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的天,是那种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很久没洗的抹布,拧不出水,也见不到光。
电话是哥哥打来的。
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蝉,发出垂死的嗡鸣。
屏幕上跳动着“哥”这个字,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我盯着它,好像在看一个从遥远星球发来的信号,需要时间破译。
窗外的天,是那种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很久没洗的抹布,拧不出水,也见不到光。
我没接。
它就那么一直响,固执地,不依不饶地,直到自动挂断。
世界安静下来。
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咔哒,咔哒,像时间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我的心上。
昨天是妈的六十大寿。
我没回去。
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缺席她的生日。
手机安静了没多久,又开始震动。
还是我哥。
我划开接听,没有说话。
听筒里传来他有些急躁的呼吸声,混杂着医院里特有的,那种消毒水和人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嘈杂背景音。
“你怎么不接电话?”他的声音有点哑,带着一丝责备。
我还是没说话,只是听着。
听着那头的嘈杂,想象着他此刻的表情。应该是皱着眉,一脸的不耐烦。
“你在听吗?喂?”
“嗯。”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妈住院了。”他说。
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针,毫无预兆地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的心,猛地一抽。
“昨天晚上,寿宴刚结束,人就不行了,高血压,脑溢血,现在还在抢救。”
他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背一份报告,没有感情,只有事实。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开始泛白。
昨天。
寿宴。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浮现出亲戚们发在家族群里的照片。
大红的寿字背景墙,十八层高的奶油蛋糕,妈穿着一身崭新的紫红色唐装,坐在最中间,满脸笑容。
哥哥和嫂子,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边,怀里抱着他们刚满周岁的儿子。
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照片下面,是一连串的点赞和祝福。
“老太太真有福气。”
“儿孙满堂,享福喽!”
我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每一张都像是在无声地告诉我:你看,没有你,这个家照样圆满。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最后停留在哥哥发的那条朋友圈上。
配文是:“祝老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下面配了九张图,每一张都是精挑修过的,喜气洋洋。
我没有点赞,也没有评论。
我只是默默地退出了微信。
“你听见没有?赶紧过来!医生要家属签字!”哥哥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哪个医院?”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他报了地址。
我挂了电话,没有半点迟疑,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
车子在路上飞驰,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
我的脑子却异常清晰。
清晰地记得半个月前,也是我哥打来的电话。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
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等一个很重要的客户。
电话响的时候,我以为是客户到了。
接起来,是我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甚至有些亢奋。
“告诉你个好消息,咱家老房子,拆了。”
我愣了一下。
那栋老房子,在城郊,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那里有我爸亲手种下的一架紫藤萝,每年春天,都会开出一串串紫色的瀑布。
有我和我哥在墙上用粉笔画下的身高线,歪歪扭扭,一年比一年高。
还有我爸的书房,里面有满满一墙的书,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
爸去世后,妈就搬去和哥嫂一起住了。
老房子一直空着,像一个沉默的老人,守着我们所有的童年。
“拆迁款下来了,一共四百万。”哥哥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
四百万。
我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这么多?”
“是啊,地段好,补偿标准高。”
我能想象到他在那头眉飞色舞的样子。
“那……怎么分?”我问得很小心,像是在试探一池水的深浅。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然后,我听到我哥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商量的,但其实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看,我这边要养孩子,要还房贷,压力大。妈的意思是,这笔钱,就都给我了。”
都给他了。
这四个字,像四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质问,还是该哭闹?
好像都不对。
“你现在过得也挺好,自己开了公司,也不缺这点钱。”他继续说,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再说了,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泼出去的水。
我笑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早就是外人了。
“我知道了。”我说。
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飘在空中,找不到落点。
“你别多想啊,妈也是为我考虑。等我以后条件好了,肯定会补偿你的。”
我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咖啡已经凉了,喝到嘴里,又苦又涩。
那个下午,我没等来我的客户。
我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妈,你真的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从小就知道,妈偏心我哥。
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哥哥。
哥哥的衣服永远是新的,我的,大多是穿他剩下的。
我考上大学那年,是镇上第一个女大学生。
爸高兴得摆了好几桌酒。
妈却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是要嫁人的。你爸非要折腾,白花钱。”
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
我以为天底下大部分的母亲都是这样的,重男轻女,是刻在她们骨子里的东西。
我努力读书,拼命工作,就是想证明给她看,女儿不比儿子差。
我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从最底层的销售做起,每天踩着高跟鞋跑遍全城,磨破了多少双鞋,受了多少白眼,我从没跟家里说过。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公司,买了房,买了车。
我每次回家,都会给妈买最贵的衣服,最好的保健品。
我想让她知道,她的女儿,有能力让她过上好生活的。
她每次都收下,然后转头对邻居说:“这都是我儿子有出息,知道孝顺我。”
别人问:“这不是你女儿买的吗?”
