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我的鼻子,然后慢慢收紧,直到我的整个脑袋里都只剩下这种冰冷、干净,又带着点绝望的气味。
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我的鼻子,然后慢慢收紧,直到我的整个脑袋里都只剩下这种冰冷、干净,又带着点绝望的气味。
我妈躺在病床上,白色的被子盖到胸口,只露出一张因为生气而显得愈发干瘪的脸。
窗外的阳光很好,切开空气,在床边的地板上投下一块亮晃晃的四方形。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那块光斑像一块豆腐,软软的,热乎乎的,如果踩上去,大概会陷进去。
可我妈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锉刀,把这块安静的“豆腐”给锉得粉碎。
“一个星期了。”
她眼睛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一块水渍,形状有点像一只展翅的鸟。
“整整一个星期,她林晚人呢?”
我把刚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她嘴边。
“妈,吃点水果。晚晚她……她公司忙。”
我妈猛地转过头,眼神像两把小刀子,直直地扎过来。
她没张嘴,那块苹果就那么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好像更浓了。
“忙?”她冷笑一声,嘴角向下撇着,牵动了脸上的皱纹,那些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再忙,自己的婆婆住院了,抽不出半天时间来看看?是公司离了她就倒闭了,还是地球离了她就不转了?”
“她不是那个意思……”
“她就是那个意思!”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窗外一只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她就是觉得我这个老婆子碍眼!我还没死呢,她就这么不耐烦了。等我真闭了眼,她是不是要放鞭炮庆祝?”
这些话,像一根根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一个星期了,每天都是这样。
从一开始的旁敲侧击,到后来的指桑骂槐,再到现在的直接开骂。
我夹在中间,像个两头受气的风箱,快要被抽干了。
我把苹果默默地收回来,放进那个透明的塑料碗里。
苹果的切面已经开始氧化,泛着一层不新鲜的黄色,像一段正在腐烂的关系。
“妈,你别这么说。晚晚她真的有事。”
“有事?有什么事比天还大?我养你这么大,给你娶了媳妇,我图什么?我不就图老了病了,床边有个人端茶倒水吗?”
她说着,开始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赶紧放下碗,去给她拍背。
她的后背很瘦,隔着一层薄薄的病号服,我能清晰地摸到一根根的肋骨,像搓衣板一样硌手。
“你别生气,医生说你要静养。”
“我能不生气吗?我躺在这儿,动也动不了,心里能不憋屈吗?人家老张的儿媳妇,一天三顿地送汤,换着花样地做。你再看看我!我只有儿子,没有儿媳妇!”
她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隔壁床的张阿姨。
张阿姨的儿媳妇确实孝顺,每天都来,陪着说话,喂饭擦身,无微不至。
那种热闹和我们这边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每次张阿姨的儿媳妇一来,我妈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那份羡慕,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最后变成了尖锐的刺,全都扎向了我,也扎向了那个没出现的林晚。
我给她倒了杯温水,她喝了两口,情绪才稍微平复下来。
她靠在床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反射出一种刺眼的银色。
“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我沉默了。
我该怎么说?
说我们没吵架,但是晚晚就是不肯来?
还是说,我们吵架了,所以她不来?
哪一种解释,在我妈这里,都会变成林晚的十恶不赦。
“没有。”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简单的回答。
“没有?”我妈的音调又扬了起来,“没有她为什么不来?你别骗我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带着一丝试探和不易察察的恐慌。
“她是不是……是不是不想跟你过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像一块石头,直直地坠进了深不见底的湖里。
我看着我妈那张苍老的、写满不安的脸,忽然觉得很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疲惫,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那种无力感。
这些年,她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一根绷得越来越紧的弦。
而我,就是那个徒劳地想让弦放松下来的人。
可我越是用力,那根弦就绷得越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
而今天,现在,这一刻,我感觉它马上就要断了。
“妈。”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的消毒水味呛得我喉咙发紧。
“晚晚她……她有她的苦衷。”
“苦衷?她能有什么苦衷?嫁到我们家,我亏待她了?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最好的?我这辈子,没对谁低过头,就差把她当亲闺女供着了!”
