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种秋天的雨,不是夏天的瓢泼,也不是春天的缠绵,就是一根筋地往下砸,冷冰冰的,敲在玻璃上,发出一种让人心烦意乱的闷响。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窗外的雨正下得起劲。
那种秋天的雨,不是夏天的瓢泼,也不是春天的缠绵,就是一根筋地往下砸,冷冰冰的,敲在玻璃上,发出一种让人心烦意乱的闷响。
我正在厨房里慢悠悠地炖一锅莲藕排骨汤,白色的雾气糊满了窗户,也把我的老花镜蒙上了一层水汽。
电话是女儿安安打来的。
她的声音隔着听筒,也像是被这秋雨浸透了,湿漉漉的,还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颤。
“妈。”
就一个字,后面的话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
我把火调小,擦了擦眼镜,走到阳台边上,想让信号好一点。
“怎么了,安安?听着声音不对劲儿啊。”
“没事。”她立刻否认,但那两个字说得比哭还难听,“就是……就是想你了。”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像被人攥住,然后泡进了冰水里。
安安不是个会撒娇的孩子,从小就独立,报喜不报忧。她上大学那会儿,阑尾炎手术都是自己签的字,事后才轻描淡写地告诉我。
她说“想你了”,那一定是天塌下来了。
“跟陈阳吵架了?”我试探着问。
陈阳是我的女婿,一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男人,戴着金边眼镜,在一家设计院工作,家境不错。当初安安带他回家,我跟她爸都挺满意的。
觉得女儿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
“没有。”
又是长久的沉默。
电话那头,只能听到她压抑着的、细微的呼吸声,还有……好像是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啪嗒,啪嗒。
是雨水,还是眼泪?
“安安,你跟妈说实话。”我的声音也沉了下来,“是不是……是不是你婆婆又说什么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捅开了她情绪的阀门。
安ال安的哭声,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顺着电波钻进我的耳朵里,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我心脏生疼。
她哭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说着。
“妈……他们……他们让我跟陈阳离婚……”
“他说……说我生不出孩子,占着他家的户口本……是个不下蛋的鸡……”
“我今天……我今天去买菜,碰到他妈跟邻居聊天……她就那么大声说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
手里的电话差点滑掉。
厨房里那锅汤的香气,此刻闻起来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我那个一向骄傲、要强的女儿,提着菜篮子,站在楼下,听着那些最恶毒、最伤人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捅进她的身体里。
她甚至不能反驳。
因为结婚三年,她的肚子,确实一点动静都没有。
“你别哭,安安,你先别哭。”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妈明天就过去。天大的事儿,有妈给你撑着。”
挂了电话,我一夜没睡。
窗外的雨也下了一夜,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我看着窗户上倒映出的自己,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一样。
我突然觉得很对不起我那个早早离世的丈夫。
我们俩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们以为给她最好的教育,让她读最好的大学,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再嫁一个看起来不错的男人,她的人生就会一帆风顺。
可我忘了,生活这东西,从来就不是按照你的设想来的。
它有无数个看不见的坑,你一不小心,就栽进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一个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坐上了去往安安城市的高铁。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像是我这些年流逝的时光。
我想起安安小时候,最喜欢趴在窗边看风景,看到一棵好看的树,一朵奇怪的云,都会兴奋地叫我。
“妈妈,快看!”
那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装了整个宇宙的星星。
可现在,那些星星,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扑灭了。
到了安安家,开门的是陈阳。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妈,您怎么来了?”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屋里。
房子很大,装修得很漂亮,是那种时下流行的简约风,黑白灰的色调,看起来很高级,但也冷冰冰的,没什么烟火气。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碗已经凉透了的中药,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安安就坐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看到我,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走过去,把她搂进怀里。
她好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我生疼。
我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
“没事了,妈来了,啊,没事了。”
陈阳局促地站在一边,搓着手,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妈,我……”
我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
“陈阳,我把女儿交给你,是希望你疼她,爱她,保护她。不是让你和你妈一起,拿话戳她的心窝子。”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陈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妈,我妈她也是着急……我们结婚三年了,您也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打断他,“我知道我女儿在你家,过得连个保姆都不如!她每天上班累得半死,回来还要给你们一家老小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她生病了,你妈说她是装的,不想干活。她想买件新衣服,你妈说她败家,不知道攒钱生孩子。现在,就因为肚子没动静,你们就要跟她离婚?”
