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趴在三亚一家酒店的无边泳池旁,半张脸埋在臂弯里,感受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板,热气丝丝缕缕地往皮肤里钻。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趴在三亚一家酒店的无边泳池旁,半张脸埋在臂弯里,感受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板,热气丝丝缕缕地往皮肤里钻。
空气里全是咸湿的海风味儿,混着鸡蛋花的甜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防晒霜的味道。
我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的海平面,蓝得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绸缎,几艘白色的帆船在上面飘着,慢悠悠的,像被时间遗忘了。
这是我跟林森结婚七年来,第一次自己出来旅行。
不是赌气,也不是吵架,就是觉得有点累了。
生活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发出嗡嗡的声响,催促着你起床、上班、做饭、睡觉。
林森是个好人,所有人都这么说。
他稳重,踏实,像一块压舱石,让我们的生活之舟不至于在风浪里倾覆。
但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口深井,你把石子丢下去,听不见回响。
我们的交流,大多是“回来了?”“嗯。”“吃饭了吗?”“吃了。”
激情,梦想,那些曾经在我们年轻时闪闪发光的东西,好像都被柴米油盐磨成了灰,风一吹就散了。
我需要透口气。
所以,我留了张字条,订了最早一班的机票,飞到了这个中国最南端的城市。
我想找回一点感觉,哪怕只是一点点被阳光刺痛皮肤的感觉,也好过日复一日的麻木。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屏幕上跳动着“林森”两个字,像一个突兀的警告。
我有点烦躁地划开接听键。
“喂?”
“你在哪?”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急,背景音里有嘈杂的风声,还有汽车喇叭的声音。
“三亚。”我懒洋洋地回答,用脚尖拨了拨泳池里的水,凉凉的,很舒服。
“立刻回来。”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
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为什么?我才刚来一天。”
“别问为什么,现在、马上、立刻去机场,买最早的一班飞机回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还有一丝……我分辨不出的情绪,像是压抑着巨大的风暴。
“林森,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出来散散心,你至于吗?”我的火气也上来了。
这些年,他总是这样,用他那套“为你好”的逻辑,规划着我的一切。
小到今天穿什么衣服,大到要不要换工作。
我以为我逃到三亚,就能暂时摆脱那种无形的束缚,没想到,一根电话线又把我拽了回去。
“听话,这次不一样。”他的声音软了一点,但那股子急切还在,“算我求你,赶紧回来。到了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愣住了。
求我?
林森这样的人,字典里会有“求”这个字吗?
他就像一棵笔直的树,永远不会弯腰。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家里的老人?他的工作?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心里那点度假的闲散心情,瞬间被搅得粉碎。
海风吹在身上,不再是温柔的抚摸,反而带着一丝凉意。
鸡蛋花的香味也闻不到了,鼻子里只剩下令人心慌的咸腥味。
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甚至来不及冲个澡,就穿着一身沙滩裙冲出了酒店。
出租车在环岛路上飞驰,窗外的椰林树影飞快地向后倒退,像一帧帧被快放的电影。
我的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撞击着胸口。
我一遍遍地回想林森刚才的语气,那种压抑着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的情绪,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们之间,是不是真的走到了尽头?
他这么着急让我回去,是要跟我摊牌吗?
