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子在盘山公路上拐过一个又一个急弯,雨刮器像个疲惫的老人,有气无力地在玻璃上划拉着。
车子在盘山公路上拐过一个又一个急弯,雨刮器像个疲惫的老人,有气无力地在玻璃上划拉着。
窗外的山,被浓得化不开的雾气裹着,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泥土味,混着车里那块廉价香薰片的味道,闻起来让人犯晕。
我把车窗摇下来一条缝,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旁边座位上的人动了一下,她一直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思考什么天大的难题。
她是我的老板,一个在公司里能让空气都结冰的女人。
此刻,她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透着一丝不易察 niemand察觉的疲惫。
我们是来看一个项目的,一个在地图上都得放大好几倍才能找到的小山村。
一个公益项目,公司出钱,我们出设计。
这种事,本来用不着她亲自跑一趟。
但她坚持。
她说,每一块砖,都要落在它该在的地方。
车子终于颠簸着进了村口,天色已经暗得像一块浸了水的黑布。
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像是要把这铁皮盒子给砸穿。
村里唯一的招待所,老板搓着手,一脸为难。
“真没房了,同志,你们看这天,好几拨人都被困在这儿了。”
我看着她,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招待所那昏黄的灯光,没说话。
我跟老板磨了半天,好话说尽,他才松口。
“就剩一间了,我自个儿住的,要不……你们挤挤?”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雨声和老板略带尴尬的喘气声。
我下意识地去看她的反应。
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像是听到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建议。
“开吧。”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
房间很小,小到我怀疑一张床就占了它一半的面积。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木头和潮湿被褥混合的味道。
一张老旧的木床上,铺着颜色发暗的被子,枕头看上去硬邦邦的。
唯一的窗户,被雨水糊得看不清外面。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她脱下风衣,挂在门后的钉子上,动作一丝不苟,好像这里不是简陋的招待所,而是五星级酒店的套房。
“你睡床吧,我睡地上。”我开口,声音有点干。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平静,没什么情绪。
“不用,床够大。”
说完,她就径直走向了那张床,和衣躺在了靠墙的那一侧,背对着我。
我愣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地上很潮,睡一晚估计得废。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在床的另一边,尽可能地靠着床沿,躺了下来。
床板很硬,硌得我骨头疼。
被子有股太阳晒过,又被湿气侵蚀过的复杂味道。
我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呼吸声,很轻,很平稳,像远方的潮汐。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声音密集又孤独。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偶尔闪过的车灯,会短暂地把屋子照亮一瞬。
光影掠过她蜷缩的背影,那个在公司里永远挺得笔直的背影,此刻看起来,竟然有些单薄。
我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想起白天她看着窗外那些飞速后退的山,眼神空洞。
我想起她坚持要来这个偏僻地方时,董事会上那些人的窃窃私语。
他们说她疯了,放着赚钱的项目不做,跑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做慈善。
可我知道,她不是。
她做的每一个决定,背后都有我们看不懂的逻辑。
就像一座冰山,我们只看到水面上的那一角。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身边有了动静。
很轻微的,是布料摩擦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黑暗中,我感觉到一股凉意,正从她那边,慢慢地向我这边渗透过来。
是冷。
这鬼天气,山里的夜,冷得像冰窖。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快没知觉了。
她肯定也冷。
她动了动,似乎是想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一些。
我听到一声极轻的,若有若无的叹息。
那声叹息,像一根羽毛,轻轻地挠了一下我的心脏。
然后,我感觉到床垫微微下陷。
她……在向我靠近。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血液好像都冲到了头顶。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很淡的植物清香,混着雨水的湿气。
她的身体,离我只有一拳的距离。
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却带着冰凉气息的体温。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老板吗?
是那个开会时能用一个眼神就让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的女人吗?
