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锅乌鸡汤在灶上“咕嘟”着,香气像是长了腿,从厨房门缝里钻出来,爬满了整个屋子。
那锅乌鸡汤在灶上“咕嘟”着,香气像是长了腿,从厨房门缝里钻出来,爬满了整个屋子。
是那种混着当归和红枣的、浓得化不开的甜香。
我用一把旧蒲扇,轻轻扇着灶下的小火,火苗舔着乌黑的锅底,像一条温顺的红舌头。
这只鸡,是我托乡下亲戚一大早从村里抓来的,说是专门在山坡上吃虫子长大的,油水足,最是滋补。
屋里很安静,只有两台婴儿监护器偶尔传来细微的呼吸声,像两只小猫在打呼噜。
一个是我外孙,一个是我亲孙子。
女儿小婧和儿媳林苗,几乎是前后脚生的,前后差了不到十天。
两边亲家都脱不开身,我拍着胸脯把这活儿揽了下来,让他们都住到我这儿来。
我这房子大,三室两厅,收拾收拾,足够了。
当时儿子陈阳还一个劲儿地谢我,说妈你辛苦了。
我说,辛苦什么,给我添了两个大孙子,我高兴还来不及。
那时候,我是真高兴。
感觉自己这辈子,值了。
厨房的窗户起了雾,我用袖子擦了擦,能看到楼下小花园里,几棵老樟树的叶子绿得发亮。
阳光从叶子缝里漏下来,碎金子一样。
多好的天。
多好的日子。
汤的香气越来越浓,我揭开锅盖,拿勺子撇去浮沫,那汤色,是漂亮的琥珀色,油光锃亮。
我满意地笑了。
小婧身子弱,从小就体寒,生孩子又伤了元气,得好好补补。
林苗嘛,年轻人,身体底子好,跟着喝点,总没坏处。
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一碗水端平,这话谁都会说,可水装在碗里,端起来走路,哪有不晃的。
人心里的那碗水,更是。
我先给小婧盛了一大碗,肉多的,鸡腿,鸡翅,都捞给她。
然后给林苗盛了一碗,肉也挑了不少,只是没那么精细。
我端着两个托盘,小心翼翼地往房间走。
地板被我擦得锃亮,能照出我的影子,一个佝偻的、疲惫的影子。
这两个月,我瘦了十斤。
每天凌晨四点起,买菜,做饭,洗衣,给孩子换尿布,哄睡。
像个陀螺,一刻不停地转。
小婧的房间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
她正靠在床上玩手机,脸色还是有点白,但精神头看着不错。
“妈,好香啊。”她看见我,眼睛亮了。
“快喝,趁热。”我把碗放在她床头柜上,“这鸡可是好东西,大补的。”
她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嗯,好喝,妈你手艺真好。”
我心里那点疲惫,一下子就被这句话吹散了。
值了。
为自己女儿,做什么都值。
我又端着另一碗汤,去了林苗的房间。
林苗的房间在另一头,朝北,光线没小婧那边好。
当初分房间的时候,我说小婧怕冷,住朝南的暖和。
林苗当时笑了笑,说没事妈,我不怕冷。
她总是这样,客客气气的,不争不抢。
可那客气里,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摸不着,也穿不透。
我推开门,林苗正抱着孩子在喂奶。
孩子在她怀里,小嘴一张一合,特别乖。
林苗看见我,有点不好意思,想把衣服拉好。
“没事,喂吧。”我走过去,把汤放在桌上,“喝碗汤,下奶。”
她冲我笑了笑,那笑有点淡,有点累。
“谢谢妈。”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就退了出去。
我得去洗两个孩子换下来的尿布,堆了一大盆了。
等我把尿布都洗好,晾在阳台上,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布上,蒸腾起一股肥皂和奶腥混合的味道。
我回到客厅,看见林苗从小婧房间里出来。
她手里端着那个碗,就是我刚才盛给她的那碗乌鸡汤。
几乎没动过。
我的心,咯噔一下。
“苗苗,怎么不喝?”我问。
她看见我,好像有点意外,脚步顿了顿。
“妈,我……”她有点犹豫,“这个汤,太油了。”
太油了?
