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刀子一样的北风,卷着枯叶,一下一下地刮在窗户上,发出“呜呜”的哀嚎。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凶。
刀子一样的北风,卷着枯叶,一下一下地刮在窗户上,发出“呜呜”的哀嚎。
我搓了搓手,哈出一团白气,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却是一片火热。
因为,我和爸妈计划了快一年的海岛旅行,终于要出发了。
三张飞往南方的机票,静静地躺在桌上,像三片能把人带离这片冰天雪地的羽毛。
爸妈更是激动,提前半个月就把行李箱拖了出来,今天塞件毛衣,明天放瓶防晒霜,每天都像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
临走前一天,我把家里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拔掉所有不用的电器插头,关好门窗,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客厅角落的暖气阀门上。
那是一个老式的铸铁阀门,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
我们这栋楼是老楼,集中供暖,暖气烧得像个小火炉,在家里穿着单衣都嫌热。
我寻思着,我们这一走就是半个月,家里空无一人,这暖气不是白白烧着浪费钱吗?
一个念头,就这么简单又直接地冒了出来:把它关了。
省钱,环保,多好。
我走过去,握住那个冰凉的阀门,使了点劲儿,“咔哒”一声,阀门被我拧到了底。
屋子里那股暖烘烘的、带着点铁锈味的空气,仿佛瞬间就稀薄了。
我满意地拍了拍手,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简直是英明神武。
爸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们正忙着互相提醒对方有没有带上降压药和老花镜,对我的举动只是瞥了一眼,没发表任何意见。
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拖着行李箱,怀着对阳光沙滩的无限向往,锁上门,奔赴了机场。
飞机起飞时,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心里充满了逃离的快感。
再见了,寒冬。
你好,大海。
海岛的日子,温暖得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阳光是金黄色的,软软地洒在身上;沙滩是银白色的,细得像面粉;海水是碧绿色的,清澈得能看见水底五彩斑斓的鱼。
我每天都穿着大裤衩人字拖,在海边闲逛,或者躺在椰子树下的躺椅上,喝着冰镇的椰汁,什么都不想。
爸妈更是乐开了花,他们牵着手在沙滩上散步,像两个重新回到热恋时期的年轻人,脸上的皱纹都被海风抚平了。
那种纯粹的、无忧无虑的快乐,让我们几乎忘记了北方的家,忘记了那座被冰雪覆盖的城市。
直到第三天晚上。
我正躺在酒店松软的大床上,听着窗外有节奏的海浪声,昏昏欲睡。
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我们老家的。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有点不耐烦地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又有些焦急的声音。
“喂?是小张吗?我是你楼下的陈叔。”
陈叔?
我愣了一下,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这个名字。
哦,想起来了。住在我家楼下的那个老大爷,姓陈,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跟人打交道。
他好像是个退休的老师,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就一个人住。
我们两家做了快十年邻居,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都不到十句。
他怎么会突然给我打电话?
“陈叔啊,您好您好,有什么事吗?”我客气地问。
“小张啊,你……你是不是把家里的暖气给关了?”陈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又有些急切。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关了。我们全家出来旅游了,想着家里没人,开着浪费。”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哎呀!这可不行啊!”陈叔的声调一下子高了起来,“你快想办法把暖气打开!这天儿太冷了,你家暖气一关,我这屋顶冰凉冰凉的,跟个冰窖一样!”
我皱了皱眉,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
“陈叔,不至于吧?就关个暖气而已。我们这楼供暖这么好,就算我家关了,楼上楼下也都有热气,影响不了您多少的。”
“怎么影响不了!影响大了!”陈叔的声音更急了,“我们这是老楼,管道都是串联的,你家是主管道经过的地方,你一关,整栋楼的供暖都会受影响!而且,你家没暖气,我家的天花板就是个大冰块,热气全被吸走了!我这屋里现在温度都上不去!”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有点不舒服。
什么叫我家的主管道?什么叫我影响了整栋楼?
交暖气费的时候,可没说我家要为整栋楼负责啊。
再说了,我在千里之外的海岛,怎么给你开暖气?我又不会瞬间移动。
“陈叔,我现在在外地,回不去啊。等我半个月之后回去再开吧。”我的语气已经有些冷淡了。
“半个月?!”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那可不行!这几天就要降温到零下十几度,管道会冻裂的!到时候水淹了楼下,那麻烦就大了!”
