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我把那封薄薄的辞职信推到人事王姐面前时,她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当我把那封薄薄的辞职信推到人事王姐面前时,她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她只是扶了扶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想好了?”她问,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砸开了圈圈涟漪。
我点点头,没说话。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中央空调送风的呜呜声,像某种不知名的野兽在低沉地悲鸣。
空气里弥漫着打印机墨粉和廉价咖啡混合的、属于格子间的独特气味。我在这里闻了十年,今天却觉得格外刺鼻。
王姐拿起那封信,没有看内容,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A4纸的边缘。那动作,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古董。
“行,流程我给你办。”她说,“东西今天就收拾吧,交接单我晚点让助理给你。”
我再次点头,转身,走出那间决定了我十年职业生涯终结的玻璃房。
我的工位在靠窗的角落,养了一盆文竹。来的时候它还只是一小撮纤细的绿,如今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几乎要探出窗外去。
我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很慢。
那些堆积如山的设计图纸,每一张都曾耗费我无数个不眠之夜。那些用旧了的马克笔,笔帽上还留着我无意识啃咬的齿痕。还有那个林晚送我的马克杯,杯沿有一处小小的豁口,是某次加班到深夜,我不小心碰掉的。
我把它们一件一件,放进早就准备好的纸箱里。
箱子是前天晚上,林晚帮我从储藏室里翻出来的。
她一边拍打着上面的灰尘,一边轻声说:“真要走到这一步吗?小周那孩子,也不是故意的。你带了他三年,就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当时,我正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它们汇成一条沉默的、发光的河,流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没有回头,只是说:“晚晚,你不懂。”
她在我身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回了卧室。
然后,我听到她极轻的叹息,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着我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我是不懂。”她说,“我只知道,我们这个家,不能没有你这份工作。”
是啊,她不懂。
她不懂那个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在她眼里“聪明又可怜”的助手小周,是如何用我未公开的设计稿,在董事会上赢得满堂喝彩的。
她不懂当我拿出证据,他又是如何声泪俱下地讲述自己“借鉴灵感”时承受的巨大压力,把一场赤裸裸的剽窃,说成了一次“青出于蓝”的美谈。
她更不懂,公司高层为了保住这个“新星”,为了那个已经被他冠名的项目能顺利推进,是如何旁敲侧击,暗示我“格局要大一点”。
格局。
多么讽刺的词。
我把最后一份文件放进箱子,封上了胶带。
整个过程,办公室里的人都在埋头工作,敲击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没有人抬头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个即将消失的像素点,无足轻重。
也好。
我抱着箱子,最后看了一眼那盆文竹。
我没带走它。
就让它留在这里,替我看看,这栋金碧辉煌的大楼里,还会上演多少精彩的故事。
电梯下行时,那种轻微的失重感,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十年,就像一场漫长的梦。
现在,梦醒了。
走出公司大门,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空气中有一股槐花和汽车尾气混合的味道,甜腻中带着一丝辛辣。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抱着箱子,在公司楼下的花园长椅上坐了下来。
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场突如其来的自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是林晚发来的微信。
“回来了吗?晚上给你炖了汤。”
我看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却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就在半个月前,我出差去邻市参加一个行业峰会。
走的那天早上,林晚还像往常一样,帮我整理好领带,细心地抚平上面的褶皱。
她的指尖温润,带着淡淡的护手霜的香气。
“路上小心,别太累。”她叮嘱道。
我笑着应了。
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三天,会成为我们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出差的第二天晚上,我正在酒店房间里准备第二天的发言稿,接到了林晚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老公,小周的妈妈,突发脑溢血,正在医院抢救。”
我心里一沉。
小周是单亲家庭,跟母亲相依为命,我是知道的。
“严重吗?”我问。
“很严重,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小周一个孩子,在医院里都快急哭了,六神无主的,看着太可怜了。”
电话那头,传来林晚压抑的、带着点哽咽的声音。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小周,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老师”叫着的年轻人,此刻正面临着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你别急,我这边明天就结束了,后天一早就回去。”我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不行,我得过去看看。”林晚的语气很坚决,“他一个人肯定撑不住,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过去,好歹能帮他跑跑腿,跟医生沟通一下。”
我有些犹豫。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过去不安全。”
“没事,我打车去,很快就到。你放心吧,医院里人多,能有什么事。”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坚持。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
小周毕竟是我的助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关心一下。我不在家,林晚作为师母,去探望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那你自己小心点,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满脑子都是小周那张年轻而焦虑的脸。
第二天,我给林晚打电话,想问问情况。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她的声音很疲惫,背景音里满是医院特有的嘈杂。
“怎么样了?阿姨脱离危险了吗?”