我愣住了。
我为了这锅汤,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上午,从挑鸡到炖煮,眼睛都没怎么眨。
撇掉的浮油,都装了小半碗。
她现在说,太油了?
“坐月子就得喝这个,补身体的。”我的声音有点干。
“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林苗把碗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声音很轻,但很清楚,“但是现在都讲究科学坐月子,不能吃太油腻的,对宝宝肠胃不好,也容易堵奶。”
她还从手机里翻出一篇文章,递给我看。
屏幕上花花绿绿的,标题很扎眼,《产后油腻汤水,是爱还是害?》。
我看着那屏幕,眼睛有点花。
那些字,像一只只小虫子,往我脑子里钻。
科学?
什么叫科学?
我生陈阳那会儿,别说乌鸡汤了,连个鸡蛋都得省着吃。
不也把他养得高高大大的?
我们那辈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怎么到了她们这儿,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就成了“害”了?
一股火,从我心底里“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不是气她不喝汤。
是气她不领情。
气她把我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这时候,小婧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手里端着空碗,脸上红扑扑的,显然是喝得很舒坦。
“妈,这汤真好喝,我全喝完了。”她把碗递给我,又看见茶几上林苗那碗,“嫂子,你怎么不喝啊?妈炖了好久的。”
小婧的话,像是一勺油,浇在了我心里的那团火上。
火苗“腾”地一下,窜得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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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苗看了小婧一眼,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她说,油。”我替她说了。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油?”小婧夸张地叫了一声,“这还油啊?妈都把油撇干净了,剩下的都是精华。嫂子,你就是太讲究了,网上那些东西能全信吗?”
林苗的脸,白了。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那样子,在我看来,就是默认,就是固执,就是瞧不上我这个农村出来的老婆子。
我辛辛苦苦,费心费力,到头来,换来一句“不科学”。
我伺候她吃,伺候她喝,伺候她孩子。
我图什么?
我图的,不就是一家人和和美美,你们小两口好好的吗?
可她呢?
她把我当什么了?当保姆吗?
一个可以被手机里的文章随时随地否定的,不懂“科学”的老保姆?
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
这两个月的疲惫,这两个月的小心翼翼,这两个月压在心里的所有不痛快,全都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出口。
“你不喝?”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她还是不说话,就那么站着,像一棵倔强的、沉默的树。
“好,你不喝,有的是人喝!”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
我端起茶几上那碗汤,转身就朝厨房走。
“妈,你干嘛?”小婧在后面喊。
我没理她。
我走到厨房,把那碗汤,直接倒进了水槽里。
琥珀色的汤汁,带着鸡肉和药材,哗啦啦地流进了下水道。
那声音,刺耳极了。
我好像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着站在客厅里的林苗。
她的眼睛红了,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辛辛苦苦给你炖的,你不喝,就倒了,谁也别喝!”我冲她吼。
我的声音在发抖。
“妈,你怎么能这样?”林苗终于开口了,声音也带着哭腔,“我不是不喝,我只是想跟您商量一下,能不能做得清淡一点……”
“商量?我需要跟你商量?”我打断她,一步步朝她走过去,“我是你妈!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我还会害你不成?”
“我没说您会害我……”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指着她的鼻子,“你嫌弃我!嫌弃我这个当妈的土,不懂你们城里人的科学!”
“我没有!”她大声反驳。
“你就有!”
我们俩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谁也不肯让谁。
小婧在旁边急得直跺脚,“妈,嫂子,你们别吵了,为一碗汤,至于吗?”
至于吗?
是啊,至于吗?
可那时候,我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
我只觉得,我所有的尊严,都被她踩在了脚下。
我这个婆婆,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我告诉你,林苗,”我指着她,“在这个家里,就得听我的!我让你吃什么,你就得吃什么!你不吃,就是不孝!”
“不孝?”林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笑了一下,眼泪却流了下来,“妈,都什么年代了,您还说这种话?我嫁给陈阳,是来跟他过日子的,不是来当奴隶的!”
奴隶?