到了机场,人声鼎沸。
广播里循环播放着航班信息,人们拖着行李箱来来往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或期待或疲惫的表情。
只有我,像一个迷路的幽灵,站在大厅中央,不知所措。
我拿出手机,想给林森打个电话,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还是没按下去。
我怕听到那个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就在这时,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点开。
信息很短,只有一张图片和一句话。
那张图片,是一扇做旧的蓝色木门,门上挂着一块古朴的木质招牌,上面刻着几个字——“时光修复铺”。
阳光斜斜地打在招牌上,把那几个字照得温暖而清晰。
我盯着那几个字,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图片下面那句话是:“他说,你看到这个名字,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等你。”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决堤。
机场大厅里明亮的灯光,瞬间在我眼前模糊成一片光晕。
周围的嘈杂声也仿佛离我远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几个字在反复回响。
时光修复铺。
那是我和林森,在大学时代,最不切实际,也最炽热的一个梦。
那时候,我们都还是穷学生。
我学的是文物修复,他学的是木工。
我们俩都喜欢逛旧货市场,对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老物件有种近乎痴迷的喜爱。
我常常拉着他的手,在那些堆满灰尘的角落里穿梭。
我会指着一把断了腿的椅子,一个裂了口的瓷碗,或者一本被虫蛀了的书,兴奋地跟他说:“林森,你看,它们都在讲故事。”
他就会笑着摸摸我的头,说:“那我们就开个铺子,专门听它们讲故事,再把它们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
我们给那个想象中的铺子起了名字,就叫“时光修复铺”。
我们甚至画了无数张设计图。
铺子要开在一条安静的老街上,门口要有一棵大大的梧桐树。
门要漆成我最喜欢的海蓝色,窗台上要摆满多肉植物。
店里要有一个大大的工作台,阳光可以从天窗洒下来,照亮那些细小的灰尘。
我们要修复的,不只是物品,更是物品背后承载的记忆和时光。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啊。
美好得像一个五彩斑斓的泡沫,在毕业那天,“砰”的一声,碎了。
现实是,我们需要一份能交得起房租的工作,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来应付一日三餐。
林森进了一家家具厂,做起了流水线上的设计,每天画着那些千篇一律的图纸。
我进了一家博物馆,成了修复部门里一个不起眼的助理,每天对着一堆碎片,做着枯燥的分类和记录。
我们的梦想,连同那本厚厚的设计图,被一起锁进了床底的木箱里,再也没有打开过。
我们开始为了水电费争吵,为了谁该做晚饭而冷战。
他不再跟我谈论木头的纹理和榫卯结构的美妙。
我也不再跟他分享那些老物件背后动人的故事。
我们都变得沉默,变得实际,变得……面目全非。
我以为,他早就忘了。
就像我一样,把那个梦,当成是年少轻狂时的一句玩笑话。
可是现在,这张照片,这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我记忆的阀门。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我记得,他为了给我买一本绝版的古籍修复书,在图书馆门口等了三个小时,把一个星期的饭钱都花光了。
我记得,他用捡来的废木料,亲手给我做了一个小小的音乐盒,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我记得,我们挤在小小的出租屋里,他抱着我,在我耳边一遍遍地说:“等我们有钱了,就去开那家铺子,我做木工,你修瓷器,我们一辈子,就守着那些老东西,慢慢变老。”
……
我以为这些都只是过去了。
原来,他都记得。
我疯了一样冲向售票窗口,声音都在发抖。
“你好,最快一班,飞回去的机票!”
飞机在云层里穿行,窗外是无边无际的白。
我的心,却像是被投进了一颗石子的湖面,再也无法平静。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张照片,那扇蓝色的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森他……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件事的?
他哪来的钱?哪来的时间?
这些年,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周末偶尔加个班,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家看电视,就是在阳台上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
他的生活,就像一杯白开水,平淡得看不到一丝波澜。
我甚至一度觉得,他已经彻底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变成了一个乏味的、只知道挣钱养家的中年男人。
可如果这张照片是真的,那他这些年,到底背着我,藏了多少秘密?
我想起很多被我忽略的细节。
他这两年,好像总是很累的样子,眼下总是有淡淡的青黑色。
我以为是他工作压力大,还劝他不要那么拼。
他的手上,总是有一些新的伤口,有时候是木刺,有时候是划伤。
我问他怎么弄的,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不小心碰的”。
他不再买新衣服,那件灰色的夹克,穿了整整三年。
我让他换一件,他说穿着舒服,还能穿。
我们家的存款,好像也总是不见涨。
我问他钱都花哪儿了,他说用作投资了,但具体投了什么,他又说不清楚。
我当时只觉得他变得越来越固执,越来越难以沟通。
我们之间的隔阂,也因此越来越深。
原来……原来是这样。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这个傻瓜。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我在抱怨他不懂浪漫,不解风情的时候,他却在用最笨拙,也最踏实的方式,为我搭建一个梦。
我在觉得生活乏味,想要逃离的时候,他却在用他全部的力气,守护着我们最初的约定。
飞机降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灯火在窗外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我没有回家,而是按照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地址,打车去了一个我从未去过的老城区。
车子在一条条狭窄的巷子里穿行,两边是斑驳的墙壁和老旧的屋檐。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很安静,和市中心的喧嚣截然不同。
最终,车子停在了一条种满梧桐树的街道尽头。
我付了钱,推开车门。
晚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
我一眼就看到了。
就在那棵最大的梧桐树下,那扇蓝色的木门,安静地立在那里。
门上的招牌,在昏黄的路灯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时光修复铺。