“还在重症监护室,情况不太乐观。”林晚叹了口气,“小周一晚上没合眼,眼睛都熬红了。我让他去休息一会儿,他不肯,非要守在门口。”
“你也别太累了,注意身体。”我叮嘱道。
“我没事,就是陪着他,也做不了什么。”她说,“对了,他让我跟你说声谢谢,说你这个老师,比他亲人还亲。”
我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
“你今天还回去吗?”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我……我再陪他一会儿吧。他现在这个状态,我实在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扔在医院。”
我没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又给她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直到深夜,她才回了一条微信。
“刚睡着,手机静音了。别担心,一切都好。小周情绪稳定多了。”
我看着那条信息,酒店房间的冷气开得很足,我却觉得有些莫名的燥热。
第三天,我结束了工作,买了最早一班的高铁票回家。
一路上,我都在想,林晚是不是太善良了?
对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年轻人,付出如此多的关心和精力。
我甚至有些隐隐的自责,觉得是我把工作带进了生活,才让她也背负了这份人情。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
家里很安静,窗帘拉着,光线有些昏暗。
林晚不在家。
我换了鞋,把行李箱放在玄关,然后看到了餐桌上留的便条。
字迹是她一贯的娟秀。
“我去医院了,饭在锅里,你自己热一下。”
我走过去,揭开锅盖。
里面是已经冷掉的饭菜。
我没什么胃口,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
房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冰箱运转的嗡嗡声。
我第一次觉得,这个我住了十年的家,如此陌生。
林晚是快到晚饭的时候才回来的。
她看起来疲惫极了,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脸色也有些苍白。
“回来了?”她看到我,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才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嗯。”我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包,“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她换了鞋,把自己陷进沙发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医生说,就看这几天的恢复情况了。”
“小周呢?”
“我让他回家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不然真要垮了。”林晚揉着太阳穴,“这孩子,太倔了。”
她开始跟我讲这三天在医院的种种。
讲小周是如何在缴费窗口前手足无措。
讲他是如何一遍遍地去问医生,他妈妈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讲他又是如何在深夜的走廊里,抱着头,无声地哭泣。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怜悯和疼惜。
“他真的太不容易了。”她最后总结道,“一个人撑起一个家,还要在公司里那么努力地工作。这次要不是有我们,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我发现,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围绕着小周。
而我,这个刚刚出差回来、同样疲惫的丈夫,仿佛成了一个局外人。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分房睡。
她说她这几天在医院没休息好,怕打扰我。
我躺在客房的床上,闻着陌生的被褥的味道,一夜无眠。
从那天起,一切都开始不对劲了。
林晚开始频繁地给小周发微信,打电话。
内容无非是关心他母亲的病情,提醒他按时吃饭,注意身体。
有时候我们正在吃饭,她的手机一响,她就会立刻放下碗筷,专注地回复信息,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关切神情。
小周也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他会以“感谢师母”的名义,送来一些水果和补品。
林晚每次都热情地招待他,留他吃饭,跟他聊很久。
他们聊工作,聊未来,聊人生。
我坐在一旁,像个多余的摆设。
我开始注意到,林晚看小周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欣赏、鼓励,甚至还有一丝……崇拜的眼神。
她会说:“小周这个想法真好,比你当年可强多了。”
她会说:“你看小周,多有上进心,年纪轻轻就知道为未来打算。”
她甚至会拿着我的设计稿,去跟小周讨论,然后回来对我说:“小周提了几个建议,我觉得很有道理,你要不要参考一下?”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小周,那个曾经对我毕恭毕敬的年轻人,也变了。
他开始在会议上,有意无意地反驳我的观点。
他开始越过我,直接向高层汇报工作。
他开始在同事面前,开一些关于我和林晚的、无伤大雅却又界限模糊的玩笑。
“老师和师母感情真好,师母天天都关心我,其实都是在关心老师的工作呢。”
同事们都笑着附和,说我找了个贤内助。
只有我知道,那笑容背后,藏着多少根看不见的、扎在我心上的刺。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蓝海”项目。
那是我筹备了近两年的心血,是我职业生涯中,最想完成的一个作品。
所有的核心创意和设计理念,都还锁在我的电脑里,除了我,只有小周,作为我的第一助手,看过一部分的草图和构思。
那天,公司召开最高级别的战略会议。
