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种很特别的绿,带着一种濒死的、固执的黄。像一段快要走到尽头的关系,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对着一盆快要死的文竹发呆。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绿,带着一种濒死的、固执的黄。像一段快要走到尽头的关系,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手机屏幕上跳动着“老马”两个字,像一块石头,精准地砸在我平静无波的水面上。
我没存他号码,但那串数字我认得。毕业十年,他用这串数字找过我六次。
第一次,借钱,五百。
第二次,借钱,一千。
第三次,他结婚,让我凑份子,说人不用到,心意得到就行。
第四次,他孩子满月,又是一个红包链接。
第五次,他问我有没有门路,给他老婆换个工作。
这是第六次。
我接了。
“喂,是我,老马!”
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一股子火车硬座车厢里泡了二十四小时方便面的味道,热烈,但又有点不新鲜。
我“嗯”了一声,把那盆文竹转了个方向,让它没那么枯黄的一面对着我。
“那个,下周,我去你那儿!出差,顺便旅旅游,看看你这个大老板!”他的笑声跟在话后面,像一串没拧紧的水龙头滴下来的水,吧嗒,吧嗒,有点烦人。
我说,我不是什么老板,就是个混饭吃的。
“哎呀,你还谦虚上了!同学里就你混得最好,这谁不知道啊!”他顿了顿,终于说到了正题,“那个,你那儿酒店贵不贵啊?我这公司出差,标准不高,你帮我瞅瞅,找个性价比高的,你知道的,我这人,就讲究个实惠!”
我仿佛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一定是眯着眼睛,脸上堆着笑,那种精明又带着点讨好的笑。上学的时候,食堂打饭,他永远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个,打饭的阿姨手稍微一抖,他就能立马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说阿姨,再给添点儿呗,我这阵子学习累,饿得快。
通常,他都能得逞。
“行啊,”我说,“你大概要个什么价位的?”
“哎,你看着办呗!你肯定比我懂!最好是那种,看着特有面子,但实际上花不了几个钱的。你知道吧?就那种,发朋友圈人家一看,哇塞,住这么好的地方!但其实呢,嘿嘿……”
他那个“嘿嘿”的笑声,像砂纸一样,在我耳朵里来回摩擦。
我捏了捏眉心。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灰尘味,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切成一条一条的,落在木地板上,像一排排沉默的琴键。
我说,好,我给你找找。
挂了电话,我没有立刻打开那些订房软件。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
楼下的小花园里,几个老太太正围在一起聊天,她们的笑声很轻,像风吹过晒干的被子,暖洋洋的。
我和老马,其实不算熟。
我们只是同班同学,还是那种座位离得很远,四年里没说过几句话的同班同学。
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发生在大三那年冬天。
那年我家里出了点事,我爸生了重病,我整个人都垮了,期末好几门课都挂了红灯。
辅导员找我谈话,说再这样下去,我可能毕不了业。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学校的湖边坐了很久。
湖水结了冰,黑漆漆的,像一块巨大的、没有生命的玻璃。冷风跟刀子似的,一刀一刀往我骨头缝里钻。
我觉得自己就像那片湖,被冻住了,看不见一点儿光。
就在我快要冻僵的时候,有个人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老马。
他塞给我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还带着烫手的温度。
他说,我瞅你在这儿坐半天了,寻思你是不是没吃饭。
他也没多问什么,就坐在我旁边,把他那个烤红薯分了一半给我,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讲他们宿舍的笑话。
他说他们宿舍的老大,为了追一个姑娘,天天去人家教室占座,结果占了一个月,发现那姑娘根本不上那门课。
他说他们宿舍的老三,梦里都在喊高数老师的名字,把他吓得一宿没睡好。
他讲的那些笑话一点都不好笑,甚至有点尬。
但我却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滚烫的眼泪砸在冰凉的手背上,那种感觉,我记了很多年。
他没劝我,也没安慰我,就那么由着我哭。
等我哭完了,他才把剩下那半个红薯也塞给我,说,吃吧,吃了就不冷了。天大的事儿,也得先填饱肚子。
从那以后,我们还是不怎么说话。
他依旧是那个爱占小便宜、在人群里咋咋呼呼的老马。
我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我。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半个烤红薯的温暖,像一颗种子,埋在了我心里最冷的地方。
所以,后来他一次次找我,不管是借钱还是求办事,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没有拒绝。
我知道,他过得不好。
朋友圈里,他总是发一些打了鸡血的口号,配上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成功学图片。
偶尔晒娃,也是在说养孩子多花钱。
晒老婆,是在抱怨她又买了什么不实用的东西。
他的生活,好像被一根叫“钱”的绳子,勒得喘不过气来。
他越是这样,就越想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占点便宜,找点所谓的“赢”的感觉。
就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拼命想从仙人掌里挤出一点点水分来。
我打开电脑,屏幕的光映在我的脸上,有点凉。
我没有去看那些市中心的连锁酒店,也没有去看那些网红打卡的豪华民宿。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一个可以炫耀的标签,一个可以让他暂时忘记现实生活窘迫的幻象。
但我想给他的,不是这些。