亲闺女……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心里那把锁了很久的、沉重的铁门。
门后,是积压了十几年的尘埃和秘密。
我看着我妈那张理直气壮的脸,看着她眼神里那种“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你就该回报我”的固执。
我忽然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们三个人都会被这根弦勒死。
有些事情,瞒不住了。
再瞒下去,就是对所有人的折磨。
“妈,”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先冷静一下,我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她警惕地看着我。
我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攥成了拳头。
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你总说,你把晚晚当亲闺ü女。”
“难道不是吗?”她立刻反驳。
“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从来不叫你一声‘妈’?”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我妈的表情凝固了。
是的,林晚嫁给我五年,她叫我妈,一直都是客客气气地叫“阿姨”。
一开始,我妈还纠正过几次,后来发现没用,也就不再提了。
但这根刺,我知道,一直扎在她心里。
她总是在亲戚朋友面前抱怨,说我娶了个媳妇,清高得很,连声妈都不肯叫。
“她那是没礼貌!从小没家教!”我妈的嘴唇哆嗦着,显然是被我戳到了痛处。
“不是的。”我摇了摇头,感觉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妈,你住院,她不来。不是因为她忙,也不是因为我们吵架了,更不是因为她不孝顺。”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那是因为什么?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却布满血丝和浑浊的眼睛。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缓慢地,说出了那句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的话。
“因为,你不是她生母。”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变成了固体。
我妈脸上的表情,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
愤怒、错愕、不解……所有的情绪都冻结在了那一刻。
窗外那块亮晃晃的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移走了。
整个病房,都笼罩在一种灰白色的、安静得可怕的影子里。
只有墙上的时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一个冷漠的看客,记录着这一切。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也可能,只过了几秒钟。
我妈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震惊,慢慢变成了迷茫,然后是彻彻底底的空白。
像一个被人从梦中摇醒,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地方的孩子。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细得像一根蛛丝,好像风一吹就会断。
“我说,”我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你不是晚晚的亲生母亲。我们……我们才是她的亲人。”
这句话,像第二道雷,劈在了她的头顶。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荒谬和不可置信。
“你疯了?陈阳,你是不是照顾我,累糊涂了?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开始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身体的虚弱让她力不从心。
“我没有胡说。”我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靠回床头。
“妈,你听我说完。”
我的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倒流回二十年前。
那是一个夏天,空气里全是闷热的湿气,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里。
林晚,那个时候还不叫林晚,她叫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她是我小姨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
小姨是我妈唯一的妹妹,一辈子没结婚,性子野,像一匹没人能驯服的马。
那天,她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手里牵着一个瘦得像豆芽菜一样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连衣裙,裙摆上还破了个洞。
她低着头,两只手紧紧地抓着小姨的衣角,一句话也不说。
“姐,以后,她就是你女儿了。”小姨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从菜市场带回来一棵白菜。
我妈当场就炸了。
“你疯了?李娟!你从哪儿捡来的野孩子?我们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多张嘴吃饭,你来养啊?”
那天,她们姐妹俩吵得天翻地覆。
筒子楼的隔音不好,整个楼道里都回荡着她们的争吵声。
我躲在门后,偷偷地看着那个小女孩。
她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像一棵被暴风雨打蔫了的小草。
我记得,她的头发黄黄的,很稀疏,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
最后,小姨走了。
她把孩子留下了,还留下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她所有的积蓄。
她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她说,这个孩子,是她朋友的,朋友夫妻俩出车祸,都没了。
她说,姐,算我求你了。
小姨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个小女孩,就这么留在了我们家。
她成了我的“妹妹”。
我妈给她取名叫“陈晚”,后来上了户口,才改成了“林晚”,跟了她亲生父亲的姓。
我把这段尘封的往事,一点一点地,掰开揉碎了,讲给我妈听。
我讲得很慢,很仔细,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我讲到,我妈是如何一边抱怨,一边给她做饭,给她洗衣服。
我讲到,她是如何严格地要求她,考试必须考第一,家务活必须全包。
我讲到,她从来没有抱过她,从来没有对她笑过,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
我妈一直沉默地听着。
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抗拒和否认,慢慢地,变得恍惚起来。
好像她也在我的叙述里,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充满了争吵声的夏天。
“不……不是的……”她喃喃自语,像在说服我,又像在说服她自己。
“她是……她是我养大的……她就是我女儿……”
“妈,”我打断了她,“你养大了她,这没错。你供她吃,供她穿,供她上学,这也没错。但是,你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过你的女儿。”
我的话,很残忍。
我知道。
但就像外科医生做手术,必须切开腐烂的伤口,才能把里面的脓挤出来。
“你对她,只有责任,没有爱。”
“你对她的所有‘好’,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你觉得你收留了她,你就是她的救世主,所以她必须对你感恩戴德,必须对你唯命是从。”
“你要求她优秀,不是因为你希望她过得好,而是因为你想向所有人证明,你这个‘母亲’当得有多成功。”
“你从来没有问过她,她想要什么,她喜欢什么,她害怕什么。”
“你记得我小时候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你记得我所有的过敏源。但是妈,你知道晚晚她对什么过敏吗?”