这个词,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气得浑身发抖,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气。
我扬起手。
其实我没想打她。
我真的没想。
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让她服个软。
可是,手扬起来了,就落不下去了。
“啪”的一声。
清脆。
响亮。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见窗外一只鸟飞过的声音。
能听见两个房间里,婴儿监护器里传来的,平稳的呼吸声。
林苗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有震惊,有屈辱,有失望,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那眼神,像一把刀,把我从疯狂的边缘,一下子拉了回来。
我……我干了什么?
我看着自己还在微微发抖的手。
这只手,抱过陈阳,也抱过她的孩子。
这只手,给他们做过无数顿饭,洗过无数件衣服。
现在,这只手,打了我的儿媳妇。
“嫂子!”小婧尖叫一声,跑过去扶住林苗。
林苗推开她,什么也没说。
她就那么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她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那声音,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我整个人都瘫了,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完了。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小婧在我旁边,又哭又埋怨:“妈!你怎么能动手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这下好了,怎么跟哥交代啊!”
是啊,怎么跟陈阳交代?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就像一场漫长的酷刑。
林苗再也没有出过房间。
我做了晚饭,去敲她的门,她不开。
我隔着门说:“苗苗,妈错了,你出来吃点东西吧。”
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小婧也去敲,去劝,都没用。
我知道,这道门,怕是再也敲不开了。
晚上七点,陈阳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怎么了这是?一个个怎么都不说话?”他放下公文包,笑着问。
小婧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坐在沙发上,手脚冰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苗呢?”陈阳问。
“在……在房间里。”小婧小声说。
陈阳觉得不对劲,快步走到林苗房间门口,推了推门。
门锁了。
“苗苗?开门,我回来了。”他敲了敲门。
里面还是没声音。
陈阳的脸色变了。
“到底怎么了?”他转过头,严厉地看着我和小婧。
小婧被他看得害怕,哇的一声就哭了。
“哥,妈……妈她打了嫂子。”
陈阳的眼睛,瞬间就定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什么都没问我,转身就去找备用钥匙。
找到钥匙,他打开了门。
我和小婧跟在后面,也看到了房间里的情景。
林苗坐在床边,眼睛又红又肿,脸颊上,五个清晰的指印,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她的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行李箱。
她把孩子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行李箱。
她的动作很慢,很平静。
平静得让人害怕。
孩子在婴儿床里睡着了,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苗苗……”陈阳的声音都在抖。
林苗没有看他,也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陈阳,我们走吧。”她说。
她的声音很哑,也很平静。
“去哪儿?”
“回我们自己家。”
“苗苗,你听我解释,我妈她……”
“不用解释了。”林苗打断他,终于抬起头,看着他,“陈阳,你告诉我,这个家,我还能待下去吗?”
陈阳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越过林苗,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里,有失望,有愤怒,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妈。”他开口了,声音很沉,“你为什么要打她?”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
为了那碗汤?
为了那句“不科学”?
为了那句“奴隶”?
可这些话,在林苗脸上那五个指印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我说不出口。
我只能流着泪,摇着头。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一句你的错,就完了吗?”陈阳的声音陡然拔高,“你知不知道她刚生完孩子,身体多虚弱?你知不知道她一个人嫁到我们家,无亲无故,有多不容易?你知不知道我让你住过来,是让你照顾她,不是让你来作威作福的!”
作威作福。
这个词,比“奴隶”那两个字,更像一把刀。
我的心,被捅得千疮百孔。
这是我养大的儿子啊。
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啊。
现在,他为了一个女人,这么指责我。
“我没有……”我哭着说,“我就是……我就是太累了,我心里委屈……”
“你委屈?”陈阳冷笑一声,“她不委屈吗?你女儿是女儿,她就不是别人家的女儿吗?你天天汤汤水水地伺候着小婧,你问过林苗一句她想吃什么吗?你给小婧的孩子买进口的尿不湿,给林苗的孩子用最便宜的,你当我眼瞎吗?你把朝南的大房间给了小婧,让林苗和孩子住又冷又暗的北屋,你当我不知道吗?”