我因为一个临时的紧急事务,迟到了十分钟。
当我推开会议室的门时,我看到小周正站在投影幕布前,慷慨激昂地阐述着一个项目。
那个项目的名字,叫“深蓝之梦”。
而他展示的那些设计图,那些核心理念,分明就是我的“蓝海”。
只是换了个名字,换了个更华丽的包装。
会议室里坐着公司所有的董事和高管。
他们听得聚精会神,不时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表情。
我站在门口,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看到小周的目光,与我的在空中交汇。
他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还朝我,露出了一个几不可察的、挑衅的微笑。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那场会议,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我像一个灵魂出窍的木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别人对我的心血之作评头论足,听着他们把所有的赞美,都送给了那个窃贼。
会议结束后,所有人都围着小周,向他表示祝贺。
“后生可畏啊!”
“这个项目要是做成了,绝对是今年的爆款!”
“小周,你给你老师,可是长脸了!”
我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
“我们谈谈。”我的声音,冷静得连自己都感到害怕。
我们去了天台。
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
“为什么?”我问,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靠在栏杆上,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向灰蒙蒙的天空。
“老师,这不叫偷,这叫资源整合。”他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谦卑和尊敬,“你的想法很好,但太保守了。我只是,让它变得更完美,更能打动董事会。”
“你所谓的完美,就是把我的名字,换成你的?”
“一个名字而已,何必那么计较。”他弹了弹烟灰,“你知道吗,林晚姐……哦不,师母,她也觉得我的版本更好。她还帮我改了好几处细节呢。”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轰然炸开。
“你说什么?”
“我说,师母很支持我。”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她说,你太固步自封了,早就该有人推你一把。她觉得我,比你更有冲劲,更有未来。”
“出差那三天,你妈妈住院的时候,她是不是一直陪着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是啊。”他坦然承认,“我们聊了很多。在医院的走廊里,我们对着笔记本电脑,把整个方案,过了一遍又一遍。师母给了我很多灵感,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了不起的女人。
我的妻子,在我为了我们的家,在外奔波劳碌的时候,却在和我的助手,一起策划着,如何偷走我的一切。
还有比这更荒谬,更可笑的事情吗?
我没有再说话,转身就走。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会控制不住自己,把他从这天台上推下去。
回到办公室,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人事部提交了辞退小周的申请。
理由是:严重违反公司职业道德,窃取他人劳动成果。
我附上了我电脑里,“蓝海”项目的所有原始文件,上面有精确到秒的创建和修改时间。
铁证如山。
然后,就是漫长的拉锯。
高层找我谈话,希望我能“以大局为重”,撤回申请。
他们说,项目已经启动,临阵换将,损失太大。
他们说,小周虽然有错,但年轻人犯错,上帝都会原谅。
他们说,我可以当这个项目的总顾问,名誉和奖金,都不会少我的。
我只有一句话:“有他没我。”
最后,公司妥协了。
小周被辞退了。
而我,也成了整个公司的敌人。
我能感觉到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我曾经一手带起来的团队,开始有意无意地孤立我。
没有人再来向我请教问题。
没有人再在午饭时,叫上我一起。
我成了一个透明人。
我知道,我待不下去了。
所以,我递交了辞职信。
这不是冲动,而是我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丝尊严。
……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我看着手机屏幕上,林晚发来的那条微信。
“回来了吗?晚上给你炖了汤。”
汤。
我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站起身,抱着纸箱,一步一步,走回那个我曾经以为是避风港,如今却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的家。
我开门进去的时候,林晚正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汤,从厨房里走出来。
看到我怀里的纸箱,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
“我辞职了。”我把箱子放在地上,声音平静。
“啪”的一声。
她手里的汤碗,掉在了地上。
乳白色的鱼汤,混着枸杞和红枣,流了一地。
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客厅。
可我闻着,只觉得恶心。
林晚没有去管地上的狼藉,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辞职了?你真的辞职了?”她的声音开始发颤,“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这份工作对我们有多重要?房贷怎么办?孩子未来的学费怎么办?我们的生活怎么办?”