我妈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她对芒果过敏。一吃,全身都会起红疹子。”
“你不知道。因为你从来没有关心过。”
“她小时候,最怕打雷。每个下雨的晚上,她都会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你也不知道。因为你从来没有在晚上去她的房间看过她一眼。”
“她最喜欢的东西,是她亲生父母留给她的一只小木马。那只木马的漆都掉光了,一条腿也断了。你嫌它占地方,好几次都想把它扔掉。你更不知道,那只小木马,是她唯一的念想。”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母亲”形象。
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像一张被浸湿了的纸。
“你对她所有的付出,都像一笔账,清清楚楚地记在那里。你等着她长大,等着她嫁人,等着她用一辈子的孝顺来偿还你。”
“所以,当你生病了,她没有像你想象中那样,立刻扑到你的床前,为你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的时候,你才会这么愤怒,这么失望。”
“因为在你心里,她不是你的女儿,她是你的一项投资。现在,是你该收获回报的时候了,可这项投资,却让你失望了。”
病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听见我妈粗重的呼吸声,像一架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着。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滑进她花白的鬓角里。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是一种绝望的、无声的坍塌。
她一辈子建立起来的那个坚硬的、正确的、不容置疑的世界,在这一刻,碎成了粉末。
“所以……”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她不来……是因为她恨我?”
我摇了摇头。
“不,她不恨你。”
“她只是……怕你。”
怕?
这个字,显然比“恨”更让她难以接受。
“她怕你的要求,怕你的指责,怕你那种永远不会满意的眼神。”
“她更怕医院。”
我停顿了一下,才说出了那个最关键的原因。
“因为,她的父母,就是在医院里去世的。那个时候,她太小了,但那种消毒水的味道,那种白色的墙壁,那种生离死别的场景,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对她来说,医院,就等于死亡和离别。”
“她不是不关心你。你住院的钱,是她交的。你请的这个护工,是她找的。她每天都会给我打好几个电话,问你的情况,问你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
“她只是……没有办法走进这间病房。她一闻到这个味道,就会浑身发抖,会喘不过气来。”
“她有很严重的心理创伤,一直在看心理医生。这件事,她不让我告诉你,因为她知道,你不会理解,你只会觉得,她是娇气,是找借口。”
我妈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眼泪还在不停地流,但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
我知道,我的话,把她伤得体无完肤。
但我别无选择。
有些真相,虽然痛苦,但长痛不如短痛。
我们三个人,都被困在一个名为“亲情”的牢笼里太久了。
是时候,打开这把锁了。
那天下午,我妈一句话也没再说。
她不吃饭,也不喝水,就那么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上那块鸟一样的水渍。
护工来了,给她擦身,她也一动不动,像个木偶。
我心里很慌。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我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她毕竟是我的母亲。
是那个会在我发烧的夜晚,用酒精一遍遍给我擦拭手心脚心,整夜不睡的母亲。
是那个会在我被同学欺负了之后,像一只护崽的母狮子一样,冲到学校去替我讨回公道的母亲。
她把所有的温柔和爱,都给了我。
却把所有的严苛和冷漠,都给了林晚。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或许,在她心里,爱是有限的。
她把那份有限的爱,全部倾注在了我这个亲生儿子身上,就再也分不出一点点给那个“外来”的女儿了。
又或者,她只是用了一种她认为正确的方式,去“塑造”林晚。
她希望林晚坚强、独立、优秀,希望她能摆脱原生家庭的阴影。
所以她从不夸奖,从不拥抱,她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逼着林晚长大。
她以为这是为她好。
她不知道,这种“好”,像一件长满了刺的铠甲,保护了林晚,也刺伤了林晚。
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就在病房的陪护床上将就了一晚。