“冷……”
一个模糊的,像梦呓一样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
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易察art察的颤抖和脆弱。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紧张、尴尬、胡思乱想,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像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看到一只浑身湿透,却依然 cố gắng 保持优雅的小猫。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我只是默默地,把盖在我身上的那半边被子,轻轻地,再往她那边挪了挪。
然后,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越过我们之间的那点空隙,盖在了她的身上。
黑暗中,我感觉到她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
那一晚,我几乎没睡。
我听着窗外的雨声,从密集到稀疏,再到彻底停止。
我听着她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稳,再到悠长。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床上了。
我的外套被整齐地叠好,放在枕头边。
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起身,走到窗边。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阳光穿过洗得发白的玻璃,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晕。
推开窗,一股夹杂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清新空气涌了进来。
远处的山,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绿得像块翡翠。
我看到她站在招待所的院子里,正在跟一个老人说话。
晨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穿着简单的冲锋衣,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看起来不像个老板,倒像个来写生的学生。
我下楼的时候,她已经跟老人聊完了。
看到我,她只是点了点头,和平时在公司里没什么两样。
“走吧,去项目地看看。”
仿佛昨晚那个寒冷而靠近的夜晚,只是一场被雨水浸泡过的梦。
项目地在一片半山腰的平地上,视野很好,可以俯瞰整个村子。
这里要建一所小学。
原来的小学,是几十年前的土坯房,早就成了危房。
孩子们只能在村委会的几间破屋子里上课。
她站在那片空地上,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风吹起她的头发,她伸手将它们捋到耳后。
我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远处的一座山峰上。
那座山峰,是这片连绵群山里,最高,也最陡峭的一座。
“那座山,叫什么名字?”她忽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旁边同行的村长搭话说:“那是望归山。听老人们说,以前出去的人,回头一望,看到那座山,就知道家不远了。”
望归山。
她在嘴里,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我看到她的眼眶,在那一刻,好像红了一下。
但很快,她就转过身,开始跟我讨论设计的细节,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专业。
“这里的采光要最好,要让孩子们在冬天也能晒到太阳。”
“教室的窗户要大,要让他们一抬头,就能看到外面的山。”
“操场要用最防滑的材料,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孩子摔倒。”
她一条一条地说着,逻辑清晰,要求严苛。
我拿着本子飞快地记着,偶尔抬头看她。
阳光下,她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专注。
那种专注里,藏着一种很深很深的东西。
不是为了完成一个项目,更像是在完成一个……承诺。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泡在了工地上。
她对每一个细节都亲自把关,甚至会为了水泥的标号,跟施工队争得面红耳赤。
村里的人都说,没见过这么较真的城里老板。
我也觉得奇怪。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在公司里,她运筹帷幄,关心的是报表和利润。
在这里,她关心的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我们没有再住招待所,村长把自家最好的两间房腾出来给我们住。
虽然还是隔壁,但至少不用再同处一室。
那种尴尬又微妙的气氛,也随之消散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高冷的女老板,我们之间的交流,除了工作,再无其他。
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会下意识地观察她。
我发现她吃饭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眼神会飘向窗外的那座望归山。
我发现她晚上睡得很晚,房间的灯总是亮到半夜。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经过她房间门口。
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我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很细微的,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是那种很老的老歌,被录在磁带里,带着沙沙的杂音。
我鬼使神差地,透过门缝往里看了一眼。
她坐在桌前,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一个很旧的随身听。
她没有听歌,她在听一段录音。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声音很模糊,听不清内容,但语气很温柔,像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
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身上,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无比孤单。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
那个男人的声音,那盘老旧的磁带,那座望归山……
这些零碎的片段,在我脑子里,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好像,快要触摸到那座冰山,水面下的部分了。
几天后,工程的初步地基完成了。
那天晚上,村长为了感谢我们,特意在自家院子里摆了桌酒席。
村里的人都很热情,轮流来给我们敬酒。
她酒量不好,但没有拒绝,别人敬的酒,她都一口喝干。
很快,她的脸就红了,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
酒过三巡,村里一个喝高了的老大爷,拉着我的手,指着她,大着舌头说:
“这女娃……好啊……像,真像……”
“像谁?”我问。
“像……像当年那个后生……阿远……”
阿远?