她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向我飞来。
我看着她,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十二年的女人,第一次觉得,她如此陌生。
“在你眼里,只有工作,只有钱,是吗?”我问。
“不然呢?难道要喝西北风吗?”她激动地走过来,抓着我的胳膊,“你为什么要这么冲动?就因为小周那件事吗?你把他赶走了还不够,非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我笑了,笑得有些凄凉,“我在想,我的妻子,为什么要帮着一个外人,来偷自己丈夫的东西。”
林晚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你……你胡说什么?”她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胡说?”我甩开她的手,一步步逼近她,“出差那三天,你真的是在医院陪护吗?还是在医院的走廊里,帮着他,完善那个偷来的方案?”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觉得他比我年轻,比我有冲劲,比我更有未来,是吗?”
“你觉得我固步自封,成了你们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所以就该被一脚踢开,是吗?”
“林晚,你把他当成什么?你的下一个希望?你的新投资?”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她终于崩溃了。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哭喊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很有才华,我不忍心看他的才华被埋没……”
“所以就要埋没我的?”我打断她,“他的才华,是建立在剽窃我的心血之上!你所谓的善良,就是拿着刀,从背后捅你丈夫一刀吗?”
“我没有!我只是想帮他……也是帮我们这个家!”她歇斯底里地辩解,“我想着,他要是成功了,成了公司的红人,以后肯定会念着我们的好,也会拉你一把!我们家的未来,不就多了一重保障吗?”
多了一重保障。
我听着这六个字,只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在她心里,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家,是可以靠这种肮脏的手段来保障的。
原来,在她眼里,丈夫的尊严和心血,是可以拿来当成投资的筹码的。
“所以,你就把我那些没公开的设计稿,拿给他看?”
“所以,你就帮着他,把我的东西,变成他的?”
“所以,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所有人面前,取代我?”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无助地摇头,哭泣。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当时鬼迷心窍了……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心里却一片荒芜,“你以为你很高明?你以为你找到了一个更好的替代品?”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她压抑的、破碎的哭声。
地上的汤,已经开始慢慢冷却,凝固。
就像我的心。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突兀的铃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拿出来一看,是王姐。
我走到阳台,按下了接听键。
“喂,王姐。”
“小陈啊,跟你说个事。”王姐的声音,听起来比在办公室里,多了一丝人情味,“刚刚法务部那边核查了,你提交的关于小周剽窃的证据,非常充分。他电脑里的文件,经过技术鉴定,确认是在你的原始文件基础上修改的。这事儿,已经定性了。”
“嗯,知道了。”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
“还有个事,得跟你说一下。”王姐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那份辞职报告,总监已经签了字。但是,你的离职,触发了你当初签的竞业协议里的一项特殊条款。”
“什么条款?”
“你是‘蓝海’项目的总设计师和专利申请人。根据协议,核心主创人员在项目未完成前主动离职,公司有权暂时冻结该项目,并对专利归属权进行重新评估。也就是说,‘蓝海’项目,现在停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停了?”
“对,停了。而且,因为小周被辞退的原因,是剽窃这个项目的核心创意,现在整个行业都知道了。他……”王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他这辈子,估计都别想再在设计这行混了。”
“你辞退他,只是让他丢了一份工作。”
“而你辞职,是彻底断了他这条路。”
“所以啊,小陈。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你,亲手把他,从这个行业里,‘辞退’了。”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久久没有动。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楼下的车流,依旧沉默地奔涌着。
我突然明白了王姐打这个电话的用意。
她不是在通知我一个结果。
她是在告诉我,我的坚持,我的选择,是有意义的。
我没有输。
我只是,用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赢回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尊严。
我转身,走回客厅。
林晚还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哭着。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把手机递给她。
“你听听吧。”
我按下了通话录音的回放键。
王姐冷静而清晰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一字一句地响起。
“……‘蓝海’项目,现在停了。”
“……他这辈子,估计都别想再在设计这行混了。”
“……是你,亲手把他,从这个行业里,‘辞退’了。”
林晚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情绪。
慌乱。
是那种,赌上了一切,却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押错了宝的、彻头彻尾的慌乱。
她慌了。
她精心挑选的“潜力股”,一夜之间,变成了废纸。
她引以为傲的“投资”,转眼之间,血本无归。
她为了“保障未来”,不惜背叛自己丈夫所做的一切,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怎么……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项目停了?他……他被行业封杀了?”
