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们有八个人,公公婆婆,林涛的大伯大妈,还有他两个堂哥和堂嫂。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正好凑成两个四人家庭套餐。
我把林涛他们一家八口送到机场安检口。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一个局外人,送别一整个严丝合缝的家庭。
他们有八个人,公公婆婆,林涛的大伯大妈,还有他两个堂哥和堂嫂。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正好凑成两个四人家庭套餐。
而我,是那个多出来的“+1”。
婆婆穿着一件崭新的暗红色冲锋衣,颜色亮得晃眼,在人群里像一团移动的火。她一边指挥着大家检查护照,一边大声地跟林涛的大伯母说着什么,笑声清脆得能穿透航站楼的广播声。
林涛被他两个堂哥夹在中间,勾肩搭背,说着我听不懂的、属于他们兄弟间的笑话。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歉意,但更多的是融入家族的兴奋。
空气里混杂着咖啡的香气、香水的味道,还有旅人们身上那种风尘仆仆的、混合着期待与疲惫的气息。
我站在原地,像一棵被孤立出来的植物,看着他们热闹地融进那条通往远方的传送带。
“真不去啊?加班这么狠?”大伯母隔着栏杆问我。
我笑了笑,点点头,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是啊,项目赶得紧,国庆一天假都没有。”
婆婆回过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像是审视一件不太合身的衣服。她说:“年轻人,事业心重是好事,但别把身体搞垮了。我们家林涛可就你一个媳妇。”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但我听出了里面的另一层意思:你是林涛的附属品,你的身体健康,关系到他们林家的后代。
我只是微笑着,没接话。
林涛最后走过来,隔着栏杆抱了抱我。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和他常用的那款须后水的味道,很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有些遥远。
“辛苦你了,老婆。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他亲了亲我的额头。
我能感觉到他嘴唇的温度,温热的,干燥的。
我说:“好,你们玩得开心点。”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
他们终于都进去了,身影消失在安检口的拐角。
我站在原地,又待了很久。
周围的人潮来了又去,带着各自的悲欢离合。有哭着拥抱的情侣,有笑着挥手的家人。
而我,什么情绪都没有。
直到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涛发来的消息:我们进去了,勿念。
我回了一个“好”字。
然后,我转身,朝着与他们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脚步踩在光洁如镜的瓷砖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空旷而孤独。
我没有回我们那个位于城市另一端的家,那个由婆婆拍板决定、充满了他们家审美趣味的房子。
我直接去了火车站。
售票大厅里人山人海,像一锅煮沸了的粥。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孩子的哭声,情侣的笑声,小贩的叫卖声,还有广播里不断重复的列车信息。
我买了一张去往我父母家的票,四个小时的车程。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当列车缓缓开动,窗外的城市风景开始倒退,我才感觉自己像一个从深水里浮上来的人,终于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
那空气里,有铁轨摩擦的金属味,还有邻座大哥泡面那股廉价却诱人的香气。
我的加班是假的。
这个谎言,我策划了很久。
从婆婆在家庭聚餐上,兴致勃勃地宣布她已经订好了他们八个人去欧洲的机票和酒店时,我就开始策划了。
她当时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扫过桌上的每一个人,唯独没有看我。
仿佛我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林涛当时碰了碰我的胳膊,小声说:“妈就是这样,她可能以为你不喜欢长途旅行。”
我没说话。
我只是默默地吃着碗里那块已经冷掉的排骨,肉很硬,硌得我牙疼。
我不是不喜欢旅行,我只是不喜欢成为一个热闹家庭里的孤独摆件。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着,很有节奏,像一首古老的催眠曲。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绿色的稻田,金色的麦浪,还有那些散落在田埂上的、白色的、不知名的小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地平线上,夕阳像一个巨大的、熟透了的咸蛋黄,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地沉静下来。
四个小时后,火车到站了。
我拖着小小的行李箱走出车站,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潮湿水汽和泥土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是我长大的小城,空气永远都是这样,温润的,带着植物的味道。
我爸妈就住在离火车站不远的老小区里。
我没有提前告诉他们我要回来。
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小区的路灯很暗,是那种昏黄色的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路两旁种满了桂花树,正是花期,浓郁的香气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整个小区都笼罩在里面。
我深吸了一口,那甜腻的香味瞬间就钻进了我的肺里,一直甜到心里去。
我家的楼道里没有声控灯,黑漆漆的。我摸索着墙壁,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木质的楼梯被踩得“咯吱咯吱”响,这声音我听了二十多年。
我家在四楼。
我站在门口,能听到里面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是我妈最喜欢看的那个家庭伦理剧。
我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里。