我在一个很小众的旅行网站上,翻了很久。
终于,一张照片抓住了我的视线。
那是一栋藏在山里的老房子,青瓦白墙,门口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几把竹椅。
照片的背景是连绵的青山,和缭绕的云雾。
没有金碧辉煌的大堂,没有穿着制服的门童,没有看起来就很贵的自助早餐。
只有安静,和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
它的名字很特别,叫“出气屋”。
介绍里写着:一个可以让你把所有烦恼都吐出来的地方。
我看着那三个字,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我预订了三天。
价格不便宜,但也没有贵到离谱。
最重要的是,它离市区很远。
开车要将近两个小时,而且最后一段路,是盘山公路,手机信号时好时坏。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能为他做的了。
给他一个机会,一个从他那个被各种欲望和焦虑填满的世界里,暂时逃离出来的机会。
至于他会不会喜欢,会不会骂我,我已经不在乎了。
有时候,对一个人好,不一定是要给他他想要的。
而是给他,他需要的。
一周后,我在高铁站的出站口等到了老马。
他比照片里看起来要憔悴一些,头发有点稀疏了,眼角也有了明显的皱纹。
穿着一件领子都洗得发白的Polo衫,拖着一个看起来就很便宜的拉杆箱,箱子的轮子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声。
他一看到我,就大老远地挥手,嗓门还是那么大。
“可以啊你!开这么好的车来接我!”他一屁股坐进我的副驾驶,伸手摸了摸中控台,又拍了拍真皮座椅,“啧啧,这得不少钱吧?还是你混得好!”
我发动车子,说,就一普通代步车。
“你又来了!又谦虚!”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递给我,“来,给你带了点我们老家的特产,花生,自己家种的,你尝尝!”
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车子汇入车流,窗外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景象。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老马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脑袋不停地从左边转到右边,嘴里不停地发出“哇塞”“我靠”的感叹。
“这楼得有多高啊?比我们市里最高的楼还高!”
“你看那商场,得有多大啊?一天都逛不完吧?”
“你们这儿的女的,怎么都穿得这么好看?”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杂着羡慕、嫉妒和一点点自卑的光。
我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开着车。
我知道,这些感叹,是他对抗内心那点不安的武器。
他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他来过,他见识过。
开了一个多小时,车子渐渐驶离了市区。
路两边的景色,从钢筋水泥,变成了大片的绿色。
老马的感叹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他开始有点不安地挪动身体。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怎么越开越偏了?”
我说,去酒店啊。
“酒店开在这种地方?”他一脸的难以置信,“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晚上想吃个夜宵都没地方吧?”
我说,那地方,什么都有。
他将信将疑地闭上了嘴,但眉头却一直紧锁着。
又开了半个多小时的盘山路,车子终于在一栋青瓦白墙的老房子前停了下来。
门口那棵巨大的香樟树,比照片里看起来还要有气势,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把整个院子都笼罩在它的阴凉之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草木清香,还夹杂着一点点泥土的味道。
老马看着眼前这栋房子,彻底愣住了。
“这……这就是你给我订的酒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失望,“这不就是个农家乐吗?”
我没说话,只是提着他的行李箱,往院子里走。
一个穿着粗布对襟衫的老大爷,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喝茶。
看到我们进来,他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和善的笑。
“来了啊。”他的声音很慢,很沉,像院子里那口老井里的水,清冽,又带着点回甘。
我点点头,说,王叔,这是我朋友,马先生。
王叔冲老马笑了笑,说,欢迎。
老马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我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写满了抗拒。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想象中的“高档酒店”相去甚远。
没有富丽堂皇的大堂,没有穿着笔挺制服的服务员,甚至连个前台都没有。
王叔带着我们进了屋。
屋子里是纯木质的结构,踩在木地板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光线有点暗,但很柔和。
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房间给你们留好了,二楼最东头那间,推开窗就能看到日出。”王叔说。
老马跟在我后面,一路都在东张西望,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进了房间,他的脸彻底垮了下来。
房间很大,也很干净。
但是,除了床、桌子、椅子,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没有电视,没有冰箱,甚至连个烧水壶都没有。
“这……这什么都没有啊?”老马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连个电视都没有,晚上不得无聊死?还有这网,怎么信号这么差!”