冻裂管道?
我心里嗤笑一声,觉得这老头就是危言耸听。
我们这楼住了几十年了,就没听说过谁家暖气管能冻裂的。
“陈叔,您放心吧,没那么严重。我家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冻不着的。”我敷衍道。
“小张!你听我说!这不是开玩笑的!”陈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你能不能找个亲戚朋友,或者找个开锁公司,去你家把阀门打开?钱我来出!”
找人去我家?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让一个外人进到自己家里,想想就觉得不安全。
“陈叔,真不好意思,家里的钥匙只有我们自己有,没给任何人。您再坚持坚持,或者您自己把暖气开大点儿,等我们回去就好了。”
我说完,就想挂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声叹息,充满了无奈和失望,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小张……算我求你了,行吗?”
他的声音,低得近乎卑微。
那一瞬间,我确实犹豫了一下。
但那种被人强迫、被人教训的不快感,很快就占了上风。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自己的家,我自己的暖气,我想关就关。
“陈叔,我真的没办法。就这样吧,我这边信号不好。”
我没等他再说话,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海浪声依旧,房间里温暖如春。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心里那点小小的波澜,很快就被度假的惬意给抚平了。
我甚至还有点得意,觉得自己捍卫了边界感,没有被一个不讲理的老头道德绑架。
我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笑话讲给我爸妈听。
我爸听了,皱了皱眉,说:“是不是真有什么影响?要不还是找人去看看?”
我妈则说:“这老陈也真是的,管得也太宽了。咱们自己家里的事,他凭什么指手画脚。”
我妈的话,正合我意。
“就是啊!他就是怕自己家冷,想占咱们家便宜。甭理他。”
于是,这件事,就被我们抛在了脑后。
我们继续享受着阳光、沙滩和美食,把那个来自寒冷北方的电话,忘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十几天,风平浪静。
陈叔再也没有打来过电话。
我心里还想,看吧,他也就是咋呼一下,根本就没事。
半个月的假期,转瞬即逝。
我们拖着晒黑了好几度的皮肤和满满一箱子纪念品,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寒冷的城市。
飞机落地的那一刻,一股凛冽的寒气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天空中飘着细碎的雪花,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白。
世界,仿佛是黑白色的。
回家的路上,我看着车窗外萧瑟的景象,心里竟然有点怀念海岛那浓烈的色彩。
到了小区门口,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
还是那栋老旧的居民楼,还是那些光秃秃的树枝。
我们拖着行李箱,走进了单元门。
楼道里,比外面还要冷。
那种阴冷,是带着湿气的,能钻进骨头缝里。
我心里嘀咕了一句,这楼里的暖气也不行啊。
走到三楼,我家门口,一切如常。
我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一股……潮湿的、带着霉味的气味。
是从哪里来的?
我吸了吸鼻子,发现气味好像是从楼下,也就是陈叔家门口传来的。
我低头一看,赫然发现,陈叔家那扇棕色的防盗门下面,门缝里,竟然有水渍。
那水渍已经干涸了,在水泥地上留下了一片深色的、地图形状的印记。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住了我的心脏。
不会吧……
我赶紧掏出手机,拨打了物业的电话。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喂,物业吗?我是4单元302的住户,我楼下301好像有点不对劲,门口有水渍,还有霉味。”
物业的人很快就来了,是个姓李的师傅。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水渍,又趴在门上听了听,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里面好像有滴水的声音。”
他敲了敲门,大声喊:“陈师傅!陈师傅在家吗?”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那微弱的、持续不断的“滴答”声。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他家里人电话有吗?”李师傅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连陈叔的全名都不知道,更别提他家人的联系方式了。
“这不行,得赶紧进去看看。”李师傅当机立断,“我报警,再叫个开锁的来。”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被凌迟。
楼道里的阴冷,混合着那股越来越浓的霉味,让我阵阵反胃。
我爸妈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站在一旁,脸色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警察和开锁师傅几乎是同时到的。
在警察的见证下,开锁师傅开始工作。
“咔哒,咔哒。”
那声音,在死寂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砰”的一声轻响,门开了。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霉味,混合着水汽,扑面而来。
我们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陈叔的家,已经不能称之为家了。
那是一个……水帘洞。
天花板上,大片大片的墙皮被水浸泡得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灰黑色的水泥。
水珠,正从天花板的各个角落,争先恐后地往下滴落,汇成一道道细细的水流。