钥匙和锁孔摩擦的声音,清脆又熟悉。
门开了。
客厅的灯光一下子倾泻出来,暖黄色的,像融化的蜜糖。
我妈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我爸则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择菜。
他们听到开门声,同时回过头。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疑惑,最后变成了巨大的、无法掩饰的喜悦。
“囡囡?你怎么回来了?”我妈把手里的毛衣和毛线针往沙发上一扔,快步向我走来。
我爸也站了起来,手里的青菜掉了一地。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眼里的光,鼻子一酸,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我妈。
我妈的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味,还有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
她的身体很瘦小,但她的拥抱很温暖,很有力。
她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睡觉那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怎么不提前说一声?瘦了,又瘦了。”
我爸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站着,一边捡地上的青菜,一边说:“哭什么,回来是好事啊。饿了吧?我去做饭,你妈今天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鱼。”
我把头埋在我妈的肩膀上,眼泪把她的衣服都浸湿了一大片。
我没法告诉他们,我为什么哭。
我只是觉得,在这一刻,我才真正地“回家”了。
我妈给我收拾出了我的那间小屋子。
房间还是我走之前的样子,书桌上摆着我上学时用的台灯,书架上插满了那些我曾经熬夜看过的旧书。
墙上还贴着一张已经泛黄的周杰伦的海报。
我妈说,她每周都会进来打扫,擦擦灰,通通风。
我躺在我那张小小的、铺着碎花床单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感觉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骨头里的每一丝疲惫,好像都被这熟悉的味道给抚平了。
晚上,我爸做了一大桌子菜。
清蒸鲈鱼,油焖大虾,还有我最爱吃的糖醋里脊。
我爸的手艺还和以前一样,糖醋里脊炸得外酥里嫩,酸甜可口。
我吃了一口,那熟悉的味道在舌尖上炸开,瞬间就把我拉回了我的童年。
那时候,我每次考试考得好,我爸就会给我做这道菜。
饭桌上,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一座小山。
“多吃点,你看你瘦的,脸上一点肉都没有。”
“工作别太拼了,钱是赚不完的,身体最重要。”
“林涛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我把早就想好的说辞又说了一遍:“他公司组织去欧洲旅游了,我这边项目忙,走不开。”
我妈听了,皱了皱眉:“怎么这样?夫妻俩哪有分开旅游的。他们公司也真是的。”
我爸在旁边给我盛了一碗汤,说:“行了,孩子工作忙,能有什么办法。囡囡,喝点汤,你妈炖了一下午的鸡汤。”
我接过汤碗,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
我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汤。
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怕他们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我的谎言和委屈。
吃完饭,我妈在厨房洗碗,我爸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
我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帮我爸剥他刚煮好的毛豆。
电视里,新闻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国内外的大事。
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我妈哼着的小曲。
客厅的窗户开着,晚风吹进来,带着桂花的香气。
一切都那么安逸,那么平和。
我的手机响了,是林涛打来的视频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屏幕上出现了林涛的脸,他身后是灯火辉煌的埃菲尔铁塔。
他那边很吵,风很大,吹得他的头发乱糟糟的。
“老婆,看!漂亮吧!”他把镜头转向铁塔,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屏幕里那个闪闪发光的铁塔,又看了看我眼前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
一种巨大的割裂感,瞬间就把我淹没了。
“嗯,很漂亮。”我轻声说。
“你呢?在干嘛?还在公司加班吗?”他把镜头转了回来。
我下意识地把手机镜头对准了天花板。
“嗯,刚吃完外卖,准备再忙一会儿。”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在狂跳。
“辛苦你了老婆,”他对着镜头做了个飞吻,“等我回去好好补偿你。不说了啊,他们叫我了,要去坐船夜游塞纳河了。”
视频挂断了。
我看着黑下去的屏幕,发了很久的呆。
我爸关掉了电视,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太累了。”他说。
我抬起头,对我爸笑了笑:“爸,我知道。”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沉。
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能听到窗外小鸟的叫声,还有楼下邻居们聊天、打招呼的声音。
我妈已经把早饭做好了,是小米粥和她自己烙的葱油饼。
葱油饼烙得金黄酥脆,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葱花的香味。
吃完早饭,我陪我妈去逛菜市场。
我们这里还是那种老式的菜市场,很热闹,很有烟火气。
地上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蔬菜的清香、鱼虾的腥味和各种熟食的香气。
小贩们的叫卖声,主妇们的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首属于市井生活的交响曲。
我妈挎着菜篮子,在各个摊位前穿梭,熟练地跟摊主们打着招呼,挑拣着最新鲜的蔬菜。
“王大姐,你这豆角怎么卖的?”