和我们当年画在图纸上的,一模一样。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迈不动。
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那扇蓝色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林森站在门口,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比我记忆中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穿着一件沾了些许灰尘的工装衬衫,头发有些凌乱。
他看到我,好像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和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我看到他手上的老茧,还有指甲缝里洗不掉的污渍。
我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还有那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手指却在半空中颤抖,不敢落下。
“你……”我刚说了一个字,声音就哽咽了。
他叹了口气,轻轻地把我拉进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暖,结实,带着一股淡淡的木屑和汗水的味道。
这个味道,曾经让我觉得不够体面,现在,却让我无比心安。
“对不起。”他把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沙哑,“吓到你了吧。”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拼命地摇头,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
“傻瓜。”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怎么哭了。”
“你才是傻瓜。”我捶了一下他的后背,用了很大的力气,“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他笑了,胸腔微微震动。
“不傻。”他说,“我答应过你的事,总要做到。”
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了那扇蓝色的门。
门后,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股好闻的樟木和旧书页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店里的空间比我想象的要大,被分成了两个区域。
外面是展示区,一排排的木架子上,摆放着各种各样修复好的老物件。
有上了年头的皮箱,擦得锃亮。
有重新描金的瓷器,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还有一本本用特殊手法重新装订好的旧书,散发着墨香。
每一件物品旁边,都有一张小小的卡片,用隽秀的字迹,写着它的来历和修复过程。
我走过去,拿起一个被修复得天衣无缝的青花瓷瓶。
瓶身上,一只蝴蝶正欲振翅飞翔。
我记得这个瓶子。
这是我大学时,第一次尝试修复的作业,结果不小心打碎了,我为此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后来,林森把碎片都收了起来,说他会想办法。
我以为他早就扔了。
原来,他一直留着。
他还修复了它。
我的目光,又落在一个小小的木质相框上。
相框里,是我们大学毕业时的合影。
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灿烂,眼睛里闪着光。
相框的右下角,刻着一行小字:愿时光待你,永远如初。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穿过展示区,里面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工作间。
一张巨大的实木工作台摆在正中央,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各g样的工具,凿子、刨子、刻刀……每一件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阳光虽然已经落下,但可以想象,白天的时候,阳光一定能从头顶的天窗洒下来,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墙边,靠着几块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旧木料,散发着原木的清香。
角落里,一个陶艺拉坯机安静地待着,旁边还有一座小小的窑炉。
这一切,都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
不,比我梦里的还要好。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转过身,看着林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五年前。”他靠在工作台边,目光温柔地看着我,“你还记得吗?五年前,你生日,我问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当然记得。
那天,我刚刚因为工作上的失误被领导批评,心情很糟糕。
他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没好气地说:“我想要一个惊喜,一个能让我觉得生活还有点意思的惊喜。”
后来,他送了我一条项链。
我很失望。
我觉得他根本不懂我。
“那天之后,我就在想,什么样的惊喜,才能让你真的开心。”林森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
“我想起了我们的那个梦。我想,如果我能把这个梦变成现实,送到你面前,你会不会……就不会再觉得生活那么无趣了。”
“于是,我开始偷偷存钱。我接私活,周末去别的家具厂打零工,把所有能省的钱都省下来。”
“两年前,我终于凑够了钱,盘下了这个地方。这里以前是个废弃的仓库,光是清理垃圾,就花了我整整三个月。”
“然后,就是装修,改造。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件家具,都是我亲手做的。”
他指着天花板上那盏用旧船木改造的吊灯,说:“这个,是我从一个要拆迁的渔村里淘回来的。”
他又指着墙上那个用废旧齿轮和零件拼成的挂钟,说:“这个,花了我好几个通宵。”
“我不敢告诉你。我怕我做不到,怕让你空欢喜一场。也怕你……会觉得我不务正业,瞎折腾。”
“我只能瞒着你,每天找各种借口出来。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我听着他的话,心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
五年。
整整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
在我抱怨他沉闷无趣,在我们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冷战的时候,他一个人,默默地,在城市的这个角落里,为我建造着一个童话。
他把所有的辛苦和疲惫都藏了起来,只为了在我生日那天,给我一个“惊喜”。
而我,这个被他捧在手心里宠爱的人,却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想过要离开他。
我到底是有多愚蠢,多自私?
“那你今天……”我哽咽着问,“为什么突然让我回来?”
