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串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视网膜,顺着神经一路刺进大脑。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短信,来自银行。
我划开,看了一眼。
就一眼。
那串数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视网膜,顺着神经一路刺进大脑。
然后,那股凉意,像墨汁滴进清水,迅速地,无声地,浸染了我的全身。
六万块。
不多。
不少。
正好是我这个季度的绩效奖金。现在,它后面的数字,是零。
我把手机扔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窗外是下午三点的太阳,金灿灿的,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暖意。光线透过百叶窗,在地上切割出一条条斑马线,一明,一暗,像极了心电图。
只不过,我感觉我的那条线,已经快要拉直了。
我闭上眼睛。
左眼还蒙着纱布,眼球深处传来一阵阵细密的、钝痛的灼烧感。
半个月前,我刚做完视网膜剥离修复手术。
主刀医生是我的同事,眼科的老王。他拍着我的肩膀,用一种混合着同情和责备的语气说:“你啊,就是太拼了。一天三台大手术,连着干一个礼拜,铁打的眼睛也受不了。再晚来两天,你这只眼睛就报废了,以后手术刀都拿不稳了。”
我没说话。
我只是看着他那双戴着手套的手,那双手,也曾在我眼前创造过奇迹。
现在,轮到我了。
躺在手术台上,闻着熟悉的消毒水味,听着仪器滴滴答答的声响,我第一次成了那个无助的、任人宰割的角色。
那种感觉,很陌生。
也很屈辱。
我请了一个月的病假。这是我工作十年以来,第一次请假超过三天。
科室主任老刘批假的时候,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里说着“好好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眼神却飘向了排得满满当当的手术日程表。
我懂他的意思。
心脏外科,我们科室,号称全院的“印钞机”,也是“绞肉机”。
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停不下来。
我,是那个转得最快,也最稳的。
尤其是“主动脉夹层合并马凡综合征”这种超高难度的手术,整个科室,只有我能主刀,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这个数字,是我的勋章,也是我的枷锁。
我以为,我用半只眼睛的代价,换来一个月的喘息,是理所应当的。
直到这条短信的到来。
它像一个冰冷的耳光,扇在我脸上。
告诉我,你所有的价值,你所有的付出,都可以被量化。
量化的标准,就是考勤。
你不在岗,你就没有价值。
你病了,那是你自己的事。机器坏了需要修理,但修理期间,是没有工资的。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标本。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混杂着阳光晒在被子上那种干燥的、尘埃的味道。
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沉重而缓慢。
像一台老旧的鼓风机,疲惫地、固执地工作着。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电话。
屏幕上跳动着三个字:刘主任。
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
直到铃声固执地响了十几遍,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候,我才缓缓地伸出手,按下了接听键。
但我没说话。
“喂?小陈?在吗?”老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背景音里很嘈杂,有仪器的报警声,有护士匆忙的脚步声。
我依旧沉默。
我能想象他现在的样子,穿着白大褂,可能领口还沾着一点咖啡渍,眉头紧锁,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小陈,你看到短信了?”他试探性地问。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哎,这个事……是院里财务统一算的,我也没办法。你知道的,规定就是规定,按考勤扣绩效,全院都一样。”他开始解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uc的烦躁。
规定。
又是规定。
我用那只完好的右眼,看着天花板。
那上面有一道细微的裂纹,像一条干涸的河流。
我想起去年冬天,半夜三点,急诊送来一个大面积心梗的病人。老刘一个电话打过来,我从被窝里爬起来,二十分钟赶到医院。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葬。
我连做了八个小时的手术,把病人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下手术台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快虚脱了,靠在墙上,连站都站不稳。
老刘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样的,小陈!科室的功臣!”
那时候,他怎么不说规定?