“是。”我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你选的人,从头到尾,就是个赝品。而你,就是那个帮着赝品,试图毁掉真迹的,帮凶。”
“不……不……”她疯狂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个残酷的事实,“我不是……我没有……”
她想抓住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我的目光,落在她那张曾经让我无比迷恋,此刻却只让我感到陌生的脸上。
“林晚。”我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们之间,完了。”
说完,我站起身,没有再看她一眼。
我走进卧室,拿出那个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
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几件常穿的衣服,几本专业书,还有我的电脑。
我的动作不快,但很有条理。
每收一件东西,就好像在心里,拔掉一根刺。
客厅里,林晚的哭声,渐渐变成了绝望的哀嚎。
她大概是想冲进来,阻止我。
但我听到了她踉跄的脚步声,和撞到茶几的闷响。
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站直身体,环顾了一下这个我生活了十二年的房间。
墙上,还挂着我们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灿烂,眼睛里,都闪着光。
我走过去,把那张照片,从墙上摘了下来。
我没有带走它,而是把它面朝下,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就让那些美好的过去,和这个破碎的现在,一起,被埋葬在这里吧。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了卧室。
林晚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看着一地的狼藉。
她好像,瞬间老了十岁。
我从她身边走过,没有停留。
走到玄关,我换好鞋,手握住了门把手。
“别走……”
身后,传来她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哀求。
“求你……别走……”
我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林晚,你知道吗?”我说,“压垮我的,不是小周的背叛,也不是公司的冷漠。”
“是那三天。”
“是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为我们的未来打拼的时候,你却在家里,为另一个男人,策划着怎么毁掉我的未来。”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门开了。
外面的声控灯,应声而亮。
我拉着箱子,走了出去,然后,轻轻地,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
门,锁上了。
也锁住了我,和林晚的,前半生。
我站在电梯里,看着镜子里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
有些憔悴,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
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家,我好像,一无所有了。
但奇怪的是,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难过。
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着沉重行囊,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包袱。
电梯到了一楼。
我走出单元门,一股清新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
原来,外面下过雨了。
地面湿漉漉的,倒映着路灯昏黄的光。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迈开脚步,走向那片未知的、属于我的夜色。
我没有立刻去找住的地方,而是拉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雨后的城市,像是被洗过一样,空气里都透着一股干净的味道。
车辆驶过,轮胎碾压过湿润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首低沉的催眠曲。
我路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书店,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几个夜读的人,零星地散落在各个角落。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书架上,给那些安静的文字,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我在设计类的书架前停下,抽出一本关于现代建筑流派的书,翻了起来。
熟悉的图片,专业的术语,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就在几天前,这些还是我生活的全部。
而现在,它们离我,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一个穿着书店制服的年轻女孩走过来,轻声问我:“先生,需要帮忙吗?”
我摇摇头,合上书,把它放回原处。
“谢谢,我只是随便看看。”
走出书店,夜更深了。
我在路边的一家快捷酒店,开了个房间。
房间很小,陈设简单,但很干净。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没有打开。
洗了个热水澡,躺在陌生的床上,我却毫无睡意。
我拿起手机,翻看着通讯录。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滑过指尖。
父母,朋友,同事……
我想找个人,说说话。
但想了半天,却发现,不知道该打给谁。
家里的事,太复杂,太难堪,我不想让年迈的父母担心。
至于朋友,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和烦恼,我又何必拿我的这些破事,去打扰他们。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盯着天花板,发呆。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开始回放我和林晚的过去。
我们是大学同学,在一次联谊会上认识的。
我记得那天,她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像一朵不染尘埃的百合花。
是我,主动过去,跟她搭的话。
后来,我们恋爱,毕业,结婚,买房。
一路走来,也经历过很多风雨。
我刚工作那会儿,收入很低,经常加班,我们租住在城中村的农民房里,夏天连空调都舍不得开。
那时候,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她会给我扇扇子,会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会抱着我,说:“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什么时候,我们开始变了呢?