我愣住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
我以为我那些小小的、自以为是的偏心,没人会发现。
可他,全都看在眼里。
“我……我那是觉得小婧身体弱……”我还在徒劳地辩解。
“身体弱?”陈阳打断我,“林苗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在医院里抢救了半天,你忘了吗?她比小婧更需要照顾!妈,我求你了,你别再自欺欺人了,行吗?”
自欺欺人。
是啊。
我一直在自欺欺人。
我以为我能一碗水端平。
可我的心,从一开始,就是歪的。
那天晚上,陈阳和林苗还是走了。
他们收拾了东西,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从头到尾,林苗没有再看我一眼。
陈阳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
他说:“妈,你好好照顾小婧吧。”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
“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我的世界,也跟着,塌了。
我瘫倒在地上,放声大哭。
小婧抱着我,也哭。
她说:“妈,都怪我,要不是我多嘴,也不会这样。”
是啊,都怪她吗?
不。
都怪我。
怪我的偏心,怪我的狭隘,怪我的愚蠢。
怪我亲手,把我的儿子,推出了这个家门。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无比漫长。
家里少了一半的人,却安静得可怕。
北边那间屋子,空了。
婴儿床也空了。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总觉得能听见婴儿的哭声。
我跑过去一看,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冷冷地照在地板上。
我给陈阳打电话。
他不接。
我给他发微信。
他不回。
我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
小婧出了月子后,也带着孩子回了自己家。
偌大的房子,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闭上眼睛,就是林苗那张流着泪的脸,和陈阳那个失望的眼神。
还有他最后那句话。
“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
像一句魔咒,日日夜夜地折磨着我。
我开始反思。
我到底错在哪儿了?
我翻出林苗留下的那些育儿书,那些我曾经嗤之鼻夷的“科学”。
我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书上说,产妇需要清淡、营养均衡的饮食,而不是盲目地大补。
书上说,产后情绪容易波动,需要家人更多的理解和关爱,而不是指责和说教。
书上还说,婆媳之间,需要的是尊重,是边界,而不是用“孝顺”去绑架。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以为我给的是爱,其实是负担。
我以为我是在照顾她,其实是在控制她。
我用我的无知和偏执,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刚刚成为母亲的女孩。
也伤害了我最爱的儿子。
有一天,我收拾屋子,在林苗住过的那个房间的床头柜缝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是林苗娟秀的字迹。
上面写着:
“妈,我知道您辛苦了。这件羊毛衫是我给您买的,天冷了,您记得穿。您的胃不好,我给您买了养胃的猴头菇,在柜子里。您别总是一个人扛着,有事跟我们说。我们是一家人。”
纸条的落款日期,是我打她的前一天。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跑到柜子前,打开柜门。
里面,果然放着一件崭新的、深紫色的羊毛衫,和我最喜欢吃的猴头菇。
她是什么时候买的?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她心里,是记挂着我的。
她把我,当成了一家人。
可我呢?
我却因为一碗汤,给了她一巴掌。
我再也忍不住了,抱着那件羊毛衫,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像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春天来了,楼下的樟树又发了新芽。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看着窗外发呆。
我不敢去想我的孙子。
他现在多高了?会笑了吗?会叫奶奶了吗?
我不敢想。
一想,心就疼得像是要裂开。
我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
我注册了微信,笨拙地学着发朋友圈。
我不敢发给陈阳看,就把他屏蔽了。
我发一些我做的菜,养的花,今天的天气。
我希望,有一天,林苗能看到。
我希望她能知道,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固执、偏执的老太太了。
我学会了尊重,学会了理解。
我学会了,怎么去爱一个人。
中秋节那天,家家户户都团圆了。
我一个人,包了饺子。
猪肉白菜馅的,陈阳和林苗都喜欢吃。
我包了很多,摆满了整个桌子。
可最后,吃饺子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对着一桌子饺子,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
咸的。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
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给陈阳拨了一个视频电话。
我没指望他会接。
可没想到,响了几声之后,那边接了。
屏幕上,出现了陈阳的脸。
他瘦了,也憔悴了,胡子拉碴的。
我们俩就那么隔着屏幕看着对方,谁也没说话。
背景里,我听到了婴儿的咿咿呀呀声。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孩子,好吗?”我颤抖着问。
陈阳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挺好的。”他说,“会爬了。”
“林苗……她好吗?”