他举着手机,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屏幕上的信号格,始终只有一格,还时有时无。
我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雕花的木窗。
一股带着湿气的山风,立刻涌了进来,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很舒服。
窗外,是层层叠叠的青山,和缠绕在山间的云雾,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画,铺展在眼前。
“你看看窗外。”我说。
老马不耐烦地走过来,往外瞥了一眼,随即又把视线转回了他的手机上。
“风景再好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连个朋友圈都发不了,谁知道我来过这么个‘神仙地方’?”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脸上,写满了焦躁和失望。
我知道,我把他从他熟悉的那个世界里,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那个世界里,有可以用来比较的房价和车价,有可以用来炫耀的品牌和头衔,有永远刷不完的短视频和朋友圈。
那些东西,像一个个坐标,让他能够清晰地定位自己,也让他能够暂时地忘记自己。
而在这里,这些坐标,全都失效了。
他像一个迷失在茫茫大海里的水手,找不到任何可以参照的岛屿。
他开始感到恐慌。
“不是,你老实跟我说,你订这么个地方,是不是为了省钱?”他盯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审视和怀疑。
我笑了笑,说,这里一晚上的房费,够你在市中心住一晚五星级酒店了。
他愣住了,显然不相信。
“怎么可能?就这么个破地方?”
我说,信不信由你。我公司还有事,先回去了。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哦对了,这里晚上七点以后,手机就基本没信号了。
说完,我没再看他的表情,转身离开了房间。
下楼的时候,我听到他在后面喊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这场“出气”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开回市区的路上,我的心情有点复杂。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或许,我只是打着“为他好”的旗号,满足了自己的一点点私心。
我只是想看看,当一个人被剥离掉所有外部的标签和参照物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还能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晚上,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果然,打不通。
我想象着他一个人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对着一窗子的山景,百无聊赖,抓心挠肝的样子。
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快意。
但很快,这种快意就被一种更深沉的担忧所取代。
我怕我玩脱了。
我怕他会因为这份被强加的“安静”,而彻底崩溃。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手机一直放在手边,时不时就拿起来看一眼,生怕错过他的电话。
但直到下班,手机都安安静un静。
我有点坐不住了。
我决定,还是去山里看看他。
当我再次开车行驶在那条熟悉的盘山路上时,天已经快黑了。
夕阳的余晖,把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
山里的空气,比市区要凉爽很多。
我摇下车窗,让风尽情地灌进来。
车子开到“出气屋”门口的时候,我看到院子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王叔正坐在灯下,悠闲地摇着一把蒲扇。
看到我,他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指了指后山的方向。
“去那儿了,一下午了,还没回来。”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黑黢黢的山林深处。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他一个人去的?”
王叔点点头,“说是想随便走走。”
我没再多问,拔腿就往后山跑。
山路很窄,两边都是半人高的杂草。
天色越来越暗,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喘气声和心跳声。
“老马!老马!”