规定我不能疲劳驾驶,规定我必须有充足的休息时间。
我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但在安静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小陈,你笑什么?”老刘的声音变得警惕起来。
“没什么。”我说,“主任,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医生让我多休息。”
我故意加重了“休息”两个字。
“别,别挂!”他立刻急了,“有个急事,你得回来一趟。”
“我病假还没休完。”我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情况特殊,你听我说。”老含糊不清地解释着,“今天下午,从下面县医院转上来一个病人,非常棘手。”
我没接话,静静地听着。
“十七岁的小姑娘,先天性心脏病,马凡综合征,还合并了严重的主动脉夹层,A型,都已经撕裂到腹主动脉了。”
他说得很快,一连串的专业术语从他嘴里蹦出来。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向我的专业领域。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死神已经站在那个女孩的床边,随时准备收割。
这种手术,难度系数是顶级的。
就像在悬崖边上走钢丝,手里还捧着一颗快要爆炸的炸弹。
整个华东地区,敢说有把握拿下来的,不超过三个人。
我很不凑巧,是其中一个。
“院里组织了专家会诊,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唯一能救她的,只有你。”老刘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是他惯用的伎D,先把你捧上神坛,再用道德和责任绑架你。
以前,我很吃这一套。
我觉得,被需要,是一种荣耀。
但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主任,”我打断他,“我眼睛还没好,上不了手术台。”
这是一个事实,也是一个借口。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
“没有但是。”我的语气冷得像手术刀的刀锋,“王主任说了,我这只眼睛,如果再高强度用眼,随时可能再次剥离。到时候,就真的瞎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老刘沉重的呼吸声。
他可能在想,怎么这个一向温顺听话的“工具”,突然变得这么油盐不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说:“小陈,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奖金的事,我再帮你去跟院里争取,行不行?但是人命关天啊!那孩子才十七岁,你忍心看着她就这么没了吗?”
人命关天。
这四个字,像一座大山,压了我们这种人一辈子。
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无数张脸。
有手术成功后,家属感激涕零的脸。
也有手术失败后,家属歇斯底里的脸。
我救过很多人,也送走过很多人。
我以为我的心,早就已经磨炼得像一块石头,坚硬,且冰冷。
但听到“十七岁”这个年纪,那块石头,还是被轻轻地敲了一下。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的眼睛,我的人生,难道就不重要吗?
我为了别人的命,搭上自己的半条命,换来的是什么?
是一句冷冰冰的“规定”。
是一笔被无情扣掉的,我用血汗换来的奖金。
“主任,”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这台手术,我做不了。你找别人吧。”
说完,我没有等他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进了抽屉里。
然后,我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了百叶窗。
阳光毫无阻碍地洒了进来,刺得我那只完好的右眼一阵酸涩。
我眯着眼,看着楼下花园里,有老人推着轮椅在散步,有孩子在草地上追逐嬉戏。
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美好。
仿佛医院里的生死时速,都与这个世界无关。
我在窗边站了很久,直到双腿都有些麻木。
然后,我转身,走进了书房。
我的书房很小,除了一个书柜,就只有一个工作台。
工作台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套手术器械。
那是我托德国的朋友,私人订制的。
每一把镊子,每一把剪刀,每一把持针钳,都是用最好的钢材,由最有经验的工匠,纯手工打磨而成。
它们不是工具,是我的伙伴,是我手臂的延伸。
我拿起其中一把最细的血管剪,用一块麂皮,开始一遍一遍地擦拭。
冰冷的金属,在我的指尖,渐渐有了一丝温度。
我喜欢这种感觉。
专注,纯粹。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它。
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刀刃上每一丝细微的纹路,可以想象它划开皮肤、分离组织时,那种精准而利落的触感。
这双手,曾经在方寸之间,修补过无数颗破碎的心脏。
它们缝合过的血管,比我走过的路还要长。
它们感受过心脏在掌心重新搏动的喜悦,也承受过生命在指尖流逝的无力。
这双手,是我的一切。
是我的骄傲,我的信仰,我的价值所在。
可现在,有人告诉我,这双手,连同它所创造的一切,加起来,还不如一张全勤的考勤表重要。
这怎么能让我不寒心?