她会摆摆手,说:“女儿?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指望不上。”
这些话,都是我后来从邻居阿姨那里听来的。
每次听到,心都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但我总安慰自己,妈是老思想,刀子嘴豆腐心,她心里还是有我的。
直到那四百万。
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在那个家里,最真实的位置。
我不是家人。
我只是一个,偶尔回来探亲的客人。
所以,妈的六十大寿,我没有回去。
我没有发祝福,没有打电话,就像一个彻底的局外人。
我以为我可以不在乎。
可当哥哥说出“妈住院了”那几个字时,我所有的伪装,瞬间崩塌。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
我冲进急救室。
走廊里挤满了人,都是我们家的亲戚。
他们看到我,表情各异。
有惊讶,有同情,还有一丝不易察ucas的幸灾乐祸。
哥哥靠在墙上,一脸疲惫。
嫂子抱着孩子,在一旁小声地哭。
“怎么样了?”我冲到哥哥面前。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还在抢救,医生说情况不乐观。”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喝多了。”哥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些亲戚,一个劲地灌她,说是什么福气酒,她高兴,就没拦着。”
我望向那些亲戚。
他们纷纷避开我的目光。
昨天,他们还在酒桌上,众星捧月地围着我妈,说着各种奉承话。
今天,他们就成了冷漠的旁观者。
这就是人性。
抢救室的灯,一直亮着。
红色的,像一只嗜血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们这些焦急等待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我想起我发高烧,妈抱着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卫生院跑。
她的脸冻得通红,嘴里呼出的白气,像一团团棉花。
她说:“妞妞别怕,妈在呢。”
我想起我第一次来例假,吓得直哭。
是妈拿了热毛巾和红糖水给我,温柔地告诉我:“傻孩子,这是长大了。”
我想起我出嫁那天,她一边骂我白眼狼,这么快就忘了娘家,一边偷偷地躲在房间里抹眼泪。
那些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我的理智。
我发现,我根本恨不起来她。
不管她做了多少让我伤心的事,她依然是我的妈妈。
那个给了我生命,抚养我长大的女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我们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医生顿了顿,脸色凝重,“脑部出血面积太大,压迫了神经,以后……可能会半身不遂,语言功能也会受影响。”
半身不遂。
语言功能受影响。
这几个字,像晴天霹雳,把所有人都震懵了。
我妈,那个一辈子要强,说话像吵架一样的女人,以后要躺在床上,话也说不清楚了?
我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嫂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亲戚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
“这可怎么办啊?”
“以后不是要人伺候了?”
“这可是个无底洞啊!”
我哥的脸色,比墙壁还白。
他看着医生,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走上前,看着医生,冷静地问:“后续的治疗方案是什么?康复的希望有多大?”
医生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我的镇定。
他详细地解释了后续的治疗和康复计划。
很复杂,也很昂贵。
最重要的是,需要家属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亲戚们听完,一个个都找借口溜了。
最后,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还有嫂子怀里那个,还在熟睡的孩子。
“钱……”哥哥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治疗费,怎么办?”
我看着他。
“那四百万呢?不够吗?”
他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那笔钱……我拿去……拿去买理财了,说是半年期的,现在取不出来。”
我气得想笑。
“理财?哥,那是妈的救命钱!你怎么能……”
“我怎么知道会出这种事!”他突然冲我吼道,“我不是想多赚点吗?我想给孩子换个好点的学区房!我有错吗?”