“李师傅,给我来块豆腐,要老一点的。”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安心。
这种感觉,在我婆婆家,我从来没有体会过。
我婆婆也喜欢逛菜市场,但她逛的是那种窗明几净的大型超市。
她会推着购物车,优雅地挑选那些包装精美的有机蔬菜。
她从来不跟人讨价还价,也从来不跟摊主聊天。
她买菜,就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而我妈买菜,像是在享受一种生活。
我们买完菜回家,路上经过了我以前上学的小学。
学校门口的那棵大榕树,比我记忆中更茂盛了。
树下有几个老爷爷在下棋,还有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
我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从那棵大榕树下跑过。
下午,我爸在阳台上侍弄他的那些花花草草。
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帮他给花浇水。
我爸种了很多花,有月季,有茉莉,还有几盆兰花。
他说,这些花就像他的孩子,每天都要花心思去照顾。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给一盆兰花松土,他的手指很粗糙,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温柔。
我想起了我公公。
我公公也喜欢养花,但他养的是名贵的君子兰和盆景。
他有一个专门的花房,里面有恒温恒湿的设备。
他每天都会穿着干净的衣服,戴着白手套,去花房里修剪他的那些宝贝。
他的花,养得一丝不苟,像一件件艺术品。
但我总觉得,那些花缺少了一点什么。
或许,是缺少了我爸这些花身上那种蓬勃的、接地气的生命力。
晚上,林涛又打来了视频电话。
这次,他身后是罗马的斗兽场。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依然很兴奋。
他给我讲他们白天的行程,讲斗兽场的历史,讲意大利的冰淇淋有多好吃。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我的眼前,是我妈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是我爸在客厅里看报纸的侧脸。
我突然觉得,他和他的家人所追求的那些诗和远方,离我的生活,好遥远。
我想要的,不过是眼前这片刻的人间烟火。
“老婆,你怎么不说话?”林涛在视频那头问。
“我在听。”我说。
“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早点休息吧。”
“好。”
视频又一次挂断了。
我放下手机,走到厨房,从身后抱住我妈。
“妈,我帮你洗碗吧。”
“不用不用,你去看电视,这里油烟大。”
“没事,我陪你说说话。”
我和我妈一边洗碗,一边聊天。
我们聊我小时候的糗事,聊邻居家的八卦,聊最近的菜价。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我们聊得很开心。
洗完碗,我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西瓜。
“来,吃西瓜,我今天下午刚买的,冰镇过的。”
我爸把西瓜切开,我们三个人就坐在客厅里,一人捧着一块,大口大口地吃着。
西瓜很甜,冰凉的汁水顺着喉咙流下去,一直凉到心里。
电视里放着一部老电影,是周星驰的《大话西游》。
看到紫霞仙子说“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那一段时,我妈突然叹了口气。
她说:“囡囡,你跟妈说实话,你跟林涛,是不是吵架了?”
我心里一惊,拿着西瓜的手顿住了。
“没有啊,妈,你怎么会这么问?”