我擦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直到每一把器械,都光可鉴人,闪烁着冰冷而锋利的光芒。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的那股烦躁,平复了许多。
我把器械一把把放回原位,然后,拉开工作台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里面,躺着一本厚厚的速写本。
我翻开,里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人体心脏解剖图。
有正常的,有畸形的。
每一张图的旁边,都用密密麻麻的小字,标注着我的手术构想,可能遇到的问题,以及应对方案。
这是我的习惯。
每当遇到复杂的病例,我都会先在纸上,把整个手术过程,推演一遍,甚至十几遍。
直到每一个细节,都了然于胸。
我把它叫做“纸上谈兵”。
同事们都笑我,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么原始的办法。电脑三维建模,不比你这手绘的强?
我不反驳。
因为他们不懂。
电脑模拟出来的,是冰冷的数据。
而我画出来的,是滚烫的生命。
每一笔,都带着我的思考,我的敬畏,我的情感。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翻到最后一页,是我这次生病前,接手的一个病例。
一个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儿,患有罕见的法洛四联症,合并肺动脉闭锁。
心脏的结构,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我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把他的心脏结构图画出来,并且设计了一套全新的、从未有人尝试过的手术方案。
我本来打算,休完假回来,就给他做手术。
可现在……
我看着那张复杂的解剖图,那颗小小的、畸形的心脏,仿佛在纸上微弱地跳动着。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
不是眼睛的疼,是另一种,更深,更钝的疼。
我合上速写本,把它重新放回抽屉,锁上。
我告诉自己,别想了。
你现在只是一个病人,一个需要休息的病人。
那些手术,那些病人,都暂时与你无关。
你首先要做的,是治好你自己。
无论是眼睛,还是心。
傍晚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老刘找上门来了,没打算去开。
但门铃固执地响个不停。
我有些不耐烦地走过去,从猫眼里往外看。
站在门外的,不是老刘,而是我的徒弟,刚来科里不到一年的实习医生,小林。
一个很腼腆,但很努力的男孩子。
我打开门。
他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果篮,一脸的局促不安。
“陈老师……”他小声地叫我。
“有事?”我靠在门框上,语气有些冷淡。
“我……我来看看您。您的眼睛,好点了吗?”他把果篮递过来。
我没接。
“说吧,是不是老刘让你来的?”
他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主任是跟我提过……但,但我也是真心想来看看您。”他的脸涨得通红。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的火气,莫名地消了一点。
我侧过身,让他进来。
他拘谨地换了鞋,走进客厅,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坐吧。”我指了指沙发。
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只坐了沙发的一个角。
我给他倒了杯水。
“陈老师,科里……科里今天,真的很乱。”他捧着水杯,低着头说。
“嗯。”我应了一声。
“那个十七岁的女孩,情况非常不好。血压一直在掉,心率也开始不稳了。主任他们试了好几种升压药,效果都不理想。”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知道,他被吓到了。
对于一个刚出茅庐的医学生来说,亲眼目睹一个年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快速凋谢,那种冲击力,是巨大的。
“主任的意思是,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手术。否则,她可能撑不过今晚。”
我端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
水是凉的,一直凉到胃里。
“所以,他让你来当说客?”我看着他,淡淡地问。
小林的脸,更红了。
“不,不是的,陈老师。”他急忙摆手,“我……我只是觉得,那个女孩,太可怜了。我看到她的病历了,她画画特别好,还得过全国的大奖。她的梦想,是考中央美院。”
画画。
这个词,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她的床头,还放着一本速写本。我偷偷看过一眼,上面画的,都是些很美好的东西。有阳光,有小鸟,有开满鲜花的窗台。”
“她那么热爱这个世界,她不应该就这么离开。”
小林说着,眼圈都红了。
我沉默了。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一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女孩,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用画笔,描绘着她可能再也无法亲眼看到的美好。
这是一种多么残忍的对比。
“陈老师,”小林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您心里委屈。扣奖金那个事,科里的人都在替您不值。但是……但是我们是医生啊。我们的天职,不就是救死扶伤吗?”