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他的名字。
回应我的,只有山谷里传来的空荡荡的回声。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开始后悔了。
我不该把他一个人扔在这种地方。
他是一个在城市里生活惯了的人,他习惯了喧闹和人群。
这种极致的安静,对他来说,可能不是治愈,而是酷刑。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隐隐约opo的哭声。
那哭声,压抑,又充满了痛苦,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黑夜里独自舔舐着伤口。
我循着哭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终于,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我看到了他。
他蜷缩在地上,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
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像个孩子。
我站在他身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在我印象里,他永远是那个咋咋呼呼,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他会为了几块钱跟人争得面红耳赤,也会为了占一点小便宜而沾沾自喜。
他好像永远都充满了生命力,像一棵野草,在哪儿都能活下去。
我从没想过,他也会有这么脆弱的一面。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烟,递了一根给他。
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他接过烟,却没有点,只是夹在手指间,怔怔地看着。
山里的夜,很凉。
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光,洒在我们身上。
“你知道吗,”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昨天晚上,一宿没睡。”
我“嗯”了一声。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跟放电影一样。”
“我想起我刚毕业那会儿,也是跟你一样,心气儿特高,觉得自个儿将来肯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结果呢,混了十年,一事无成。在一个破单位里,干着一份饿不死也发不了财的工作。天天看领导脸色,跟孙子似的。”
“我买了房,背了三十年的贷款。每个月工资一发下来,还了房贷,交了水电,给了我老婆孩子生活费,就剩不下几个子儿了。”
“我老婆,天天跟我吵。嫌我没本事,赚不来大钱,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她不知道,我每天在外面,点头哈腰,陪着笑脸,受了多少窝囊气。”
“我儿子,上个幼儿园,一年就要好几万。我连给他报个他喜欢的乐高班,都得犹豫半天。”
“我活得,真他妈的像个笑话。”
他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我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我一直以为,我了解他。
我知道他爱占小便宜,知道他虚荣,知道他好面子。
但我不知道,在这些表象之下,他背负着这么多的压力和痛苦。
他的每一次“占便宜”,或许,都只是想从这操蛋的生活里,为自己扳回一城。
哪怕,只是赢回一根棒棒糖。
“我昨天,把手机关了。”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我不想看朋友圈,不想看那些同学,今天这个晒旅游,明天那个晒升职。我一看,就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我也不想接我老婆的电话。她一打电话,就是要钱。不是孩子要交钱了,就是家里又有什么东西坏了要换。”
“我也不想接我爸妈的电话。他们总问我过得好不好,我每次都得装作过得很好的样子。我怕他们担心。”
“我把手机关了以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然后,我就开始害怕。”
“我害怕这种安静。因为一安静下来,我就能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那个声音在问我,马XX,你这辈子,就这么活了吗?”
“我回答不了。”
“我发现,我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
“我拼命赚钱,是为了让别人看得起我。我买车买房,是为了完成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我每天嘻嘻哈哈,是为了掩饰我内心的自卑和焦虑。”
“我活成了别人眼里的样子,却把自己给弄丢了。”
他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辛酸,太多的不甘。
他把手里的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全部吐向了深邃的夜空。
“你知道吗,今天下午,我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山里走。”
“我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后来,我累得不行了,就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声和鸟叫。”
“我看着那些树,看着那些云,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啊。”
“我的那些烦恼,我的那些不甘心,跟这大山比起来,算个屁啊。”
“然后,我就忍不住了,就躲在这儿哭了一场。”
“哭完了,心里头,好像一下子就敞亮了。”
“好像把这十几年积攒下来的所有委屈,都给哭出来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
“谢谢你。”他说。
“谢谢你,带我来这么个鬼地方。”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跟我说谢谢。
我以为,他会骂我,会怨我。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需要这么一个地方?”他问。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说,我只是觉得,你太累了。
他笑了。
那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轻松,那么释然。
没有了那种精明的算计,也没有了那种刻意的讨好。
就像一个卸下了沉重盔甲的士兵,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是啊,”他说,“我太累了。”
我们俩就那么在山里坐了很久。
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回去的路上,是王叔打着手电筒来找我们的。
他看到我们俩,什么也没问,只是说,饭菜都热着呢,赶紧回去吃吧。
那晚的饭菜,很简单。
一盘炒青菜,一盘土豆丝,一碗南瓜汤。
但老马吃得特别香。
他一边吃,一边跟王叔聊天。
聊山里的天气,聊地里的庄稼,聊王叔年轻时候的故事。
他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很真诚。
吃完饭,他主动帮着王叔收拾碗筷。
王叔笑着说,不用不用,你们是客人。
他说,王叔,你就别把我当客人了。
那天晚上,他睡得特别好。
我住在他隔壁,一夜都没有听到他翻身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吵醒。
我推开窗,看到老马正站在院子里,跟着王叔打太极。