是从我升职加薪,我们搬进这个高档小区开始?
还是从她辞掉工作,当起全职太太,生活里只剩下我开始?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们的话题,从诗词歌赋,变成了柴米油盐。
我们的拥抱,从充满爱意,变成了例行公事。
我们好像,都活成了对方期待的样子,却唯独,弄丢了自己。
而小周的出现,像一剂催化剂,加速了我们婚姻的崩塌。
他年轻,有活力,有野心。
他身上,有我年轻时的影子。
或许,林晚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她更想拥有的“我”。
一个还没有被生活磨平棱角,一个眼睛里还闪着对未来无限渴望的“我”。
所以,她才会,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
甚至,不惜,以伤害我为代价。
想通了这些,我心里,反而释然了。
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怨恨。
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哀。
为她,也为我。
为我们这段,终将逝去的,十二年的感情。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拉开窗帘,外面阳光正好。
我退了房,拉着行李箱,去了我之前经常去的一家咖啡馆。
我点了一杯美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然后,我拿出电脑,开始修改我的简历。
我删掉了上一家公司的所有信息,只留下了我的项目经验和作品集。
尤其是“蓝海”项目。
我把它,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虽然它现在被搁置了,但它是我能力最好的证明。
我相信,总有识货的人。
做完这一切,我开始在招聘网站上,浏览新的工作机会。
我没有想过要转行。
设计,是我热爱了半辈子的事业,我不会因为一次挫折,就轻易放弃。
我要重新开始。
为了我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忙着面试。
我投了很多家公司,有大的,也有小的。
有几家,对我表示了浓厚的兴趣。
其中一家,是业内很有名气的一家新锐设计所。
他们的创始人,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年轻设计师,以大胆和创新而著称。
面试我的人,就是他本人。
他看了我的作品集,尤其是“蓝海”的方案,眼睛都在放光。
“这个方案,太棒了。”他说,“可惜了。”
我笑了笑:“不可惜,它让我看清了很多人和事。”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之前的公司,我有所耳闻。”他说,“那种地方,不适合真正做设计的人。”
“我们这里,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办公室政治,只有对作品的极致追求。你愿意来吗?”
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对设计的热情和真诚。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握住了他的手。
“我愿意。”
找到新工作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租了个房子。
一个离公司不远的一居室,不大,但很温馨。
我买了很多绿植,把小小的阳台,装点得生机勃勃。
我还买了一套新的厨具,开始学着,自己做饭。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但这一次,我的心,是踏实的,安定的。
我没有再联系过林晚。
她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那个交叉点之后,便朝着各自的方向,渐行渐-远。
直到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的一个前同事,关系还算不错。
“陈哥,你现在……还好吗?”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有些犹豫。
“挺好的,找到新工作了。”我说。
“那就好,那就好。”他似乎松了口气,“那个……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说吧,没事。”
“是关于……你前妻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
“她怎么了?”
“她……她把房子卖了。”
我愣住了。
那套房子,是我们一起奋斗了那么多年,才买下的。
里面有我们太多的回忆。
她竟然,把它卖了?
“她一个人,供不起房贷。”同事叹了口气,“你走之后,她好像变了个人,整天魂不守舍的。前几天,我在小区里碰到她,瘦得都快脱相了。”
“还有……小周那小子,前段时间回来找过她。”
“听说,是来要钱的。他说他被行业封杀了,找不到工作,都是因为我们。他让林晚……哦不,让你前妻,对他负责。”
“后来呢?她给钱了吗?”我追问。
“不知道,好像是闹得挺不愉快的,还报了警。”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很久都没有动。
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同情?幸灾乐祸?