救死扶伤。
多么正确,多么伟大的四个字。
我曾经,也把这四个字,奉为圭臬。
我以为,只要我拼尽全力,去挽救每一个生命,我的人生就是有价值的。
可现实呢?
现实是,你救了一百个人,没人会记得你。
但只要有一个人没救回来,或者,你因为生病倒下了,你就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或者被当成一个废弃的零件,随意丢弃。
“小林,”我看着他,声音有些疲惫,“你刚来,很多事情,你还不懂。”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有时候,救别人,也得先保证自己还活着。”
我说完,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城市的灯火,像一片璀璨的星海。
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一个故事,都有一个家庭。
而此刻,在离我不远的那个白色大楼里,有一颗年轻的心脏,正在微弱地、挣扎地跳动着。
它在等待一双手。
一双能够拯救它的手。
而那双手的主人,却站在这里,隔岸观火。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真的,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见死不救吗?
我问自己。
答案,是模糊的。
我痛恨这个冷漠的、不近人情的制度。
我痛恨老刘那种视我为工具的态度。
但是,那个女孩,她是无辜的。
她的画,她的梦想,她对这个世界的热爱,都是无辜的。
我凭什么,要把对制度的愤怒,迁怒于一个无辜的生命?
可如果我回去了,不就意味着我妥协了吗?
意味着我默认了他们的做法,默认了我的付出可以被随意践踏。
那以后呢?
会不会有下一次,下下次?
我的底线,会一步一步地被侵蚀,直到最后,我彻底变成一个没有感情、没有尊严的手术机器。
我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矛盾和挣扎之中。
就像我的专业领域里,最复杂的那种心脏手术。
主动脉,肺动脉,左心房,右心室……所有的结构都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陈老师……”小林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犹豫,“主任说,如果您愿意回来,他……他愿意当着全科人的面,给您道歉。”
道歉?
我转过身,看着他。
“而且,他说,那六万块钱,他会想办法,从科室的备用金里,先补给您。”
哦。
原来,这才是他最后的筹码。
用钱,用一个领导的“面子”,来换我回去。
何其可笑。
如果我真的是为了钱,为了那点所谓的面子,那我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当一个外科医生。
这个职业,高风险,高强度,高压力。
我们每天面对的,都是生死。
支撑我们走下去的,从来不是钱,也不是虚名。
是一种信念。
一种,想要把生命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最原始的,最纯粹的信念。
可现在,我的信念,动摇了。
被那条冰冷的短信,被那个冷冰冰的“规定”,给击碎了。
我需要时间,把它重新粘起来。
“小林,你回去吧。”我挥了挥手,“告诉刘主任,让他别白费心机了。我累了,真的累了。”
小林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我已经转过身,不再看他。
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了门口。
“陈老师,您好好休息。”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书房,没有开灯。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我再次拉开了那个抽屉。
我拿出那本速写本,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个三个月大的婴儿,那颗复杂畸形的心脏。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纸上那颗脆弱的心脏。
我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它的颤动。
我突然想,如果今天,躺在手术台上,等待救援的,是这个婴儿。
我还会,这么坚决地拒绝吗?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把速写本合上,放回抽屉。
然后,我走回客厅,把自己重重地扔进沙发里。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黑暗冰冷的海水里,不断地下沉,下沉。
抓不到任何东西。
也看不到任何光亮。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像在为某个生命,倒计时。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
我的手机,在抽屉里,开始疯狂地振动。
我没有理会。
我知道,肯定是老刘。
他大概,已经黔驴技穷了。
振动停了。
过了几秒钟,又响了起来。
一次,两次,三次……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跟我耗到底。
我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我起身,拉开抽屉,拿出手机。
屏幕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全都来自刘主任。
还有几条未读的微信消息。
我点开。
第一条,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女孩。
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但她的眼睛,却很亮。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速写本和一支笔,似乎正在画着什么。
她的眼神,专注而宁静。
仿佛周围那些冰冷的仪器,和自己岌岌可危的生命,都与她无关。
她的世界里,只有画。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了一下。
我点开第二条消息。
是一张画。
画上,是一颗心脏。
但不是那种血淋淋的、解剖学上的心脏。
而是一颗,由无数朵鲜花组成的心脏。
玫瑰,百合,向日葵,郁金香……
它们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颗跳动的、充满生命力的心脏。
在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愿我的心,能如夏花般绚烂。”
我的眼睛,瞬间就湿了。
那只完好的右眼,涌出了一股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我有多久,没有流过泪了?