陈阳沉默了一下。
“她也挺好的。”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
她怎么会好呢?
我给了她那么大的伤害。
“儿子,”我哭了,“妈错了。你让妈……看看孩子,行吗?就一眼。”
陈阳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最终,他还是把摄像头,转向了旁边。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我的孙子。
他正趴在地垫上,穿着一身蓝色的连体衣,像个小小的、可爱的蚕宝宝。
他抬起头,冲着镜头,咧开嘴笑了。
没有牙齿,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对不起……”我对着屏幕,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电话那头,陈阳也哭了。
我知道,他心里,也苦。
一边是妈,一边是媳妇,他夹在中间,最难受。
那天之后,我们恢复了断断续续的联系。
他会偶尔给我发几张孩子的照片,或者是一段小视频。
每一次,我都要看上几十遍,上百遍。
照片上的孩子,一天天长大。
从会爬,到会站,到会走。
他学会叫“爸爸”,学会叫“妈妈”。
可我,却从来没有听他叫过一声“奶奶”。
我知道,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一年后,小婧生了二胎。
她又来我家坐月子。
这一次,我变了。
我不再强迫她吃什么,喝什么。
我学会了问她:“今天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我学会了尊重她的育儿方式,不再用我的“老经验”去指手画脚。
我们相处得很好。
有一天,小婧看着我,突然说:“妈,你变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人,总要摔个大跟头,才能学会走路。
我这个跟头,摔得太重了。
又过了一年。
孙子两岁了。
陈阳给我打电话,说,他们要回来一趟。
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买了他俩最爱吃的菜。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炖了一锅汤。
不是乌鸡汤。
是清淡的、鲜美的、猴头菇排骨汤。
下午三点,门铃响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跑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陈阳,林苗,还有一个被林苗牵着手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着白色的T恤,牛仔背带裤,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葡萄。
他好奇地看着我。
林苗也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
没有恨,也没有怨。
就像看着一个,久未见面的,普通长辈。
“……回来了。”我声音发干,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陈阳应了一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妈,给你买的。”
我接过来,手在抖。
“快,快进来。”
他们进了屋。
林苗牵着孩子,在玄关换鞋。
我蹲下身,想帮孩子脱鞋。
孩子却往后缩了缩,躲到了林苗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的心,又被针扎了一下。
“叫……叫奶奶。”林苗轻轻地对孩子说。
孩子看着我,小嘴巴动了动,没出声。
“没事,没事,孩子认生。”我赶紧说,站起身,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天,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很安静。
陈阳偶尔说几句话,调节一下气氛。
我和林苗,几乎没有交流。
我给她盛了一碗猴头菇汤。
“尝尝,这个不油。”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接了过去。
“谢谢妈。”
她喝了。
喝得很慢。
吃完饭,他们没有多待。
说孩子要午睡,就准备走了。
我把他们送到门口。
临走前,林苗突然回过头。
“妈,”她说,“阳台上的那盆兰花,您养得真好。”
我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阳台上,那盆我养了很久的君子兰,开花了。
开得特别灿烂。
“……你喜欢,就,就搬回去吧。”我结结巴巴地说。
林苗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用了,放您这儿挺好的。”
说完,她就牵着孩子,和陈阳一起,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到,那个一直不肯开口叫我的小孙子,突然冲我挥了挥手。
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我知道,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很难愈合。
就像摔碎的碗,就算用再好的胶水粘起来,也还是有痕迹。
我和林苗之间,就是那只摔碎的碗。
我们回不去了。
回不到最初那种,客气又疏离的状态。
也到不了,真正亲密无间的地步。
我们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眼前的这种,脆弱的和平。
而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那天之后,我常常会想起那碗被我倒掉的乌鸡汤。