我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听着我妈的呼吸声。
她的呼吸,时而平稳,时而急促,好像在做什么噩梦。
我悄悄地起身,走到她床边。
借着走廊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我看到她的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在睡梦中,眉头紧紧地皱着,嘴里还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
我凑近了听。
我听到她在喊:“小娟……小娟……你别走……”
小娟,是我小姨的名字。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忽然明白了。
我妈她……她不是不爱林晚。
她只是……把对小姨的怨和念,都投射到了林晚的身上。
小姨把林晚扔给了她,自己一走了之,杳无音信。
我妈心里是有怨的。
她怨妹妹的不负责任,怨她给自己添了这么大的一个“麻烦”。
所以,她把这份怨气,不自觉地发泄在了林晚身上。
同时,她又把林晚当成了小姨的延续。
她害怕。
她害怕林晚也会像小姨一样,有一天会突然离开,会突然消失不见。
所以她不敢对她太好,不敢跟她太亲近。
她害怕付出感情之后,又一次被抛弃。
她用冷漠和严苛,给自己建了一道墙。
她以为这样,就不会受伤了。
第二天早上,我妈醒得很早。
她醒来的时候,我正趴在她的床边打盹。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叫醒我,或者抱怨我。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睁开眼,对上她的目光时,我发现,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那种尖锐的、充满审视的眼神。
而是变得很复杂。
有疲惫,有悲伤,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茫然。
“我……”她开口,声音嘶哑,“我想喝水。”
我赶紧给她倒了杯水。
她喝水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窗外。
天刚蒙蒙亮,外面是那种灰蓝色,带着一点点微弱的橘光。
“你说的那个……小木马,”她忽然问,“还在吗?”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在。晚晚一直收着。”
“哦。”她应了一声,就再也没说话了。
那天,她的话依然很少。
但是,她开始吃饭了。
我喂她喝粥,她就乖乖地张开嘴。
护工给她按摩,她会说一声“谢谢”。
她不再提林晚的名字,也不再抱怨隔壁床有多热闹。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又好像,只是把那个真实的、脆弱的自己,从那个坚硬的壳里,剥了出来。
又过了两天,她的身体好了一些,可以下床慢慢走动了。
那天下午,我扶着她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散步。
花园里种了很多月季花,开得正盛。
红的,粉的,黄的,一团团,一簇簇,像一张张热热闹烈的笑脸。
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混着青草的味道。
“陈阳,”她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你跟妈说实话。”
“嗯?”
“我……是不是一个很糟糕的母亲?”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颤音。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看着她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脸,心里一阵酸楚。
我摇了摇头。
“不,你不是。”
“你只是……一个不会表达爱的母亲。”
我扶着她,在花园的长椅上坐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妈,你还记得吗?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打篮球,把腿摔断了。”
她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那个时候,淘气得很。”
“我住院那一个月,你每天下班了,都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医院给我送你亲手炖的骨头汤。风雨无阻。”
“你从来没说过你爱我,但是我知道,那碗汤里,就是你的爱。”
“晚晚也是。”
我转过头,看着她。
“你对她,也是一样的。”
“你嘴上说她是个累赘,是个麻烦。但是,她发高烧的那个晚上,是谁抱着她,在医院的急诊室里,跑上跑下,一夜没合眼?”
“是你。”
“她上高三,压力大到整夜整夜地失眠。是谁每天晚上,都给她热一杯牛奶,放在她的书桌上?”