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泪腺,早就跟我的同情心一起,在无数次生离死别中,被磨损殆尽了。
可现在,我却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的画,给击溃了。
我突然明白了,她画的,不是一颗普通的心脏。
是她的心。
是她的梦想,她的渴望,她对生命的全部热爱。
她用画笔,向这个世界,发出了最顽强的,也是最温柔的求救信号。
而我,是唯一能接收到这个信号,并且能给她回应的人。
我还能,继续装聋作哑吗?
我点开第三条消息。
是老刘发来的一段语音。
我犹豫了一下,按下了播放键。
听筒里,传来的,不是老刘的声音。
而是一个虚弱的、带着喘息的女孩的声音。
“陈……陈医生……是您吗?”
“我听刘主任说……只有您能救我……”
“我……我不想死……我还没去过北京,还没亲眼看过……中央美院……”
“我画了很多画……我想办一个画展……我想让很多人……看到我的画……”
“求求您……救救我……”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在凌迟我的心。
语音结束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握着手机,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身体,却在微微地颤抖。
那个所谓的制度,那笔被扣掉的奖金,那些委屈和愤怒……
在这一刻,在这一段微弱的求救声面前,突然变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我到底在坚持什么?
我在用我的骄傲和自尊,去赌一个女孩的命吗?
如果她就这么没了,我这辈子,还能心安理得地拿起手术刀吗?
我还能,面对我书房里,那些闪闪发光的“伙伴”吗?
我还能,面对我速写本里,那些我曾经拼尽全力去拯救的,一颗颗心脏吗?
不能。
我做不到。
我是一个医生。
在成为一个被制度伤害的、满腹委屈的“我”之前,我首先,是一个医生。
这个身份,刻在我的骨子里,融进我的血液里。
我逃不掉。
也不想逃。
我深吸一口气,用手背,胡乱地擦了一把脸。
然后,我按下了回拨键。
电话,几乎是秒接。
“小陈!”老刘的声音,充满了急切和惊喜。
“准备手术室。”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异常坚定。
“另外,通知血库,备足2000cc的A型血和血浆。让麻醉科最好的麻醉师过来。把体外循环机,ECMO,全都准备好。”
我一口气,下达了一连串的指令。
每一个指令,都清晰,准确,不容置疑。
那个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那个在手术台上,冷静,果断,掌控一切的我,又回来了。
电话那头,老刘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好,好!我马上就去安排!小陈,你……你真是……”
“别废话了。”我打断他,“我十五分钟之内到。”
挂了电话,我没有丝毫的犹豫。
我冲进卧室,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了衣服。
甚至没有去看我那只还在恢复中的左眼。
我知道,此刻,它不能成为我的阻碍。
我拿起车钥匙,冲出家门。
深夜的城市,街道上车辆稀少。
我把油门踩到底。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像一条条流光溢彩的丝带,向后飞速地掠去。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也不是空白。
那颗由鲜花组成的心脏,那句“愿我的心,能如夏花般绚烂”,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地出现。
像一个魔咒,也像一个承诺。
十五分钟后,我把车甩在医院的停车场,一路狂奔,冲进了住院部大楼。
电梯口,老刘和几个科室的副主任,已经等在了那里。
看到我,老刘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快步走上来,想说些什么。
我摆了摆手,直接问:“病人呢?”