“你们陈家是有皇位要继承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只是一直顾及着安安的面子,不想让她在婆家难做。
可现在,他们已经把刀子架在我女儿的脖子上了,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陈阳被我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爱安安,我不想离婚。”
“你爱她?”我冷笑一声,“你爱她,就会在她被你妈指着鼻子骂的时候,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旁边?你爱她,就会眼睁睁看着她每天被逼着喝那些不知道什么成分的苦药汤子?陈阳,你的爱,太廉价了。”
我说完,拉起安安的手。
“安安,跟妈走。这地方,咱们不待了。”
安安却摇了摇头,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妈,我不走。”
她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绝望和……恐惧。
“走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我愣住了。
我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跟我走,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牢笼。
可她没有。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晚上,陈阳的父母回来了。
婆婆一进门,看到我,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立刻就收敛了,换上了一副爱答不理的表情。
“哟,亲家母来了啊。”
她把手里的菜往厨房一扔,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正好,省得我再打电话了。你们家安安的事,你也知道了。不是我们陈家刻薄,结婚三年,连个屁都放不出来,我们老陈家三代单传,总不能到我这儿断了根吧?”
她说话像连珠炮一样,又快又响,生怕别人听不见。
公公则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一声不吭,但那紧锁的眉头和不耐烦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气得浑身发抖,护着身后的安安。
“亲家母,话不是这么说的。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怎么能把责任都推到安安一个人身上?你们有没有带陈阳去医院检查过?”
婆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检查?我儿子身体好得很!每天龙精虎猛的,能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就是你女儿!一个不会下蛋的鸡!”
“你!”
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过去。
安安紧紧地抓着我的胳it,指甲都快嵌进我的肉里。
“妈,别说了,求你了,别说了……”她在我身后小声地哀求着。
那声音,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的心,像是被刀子反复地割。
我那个骄傲的女儿,那个在大学里当学生会主席,在工作上雷厉风行的女儿,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个家,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跟安安睡一个房间。
我们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
黑暗中,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一阵一阵的,像小猫一样。
我把她搂在怀里,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安安,跟妈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肯跟妈走?”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了。
然后,我听到她用一种近乎于气音的声音说:
“妈,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害怕……我这辈子,就真的生不出孩子了。”
“我害怕离了婚,就再也找不到人要我了。”
“我害怕别人都在背后指着我的脊梁骨,说我是个废人。”
她的话,像一根根冰锥,扎进我的心里。
我这才明白,压垮她的,不仅仅是婆家的刻薄和丈夫的懦弱。
更是她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是这个社会对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的无形枷LOCK。
“傻孩子。”我摸着她的头发,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生不出孩子又怎么样?你还是我的女儿,你还是你自己。你的人生,不是为了给别人生孩子才存在的。”
“妈知道你优秀,你努力,你靠自己也能活得很好。咱们不靠他们,咱们自己过,行不行?”
安安在我怀里,哭得更凶了。
“可是妈,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了……”
“我们去过好多医院,看了好多医生,吃了很多药,什么偏方都试了……可就是没用……”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我抱着她,一夜无眠。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安安,起来,咱们收拾一下。”
“去哪儿?”她迷茫地看着我。
“去医院。”我说,“去咱们市里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专家。妈不信这个邪,咱们再查一次。如果真的是身体有问题,咱们就治。不管花多少钱,妈给你治。”
“如果……如果检查出来,你没问题……”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那咱们就跟陈阳离婚。这个家,不值得你再待下去。”
安安看着我,眼神里有犹豫,有害怕,但最终,她还是点了点头。
去医院的那天,天气格外的好。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可我跟安安的心情,却像是被乌云笼罩着。
我们挂了全市最有名的妇科专家的号。
在候诊室里,坐满了人。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焦虑和期盼。
安安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指节都发白了。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别怕,有妈在呢。”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轮到我们的时候,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专家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医生,看起来很和蔼。
她详细地询问了安安的情况,又看了我们带来的厚厚一沓病历。
那些病历,来自不同的医院,上面写满了各种看不懂的医学术语和检查结果。
每一张,都像是一座压在安安身上的大山。
医生看得非常仔细,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我的心也跟着她的表情,七上八下的。
“从这些检查报告来看,你女儿的输卵管、子宫、卵巢功能,都没有发现明显的器质性病变。”医生扶了扶眼镜,看着我们。
我心里一喜,“那您的意思是……”
“别急。”医生摆了摆手,“很多不孕的原因是很复杂的。这样吧,你们今天再做一次全面的检查,特别是激素六项和卵泡监测。我们用数据说话。”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是漫长的排队、抽血、做B超。
医院里那股特有的消毒水味,钻进鼻子里,让人觉得压抑。
走廊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看着安安苍白的侧脸,看着她被护士抽走一管又一管的血,看着她躺在B超床上,任由冰冷的探头在自己小腹上滑来滑去。
我的心,疼得像是被针扎一样。
她才26岁啊。
本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却要承受这些。
等待结果的过程,是最煎熬的。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们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相对无言。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安安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妈,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有毛病啊?”