他笑了笑,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块用红布盖着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因为,它终于完成了。”
他揭开红布。
那是一个修复好的音乐盒。
盒身是紫檀木的,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蔷薇花纹。
盒盖上,用贝壳镶嵌着两个字母——那是我们俩名字的缩写。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我外婆留给我的遗物。
在我很小的时候,它就坏了,再也发不出声音。
我找过很多师傅,都说修不好了。
后来,它就一直被我放在老家的抽屉里,成了我心里一个永远的遗憾。
“我上个月回了趟老家,跟妈把它要了过来。”林森说,“里面的机芯坏得很严重,很多零件都找不到了。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查了很多资料,自己画图,用黄铜一点点把零件做了出来。”
他轻轻地拧动音乐盒的发条。
一阵清脆悦耳的音乐,缓缓地流淌出来。
是那首《天空之城》。
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也是外婆在世时,最喜欢哼给我听的歌。
熟悉的旋-律,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我想起了外婆温暖的怀抱,想起了她给我讲故事时温柔的语调,想起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那些被时光尘封的美好,随着音乐声,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我扑进林森的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不甘、懊悔,全都哭出来。
林森紧紧地抱着我,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好了,不哭了。”他柔声说,“以后,我们就在这里,修东西,也修我们的时光,好不好?”
我用力地点头。
好。
当然好。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
林森从工作间里间的小床上,抱出了一床被子。
我们就睡在那个小小的床上,周围是各种老物件散发出的安详气息。
我枕着他的胳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滋啦滋啦”的声响和食物的香气中醒来的。
阳光从天窗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森正在工作台旁边的一个小电磁炉上煎鸡蛋,身上还系着我给他买的那条滑稽的卡通围裙。
看到我醒了,他冲我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醒了?快去洗漱,早饭马上就好。”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吗?
不是在三亚的海边,不是在异国的街头。
而是在一个有阳光、有爱人、有我们共同梦想的地方,醒来时,能看到他的笑脸,闻到他做的早餐的香气。
简单的,踏实的,触手可及的幸福。
我辞去了博物馆的工作。
林森也辞去了家具厂的工作。
我们把家里的一些积蓄拿了出来,正式开始经营这家“时光修复铺”。
开业那天,没有剪彩,没有花篮,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把那扇蓝色的木门推开,让阳光和风一起涌进来。
林森在门口的黑板上,写下了第一天的营业告示。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我们修复物品,也缝补时光。”
第一个客人,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
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店里,手里捧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她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只摔碎了的搪瓷杯。
杯身上,印着“赠给最可爱的人”几个红色的字,还有一个五角星的图案。
“这是我老头子当年去参加抗美援朝,部队发的纪念品。”老奶奶的眼睛有些浑浊,声音也有些沙哑。
“他宝贝得不得了,平时都舍不得用。前几天,我不小心给摔了。他嘴上说没事,可我知道,他心里难受。”
“小伙子,小姑娘,你们看看,这个……还能修好吗?”
我接过那些碎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工作台上。
林森走过来,拿起一块碎片,仔细地端详着。
“可以修。”他抬起头,对老奶奶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您放心,一个星期后,您来取,保证还您一个完完整整的杯子。”
老奶奶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太好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林森几乎是住在了工作台前。
他用最传统的“锔瓷”工艺,一点点地把那些碎片拼接起来。
钻孔,上钉,敲打……
那些繁琐而精细的工序,在他手里,却像是一种充满仪式感的艺术创作。
我在一旁,给他打下手,递工具,或者,就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看着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忽然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他。
这个我朝夕相处了七年的男人,原来,有这么迷人的一面。
一个星期后,杯子修好了。
那些裂痕,被金色的锔钉连接起来,像一道道美丽的疤痕,非但没有破坏它的美感,反而增添了一种独特的时间韵味。
老奶奶来取杯子的时候,捧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眼眶红了。
“像,真像……他当年把这个杯子交给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崭新,锃亮。”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硬要塞给我们。
我们推辞了很久,最后,只收了材料的成本费。
送走老奶奶,我和林森相视一笑。
那一刻,我们心里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不是金钱能带来的。
它来自于,我们用自己的双手,为一个陌生人,弥补了一份珍贵的遗憾,修复了一段温暖的记忆。
铺子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来的人,各式各样。
有年轻的女孩,拿着一条断了的祖母绿项链,那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有沉默的中年男人,抱着一把琴弦生锈的旧吉他,那是他年轻时音乐梦想的见证。
还有一个小男孩,攥着一只掉了一条腿的变形金刚,哭着说那是他爸爸送他的生日礼物。
每一件破损的物品背后,都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而我们,就是这些故事的倾听者和修复者。
林森负责木器、金属和一些复杂的机械修复。
我负责瓷器、书画和织物的修复。
我们配合得越来越默契。
他工作时,不喜欢说话,我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研磨颜料。
我修复书画时,需要绝对的安静,他就会戴上耳机,默默地打磨木料。
我们的话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那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两棵并排生长的树,根在地下紧紧相连,枝叶在空中相互依偎。
我们不再争吵,不再冷战。
生活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在这些承载着厚重情感的老物件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们的心,好像也随着这些被修复的物品,一点点被治愈,被填满。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
是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很成功的男人。
他拿来了一块旧怀表,表的指针已经停了,表盘也有些发黄。
“我父亲的遗物。”他言简意赅地说,“找了很多地方,都说修不好了。听朋友介绍,说你们这里或许有办法。”
林森接过怀表,打开后盖,仔细检查了一番。
“机芯磨损很严重,需要更换几个零件。不过,可以修。”
男人似乎松了口气。
“多少钱,您开个价。”
林森报了一个价格。
男人皱了皱眉,“这么便宜?我问过别家,报价是这个的五倍。”
林森笑了笑,“我们开店,不全是为了挣钱。修东西,修的是一份心意。能让它重新走起来,比什么都重要。”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地笑了。
“好,那就拜托你们了。”
等他走后,我问林森:“干嘛报那么低的价格?我看那块表,牌子不便宜,那个男人,看起来也不差钱。”
林森正在低头拆解怀表的机芯,头也不抬地说:“你不觉得,他很像以前的我吗?”