村长赶紧过来,把老大爷拉走了,嘴里还不停地道歉。
“他喝多了,胡说八道,你们别介意。”
我看着村长有些慌乱的神情,心里那个模糊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宴席散了,她已经醉得站不稳了。
我扶着她,送她回房间。
她的身体很烫,靠在我身上,很轻,没什么重量。
我把她扶到床上,想帮她把鞋脱了。
她却忽然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力气却很大。
她睁开眼,眼神涣散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不是在公司里那种礼貌性的,嘴角上扬的弧度。
而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纯粹的笑。
“你……长得真像他。”
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羽毛。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流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她没有哭出声,就那么无声地流着泪。
那样子,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一点点熟悉气息的孩子。
脆弱得让人心疼。
“他答应过我……要带我回来看星星的……”
“这里的星星,最好看……”
“他说,等我们老了,就在这里盖一所房子,门口种满向日葵……”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像是在说梦话。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这座望归山,这所小学,这盘磁带,这个叫“阿远”的男人。
它们是她内心深处,那个从不对人言说的秘密。
是她那座冰山,最核心,也最冰冷的部分。
我没有再问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用纸巾,轻轻地帮她擦掉眼泪。
她很快就睡着了,大概是太累了。
睡梦中,她的眉头依然紧紧地皱着,像是被什么噩梦困扰着。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天生的强者,无坚不摧。
我从没想过,在她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这样一颗柔软而伤痕累累的心。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为她做点什么。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没有提昨晚的事,我也默契地没有问。
她又变回了那个雷厉风行的女老板,只是,我再看她时,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我知道,她没有醉到什么都忘了。
她只是选择,把那些脆弱,重新锁回了那个无人能及的角落。
工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我开始利用工作的间隙,跟村里的人聊天。
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阿远,叫林望远,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也是她的大学同学,是她的爱人。
他们一起规划未来,一起做设计。
毕业后,他想回乡,想为家乡建一所新学校。
而她,支持他所有的梦想。
他们甚至已经画好了学校的设计图。
可是,一场意外,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
就在那座望归山下。
他为了救一个失足跌落山崖的孩子,自己却再也没能上来。
那一年,她二十四岁。
我无法想象,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是如何承受这样的打击。
又是如何,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倒下的时候,一个人,扛起了两个人的梦想。
她创办了公司,没日没夜地工作,把自己活成了一支军队。
她用了十年时间,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站稳了脚跟。
然后,她带着他的遗愿,回到了这个让她心碎的地方。
她要完成他未完成的梦。
她要让他看到,他梦想中的学校,在他最爱的这片土地上,拔地而起。
村长说,阿远走后,她有好几年没来过。
后来,每年阿远的忌日,她都会一个人来,在望归山下,坐上一整天。
不说话,不哭泣,就那么坐着。
像一尊望夫石。
听完这些,我心里堵得难受。
我再去看她,那个在工地上,因为一厘米的误差而大发雷霆的女人。
我看到的,不再是苛刻,而是执念。
我再去看她,那个在会议上,冷静分析利弊的女人。
我看到的,不再是冷漠,而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厚厚的铠甲。
原来,她所有的坚强,都只是因为,她把那个可以让她软弱的人,弄丢了。
那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
她一个人,又去了那片空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我看到她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在手心里,慢慢地摩挲着。
她的背影,在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瘦小。
我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也蹲了下来。
“对不起。”我轻声说。
她没有回头,身体却微微一僵。
“对不起什么?”
“那天晚上,我不该问。”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不怪你。”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只是……很久没有跟人说起他了。”
“我怕我说出来,他就会像空气一样,散了。”
“我怕我忘了他。”
我看着她紧紧攥着石头的,指节泛白的手。
“你没有忘。”我说,“你把他,建在了这里。”
她猛地回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震惊,有悲伤,还有一丝……被看穿的脆弱。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乱了她的头发。
一滴雨,落在了我的手背上,冰凉。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了下来。
我们谁也没有动。
就那么蹲在空地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我们的身体。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你知道吗?”她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有些飘忽。
“他走的那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雨。”
“我当时就在想,老天爷是不是也觉得不公平。”
“为什么,要带走那么好的一个人。”
“他总说,设计,是能给人带来温暖的东西。”
“可我,却再也感觉不到温暖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哽咽。
她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一刻,她不是什么女强人,不是什么老板。
她只是一个,失去了此生挚爱,在雨中无助哭泣的,普通女孩。
我伸出手,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背上。