我转过头,看到她的眼圈又红了。
“瞎说什么呢?”我把她搂过来,“我女儿好着呢,就算……就算真的有点小问题,咱们治就是了。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没什么治不好的。”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我害怕。
我害怕检查结果出来,会是那个我们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我害怕看到女儿彻底崩溃的样子。
下午四点,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出来了。
我们拿着一沓新的报告单,再次走进了专家的诊室。
这一次,我的手心也全是汗。
医生一张一张地翻看着报告单,表情很平静。
她看得非常慢,每一个数据都仔细地核对着。
诊室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在敲打着我们脆弱的神经。
终于,她放下了报告单,抬起头,看着我们。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阿姨,姑娘。”
医生开口了,她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从今天所有的检查结果来看,你女儿的身体,非常健康。”
“她的各项激素水平都在正常范围内,卵泡发育得也很好,子宫内膜厚度也达标,输卵管通畅。可以说,她的生育条件,比很多同龄人都要好。”
我愣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我以为我听错了。
“医生,您……您是说,我女儿她……她没病?”
“是的。”医生肯定地点了点头,“从生理上来说,她没有任何问题。”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安安。
我以为她会欣喜若狂,会激动得跳起来。
可我看到的,却是她瞬间惨白的脸,和瞳孔里巨大的惊恐。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不可能……我怎么会没病呢?我一定是生病了……一定是……”
她像是疯了一样,一把抢过医生手里的报告单,一张一张地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医生和我都惊呆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安安。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垮掉了。
“安安,你怎么了?安安!”我冲过去,用力地抱住她,“医生说你没病,这是好事啊!你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她在我怀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妈……”
她抬起头,看着我,满脸都是泪水。
那眼神,充满了绝望、痛苦、挣扎,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妈……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爸……对不起陈阳……”
“我……我一直在吃药。”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像是有无数个响雷,在我的头顶同时炸响。
我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话。
“吃药?吃什么药?”
安安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避……孕……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我看着眼前的女儿,觉得无比的陌生。
这个我怀胎十月,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女儿,我以为我了解她的一切。
可现在,我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宁愿被婆家羞辱,被所有人误解,也要偷偷地吃避孕药。
我不知道她的心里,到底藏着一个怎样巨大的,不能言说的秘密。
医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示意我先把安安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她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安安。
“姑娘,你先别激动,慢慢说。”
医生的声音,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安安接过水杯,双手却抖得根本拿不稳,水洒了一地。
我蹲下身,握住她冰冷的手。
“安安,告诉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我的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见的颤抖。
安安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得可怕。
“妈……我不敢生……”
“我怕……”
“我怕我的孩子,会跟我一样……”
“我怕他……会有一个像我爸那样的爸爸……”
她的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然后用尽全力地搅动着。
我爸?
安安的爸爸,我的丈夫,那个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懦弱的男人,那个在安安十八岁那年因为一场车祸离开我们的男人……
他在安安心里,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安安,你胡说什么?”我的声音都变了调,“你爸他……他那么疼你,从小到大,他连一句重话都没对你说过,你怎么会……怎么会这么想他?”