“你没错。”我冷冷地说,“你只是自私。”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
嫂子在一旁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别吵了,妈还在里面呢。”
他这才安静下来,蹲在地上,抱着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
这就是我妈倾尽所有去疼爱的儿子。
在关键时刻,他想到的,永远是他自己的小家。
“治疗费,我来想办法。”我说。
我拿出手机,开始联系朋友,咨询卖房子的事。
我在这个城市有两套房,卖掉一套,应该足够妈的治疗费用了。
哥哥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你……”
“你什么都别说了。”我打断他,“从现在开始,妈由我来照顾。”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愧疚。
妈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她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安静得像个婴儿。
她的头发白了很多,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
我这才发现,她真的老了。
我在病床边坐下,握住她没有输液的那只手。
她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
就是这双手,曾经牵着我学走路,为我缝补衣服,给我做过无数顿饭。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公司的事情交给了副总,全身心地投入到照顾我妈的生活中。
我给她请了最好的护工,每天给她擦洗身体,按摩手脚,防止肌肉萎缩。
我学着做她以前爱吃的流食,一勺一勺地喂给她。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偶尔清醒的时候,眼神也是空洞的,没有焦距。
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需要慢慢恢复。
哥哥和嫂子也来过几次。
每次都是放下一些水果,站一会儿就走。
他们说,孩子太小,离不开人。
我知道,他们是怕了。
怕这个无休止的麻烦。
我没有怪他们。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有一天,我正在给我妈读报纸,她突然动了动手指。
我激动地抓住她的手。
“妈?你醒了?”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啊啊”声。
她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我知道,她心里是明白的。
我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
“妈,你别怕,有我呢。”
从那天起,我妈的情况一天天好起来。
她能慢慢地坐起来了,眼神也恢复了一些神采。
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但她会用眼神和我交流。
我给她讲我公司里的趣事,讲我小时候的糗事。
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嘴角偶尔会露出一丝微笑。
那段时间,虽然很累,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好像,重新找回了和妈妈的连接。
有一天,哥哥突然来了。
他看起来很憔悴,胡子拉碴的。
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两百万。”他说,“理财那边,我想办法提前取出来了。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愣住了。
“你……”
“你别说了。”他打断我,眼圈红了,“我知道我混蛋。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妈。”
他看着病床上的妈妈,声音哽咽了。
“妈她……其实心里最疼的,是你。”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笔拆迁款,她一开始就说要分你一半。是我,是我贪心,我说服了她,我说你现在过得好,不差钱,我说我要养家糊口压力大。”
“她犹豫了很久,最后才同意。但她有个条件,让我写了张欠条,说那两百万是借我的,以后必须还给你。”
“她还说,等她六十大寿的时候,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把这件事宣布了,把钱给你,给你一个惊喜,也算是给你正名。”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一直都误会了她。
“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问。
“她说,怕你不肯要。”哥哥苦笑了一下,“她说你性子犟,从小就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从来不肯跟家里开口。她怕直接给你,你会觉得是施舍,伤了你的自尊心。”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这个要强的妈妈啊。
她用她自己那种笨拙的,甚至有些伤人的方式,默默地爱着我。
而我,却因为自己的敏感和自尊,差点就错过了这份爱。
哥哥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我的手心。
“这是老房子的钥匙。”他说,“拆迁之前,我回去收拾东西,在爸的书房里,发现了一个盒子。”
“盒子是锁着的,我打不开。妈说,那是爸留给你的,只有你能打开。”
我握着那把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钥匙,感觉它有千斤重。
那是通往我所有记忆的钥匙。
我请了假,回了一趟老家。
老房子已经不在了,变成了一片废墟。
只有那架紫藤萝,还奇迹般地立在那里,虽然枝叶被弄断了不少,但依然顽强地向上生长。
我仿佛看到了我爸,在藤架下,冲着我微笑。
我找到了哥哥说的那个盒子。
是一个很旧的木盒子,上面雕着简单的花纹。
我用钥匙,轻轻地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沓厚厚的信。
还有一本,我小时候的日记。
我翻开日记本。
上面是我歪歪扭扭的字迹。
“今天,哥哥把我的风筝弄坏了,我再也不理他了。”
“今天,爸爸给我买了一条新裙子,是粉色的,我最喜欢的颜色。”
“今天,妈妈又骂我了,她说女孩子就知道臭美。我讨厌她。”