我一怔。
“每天穿着不舒服的西装,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看起来很成功,但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
林森抬起头,看着我,目光深邃。
“我们修复的,不只是这块表。或许,也是在提醒他,有些东西,无论走多远,都不能丢掉。”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是啊。
我们修复的,从来都不只是物品本身。
我们修复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连接,是岁月里遗失的美好,是每个人心中,那个不曾熄灭的梦想。
就像林森,他用五年的时间,修复了我们的梦。
也修复了,我们之间,那段因为疏离和误解而产生的裂痕。
怀表修好的那天,男人来取。
当林森把那块重新“滴答”作响的怀表交到他手里时,那个一向看起来很冷静的男人,眼眶竟然红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那以后,他成了我们店里的常客。
他会经常拿一些老物件过来,有时候是一支漏墨的钢笔,有时候是一台收不到信号的收音机。
他说,看着这些东西在我们的手里“起死回生”,他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也重新有了希望。
后来,他还真的辞去了高薪的工作,去追寻自己年轻时的梦想——开了一家小小的画廊。
“时光修复铺”的名气,在老城区里,越来越大。
很多人慕名而来,甚至有电视台想来采访我们。
我们都拒绝了。
我们不想被打扰。
我们只想安安静-静地,守着这个小小的铺子,做我们喜欢做的事。
日子就像门前那条安静的巷子,平淡,却悠长。
春天,我们会在门口的空地上,种下几株蔷薇。
夏天,我们会搬一把躺椅,在梧桐树下乘凉,听林森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秋天,满地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我会收集一些漂亮的叶子,做成书签。
冬天,下了雪,我们会生一个小小的炉子,煮一壶热茶,看窗外雪花纷飞。
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富足。
我再也没有想起过去三亚。
因为我发现,真正的诗和远方,不在别处。
就在身边。
就在这个充满了木屑和颜料味道的小铺子里。
就在林森低头工作时,专注的眼神里。
就在我们四目相对时,会心的一笑里。
去年我生日那天,林森神秘兮兮地关了店门,拉着我去了后院。
后院那片空地,被他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园。
花园中央,他用废旧的木料,搭了一个秋千。
“生日快乐。”他把我按在秋千上,轻轻地推着我,“以后,每年生日,我都给你做一个新的东西。”
我坐在秋千上,荡得很高。
风吹起我的长发,我回头,看到林森站在夕阳里,冲我笑着。
他的笑容,还是和大学时一样,干净,温暖,带着一点点腼腆。
我忽然觉得,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我们只是绕了一个大圈,走了一些弯路,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时光,或许会改变我们的容貌,会磨损我们的激情。
但它带不走,也磨不掉的,是刻在心底的爱和约定。
前几天,我整理旧物时,翻出了那本被锁在箱底的设计图。
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看着我们当年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看着那些幼稚又真诚的笔触,忍不住笑了。
林森从背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
“在看什么?”
“在看我们的青春。”
他拿起画册,指着最后一页,我们画的两个互相依偎的简笔画小人,说:“你看,我们做到了。”
是啊。
我们做到了。
我们把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活成了一粥一饭的日常。
我转过身,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林森。”
“嗯?”
“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
谢谢你,用你的坚持和沉默的爱,修复了我们的时光。
也修复了,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把我更深地拥进怀里。
窗外,阳光正好。
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闪着金色的光。
店里的那个老挂钟,不紧不慢地,“滴答,滴答”,走着。
我知道,它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陪着我们,从青丝,到白头。
来源:阿子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