在我的记忆里,丈夫是个完美的父亲。
他会给安安扎歪歪扭扭的小辫子,会带她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会在她考试考砸了的时候,偷偷给她塞零花钱,让她别告诉我。
他爱安安,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可安安接下来说的话,却彻底颠覆了我二十多年的认知。
她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声音平板,没有一丝起伏。
“妈,你还记得吗?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我爸他……他下岗了。”
我当然记得。
那是九十年代末,下岗潮席卷了我们那个小小的工业城市。
丈夫所在的工厂,一夜之间倒闭了。
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突然就没了工作,整个人都垮了。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确实很压抑。
“他每天都出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你劝他,他就跟你吵架。”
“有一次,你们吵得很凶。他……他把桌子上的碗,全都扫到了地上。”
“一个玻璃杯的碎片,划破了我的脚。”
安安撩起裤腿,在她的脚踝处,果然有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
我的记忆,像是被洪水冲开了一个缺口。
那些我刻意遗忘,或者说,是我为了维护那个“完美家庭”的假象,而强迫自己遗忘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我记起来了。
是的,是有那么一回事。
丈夫下岗后,性情大变,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
他开始酗酒,每次喝醉了,就像变了一个人。
那天晚上,他又喝多了,因为一点小事,我们吵了起来。
他确实是把桌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
我当时吓坏了,只顾着跟他吵,完全没有注意到缩在角落里的安安。
直到我看到她脚上的血,我才清醒过来。
我抱着她,一边哭一边给她包扎伤口。
丈夫也酒醒了,他跪在地上,抱着安安,一个劲儿地扇自己的耳光,说“爸爸错了”。
第二天,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变回了那个温柔的父亲。
他给安安买了她最喜欢的娃娃,带她去吃了肯德基。
而我,为了维护他在女儿心中的形象,也告诉安安,爸爸只是喝多了,不小心的。
这件事,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后,就沉入了湖底。
我以为,它早就过去了。
我以为,安安早就忘了。
可我没想到,这块石子,在她的心里,沉了十几年。
并且,已经变得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从那天起,我就很怕他。”
安安的声音,还在继续,飘忽得像一缕烟。
“我怕他喝酒,怕他晚上回家,怕他突然发脾气。”
“他只要一皱眉头,一提高声音,我的心就会缩成一团。”
“那种恐惧,就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怎么都忘不掉。”
“后来,他走了。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可是,我遇到了陈阳。”
“陈阳他……他很好。他不喝酒,不抽烟,对我温柔体贴。所有人都说,我嫁给了爱情。”
“可是,妈,你不知道……”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起来。
“他生气的时候,跟我爸一模一样!”
“他不会摔东西,不会骂人。但是他会沉默,会用那种冷冰冰的眼神看着我,会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每一次,每一次他那样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爸。我都会想起那个晚上,满地的玻璃碎片,和我脚上的血。”
“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我怕他也会变成我爸那样。我怕我的孩子,也要活在跟我一样的恐惧里。”
“所以,我不敢生。我不敢把一个无辜的生命,带到这样一个有可能会变得不幸的家庭里。”
“我宁愿……我宁愿所有人都骂我,说我生不出孩子,我也不敢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诊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女儿泪流满面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的心,像是被撕裂了。
疼。
铺天盖地的疼。
我一直以为,我给了女儿一个幸福的童年。
我一直以为,丈夫的早逝,是她唯一的伤痛。
可我错了。
错得离谱。
原来,真正的伤口,是我亲手埋下的。
是我,为了维护一个所谓的“体面”,一个所谓的“慈父”形象,选择了粉饰太平。
是我,忽略了那件小事,对一个年幼的孩子,造成了多么巨大而深远的心理创伤。
那道小小的疤痕,不仅仅是在她的脚踝上。
更是在她的心里。
十几年了,它从来没有愈合过,反而一直在溃烂,发脓,直到今天,彻底引爆。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母亲,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在责怪她,为什么不懂事,为什么不肯生孩子,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
我真是……太失败了。
我这个母亲,当得太失败了。
“对不起……安安……”
我抱着她,泣不成声。
“是妈妈错了……是妈妈对不起你……”
除了这句苍白的道歉,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任何的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真相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
那位女医生,一直安静地听着。
她没有打扰我们,只是默默地递过来几张纸巾。
等我们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开口。
“姑娘,阿姨,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
“这不是你的错。”她看着安安,眼神温和而坚定,“童年的创伤,会对人的一生产生深远的影响。你产生的恐惧,是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典型表现。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生病了。”
“是心理上,生病了。”
“你需要做的,不是自责,不是逃避,而是正视它,然后,去治疗它。”
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名片,递给我。
“这是我一个朋友,是市里最好的心理医生。我建议,你们可以去找她聊一聊。”
“特别是你,阿姨。”她又看向我,“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些心结,需要你们母女俩,一起去解开。”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像是一双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个城市里,所有人的悲欢离合。
我和安安走在人行道上,谁也没有说话。
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很冷。
我脱下外套,披在安安瘦弱的肩膀上。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妈,我是不是很没用?”