“你别骗我了,”我妈放下手里的西瓜,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心疼,“你是我生的,你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你这次回来,虽然一直在笑,但你眼睛里没有光。”
我爸也关掉了电视,看着我。
我看着他们关切的眼神,再也忍不住了。
我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像决了堤的洪水,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从婆婆宣布要去欧洲旅行时对我的无视,到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把我当成外人。
从他们不顾我的意愿,执意把婚房买在他们家小区,到生活中各种细节上的摩擦和隔阂。
我一边说,一边哭。
我说得很混乱,颠三倒四的。
但我爸妈一直很耐心地听着。
我妈抱着我,不停地给我擦眼泪。
我爸坐在一旁,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等我说完,我已经哭得喘不上气了。
我爸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他摸了摸我的头,用他那粗糙的手掌。
他说:“囡囡,受委屈了。”
就这么一句话,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说:“爸妈没本事,给不了你大富大贵的生活。我们只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不受委.屈。”
“你要是不想过了,就回来。爸妈养你一辈子。”
我妈也说:“对,回来。家里永远是你的港湾。”
我哭着摇了摇头。
我说:“爸,妈,我不是想离婚。”
“我只是……只是觉得很累。”
“我觉得,我好像怎么努力,都融不进他们家。”
“我感觉自己,不像林涛的妻子,更像他们家请来的一个客人,一个需要时刻保持微笑和礼貌的客人。”
我爸叹了口气,坐回沙发上。
他说:“婚姻,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不是一个女人嫁到另一个家庭里,去做牛做马,去看人脸色的。”
“林涛那孩子,我们看着不错。但他要是不能在中间起到一个调和的作用,不能护着你,那这个婚姻,你就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我妈给我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我手里。
她说:“你爸说得对。这件事,你必须跟林涛好好谈谈。他要是爱你,就应该明白你的处境,理解你的感受。”
“如果他不能,那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我爸妈没有指责我,也没有劝我忍耐。
他们只是告诉我,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他们都会支持我。
这给了我巨大的勇气。
接下来的几天,我哪里也没去,就待在家里。
我陪我妈做饭,陪我爸下棋。
我把我那些旧书又翻出来看了一遍。
我甚至还找出了我小时候的相册,和我爸妈一起,一张一张地回忆过去。
相册里,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没心没肺。
我妈指着照片说:“你看你小时候,多开心啊。”
我看着照片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很陌生。
我有多久,没有那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国庆假期的第五天,林涛从法国给我寄来了一个包裹。
里面是一条丝巾,爱马仕的。
是他最喜欢的那位堂嫂帮他挑的。
他给我发消息说:老婆,喜欢吗?嫂子说这个颜色最衬你的肤色。
我看着那条包装精美的丝巾,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回他:谢谢,很好看。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冷淡。
他又给我发来一张照片。
是他们一家八口在卢浮宫前的合影。
每个人都笑得很灿烂。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看起来就像一个不可分割的、闪闪发光的整体。
而我,是那个被排除在光芒之外的阴影。
他配的文字是:唯一的遗憾,就是你不在。
看到这句话,我突然就笑了。
是啊,唯一的遗憾。
多么轻描淡写。
我的缺席,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遗憾而已。
就像一幅完美的画上,掉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我没有再回他的消息。
我把手机关机了。
我走到阳台,看着楼下那棵桂花树。
花期快过了,树上只剩下零星的几朵小黄花。
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掉。
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想再扮演那个懂事、体贴、识大体的“好媳妇”了。
我想做回我自己。
那个会哭会笑,会任性会撒娇,会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据理力争的,我爸妈的女儿。
假期的最后一天,我爸妈送我到火车站。
临上车前,我妈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
她说:“囡囡,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去吧,勇敢一点。”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检票口。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回到我和林涛的那个家,已经是晚上了。
房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
我打开灯,看着这个熟悉的、却又让我感到无比陌生的家。
墙上挂着我们巨大的婚纱照。
照片里,我笑得很甜,依偎在林涛的怀里。
那时候,我以为,我嫁给了爱情。
我以为,我会和他,和他的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现在看来,多么讽刺。
我把行李箱放在玄关,没有收拾。
我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然后,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等着。
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或许,是在等林涛回来。
或许,是在等一个结局。
第二天,林涛他们回来了。
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公司上班。
是真的在上班。
我把国庆这几天落下的工作,都补了回来。
“老婆,我们下飞机了,晚上一起吃饭,我妈说在外面订了位子,给你接风。”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依然很兴奋。
“好。”我平静地回答。
晚上,在一家高档的粤菜馆。
他们一家八口,加上我,九个人,坐了一大桌。
他们每个人都看起来神采奕奕,分享着这次欧洲之行的趣闻。
婆婆说巴黎的奢侈品店有多好逛,大伯母说瑞士的风景有多美,堂哥们在讨论德国的啤酒和香肠。
他们说得眉飞色舞,好像那是一场世纪盛典。
我默默地坐在那里,喝着面前的茶。
茶水很烫,但我感觉不到温度。
林涛给我夹了一块虾饺,说:“老婆,多吃点,你都瘦了。”
婆婆看了我一眼,说:“是啊,加个班怎么跟扒了一层皮一样。年轻人,还是要懂得劳逸结合。”
我放下茶杯,看着她,第一次没有选择微笑和沉默。
我说:“妈,我没有加班。”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整个桌子的人都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林涛的表情僵住了。
“老婆,你……”
我没有看他,我只是看着婆婆,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国庆,我回我爸妈家了。”
婆婆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嘴角向下撇着,眼神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声音冷了下来,“你骗我们?”
