摘要:从那个叫“静心阁”的茶馆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抽走了魂。六十一岁的人了,活了大半辈子,我头一回知道什么叫“落荒而逃”。初秋的风吹在脸上,明明是凉爽的,我却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像是被人当众甩了两个耳光,又响又亮。
从那个叫“静心阁”的茶馆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抽走了魂。六十一岁的人了,活了大半辈子,我头一回知道什么叫“落荒而逃”。初秋的风吹在脸上,明明是凉爽的,我却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像是被人当众甩了两个耳光,又响又亮。
我叫张建国,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工人,在咱们这个小县城里,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老实人。老伴走了五年,儿子在外地成家立业,偌大的房子里就我一个人。儿子心疼我,怕我孤单,就托了厂里退下来的王姐给我介绍个伴。王姐办事麻利,没几天就给我找了个,说对方姓林,叫林文秀,六十九岁,也是个苦命人,老伴走了十来年,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现在也想找个人说说话,搭个伙。
我寻思着,年纪都这么大了,不图别的,就图个知冷知热,晚上回家有口热饭,生病了有人递杯水,也就知足了。王姐把林文秀夸得天花乱坠,说她人干净利索,性格也好,就是看着有点严肃。我心想,严肃点好,过日子嘛,踏实最重要。
见面的地方就约在那个“静心阁”茶馆,我们县城最好的茶馆了,环境清雅。我特意提前半小时到了,换上了儿子给我买的新夹克,皮鞋擦得锃亮。心里还是有点小紧张,像小年轻第一次约会似的。
林文秀是踩着点来的。她比我想象中要清瘦一些,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盘扣上衣,很素净。脸上皱纹不少,但眼神很亮,或者说,是有点锐利。她不怎么笑,只是对我点了点头,就坐下了。
我们俩一开始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孩子在哪工作,退休金多少,身体有什么老毛病。我这人嘴笨,但实在,有一说一。我说我退休金三千多,够花,就是血压有点高,平时得吃药。她听着,只是偶尔“嗯”一声,茶水喝得很慢,一口一口的,像是在品,又像是在琢磨什么事。
气氛有点尴尬,我努力找着话题,从天气聊到县城的变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始终淡淡的,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唱独角戏。我心里有点打退堂鼓,觉得这人太冷了,怕是合不来。
就在我准备找个借口结束这次相亲的时候,她突然放下了茶杯,杯底和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嗑哒”声。她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张师傅,”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我觉得我们没必要绕圈子了。我今天来,就是想找个能搭伙过日子的人,正儿八经的夫妻那种。”
我愣了一下,没太明白她说的“正儿八经的夫妻”是什么意思,只能附和着点头:“是啊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找个伴儿嘛。”
她似乎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身体往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咱俩觉得还行,就搬到一块住。我不图你钱,也不要你彩礼,我的退休金够自己花。但我有个条件,既然是夫妻,那就得过夫妻生活。”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像是炸开了一样。我手里的茶杯一晃,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背上,我却一点都没感觉到疼。我活了六十一年,自认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可这种话,从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快七十岁的女人嘴里说出来,我真的是闻所未闻。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着她平静得甚至有些冷漠的脸,我心里翻江倒海。这是什么意思?是试探我?还是……她根本就是个不正经的女人?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谈朋友不都是图个精神上的慰藉吗?怎么她一上来就谈这个?
她看我没反应,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又或许是嘲讽。“怎么?张师傅,你觉得我说话太直接了?还是你身体不行?”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了我的自尊上。我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膝盖撞到了桌子腿,疼得我龇牙咧嘴。我顾不上那么多了,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拍在桌上,几乎是咬着牙说:“林女士,这茶我请了。我……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我没敢再看她的眼睛,转身就往外走,脚步踉跄,背后仿佛有无数道目光在戳我的脊梁骨。一直走到大街上,被冷风一吹,我才稍微清醒了一点,但心里那股又羞又气的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林文秀那张平静的脸和她说的那些话,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我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王姐是怎么给我介绍的人?这不是坑我吗?