墙壁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水渍,像一幅诡异的水墨画。
地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水,几乎能没过脚踝。
所有的家具,桌子、椅子、沙发、电视柜……全都泡在水里,木质的家具已经被泡得发白、变形。
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杂物,书本、照片、衣物……
而陈叔,就坐在一张还算完好的小凳子上,在这一片汪洋的正中央。
他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袄,背影佝偻,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他的脚下,放着几个水桶和脸盆,但早已被接满了,水正从盆沿不断地溢出来。
那持续不断的“滴答”声,就是水滴落在水面上的声音。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一个声音。
“陈师傅!”警察大喊了一声,率先蹚水走了进去。
陈叔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我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苍白,浮肿,布满了深深的倦意和绝望。
他的嘴唇干裂,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了。
他看到我们,似乎并不惊讶,只是那么呆呆地看着。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警察把陈叔扶了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摔倒。
后来我们才知道,从暖气管爆裂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
陈叔发现漏水的时候,水已经很大了。
他第一时间给物业打了电话,物业来了,关掉了他家的总水阀。
但是,没用。
因为水,是从楼上,也就是我家的暖气管道里漏出来的。
水顺着两层楼板之间的缝隙,源源不断地渗下来。
要想彻底解决,必须关掉我家的阀门。
物业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是关机。
他们也报了警,但警察说,没有业主的允许,他们不能强行破门而入。
陈叔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一点一点地被水淹没。
他是个固执的老头,不愿意去麻烦远在外地的子女。
他就守在这里,用盆接,用水桶盛,希望能减少一点损失。
可是,那水,无穷无尽。
他接了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直到最后,筋疲力尽,彻底绝望。
他就这么坐在水里,听着水滴的声音,等着我们回来。
我看着眼前这满目疮痍的景象,听着物业师傅的讲述,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我爸妈扶住了我,他们的脸色,比我还难看。
我不敢去看陈叔的眼睛。
我害怕看到那里面哪怕一丝一毫的责备。
但是,没有。
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种比责备、比愤怒更可怕的东西。
是死寂。
物业的李师傅带着人,冲进了我家。
果然,是我家连接暖气片的一节管道,冻裂了。
一个不起眼的小小裂口,却造成了楼下那场滔天的灾难。
阀门被关上,水流终于止住了。
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接下来的事情,混乱得像一场噩梦。
保险公司的人来了,定损公司的人来了,社区调解员也来了。
陈叔的子女也从外地赶了回来,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看到家里的惨状,当场就哭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怨恨。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任何的解释,在眼前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说不出口。
因为我知道,这三个字,太轻,太轻了。
定损的清单,很快就出来了。
家具、家电、地板、墙面……所有的硬装软装,全部报废。
光是这些,加起来就要七万多。
我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但陈叔的儿子,红着眼睛,从一堆被水泡得不成样子的杂物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几个画框。
画框里的东西,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了。
那是一些……刺绣。
被水浸泡过后,丝线已经褪色、粘连,图案也变得模糊不清。
“这些,怎么办?”他举着那些被毁掉的刺绣,声音颤抖地问我。
“这些……是我妈留给我爸唯一的念物了。我妈……她生前是苏绣传人,这些都是她的心血,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我爸把它们当成命一样,每天都要看,每天都要擦。现在,全没了……”
他泣不成声。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苏绣……
我终于明白,陈叔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那不仅仅是刺绣,那是他和他妻子之间,唯一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连接了。
那是他全部的回忆,是他余生的念想。
而现在,被我,被我那个自以为是的、愚蠢的决定,给亲手毁掉了。
定损公司的人说,这些艺术品的价值,无法估量。
最后,经过社区的反复调解,我们达成了一个赔偿协议。
十万。
我赔偿陈叔十万元,这件事,就算了结。
十万块钱,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
那是我工作好几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积蓄。
我爸妈拿出了他们的养老钱,帮我凑了一部分。
我们把钱,交到了陈叔的手里。
他接过钱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
那悲伤,像一个黑洞,瞬间把我所有的愧疚、自责和悔恨,都吸了进去。