“也是你。”
“你送她去上大学的那天,在火车站,你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转身就走了。但是,我看见了。你躲在站台的柱子后面,偷偷地抹眼泪。”
我妈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
她的头,埋得很低很低。
我能看到,有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她放在膝盖上的、干枯的手背上。
“你爱她,妈。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爱。”
“你用你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固执地,爱着她。只是,你的方式,让她感到了压力,感到了窒息。”
“你给的爱,太重了。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那天,我们在花园里坐了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
那些被我妈遗忘的,或者说,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都被我一点一点地捡了回来。
她像一个第一次听自己故事的听众,时而沉默,时而流泪。
等我们回到病房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病房都染成了一种温暖的橘红色。
我妈躺回床上,精神看起来比之前好了很多。
“陈阳,”她忽然对我说,“你……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个小木马,拿过来?”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立刻就回了家。
打开家门,林晚正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抱枕,呆呆地看着电视。
电视开着,但她显然没有在看。
她的眼神是空洞的。
看到我回来,她吓了一跳,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你……你怎么回来了?妈那边……”
“妈没事。”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把她揽进怀里。
她的身体很僵硬。
“晚晚,”我轻声说,“对不起。”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不关你的事……”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声音闷闷的,“是我不好……我太没用了……”
“不,你没有。”我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孩子。
“是我妈……她……她都知道了。”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都告诉她了?”
我点了点头。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她会怎么想我?她肯定觉得我是在报复她,觉得我……”
“她没有。”我打断了她。
“她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让我回来,把你的小木马,拿给她。”
林晚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我,好像没听懂我的话。
“小木马?”
“嗯。”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站起身,走进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她捧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走了出来。
她把布包放在茶几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那只小木马。
它真的很旧了。
身上的红漆已经斑驳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只耳朵断了半截,那条断了的腿,被林晚用胶水,歪歪扭扭地粘了回去。
它看起来,那么丑,那么可怜。
但林晚看着它的眼神,却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它陪了我很多年。”她轻轻地抚摸着小木马的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爸……亲手给我做的。”
我把小木马,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带回了医院。
我到医院的时候,我妈已经睡着了。
我把小木马,轻轻地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然后,我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这个小木马,能不能成为一把钥匙。
一把,打开她们母女之间那扇尘封已久的心门的钥匙。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妈正坐在床上。
她手里,捧着那只小木马。
她看得那么专注,那么出神。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刻薄和戾气。
只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悲伤。
她用手指,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小木马那粗糙的、掉光了漆的身体。
那个动作,轻得,好像怕把它碰碎了。
她没有注意到我醒了。
她就那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看到,她的眼角,又湿了。
我没有出声打扰她。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妈,她老了。
是真的老了。
不是那种生理上的衰老。
而是一种,精神上的,那种紧绷了一辈子的弦,终于松弛下来的,那种疲惫的、柔软的衰老。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小木马放回了床头柜上。
她转过头,看到了我。
她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很淡,很浅,带着一丝苦涩。
“我以前……总觉得它是个破烂货。”她说。
“现在才知道,它是个宝贝。”
那天,她出院了。
医生说她恢复得很好,可以回家静养。
我办好出院手续,去病房接她。
她已经换好了自己的衣服,坐在床边,手里,还捧着那只小木马。
我走过去,想帮她拿。
她却摇了摇头。
“我自已拿着。”
回家的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说。
她只是抱着那个小木马,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车子开到楼下。
我扶着她下车。
一抬头,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晚。
她就站在单元门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她看起来很紧张,两只手,把保温桶的提手,攥得紧紧的。
我妈也看到了她。
我妈的脚步,顿住了。
她们两个人,就这么隔着几米的距离,遥遥地望着对方。
空气,好像又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我妈扶着我的那只手,在微微地发抖。
林晚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只是,默默地,向我们走过来。
一步,一步。
走得很慢。
像踩在棉花上。
她走到我妈面前,站定。
她低下头,不敢看我妈的眼睛。
她把手里的保温桶,递了过来。
“阿……阿姨,”她的声音,细若蚊蝇,“我……我给你炖了鸡汤。”
我妈没有接。