我越想越气,拿起电话就给王姐打了过去。电话一通,我就没好气地质问她:“王姐,你给我介绍的这叫什么人啊?你是不是存心看我笑话?”
王姐在那头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张,怎么了这是?火气这么大。没看上就没看上呗,多大点事儿。”
“多大点事?”我气得声音都发抖了,“她……她一见面就跟我提那种要求!像话吗?一个快七十岁的人了,怎么能说出那种话来?这简直是折磨我!我的老脸都让她给丢尽了!”
我把茶馆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跟王姐学了一遍。王姐听完,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我以为她也觉得林文秀太过分了,正等着她跟我一起骂几句,没想到她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张啊,”王姐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这事儿……唉,是文秀她太心急了,说话方式不对。但你别误会,她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她也是个可怜人。”
我心里的火还没消,没好气地说:“可怜?我看她一点也不可怜,胆子大着呢!”
“你不知道她的事。”王姐的语气变得很沉重,“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文秀的老伴,老周,是个好人,就是命不好。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得了重病,瘫在床上了。从那时候起,文秀一个人,一边上班,一边伺候他,还要拉扯孩子。整整二十年啊,老张,你知道一个女人家,二十年如一日地伺候一个瘫痪的病人是什么概念吗?”
我没说话,心里的火气不知不觉地消了一半。
王姐继续说:“端屎端尿,翻身按摩,二十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老周脾气后来也变得很古怪,动不动就发火骂人,文秀都忍着。街坊邻居都说,她是铁打的。十年前,老周总算是解脱了,走了。文秀办完后事,一个人在屋里坐了三天三夜,一滴眼泪都没掉。我们都以为她扛过来了,可谁知道,她的苦日子才刚开始。”
“她这二十年,心里只有她丈夫的病和孩子的学业,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她不像我们,还能跳跳广场舞,找老姐妹们搓搓麻将。她没有朋友,也没有爱好。她的人生,就像一台只为了照顾别人而运转的机器。老周走了,孩子也成家了,这台机器突然停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了。”
“她跟我说,她这辈子,好像就没过过正常女人的日子。年轻时忙工作忙孩子,中年后忙着伺病人。她说她羡慕别人家老两口能手牵着手去公园散步,能坐在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天,甚至能拌拌嘴。她说,她感觉自己不像个妻子,更像个护工。她怕了,怕自己下半辈子就这么孤零零地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没了。她不是不正经,她是怕了孤独,怕得有点乱了方寸。”
王姐的一番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我脑子里那个轻浮、不知羞耻的女人形象,瞬间崩塌了,取而代代的是一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孤独而又可怜的背影。
我想起她在茶馆里那双锐利又带着一丝疲惫的眼睛,想起她那挺得笔直的腰板,那或许不是高傲,而是一种长年累月撑起一个家而留下的、不肯倒下的倔强。她说的那些话,现在回想起来,不再是轻佻的试探,而是一种笨拙的、甚至带着绝望的呐喊。她只是想抓住一点正常生活的尾巴,想证明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需要温暖和陪伴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只会照顾人的工具。
她为什么那么直接?或许是因为她觉得,绕圈子太浪费时间了,她的人生已经被浪费了太多。她想找的,不是一个喝茶聊天的“朋友”,而是一个能实实在在给她一个“家”的男人,一个能让她重新感受到自己是个“妻子”的伴侣。而“夫妻生活”,在她看来,或许就是这种真实关系最直接、最根本的证明。
我错了,错得离谱。我用我那套传统的、要面子的价值观去衡量一个被生活磨掉所有棱角的人,显得那么浅薄和可笑。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愧疚。我不仅误解了她,还在她最需要理解的时候,用一种最伤人的方式逃离了。
挂了电话,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屋子里的光线也变得昏黄。我仿佛能看到林文秀一个人坐在她那空荡荡的屋子里,守着一盏孤灯,眼神里是化不开的落寞。
第二天,我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好。我决定,我得去给她道个歉。我从王姐那里要来了林文秀的地址,买了一点水果,心里忐忑地找上了门。
她住的是个老旧小区的二楼,楼道里堆着杂物,光线很暗。我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开门的正是林文秀,她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毛衣,看到我,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平静。
“张师傅?你有什么事吗?”她的语气很客气,但带着明显的疏离。