……
一页一页,全是我童年的喜怒哀乐。
我甚至都忘了,我还写过这些东西。
我打开那些信。
是爸爸写给我的。
从我上大学开始,一直到他去世前。
他从来没有寄出过。
第一封信。
“我的女儿,今天是你离开家的第一天。看着你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车站,爸爸心里,又骄傲,又失落。你长大了,像一只小鸟,终于要飞向自己的天空了。记得,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别怕,家永远是你的港湾。”
最后一封信。
“我的女儿,爸爸的身体,可能撑不了多久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你妈。你妈那个人,嘴硬心软,一辈子都在为这个家操劳。她对你哥的偏爱,其实是一种补偿。因为你哥小时候身体不好,她总觉得亏欠了他。而你,从小就懂事,什么都不用我们操心,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疼你了。你要理解她。爸爸知道,你才是我们家最坚强,最优秀的孩子。爸爸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有你这样一个女儿。”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
我却仿佛能看到,灯光下,爸爸伏案写信的背影。
他把所有说不出口的爱,都写进了这些信里。
我抱着那个木盒子,在废墟上,放声大哭。
我哭我逝去的父亲,哭我误解的母亲,也哭那个,曾经孤单又倔强的自己。
我带着那个盒子,回到了医院。
我把爸爸的信,一封一封地读给妈妈听。
她听着听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滑落。
我握着她的手,说:“妈,对不起。”
她摇摇头,用尽全身力气,握紧了我的手。
我知道,她听懂了。
我们母女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在那一刻,彻底倒塌了。
我妈的康复之路,很漫长。
但我们一家人,都在努力。
我用那两百万,加上我自己的积蓄,给她找了最好的康复中心。
哥哥和嫂子,也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们不再找借口,每天下班都会来医院,陪着妈妈做康复训练。
哥哥会笨拙地给我妈讲笑话。
嫂子会耐心地喂她吃饭。
他们的小儿子,会趴在床边,用稚嫩的声音喊:“奶奶,加油。”
每次看到这个画面,我妈的眼睛里,都会闪着光。
有一天,康复师正在扶着我妈练习走路。
她走得很艰难,每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哥在旁边给她鼓劲。
“妈,加油!再走一步!”
我妈看着他,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
一个很轻,很模糊的音节,从她喉咙里发了出来。
“……好。”
我和我哥,都愣住了。
然后,我们俩,像孩子一样,又哭又笑。
那一天,阳光很好。
透过医院的窗户,洒在我们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
它是一个讲爱的地方。
那些曾经的怨恨,偏心,误解,在爱面前,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钱,可以衡量很多东西。
但它衡量不了亲情。
四百万,曾经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过气。
但现在,它只是一个数字。
一个见证了我们家,从分崩离析,到重新凝聚的数字。
后来,我妈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
她虽然还是不能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但已经可以自己拄着拐杖走路了。
也能说一些简单的词语。
她最常说的两个字,是我的名字。
每次她叫我,都像是在叫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
哥哥用剩下的钱,在老房子的原址附近,买了一套小房子。
他说,那是我们家的新起点。
搬家那天,我们把爸爸的那个木盒子,郑重地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嫂子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我妈坐在主位上,看着我和哥哥,笑了。
她的笑容里,有歉意,有欣慰,但更多的是,满足。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每一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举起酒杯。
“我敬大家一杯。”我说,“敬我们的新家,也敬我们失而代得的亲情。”
哥哥也举起杯,眼眶红红的。
“敬妹妹。”
我们碰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烟消云散了。
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有些爱,需要绕一个很大的圈子,才能真正懂得。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只要一家人,心在一起。
这比什么都重要。
比那四百万,重要得多。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
缴费单拉出来很长一串,上面的数字,曾经让我觉得是天文数字。
但现在,我只觉得庆幸。
庆幸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最大的问题。
庆幸我还有机会,能为她做点什么。
哥哥站在我旁边,默默地看着。
“以后,妈的开销,我们一人一半。”他说。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扶着妈走出医院大门。
外面的空气很新鲜,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妈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天。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她的手,一只被我挽着,一只被哥哥搀着。
很稳。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们也是这样,一左一右地走在爸妈身边。