“在ICU,生命体征很不稳定,随时可能心跳骤停。”
“带我过去。”
我一边走,一边脱下外套。
小林跟在后面,帮我接了过去,眼神里,充满了激动和崇拜。
ICU的门,缓缓打开。
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各种监护仪器的滴滴声,交织成一首令人心悸的交响乐。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孩。
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瘦小,更加脆弱。
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我走到她的床边,拿起她的病历,快速地翻阅着。
各项指标,都差到了极点。
这已经不是在走钢丝了,这简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手术室准备好了吗?”我头也不抬地问。
“准备好了,所有人员都已就位。”老刘回答。
“好。”我合上病历,“马上送手术室。”
“可是,小陈,你的眼睛……”一个副主任,有些担忧地看着我蒙着纱布的左眼。
“没事。”我淡淡地说。
一只眼睛,也够了。
我转身,大步向手术室走去。
“陈老师!”
小林在后面叫住了我。
我回头。
他把一个东西,递到了我的手里。
是一个小小的,折叠起来的速写本。
“这是……那个女孩的。”他小声说,“她说,如果……如果她下不来手术台了,希望您能替她,把它看完。”
我的手,顿了一下。
我接过那个速写本,很轻,但感觉,有千斤重。
我没有打开,只是紧紧地握在手里,然后,点了点头。
走进手术室的更衣间,我用最快的速度,换上手术服。
当我站在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用消毒皂,一遍一遍地,从指尖,洗到手肘的时候。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左眼蒙着纱布,像一个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兵。
但我的眼神,却异常的明亮,和坚定。
我知道,我的战场,就在那扇门后面。
我的敌人,是死神。
而我的武器,是我这双手,和我脑子里,那无数次“纸上谈兵”的经验。
我举起双手,走进手术室。
无影灯,亮得晃眼。
空气中,弥漫着冰冷而紧张的气息。
麻醉师,护士,体外循环师……所有人都各就各位,像一台精密仪器上,一个个严阵以待的零件。
而我,是这台仪器的核心。
我站到主刀的位置上。
护士长把手术刀,递到我的手里。
熟悉的重量,熟悉的触感。
我的心,瞬间就定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心电监护仪。
那条脆弱的、随时可能消失的曲线,就是我今天要守护的生命线。
“开始吧。”
我低下头,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到了手术室的每一个角落。
刀锋,划破皮肤。
一场漫长的、艰苦的战役,正式打响。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那颗脆弱的、搏动的心脏。
它的结构,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还要糟糕。
主动脉壁,薄得像一层纸,随时可能破裂。
冠状动脉的开口,被撕裂的内膜堵住,心肌已经开始出现缺血的迹象。
每一步操作,都必须精准到毫米。
每一次下刀,每一次缝合,都不能有丝毫的偏差。
我的右眼,因为长时间聚焦,开始感到酸痛。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了下来,浸湿了口罩。
护士,不停地帮我擦汗。
整个手术室,除了仪器的滴答声,和我偶尔发出的指令声,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能感觉到,老刘就站在我的身后,他的呼吸,跟我一样沉重。
他没有说话,没有打扰我。
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一点外界的干扰,都可能是致命的。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的手,稳得像一块岩石。
血管钳,持针器,手术剪,在我的指尖,仿佛有了生命,变成了一个个舞者,在那个方寸之地,跳着一支惊心动魄的舞蹈。
分离,切除,修补,重建……
一个又一个难题,被我逐一攻克。
我用人工血管,替换掉了脆弱不堪的主动脉。
我重建了冠状动脉的开口,恢复了心肌的供血。
我修补了心脏内部的缺损,让血液,重新回到了它应该在的轨道。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像是在废墟之上,重建一座宏伟的宫殿。
而我,是那个唯一的建筑师。
不知道过了多久。
当我用最后一根缝线,缝合好主动脉的吻合口时。
我直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开放主动脉。”我对体外循环师说。
阻断钳,被松开。
温热的血液,重新涌入那颗被修复好的心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监护仪。
心脏,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开始自主地、有力地,搏动起来。
一下,一下。
咚,咚,咚。
像一首,全世界最美妙的乐曲。
手术室里,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声。
有人,甚至激动得哭了出来。
我靠在手术台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的腿,在发抖。
我的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
左眼的纱布下面,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我知道,那是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和右眼过度用眼,带来的后果。