我宁愿他骂我一顿,甚至打我一顿。
可是他没有。
他越是沉默,我心里的石头,就越是沉重。
这件事,就算在法律上、在金钱上了结了。
但在我的心里,它永远都过不去。
陈叔的家,要重新装修,至少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他的子女想接他过去住,他不愿意。
他说,他哪儿也不去,他要守着这个家。
于是,他的子女就在我们小区附近,给他租了一个小房子,暂时安顿下来。
而我家楼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每天,我都能听到楼下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电钻声,切割声。
那些声音,像一把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失眠。
一闭上眼睛,就是陈叔家那片狼藉的景象,就是他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
我不敢出门,我怕在楼道里碰到他。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我甚至,不敢打开我家的暖气。
尽管外面天寒地셔冻,我宁愿在家里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也不敢去碰那个阀门。
那个阀门,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一碰,就疼。
爸妈看我这个样子,也整天唉声叹气。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有一天晚上,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我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冰冷的水里,四周一片漆黑,我拼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浮不上去。
那种窒息的感觉,太过真实。
我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是冷汗。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突然觉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我犯了错,我就必须去面对。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敲了陈叔租住的那个房子的门。
开门的是陈叔本人。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我也很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陈叔……”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开了口,“您家……装修,需要人帮忙吗?我……我有点力气。”
我说得语无伦次。
陈叔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把门关上。
但他最后,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进来吧。”
从那天起,我每天下班后,都会去楼下帮忙。
清理垃圾,搬运建材,打扫卫生……
什么脏活累活,我都抢着干。
我希望能用这种方式,来减轻一点自己心里的罪恶感。
陈叔的儿子和女儿,一开始对我充满了敌意。
他们觉得我是在作秀。
但陈叔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默许了我的行为。
我每天都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倒头就睡。
身体上的疲惫,似乎真的能冲淡一些心里的痛苦。
在清理那些被水泡坏的杂物时,我看到了更多关于陈叔和他妻子的过去。
发黄的信件,褪色的照片,还有一些……刺绣的图纸。
那些图纸上,画着精美的花鸟鱼虫,山水风景。
旁边还有用娟秀的字迹写下的注释。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还能辨认的图纸,一张一张地整理出来,用吹风机吹干,夹在书里压平。
我把它们交给了陈叔。
他接过那些图纸的时候,手指,一直在颤抖。
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有了一丝光亮。
“这是……这是她画的《荷塘月色》的初稿……”
“这是《百鸟朝凤》,她绣了整整三年……”
他抚摸着那些图纸,像是在抚摸着爱人的脸颊。
他的声音,哽咽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那些被毁掉的刺绣,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人,用一生的时间和热爱,创造出来的美丽世界。
而那个世界,因为我的过失,崩塌了。
十万块钱,连那个世界的一块砖都买不回来。
我开始主动和陈叔说话。
我问他,关于他妻子的事情。
他一开始不愿意说,但慢慢地,话匣子就打开了。
他告诉我,他的妻子叫林婉,是一个温柔如水的江南女子。
他们是大学同学,一见钟情。
林婉从小就喜欢刺绣,那是她家祖传的手艺。
她的手,巧得像会跳舞的精灵,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在她手里,能变幻出世间万般的美好。
毕业后,他们留在了这座北方的城市。
林婉放弃了专业,在一个小小的街道工厂里,做了一名普通的绣工。
但她从未放弃过自己的热爱。
每天下班回家,她都会坐在窗前,一针一线地绣着。
她的世界,安静又绚烂。
陈叔说,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刺绣。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她的侧脸,温柔得像一首诗。
他可以就那么看上一整天,都不觉得腻。
那些被毁掉的刺绣,就是她一生的作品。
每一幅,都记录着一段时光,一个故事。
有他们初识时的江南烟雨,有他们新婚时的喜鹊登梅,有他们孩子出生时的麒麟送子……
“她总说,要把这世上最美的东西,都绣下来,留给我看。”
陈叔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也跟着碎了。
我终于明白,我毁掉的,不仅仅是一些物品。
我毁掉的,是一个老人对他妻子全部的爱和思念。
这份罪,我该如何去偿还?