那时候,我们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后来我们长大了,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那条路,就越走越远了。
现在,我们又重新走在了一起。
虽然,少了一个人。
但天上的那个人,看到我们这样,应该也会很欣慰吧。
车子开在回家的路上。
我妈一直看着窗外,像个好奇的孩子。
路过一个公园,看到有孩子在放风筝。
她突然指着窗外,激动地“啊啊”叫着。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那是一只蝴蝶风筝,在天上飞得很高很高。
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我爸也给我做过一个一模一样的。
后来被我哥不小心弄坏了,我哭了好几天。
我转过头,看到我妈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知道,她也想起来了。
我们之间,有太多太多共同的回忆。
这些回忆,是刻在骨子里的,是无论发生什么,都抹不掉的。
回到家,嫂子已经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床上铺着新洗过的被褥,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我妈躺在床上,脸上露出一种安心的表情。
这是她的家。
有她的儿子,有她的女儿,有她的孙子。
这才是她最想要的。
晚上,我陪着妈。
她睡得很安详。
我看着她的睡颜,心里很平静。
手机响了一下,是哥哥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
是那张他写的欠条。
上面写着:“今借到妹妹人民币贰佰万元整,此款为父母拆迁款,日后必定归还。”
落款,是他的名字。
日期,是在我妈生日的前一个星期。
照片下面,还有一句话。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我看着那行字,笑了。
我回了他两个字。
“家人。”
不需要说太多。
我们都懂。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妈正睁着眼睛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温柔。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她的手,还是那么粗糙。
但这一次,我感觉到的,只有温暖。
“妈。”我叫了她一声。
她笑了。
然后,她用尽全力,慢慢地,清晰地说出了三个字。
“我……爱……你。”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我等这句话,等了三十年。
我扑进她的怀里,像小时候一样。
窗外的紫藤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出了一些新的花苞。
紫色的,小小的,充满了生命力。
我知道,我们家的春天,也来了。
生活,还在继续。
我妈的康-复,依然是每天的必修课。
公司的事情,也需要我操心。
哥哥和嫂子,也依然要为他们的生活奔波。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担子要挑。
但不一样的是,我们的心,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地牵在了一起。
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理解,学会了包容。
周末的时候,我们会一起,推着我妈,去公园散步。
我们会买一个大大的风筝,像小时候一样,在草地上奔跑。
风筝飞得很高很高。
我妈坐在轮椅上,看着天上的风筝,看着奔跑的我们,笑得像个孩子。
阳光洒在她的白发上,闪闪发光。
那一刻,我觉得,这就是幸福。
最真实,最触手可及的幸福。
那四百万,最终还是花得差不多了。
一部分用于我妈的治疗,一部分,哥哥拿去付了学区房的首付。
他坚持要给我写一张新的欠条。
我把它撕了。
“哥,钱没了可以再赚。”我说,“家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他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爸留下的那个木盒子,现在成了我们家的传家宝。
我们会经常翻看那些信,那些日记。
每一次看,都像是在和过去对话。
每一次看,都让我们更加珍惜现在。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妈没有生那场病,我们家会变成什么样?
可能,我会一直活在怨恨里。
可能,我和哥哥,会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可能,那个家,就真的散了。
所以,有时候,命运的安排,真的很奇妙。
它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打碎了我们所有的伪装和隔阂,然后逼着我们,去面对最真实的自己,去寻找最重要的东西。
这个过程很痛。
但结果,是好的。
这就够了。
前几天,我出差回来,路过一家甜品店。
看到橱窗里有卖桂花糕的。
我想起,那是我妈以前最喜欢做的点心。
每年秋天,院子里的桂花开了,她就会摘下来,做成香甜软糯的桂花糕。
那味道,是我童年记忆里,最甜蜜的一部分。
我买了一盒,带回了家。
我妈看到桂花糕,眼睛都亮了。
我喂她吃了一块。
她慢慢地嚼着,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好……吃。”她说。
我笑了。
“好吃,我以后天天给你买。”
她摇摇头,指了指厨房。
“……我……教……你。”
我愣住了。
然后,我用力地点了下头。
“好。”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我和我妈,在厨房里,一起做桂花糕。
她坐在轮椅上,口齿不清地指挥着。
我手忙脚乱地操作着。
糯米粉撒了一身,糖放多了,桂花也弄得到处都是。
厨房里一片狼藉。
但我们俩,都笑得很开心。
桂花糕出锅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虽然样子有点丑,但味道,却出奇的好。
带着桂花的清香,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哥哥和嫂子下班回来,看到我们俩,像两只大花猫一样,都笑得不行。
我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着那盘丑丑的桂花糕。
每个人都说,这是他们吃过的,最好吃的桂花糕。
我知道,那是因为,这盘桂花糕里,有一种特殊的调味品。
它的名字,叫作“家”。
来源:陌生人的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