“小陈,你……”老刘走上来,扶住我,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摆了摆手。
“我没事。”
我看着监护仪上,那条平稳而有力的曲线,笑了。
这是我这半个月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值了。
一切,都值了。
手术,很成功。
女孩被送回了ICU,继续观察。
我脱下手术服,走出手术室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那个女孩,也拥有了,新的一天。
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我的办公室。
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
我太累了。
累到,连眼睛都睁不开。
我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我睁开眼,看到老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站在我的面前。
“醒了?”他把咖啡放在茶几上,“喝点吧,提提神。”
我坐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那女孩,怎么样了?”
“情况很稳定,各项指标都在好转。今天早上,已经撤掉呼吸机了。”老刘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那就好。”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很苦,但很香。
办公室里,很安静。
我和老刘,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说道:“小陈,对不起。”
我拿着咖啡杯的手,顿了一下。
“奖金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简单粗暴地,就按规定办事。我忘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忘了,你为科室,为医院,付出了多少。”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我已经跟院里打过报告了,你的奖金,一分都不会少。另外,院里还决定,给你申请今年的‘特殊贡献奖’。”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这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小陈,我知道,这些都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医院,还有我,是认可你的价值的。你,是我们心脏外科,无可替代的王牌。”
他说得很诚恳。
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
“主任,”我看着他,平静地说,“我不是为了奖金,也不是为了什么特殊贡献奖,才回来做那台手术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连忙点头。
“我回来,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医生。”
我说完,站起身。
“我去看看病人。”
我没再看他,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我来到ICU的探视窗前。
那个女孩,已经醒了。
她靠在床上,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
她似乎,也看到了我。
她冲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然后,她举起了她手中的速写本。
我这才想起来,那个被我遗忘在手术服口袋里的,她的小小的速写本。
我从口袋里,把它拿了出来。
我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然后,缓缓地,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页,画的是一扇窗。
窗外,有蓝天,白云,和一只飞翔的小鸟。
旁边写着一行字:我想飞。
第二页,画的是一片大海。
海边,有沙滩,贝壳,和一个奔跑的女孩。
旁边写着:我想跑。
第三页,画的是一个画室。
画室里,摆满了画架,颜料,和各种各样的作品。
旁边写着:我想画画,一直画到老。
我一页一页地,翻了下去。
每一页,都是一个梦想。
一个普通女孩,最简单,也最奢侈的梦想。
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画的,是一双手。
一双,戴着蓝色无菌手套,握着手术刀的手。
那双手,正在一颗由鲜花组成的心脏上,小心翼翼地,缝合着一道裂痕。
在画的下面,写着一行字:
“谢谢您,给了我一个,可以继续做梦的未来。”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坐在医院的长廊上,像一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身上。
暖暖的。
我突然觉得,我那只受伤的左眼,好像,也不是那么疼了。
我明白了。
我的价值,从来就不在那六万块钱里。
也不在任何人的口头表扬,或者一张奖状上。
我的价值,在我的这双手里。
在那些被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生命里。
在那些,因为我,而得以继续的,一个个普通而又闪亮的梦想里。
这,才是支撑我,作为一个医生,走下去的,全部意义。
来源:健康游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