“瞎说。”我握紧她的手,“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孩子。”
是的,勇敢。
她一个人,背负着这么沉重的秘密,在那个压抑的家庭里,苦苦支撑了三年。
她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去保护一个她想象中,还未出世的孩子。
这份勇敢,让我心疼,也让我自愧不如。
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陈阳和他的父母都在。
看到我们这么晚才回来,婆婆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去哪儿野了?这么晚才回来!不知道家里人等着吃饭吗?”
我没有理她,径直走到陈阳面前。
我把医院的检查报告,拍在茶几上。
“陈阳,你看看吧。”
陈阳愣了一下,拿起报告单,一张一张地翻看着。
他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狂喜。
“没……没问题?安安她没问题?!”
他激动地抓住安安的手,“老婆,你听到了吗?医生说你没问题!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
婆婆也凑了过来,抢过报告单,看得眼睛都直了。
“真的没病?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说嘛,多喝点补药肯定有用的!明天我再去给你抓几副药,保证你明年就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他们一家人,沉浸在“可以生孩子”的喜悦里,完全没有注意到安安惨白的脸色,和她身体的微微颤抖。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我看着陈阳那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的恶心。
他口口声声说爱安安。
可他爱的,到底是谁?
是这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痛苦,有恐惧的安安?
还是那个,只是能为他们陈家传宗接代的,一个生育工具?
安安猛地甩开陈阳的手,后退了两步。
“我们……离婚吧。”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间客厅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阳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
“安安,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安安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她的声音,多了一丝坚定。
她抬起头,迎上陈阳不敢置信的目光。
“陈阳,我没有病。一直以来,是我在吃避孕药。”
这句话,比“离婚”两个字,更具爆炸性。
陈阳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
“为……为什么?”
“因为我不敢生。”安安看着他,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我怕你。我怕你生气时,捏紧的拳头。我怕你沉默时,冰冷的眼神。”
“我怕我的孩子,要在一个充满恐惧的环境里长大。”
“所以,我们离婚吧。你去找一个,不怕你的,愿意为你生孩子的女人。”
“而我,想去找回,那个没有恐惧的,我自己。”
说完,她转身,拉住我的手。
“妈,我们走。”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拉着我的女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曾经困住她三年的,华丽的牢笼。
身后,传来陈阳撕心裂肺的喊声,和婆婆尖酸刻薄的咒骂声。
但我们,都没有回头。
外面的夜风,很冷。
但安安的手,却渐渐地,有了温度。
我看着她,在路灯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突然觉得,我的女儿,好像在这一刻,才真正地长大了。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而是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洗完澡,我们躺在床上,聊了很久很久。
我们聊起了她的童年,聊起了她爸爸。
我第一次,没有再为他辩解,没有再说“他只是喝多了”“他不是故意的”。
我承认了他的不完美,承认了他曾经带给我们的伤害。
我告诉安安,她有权利害怕,有权利愤怒。
我也告诉她,她爸爸,虽然犯了错,但他对她的爱,是真的。
他后来的很多年,都在为那个晚上的失控而深深自责。
他努力地工作,拼命地赚钱,只是想给我们母女俩,一个更好的生活,想弥补他的过错。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等到我们的原谅,就永远地离开了。
说着说着,我们俩都哭了。
哭她逝去的童年,哭我缺席的理解,也哭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不完美的父亲。
那晚的眼泪,像是一场迟到了十几年的雨。
它冲刷掉了我们心底,积攒了太久的尘埃和伤痛。
第二天,我带着安安,去了名片上的那家心理诊所。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姓李的医生,就是医院专家推荐的那位。
她很温柔,诊所的环境也很温馨,让人不自觉地就放松下来。
第一次的咨询,主要是安安在说,我和李医生在听。
安安把她这十几年的恐惧,这三年的压抑,全都说了出来。
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像倒豆子一样,全都倒了出来。
我坐在旁边,听得心如刀割。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一直有轻微的失眠和焦虑。