我把手里的水果递过去,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林……林大姐,我……我是来给你道歉的。昨天在茶馆,是我不对,我太冲动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她没有接水果,只是侧身让我进了屋。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几乎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家具都很旧了,但边边角角都擦得发亮。这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一板一眼的样品间,干净,却没有一丝烟火气。
她在小沙发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
我局促地坐下,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我听王姐说了一些你的事,”我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我才知道,我误会你了。对不起,我为我的浅薄和无知道歉。”
林文秀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她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理我的时候,我看到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在了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着泪,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那是压抑了几十年的委屈和孤独,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口的堤坝。
我慌了手脚,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
她擦了擦眼泪,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你,张师傅。也对不起,昨天……是我吓到你了。”
她说:“我只是……太着急了。我怕我没时间了。我伺候了老周二十年,我没觉得苦,那是我的责任。可他走了以后,我才发现,我不会过日子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人笑,不知道怎么跟人聊天。我每天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坐在那里发呆,从天亮坐到天黑。我怕,我真的怕,怕自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我去找王姐,我说我想找个伴。我不想再一个人了。我想有个人,晚上能跟我说句话,哪怕是吵架也行。我想重新做一回家里的女主人,而不是一个护工。我说的那些话……可能方式不对,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这个年纪了,不想再玩那些虚的了。我只想过几天安稳的、像家的日子。”
听着她的诉说,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疼。我终于明白了,她那句“过夫妻生活”的要求,根本不是什么轻浮的暗示,而是她对一个“完整的家”最朴素、最直接的渴望。她渴望的不是情欲,而是身份的回归,是从一个照顾者回归到一个妻子的身份。
我们聊了很久,从她的过去,聊到我的过去。我跟她讲我老伴在世时,我们俩怎么因为一点小事吵架,又怎么笨拙地和好。她听着,脸上渐渐有了笑意,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暖的笑。
那天我没有在她家吃饭,临走时,我对她说:“林大姐,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可以从朋友做起吗?我们可以一起去公园走走,一起去买买菜。慢慢来,不着急。”
她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又红了。
从那以后,我和林文秀真的成了朋友。我经常约她出来散步,她话不多,但愿意听我说。我们一起去逛超市,为了一斤白菜是贵了两毛钱还是三毛钱争论半天,然后相视一笑。我发现,她其实很会生活,买菜会挑,做饭也好吃,只是这么多年,没有人可以分享。
有一次,我们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突然对我说:“建国,谢谢你。”
我笑了笑:“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怪物,谢谢你愿意听我说那些心里话。”她说。
我也很感慨:“我也要谢谢你。是你让我明白,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海,表面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我们不能轻易去评判任何人。”
我们的关系没有像偶像剧那样飞速发展,而是像我们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温和而缓慢。我们没有再提过“夫妻生活”那件事,但我们都知道,我们正在朝着一个家的方向,慢慢地走近。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想起她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和我当时的狼狈。我不再觉得那是折磨,反而觉得那是一份特殊的缘分。是她用一种最笨拙、最激烈的方式,敲开了我尘封已久的心门,也让我看到了一个灵魂深处的孤独与渴望。
人生到了黄昏,所求不多,无非是身边有个人,能陪你看看夕阳,能跟你说说废话。至于那份最初的“折磨”,如今想来,不过是一道通往理解与温暖的、有些崎岖的门槛罢了。跨过去了,便是海阔天空。
来源:丹丹和你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