好像都不是。
只是觉得,很荒唐。
一场精心策划的背叛,最后,却落得个两败俱伤,一地鸡毛的下场。
何其可悲。
又过了几天,我正在公司加班,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带着哭腔的女声。
“是我,林晚。”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冷淡。
“我……我能见你一面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声音里,充满了卑微的祈求。
我沉默了。
我不想见她。
我怕看到她,会让我记起那些不堪的过往。
“我……我只是想把一些东西,还给你。”她急忙补充道,“就在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可以吗?就十分钟。”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
我告诉自己,就当是,为我们这十二年的纠葛,画上一个句号。
我到咖啡馆的时候,林晚已经在了。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就是我们以前最喜欢坐的那个位置。
她真的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脸色蜡黄,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外套,看起来,憔悴又落魄。
看到我,她局促地站了起来,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你来了。”
我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却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喝点什么?”她问。
“不用了,我一会儿还有事。”我看了看手表,“你说有东西要给我?”
她像是被我的冷淡刺痛了,眼圈一红,但还是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文件袋,推到我面前。
“这是……房子卖掉的钱,一半。”她说,“我们……我们还没办离婚手续,按理说,这是夫妻共同财产,你应该有一半。”
我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没有动。
“还有这个。”她又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你以前送我的那些首饰,我都拿去当了,钱也在这里面。”
“我……我知道,这些钱,弥补不了我对你造成的伤害。但是……”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曾经爱入骨髓,也曾恨之入骨的女人。
此刻,我的心里,竟然,只剩下一片平静。
“收起来吧。”我说,“我不要。”
“为什么?”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你是在……可怜我吗?”
“不是。”我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了。”
“林晚,钱,弥补不了任何东西。我们之间的问题,也从来都不是因为钱。”
“我知道。”她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桌面上,“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那天你走后,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带我逛遍了整个大学城。”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住在那个冬冷夏热的出租屋里,你把唯一的那个热水袋,让给我。”
“我想起我每次生病,你都是整夜不睡地守着我。”
“你给了我那么多那么多的好,我却……我却把它们,全都弄丢了。”
“是我太贪心了,是我太虚荣了。我看到别人住更大的房子,开更好的车,我就开始不满足。我开始抱怨你,不够上进,不够有野心。”
“小周的出现,就像是满足了我所有的幻想。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带我飞得更高的人。我甚至愚蠢地以为,我是在帮你,在帮我们这个家。”
“直到,你离开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我失去的,不是一个能赚钱的丈夫,而是一个,全世界对我最好,最爱我的人。”
她泣不成声。
咖啡馆里,舒缓的音乐,还在流淌。
窗外,阳光明媚,车水马龙。
而我们,却被困在了这个小小的角落里,为一段已经逝去的感情,做着最后的告别。
“都过去了。”我轻声说。
这三个字,是对她说,也是对我自己说。
“我们……还能回去吗?”她抬起头,眼睛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我看着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摇了摇头。
“林晚,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就像那个被你打碎的汤碗一样。”
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我知道,我的这句话,很残忍。
但长痛,不如短痛。
我不想再给她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对她,对我,都不公平。
我站起身。
“我该走了。”
“保重。”
我留下这两个字,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一回头,就又是,万丈深渊。
我的人生,不能再回头了。
我必须,一直,向前走。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林晚。
我从朋友那里,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听说,她用卖房子的钱,回了老家,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听说,她再也没有谈过恋爱,一个人,过得很平静。
听说,有一次,我们共同的一个朋友去看她,看到她的花店里,养了一盆文竹。
长得,郁郁葱葱。
朋友问她,为什么养这个。
她说,有一个人,很喜欢文竹。
朋友回来,把这些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给我的新项目,画最后一稿。
那是一个社区图书馆的设计方案。
我的设计理念,是“回归”。
回归阅读,回归平静,回归本心。
我听完,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然后,我低下头,继续,画我的图。
窗外,夕阳正红。
把整个城市,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我的新生活,也像这夕阳一样,虽然没有正午的炙热,却有着,一种沉静而温暖的力量。
我知道,在我心里,某一个角落,永远,都会有那么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她会永远,停留在我记忆里,最美好的那一天。
这就,足够了。
至于未来,路还很长。
我会带着我的热爱,和我的梦想,坚定地,走下去。
一个人,也很好。
来源:珊珊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