“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我爸妈。”我说,“我觉得,这应该不需要跟谁撒谎或者报备吧?”
“你!”婆婆气得说不出话来。
大伯母赶紧出来打圆场:“哎呀,看爸妈是好事,是好事。就是……就是下次提前说一声,大家也别误会了嘛。”
林涛拉了拉我的手,压低声音说:“老婆,别这样,有话我们回家再说。”
我甩开他的手。
我站了起来。
我看着这一桌子的人,看着他们脸上或惊讶,或愤怒,或尴尬的表情。
我突然觉得,很轻松。
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说:“对不起,这顿饭我吃不下了。你们慢用。”
说完,我拿起我的包,转身就走。
我没有管身后林涛的叫喊声。
我也没有管其他人异样的目光。
我只是挺直了背,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家餐厅。
走出餐厅的那一刻,外面的冷风吹在我的脸上。
我打了个哆嗦,但心里却觉得无比畅快。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城市的霓虹灯在我眼前闪烁,像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
林涛开车追了上来。
他把车停在我身边,降下车窗。
“上车。”他的声音很沉。
我没有理他,继续往前走。
他下了车,跑过来,拉住我的胳膊。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吼道,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林涛,我们谈谈吧。”
我们没有回家。
我们去了一个江边的公园。
晚上,公园里很安静,只有江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
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林涛,你爱我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说:“当然爱,这还用问吗?”
“那你觉得,爱是什么?”我问。
他被我问住了。
他想了很久,说:“爱就是……就是我对你好,给你买你喜欢的东西,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笑了。
我说:“你说的这些,是很好。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全部。”
“我想要的爱,是尊重,是理解,是被看见。”
“在你家,我感觉不到这些。”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外人,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外人。”
“你妈妈宣布去欧洲旅行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我。就好像,我的存在,是理所当然可以被忽略的。”
“你们买这套房子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商量好了,最后才通知我。美其名曰是给我一个惊喜。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到底是我想要的,还是你们想要的?”
“你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说方言。我知道你们不是故意的,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个唯一听不懂的人,坐在那里,是什么感受?”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
那些积压在我心里很久很久的话。
我说得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
林涛一直低着头,听着。
他的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
等我说完,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眶红了。
他说:“对不起。”
“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我以为,我对你好,我家人对你好,就够了。”
“我以为,你嫁给了我,融入我们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情会让你这么难受。”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真诚的愧疚和痛苦。
我知道,他不是坏人。
他只是,被他那个严丝合缝的家庭,保护得太好了。
他从来没有站在我的角度,去体会过我的感受。
“林涛,”我说,“我不是要指责你,也不是要指责你的家人。”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累。”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一个家,应该是让人感到放松和温暖的地方。而不是一个需要我时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去扮演一个完美角色的舞台。”
“我需要空间,需要喘息。”
江风吹乱了我的头发。
我把它拨到耳后。
我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林涛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分开?”