它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时刻提醒着我,爱,不是控制,不是强迫。
爱,是尊重,是理解,是站在对方的角度,为他着想。
这个道理,我用半生的偏执,和后半生的悔恨,才终于懂得。
后来,陈阳他们回来看我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从一个月一次,到两周一次。
孙子也慢慢地跟我熟了。
他会奶声奶气地叫我“奶奶”。
会把他的玩具,分享给我。
每次他叫我,我的心,都又酸又甜。
林苗对我,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客气。
她会给我买衣服,买保健品。
会提醒我按时吃药,注意身体。
我们之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知道,她原谅我了。
但她,也仅仅是原谅我了。
那道坎,我们谁也过不去。
有时候,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会觉得很恍惚。
我好像,是一个局外人。
一个被允许,在旁边观看他们幸福的,局外人。
这样,也挺好的。
真的。
至少,我没有彻底失去我的儿子,我的孙子。
至少,这个家,看起来,还是完整的。
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场大病。
肺炎,住院了半个多月。
陈阳和林苗,轮流来医院照顾我。
林苗很细心。
她会把苹果削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牙签插好,方便我吃。
她会每天给我擦身,按摩,防止我生褥疮。
她甚至会,在我睡不着的时候,给我读报纸。
她做的一切,都无可挑剔。
像一个,最专业的护工。
有一天晚上,我烧得迷迷糊糊的。
我感觉有人在给我用温水擦额头。
我睁开眼,看到是林苗。
病房里很暗,只有一盏小小的壁灯亮着。
她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很柔和。
我看着她,突然很想跟她说说话。
“苗苗……”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她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毛巾。
“妈,您醒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
“苗苗,”我又叫了她一声,“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了她太久。
林苗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妈,”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可我知道,过不去的。
那道伤疤,永远都在。
“那天……我不该打你。”我说,“我后悔了,真的。”
林苗的眼圈,红了。
她别过头,擦了擦眼睛。
“妈,我也有错。”她说,“我不该那么犟,不该跟您顶嘴。”
我们俩,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论起那件事。
就像在说一件,别人的故事。
“你没错。”我说,“错的是我。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陈阳小时候的糗事,聊孙子的调皮捣蛋。
聊我年轻时候在纺织厂的辛苦,聊她工作上的烦恼。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那么亲近过。
出院那天,是陈阳和林苗一起来接我的。
回到家,一开门,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是乌鸡汤的味道。
我愣在门口。
林苗从我身边走过,进了厨房。
“妈,您先坐会儿,汤马上就好了。”
我跟着她走进厨房。
灶上,一锅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汤色清亮,上面飘着几颗红枣和枸杞。
一点油花都看不到。
“我问了医生,”林苗一边盛汤,一边说,“您现在身体虚,不能吃太油的。我把鸡皮都去掉了,炖了四个小时,这样既有营养,又好消化。”
她把一碗汤,端到我面前。
“妈,尝尝?”
我看着那碗汤,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接过来,用颤抖的手,喝了一口。
很鲜,很暖。
一直暖到了我的心底。
我知道,这碗汤,是她递给我的,一个台阶。
一个,走向和解的,台阶。
我喝完了整碗汤。
连汤带肉,吃得干干净净。
“好喝。”我说。
林苗笑了。
那是我这几年来,见过的,她最真心,最灿烂的笑容。
就像,冬日里的太阳。
把积在我心里多年的冰雪,都融化了。
生活,还在继续。
我们之间的那道伤疤,也还在。
它可能永远都不会消失。
但我们,都在努力地,让它变得不那么疼。
我们都在学着,往前走。
有时候,我还是会梦到那天。
梦到我扬起的手,梦到林苗震惊的眼神。
然后,我会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我会走到阳台,看着那盆君子兰。
它每年都会开花。
提醒我,生命里,总有希望。
也提醒我,有些错,犯了,就是一辈子。
我不知道,我和林苗,最终会走向哪里。
我们能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现在很珍惜。
珍惜每一次,孙子叫我“奶奶”。
珍惜每一次,林苗对我笑。
珍惜每一次,陈阳回家,喊我一声“妈”。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人这一辈子,求的,不就是这点温暖吗?
至于那些悔恨,那些伤痛,就让它们,都炖进时间的这锅汤里吧。
慢慢熬,慢慢炖。
总有一天,会熬成,可以下咽的味道。
我相信。
来源:贝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