原来她每次看到陈阳皱眉头,都会心悸手抖。
原来她每天喝下那碗苦涩的中药,晚上再偷偷吃下那颗小小的白色药片时,内心是何等的煎熬和撕裂。
咨询结束的时候,李医生对我说:
“阿姨,安安的病,根源在童年。但诱因,是她现在这段婚姻。”
“她把对父亲的恐惧,投射到了丈夫的身上。”
“想要治好她,首先,要让她离开这个让她感到恐惧的环境。”
“至于她和陈阳的婚姻,要不要继续,最终的决定权,在她自己手上。但无论她做什么决定,作为母亲,你都要无条件地支持她。”
我点了点头。
“我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我陪着安安,开始了漫长的心理治疗。
我们每周都去李医生那里一次。
有时候是安安一个人去,有时候是我们母女俩一起。
在李医生的引导下,安安开始学习正视自己的恐惧,学习和过去的自己和解。
我也在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母亲。
学习如何去倾听,而不是评判。
学习如何去理解,而不是说教。
这段时间,陈阳来找过我们很多次。
他每天都等在酒店楼下,风雨无阻。
他给我打电话,发信息,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他说他错了,他不该忽略安安的感受,不该让他妈妈那样伤害她。
他说他看了很多关于心理创伤的书,他现在终于明白安安为什么会害怕了。
他说他愿意改,愿意等,等到安安原谅他为止。
有一次,他甚至在酒店楼下,站了一整夜的雨。
第二天我下楼买早餐,看到他浑身湿透,嘴唇发紫,狼狈得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说实话,我有点心软了。
毕竟,他们也是自由恋爱,有过很美好的过去。
陈阳除了在父母面前有些懦弱,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坏人。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安安。
安安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对我说:
“妈,我想见见他。”
他们在酒店楼下的咖啡厅见了面。
我没有去,我在楼上的窗边,远远地看着。
我看到陈阳一直在说,安安一直在听。
我看到陈阳哭了,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到安安,给他递去了纸巾。
他们聊了很久。
最后,安安站了起来,对他鞠了一躬。
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回了酒店。
那天晚上,安安对我说:
“妈,我跟他,还是决定离婚了。”
“我想了很久。也许,他真的会改。也许,我们以后会很幸福。”
“但是,我不想再赌了。”
“这三年,我过得太累了。我不想我以后的人生,还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去观察一个人的情绪,去害怕他会不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
“我现在,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抱着她,点了点头。
“好,妈支持你。”
离婚的过程,比想象中要顺利。
也许是陈阳真的感到了愧疚,他没有提任何过分的要求,房子和车子,都留给了安安,自己净身出户。
他的父母,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在陈阳的坚持下,也没有再来闹。
拿到离婚证的那天,安安显得很平静。
她说,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背了很久很久的,沉重的壳。
我们卖掉了那套承载了太多不愉快回忆的房子,回到了我们自己的城市。
我用卖房子的钱,加上我的一些积蓄,给她付了首付,买了一套小小的,但是很温馨的公寓。
公寓有一个朝南的大阳台。
我们一起去花市,买了很多很多的花。
绿萝,吊兰,茉莉,栀子……
安安说,她要把这里,打造成一个植物园。
心理治疗还在继续。
安安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她开始睡得着觉了,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她换了一份工作,不再是以前那种需要看人脸色,勾心斗角的销售,而是在一家书店里当店员。
工作很清闲,薪水也不高,但她每天都很开心。
她开始重新拾起自己的爱好,画画,弹琴,做烘焙。
我们的小家,每天都充满了花香,书香,和蛋糕的香气。
我看着她,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常常会看得入了迷。
我觉得,这才是我的女儿,本该有的样子。
自由,舒展,充满了生命力。
有一天,我们一起在阳台上给花浇水。
安安突然对我说:
“妈,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走出那个泥潭。”
“谢谢你,让我知道,生不出孩子,不是我的错。”
“谢谢你,让我重新做回了自己。”
她说着,眼睛里,又泛起了泪光。
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绝望,而是释然和感激。
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傻孩子,我是你妈,我不帮你,谁帮你?”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阳台上的茉莉花,开得正好,满室清香。
我知道,安安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心里的那道疤,也许永远都不会完全消失。
但是,没关系。
我会一直陪着她。
陪她浇花,陪她看书,陪她把剩下的路,走得温暖而坚定。
至于孩子……
那已经不重要了。
她,就是我这一生,最好的作品。
来源:嘉谋善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