我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沉重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用我手掌的温度,告诉她。
你不是一个人。
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我们就这样,在倾盆大雨中,静静地待着。
一个在哭,一个在陪。
仿佛要把这十年来,所有积压的悲伤,都随着这场大雨,倾泻而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小了。
她也停止了哭泣,只是还埋着头,一动不动。
我把我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
就像那个在招待所的夜晚一样。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被雨水和泪水洗过,红肿,却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流。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对我,说了一句。
“谢谢你。”
那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不是对下属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感谢。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刻意地与我保持距离。
我们开始像朋友一样聊天。
聊设计,聊人生,聊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她会跟我说起她和阿远的大学生活。
说他们为了一个设计方案,可以争论一整个通宵。
说他喜欢在画图的时候,听那盘老旧的磁带。
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走遍所有的大山,为山里的孩子,设计出最美的学校。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会泛起一种很温柔的光。
仿佛那个叫阿远的阳光少年,从未离开过。
我也知道了,那盘磁带里,录的是阿远最喜欢的一首歌,还有他为她念的一首诗。
那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有一天,她的随身听坏了。
磁带卡在里面,拿不出来。
她急得不行,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我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让她把随身听给我。
我从小就喜欢拆卸这些小玩意儿。
我花了一整个晚上,用村长家简陋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小的机器拆开,又一点一点地组装回去。
第二天早上,我把修好的随身听,和那盘完好无损的磁带,交到她手上的时候。
我看到她眼里的光,瞬间就亮了。
她接过随身听,戴上耳机,按下了播放键。
当那熟悉的,带着沙沙声的旋律响起时。
她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睁开眼,看着我,笑了。
那个笑容,像雨后的太阳,温暖,明亮。
“陈阳。”
她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而不是在公司里,那冷冰冰的“你”。
“嗯?”
“谢谢你。”
还是那三个字。
但这一次,我听出了不一样的分量。
学校的主体工程,很快就完工了。
白色的墙壁,大大的玻璃窗,红色的屋顶。
在青山绿水之间,像一个美丽的童话。
我们站在新建的操场上,看着孩子们在里面奔跑,欢笑。
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她站在我身边,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的笑意。
“你看,他们多开心。”她说。
“嗯。”
“如果他能看到,一定也会很开心。”
我转头看她。
阳光下,她的侧脸,镀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悲伤,似乎已经从她的眼底,慢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和平静。
“他看得到的。”我说。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
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银色的哨子。
“这是他送给我的。”
“他说,以后不管我在哪里,只要吹响它,他都能找到我。”
她把哨子放在嘴边,却迟迟没有吹响。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的那座望归山。
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把哨子,重新包好,放回了口袋。
“走吧。”她说。
“我们,该回去了。”
离开村子的那天,天气格外好。
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跑到村口来送我们。
他们手里拿着自己画的画,画着新学校,画着我们,画着天上的太阳。
她接过每一幅画,认真地看着,对每一个孩子,说着谢谢。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一直在回头望。
望向那座崭新的学校。
望向那座沉默的望归山。
直到,它们都变成一个小小的点,消失在视线里。
她才慢慢地,转过头来。
我看到,她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东西,在阳光下,一闪而过。
回到城市,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她还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女老板。
我还是那个勤勤恳恳的小职员。
我们之间,又恢复了那种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仿佛在山里的那段日子,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我再也不会觉得她冷漠。
因为我知道,她的心里,住着一个多么温暖的人。
她也再也不会,用那副坚硬的铠甲,来面对我。
因为她知道,我见过她最脆弱的样子。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有时候,在会议上,我们目光交汇。
我们会看到彼此眼中的,那片山,那场雨,那所建在阳光下的学校。
然后,我们会心一笑。
一年后,公司年会。
她作为老板,上台致辞。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礼服,妆容精致,光彩照人。
她总结了公司一年的成绩,展望了未来的蓝图。
在演讲的最后,她忽然停顿了一下。
她说:“今天,我还想特别感谢一个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他让我明白,设计,不仅仅是冰冷的图纸和数据。”
“它也可以是温暖,是希望,是纪念。”
“它让我们,有能力,去完成一些,比赚钱更重要的事情。”
她没有说那个人的名字。
但那一刻,整个会场,几百号人。
只有我知道,她在说谁。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年会结束后,是一场酒会。
我一个人,端着酒杯,站在角落里。
她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了我的面前。
“在想什么?”她问。
“在想,山里的星星,是不是真的比较亮。”我答非所问。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是啊。”
“特别亮。”
我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眼前这片觥筹交错,灯红酒绿。
“陈阳。”她忽然叫我。
“嗯?”
“下个周末,有空吗?”