她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看着林晚。
看着她低垂的眼帘,看着她紧张得发白的指节。
然后,我妈做了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伸出那只没有抱着小木马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林晚的头顶。
她摸了摸她的头发。
那个动作,很生涩,很笨拙。
就像一个第一次学着拥抱的人。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傻孩子,”我妈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回家吧。”
就是这三个字。
回家吧。
林晚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她把头,埋在我妈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我妈抱着她,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抱着那个小木-马。
她轻轻地,拍着林晚的背。
一下,又一下。
阳光,暖暖地照在她们身上。
我站在旁边,看着她们。
我的眼眶,也湿了。
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那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回了家。
林晚炖的鸡汤,很好喝。
我妈喝了两碗。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
但是,那种沉默,不再是以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
而是一种,温暖的,安详的静谧。
吃完饭,我妈说她累了,想去睡一会儿。
她把小木马,放在了她房间的床头柜上,最显眼的位置。
我和林晚,在客厅里收拾碗筷。
“谢谢你。”林晚忽然对我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们。”
我笑了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气氛,好像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我妈的话,还是不多。
但是,她不再对我挑三拣四,也不再对林晚冷言冷语。
她会坐在沙发上,看林晚喜欢的电视剧。
虽然她总是一边看一边吐槽剧情狗血。
她会吃林晚做的菜。
虽然她还是会说,盐放多了,或者火候不够。
但是,她会把碗里的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林晚呢,也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小心翼翼地,躲着我妈。
她会主动跟我妈说话,聊聊工作上的趣事,聊聊新上映的电影。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我妈在听。
她们之间,还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墙。
但是,那堵墙,好像没有以前那么高,那么厚了。
墙上,好像开了一扇小小的窗。
有光,可以照进来了。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我妈戴着老花镜,在灯下,捣鼓着什么。
我走近一看,发现她手里拿着的,是那只小木马。
她正在用一小块砂纸,小心翼翼地,打磨着小木马身上那些粗糙的地方。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妈,你这是干嘛呢?”我问。
她头也没抬。
“它太旧了。我给它翻新一下。”
我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样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我知道,她不是在翻新一只木马。
她是在修补一段关系。
是在弥补一份,迟到了二十年的爱。
又过了一段时间,到了林晚的生日。
我给她订了一个大蛋糕,买了一束她最喜欢的向日葵。
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
唱完生日歌,林晚闭上眼睛,许愿。
等她吹完蜡烛,我妈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盒子。
“给你的。”她把盒子推到林晚面前。
林晚愣住了。
她打开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那只小木马。
但是,它已经不是原来那副破旧的样子了。
它被重新上了漆,是那种很温暖的,明亮的红色。
那只断了的耳朵,被我妈用木头,重新雕了一只,安了上去。
那条断了的腿,也被修补得天衣无缝。
它看起来,焕然一生。
像一只,刚刚从童话里跑出来的小马。
林晚看着那只小木马,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阿姨……”
“叫妈。”我妈看着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
林晚的嘴唇,颤抖了很久。
那一声“妈”,好像有千斤重。
她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叫出口。
我妈也没有催她。
她只是静静地,等着。
终于,林晚深吸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看着我妈,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
“……妈。”
我妈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她笑了。
笑着,流着泪。
她说:“哎。”
那一天,我们家的窗外,阳光灿烂。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终于,也迎来了天晴。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平淡,也很温暖。
我妈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
她开始学着玩智能手机,学着发微信,刷短视频。
她每天都会在家族群里,分享各种养生知识和心灵鸡汤。
林晚呢,她还是会定期去看心理医生。
但是,她的笑容,越来越多了。
她不再害怕打雷的夜晚。
因为,我妈会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她的房间,陪她坐一会儿。
她们的话,依然不多。
但是,那种陪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去逛公园。
看到有小孩子在骑木马,我妈忽然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她转过头,对林晚说:
“晚晚,等以后,你有了孩子,妈也给他做一个小木马。”
“做一个,比你这个,更大,更好看的。”
林晚笑着,点了点头。
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她说:“好。”
那一刻,阳光正好。
微风,轻轻地吹过。
我看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她们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幸福的微笑。
我忽然明白。
血缘,或许是亲情的开始。
但是,真正让亲情得以延续和升华的,是爱,是理解,是包容。
是那份,愿意为了对方,去改变,去付出的,笨拙而又真诚的心。
我们都曾被困在过去。
被那些伤害,那些误解,那些无法言说的隔阂,困住了脚步。
但幸运的是,我们最终,都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条路,通往的,是彼此的心。
来源:童书育儿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