“对。”我点点头,“我们都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我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婚姻。”
“不,我不同意!”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我不同意!老婆,我知道错了,我改,我以后一定改!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他的手很用力,抓得我生疼。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林涛,这不是你改不改的问题。”
“这是我自己需要想清楚的问题。”
“我需要找回我自己。”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
最后,他妥协了。
他同意我搬出去住一段时间。
他开车送我回了家。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车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回到家,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我没有带走太多。
只是一些衣服,几本书,还有我爸妈给我的一些东西。
当我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的时候。
林涛从身后抱住了我。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在哭。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他说:“老婆,别走太久。”
“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的心,在那一刻,软了一下。
但我还是,轻轻地,推开了他。
我说:“林涛,照顾好自己。”
然后,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没有回头。
我租了一个离公司很近的小公寓。
一室一厅,很小,但很温馨。
我按照自己的喜好,把它布置成了我喜欢的样子。
我买了新的床单,是淡蓝色的。
我买了几个舒服的抱枕,放在沙发上。
我还买了一盆绿萝,放在窗台上。
搬进新家的第一天,我给自己做了一顿饭。
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个青菜汤。
很简单,但我觉得,这是我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我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每天,我按时上班,下班。
下班后,我去健身房,或者去逛书店。
周末,我会去看看我爸妈,或者约上三五好友,一起去爬山,去看电影。
我开始学着,把生活的重心,从别人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
我开始学着,去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林涛每天都会给我发消息。
问我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开不开心。
他没有再提让我回去的事情。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关心着我。
有一次,我加班到很晚。
走出公司大楼的时候,我看到他站在楼下。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他说:“我怕你没吃饭,给你送了点汤。”
我打开保温桶,是我最喜欢喝的玉米排骨汤。
汤还是热的。
我站在路灯下,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那碗汤喝完了。
他说,汤是他自己炖的。
他在网上查了很久的菜谱,失败了好几次,才炖出这个味道。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和忐忑。
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好像也在慢慢地改变。
又过了一段时间。
他约我出去吃饭。
还是那家粤菜馆。
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告诉我,他跟他的家人,进行了一次很严肃的谈话。
他告诉他们,我是他的妻子,是他要共度一生的人。
他希望他们,能够像尊重他一样,尊重我。
他说,他妈妈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是她做得不对。
她让我受委屈了。
他还说,他把那套我们住的房子,挂到中介去卖了。
他说:“我们重新买一套房子吧。”
“买一个,我们两个都喜欢的。”
“离你公司近一点,离你爸妈家也近一点。”
“装修风格,完全由你来定。”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说:“我知道,这些还不够。”
“我知道,伤害已经造成了。”
“但是,请你相信我,我正在努力。”
“努力成为一个,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丈夫。”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
从过去,聊到未来。
我发现,我们之间,好像从来没有像这样,平静地、坦诚地,交流过。
吃完饭,他送我回家。
送到我租的那个小公寓楼下。
临走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把钥匙。
他说:“这是我新租的房子,就在你隔壁。”
我愣住了。
他说:“我不想给你压力。”
“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
“我想让你知道,我一直在。”
“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打开这扇门。”
“如果你还不愿意,没关系,我等。”
我看着他手里的那把钥匙,在路灯下,闪着微光。
我没有接。
我说:“林涛,谢谢你。”
“但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笑了笑,把钥匙收了回去。
“好,我等你。”
他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我回到我的小公寓。
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我和林涛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也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走向何方。
但是,我已经不害怕了。
因为,我找回了那个,能够为自己的人生做主的,我自己。
这个故事,没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圆满结局。
我和林涛,没有立刻和好如初。
生活不是童话,一道裂痕的出现,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弥合。
甚至,可能永远都无法恢复原状。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要的是,我们都在这场变故中,学会了成长。
我学会了,爱自己,比爱任何人,都更重要。
而他,也学会了,爱一个人,不仅仅是给予,更是理解和尊重。
或许,这才是婚姻,最真实的样子。
它不是一场盛大的狂欢,也不是一地鸡毛的琐碎。
它是一场漫长的修行。
需要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去领悟。
如何爱,如何被爱。
如何成为更好的自己,也如何成就更好的对方。
而我,已经准备好了。
用我的余生,去完成这场修行。
来源:旅绿小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