“有。”
“陪我去看星星吧。”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映着璀璨的灯光。
亮得,就像我记忆中,山里那片干净的星空。
我笑了。
“好。”
我知道,她不是在邀请我,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她只是,想找个人,陪她,跟过去,做一个温柔的告别。
而我,很荣幸,能成为那个人。
因为,我们都曾在那个最寒冷的雨夜里,给过彼此,最需要的温暖。
那个周末,我们没有去山里。
我们去了城市最高的一座天文台。
透过巨大的望远镜,我们看到了遥远的星云,和璀璨的银河。
很美,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还是没有山里的好看。”她说。
“是啊,没有泥土的味道。”我说。
我们相视一笑。
从天文台出来,已经很晚了。
晚风有些凉,我把我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一个熟悉的,下意识的动作。
她没有拒绝,只是紧了紧衣服。
我们沿着江边,慢慢地走着。
江面倒映着城市的霓虹,像一条打碎了的银河。
“我准备,把公司的一部分股份,转到公益基金名下。”她忽然说。
“以后,每年,我们都会去一个需要帮助的地方,建一所学校。”
“就叫,望远。”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而坚定的光芒。
我知道,她已经找到了,与那段沉重过去,和解的方式。
她不再需要,把他藏在心底,成为一个不能触碰的秘密。
她要把他的名字,他的梦想,他的温暖,传递给更多的人。
让他,以另一种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
“好。”我说,“我帮你做设计。”
她看着我,笑了。
“一言为定。”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多了一件比工作更重要的事。
每年,我都会和她一起,去到不同的地方。
我们看过沙漠里的落日,听过草原上的风声,也走过泥泞的乡间小路。
我们建起了一所又一所,“望远”小学。
每一所学校,都像一颗种子,在那些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我们很少再提起阿远。
但我们都知道,他一直都在。
他在孩子们的读书声里。
他在每一张灿烂的笑脸上。
他在每一双,望向未来的,清澈的眼睛里。
有一年,我们回到了那个最初的小山村。
学校已经建好几年了,操场边的几棵小树,也已经长高了。
我们去的时候,孩子们正在上课。
朗朗的读书声,在山谷里回荡,特别好听。
我们没有去打扰他们,只是悄悄地,去了望归山下。
那里,多了一座很小的,很干净的坟。
没有照片,只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林望远。
她把一束从山里采的野花,轻轻地,放在了碑前。
“我们来看你了。”
她轻声说,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打招呼。
“学校很好,孩子们都很好。”
“我们,也很好。”
她蹲下身,用手,慢慢地擦拭着石碑上的灰尘。
动作很轻,很温柔。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身上。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那个曾经在雨中,颤抖哭泣的背影。
如今,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平静,而有力量。
我知道,她已经走出来了。
她把那段记忆,安放在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它不再是午夜梦回的刺,而是一盏灯。
照亮她前行的路。
也温暖了,所有靠近她的人。
包括我。
回去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车里放着一首歌,是那盘旧磁带里的。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修复版的音源。
旋律很老,很舒缓。
一个男歌手,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唱着:
“当你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天上的星星……”
“有一颗,最亮的,那就是我……”
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知道,她已经找到了,那颗属于她的,最亮的星星。
而我,也找到了我的。
它不在天上。
它就在我身边。
像一束光,把我从平庸琐碎的生活中,拉了出来。
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广阔,也更有意义的世界。
后来,有很多人问我,我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上下级?是朋友?还是……恋人?
我总是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我觉得,任何一种定义,都不足以概括我们之间的联结。
我们是战友,一起,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并肩作战。
我们是知己,懂得彼此内心深处,最深的伤痛和执着。
我们更是彼此的救赎。
在那个寒冷的雨夜,我用一件外套的温度,把她从冰冷的记忆深渊里,拉出来了一点点。
而她,用一个未完成的梦想,点燃了我平淡生命里,所有的激情和意义。
我们,就像两颗在各自轨道上,孤独运行的行星。
因为一次偶然的交汇,从此,有了光,有了热,有了可以互相照亮的,温暖的引力。
这就够了。
至于未来会怎样,我们从不讨论。
我们只是,一年又一年地,走在去往下一所“望远”小学的路上。
我们知道,只要这条路,还在脚下。
只要那些孩子的笑声,还在耳边。
我们,就永远不会走散。
因为,有一种温暖,它超越了爱情,超越了时间,超越了生死。
它叫,希望。
来源:飘摇茜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