他的动作,笨拙又滑稽,像一只正在学走路的企鹅。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宁静。
阳光透过香樟树的叶子,斑驳地洒在他身上。
那一刻,我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看到我,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早啊!”他喊。
“早。”我笑着回应。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大三那年冬天。
他塞给我那个烤红薯的时候,也是这样,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没变。
他只是被生活,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而我,只不过是帮他,把那层灰,轻轻地吹掉了而已。
他要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开车来接他。
他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临走前,他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王叔。
他说,王叔,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王叔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拗不过他,收下了。
我瞥了一眼,那信封,挺厚的。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很沉默。
没有了来时的那种咋咋呼呼和夸张的感叹。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风景。
快到高铁站的时候,他突然说,回去以后,我准备辞职了。
我有点惊讶,问他,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他说,还没想好。可能会回老家,开个小店,卖点土特产什么的。虽然赚不了大钱,但至少,活得舒坦。
我点点头,说,挺好的。
“我以前,总想着要出人头地,要让所有人都看得起我。”他说,“现在我明白了,活给别人看,太累了。人这辈子,能把自己活明白了,就挺不容易了。”
车子停在高铁站的落客平台。
他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他的那个破旧的拉杆箱。
他转过身,看着我。
“这次,真得谢谢你。”他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贵的‘酒店’了。”
我知道,他说的“贵”,不是指钱。
他走过来,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以后常联系。”他说。
“好。”我说。
他转身,拖着他的箱子,走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的背影,看起来,比来的时候,挺拔了许多。
我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发动车子,汇入了回家的车流。
车里的收音机,正放着一首老歌。
“曾让你心疼的姑娘,如今已悄然无踪影。爱情总让你渴望,又让你受伤,不知不觉中,你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
我跟着哼唱起来,眼眶,却有点湿润。
回到家,我看到那盆快要死的文竹,竟然从枯黄的枝叶间,冒出了一点点新绿。
我走过去,给它浇了点水。
阳光照在那点新绿上,亮晶晶的,像一颗小小的,充满希望的星星。
我想,我们每个人,或许都像这盆文竹。
在漫长而又琐碎的生活里,我们会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消耗掉养分,变得枯黄,甚至濒临死亡。
我们都需要一个“出气屋”。
一个可以让我们暂时逃离现实,安放我们疲惫的灵魂,然后,重新找回那一点点,可以让我们继续生长的,新绿。
从那以后,我和老马的联系,真的多了起来。
我们不再聊那些关于钱和前途的沉重话题。
他会给我发他自己种的菜的照片,青翠欲滴。
我会给他发我新养的猫的视频,憨态可掬。
他真的辞职回了老家。
在网上开了一家小店,卖他们当地的土特产。
生意不好不坏,但他说,每天都过得很踏实。
他不再发那些打了鸡血的成功学语录了。
他的朋友圈里,更多的是蓝天,白云,田野,和他儿子的笑脸。
有一次,我们视频聊天。
我看到他老婆,在后面给他递水果。
那个曾经在他口中,总是抱怨和嫌弃的女人,此刻,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他儿子跑过来,抱着他的腿,让他陪着玩。
他一把抱起儿子,在他的小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里的光,比我在山里看到的月光,还要亮。
我知道,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真正的自己。
那个不再需要用“占便宜”来证明自己价值的自己。
那个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平凡,并且,安于这份平凡的自己。
而我,也因为他,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思考。
我开始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应酬,把更多的时间,留给自己。
我会去爬山,去徒步,去感受风,感受阳光,感受大自然最纯粹的力量。
我也会在某个周末的下午,关掉手机,泡一壶茶,读一本闲书,享受一段只属于自己的,安静的时光。
我不再执着于那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我开始明白,人生的价值,不在于你拥有多少,而在于你体验了多少。
在于你,是否能够,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都活得热气腾腾。
那盆文竹,后来被我养得很好。
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我把它放在窗台上,每天看着它,就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也看到了,那个在遥远的小城里,努力生活着的老马。
我们都曾被生活,逼到墙角。
但好在,我们最终,都找到了那个,可以让自己“出气”的出口。
并且,带着那份释然,重新上路。
人生,或许就是这样。
一场不断寻找出口的,漫长旅途。
有时候,那个出口,可能只是一次短暂的逃离。
有时候,可能只是一个朋友,不经意间的,一次“安排”。
但最重要的是,你要有勇气,走进去。
然后,把那个积攒了太久的,疲惫不堪的自己,彻底地,释放出来。
就像老马在那个山里的夜晚,那场酣畅淋漓的痛哭。
哭过之后,天就亮了。
而天亮之后,我们,就又能,重新出发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马那天塞给王叔的信封里,装了三千块钱。
王叔告诉我,老马说,这两天,是他这十年来,过得最舒坦的两天。
这钱,不是房费。
是买他这两天的,心安。
我听了,笑了很久。
这个爱占小E便宜的家伙,终于,也学会了为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买单。
而且,出手,还挺大方。
我想,这大概,就是成长吧。
与年龄无关。
与阅历有关。
与一次,触及灵魂的,自我放逐有关。
而我很庆幸,我成为了那个,为他打开放逐之门的人。
虽然,我一开始的初衷,只是想,小小地,“整”他一下。
但生活,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给我们一个,比我们预想中,要好得多的结局。
就像那盆文竹,我以为它快死了。
结果,它只是在积蓄力量,为了,更好地,重生。
来源:妤婕教育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