装修的两个多月里,我和陈叔,说了很多话。
我们从陌生人,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朋友。
他不再躲着我,我也不再怕他。
有时候,他会给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讲他和林婉阿姨的爱情。
他的记忆力惊人,能清楚地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发型。
他说,林婉阿姨最喜欢荷花。
她说,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像极了她追求的品格。
所以,她的作品里,最多的就是荷花。
各种姿态的荷花。
含苞待放的,迎风盛开的,雨打残荷的……
“可惜,都看不到了。”他叹息着。
我听着,心里一阵阵地抽痛。
我开始在网上疯狂地搜索关于苏绣的资料。
我了解到,一幅好的苏绣作品,是多么的耗时耗力,是多么的珍贵。
我也了解到,苏绣的修复,是一项多么复杂和艰难的工程。
我萌生了一个念头。
一个我自己都觉得异想天开的念头。
我找到了一位国内顶尖的文物修复专家,把那些被毁掉的刺绣的照片,发给了他。
我恳求他,看看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
专家告诉我,希望很渺茫。
水浸泡的时间太长,丝线已经严重受损,颜色也大多褪去。
修复的成本,可能会远远超过它们本身的价值。
我不死心。
我带着那些刺绣的残骸,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亲自去找那位专家。
我把陈叔和林婉阿姨的故事,讲给了他听。
我告诉他,这些东西,对一个老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专家被我打动了。
他答应,会尽力试一试。
他组织了一个团队,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对那些刺绣进行抢救性的修复。
那半年,我一边工作,一边时刻关注着修复的进展。
每一分钱的工资,我都掰成两半花,一半留作生活,一半寄给修复团队,作为修复的费用。
那笔赔偿的十万块钱,已经花光了。
现在花的,是我未来的工资。
我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也不知道最后能修复成什么样子。
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这是我的……赎罪。
陈叔的新家,终于装修好了。
比以前更明亮,更现代化。
但他总觉得,家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他想念的,是那些挂在墙上的,属于他和林婉阿姨的回忆。
半年后,我接到了专家的电话。
他说,有三幅作品,奇迹般地被修复了。
虽然不能完全恢复如初,但至少,能看出原来的样子了。
其中一幅,就是那幅《荷塘月色》。
我捧着那三幅失而复得的刺绣,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我的心情,比去的时候,还要激动。
我把刺绣,送回了陈叔的家。
当他看到那幅《荷塘月色》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触摸,又不敢。
他怕,这又是一场梦。
“林婉……是林婉……”
他喃喃自语,老泪纵横。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幅刺绣挂回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那一瞬间,我感觉,这个家,才算是真的回来了。
陈叔的灵魂,也回来了。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
我说:“陈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他摇了摇头,拍了拍我的手背。
“孩子,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但有些东西,永远都过不去。
它会变成一道疤,留在心里,时刻提醒着我,曾经犯下的错。
从那以后,我和陈叔,成了真正的忘年交。
我会经常去他家,陪他聊聊天,下下棋。
他会给我泡上一杯他自己种的茉莉花茶,给我讲那些过去的故事。
他家的暖气,烧得很热。
每次去,他都会摸摸暖气片,然后笑着对我说:“热乎吧?这回可不敢关了。”
我也会笑着点头。
是啊,不敢了。
我终于明白,那冰冷的阀门背后,连接的不仅仅是管道。
它连接的,是邻里之间的温度,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金钱去衡量的。
比如,一个温暖的家。
比如,一份珍贵的回忆。
比如,一颗需要被体谅和尊重的心。
那个冬天,我赔了十万块钱。
但我学到的,却是一个用再多钱也买不到的教训。
后来,有一年春节,我没有回家,留在公司加班。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一个人,煮了一碗速食饺子。
窗外,是万家灯火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屋里,却冷冷清清。
就在这时,我的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陈叔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托盘。
托盘上,有两盘饺子,一盘是白菜猪肉的,一盘是韭菜鸡蛋的。
还有一小碟醋,一小碟腊八蒜。
“一个人过年,怎么能吃那个。”陈叔看着我手里的泡面碗,皱着眉说。
“快,趁热吃。你林婉阿姨包的饺子,最好吃了。这是她教我的手艺。”
热气,氤氲了我的双眼。
我把他让进屋,我们两个人,就着窗外的烟火,吃了一顿最温暖的年夜饭。
他告诉我,那幅《荷塘月色》下面,林婉阿姨绣了一行很小很小的字。
以前,他从没发现。
是这次修复的时候,专家用放大镜才看到的。
那行字是:赠吾爱清源,愿君如月,夜夜皎洁。
陈叔的全名,叫陈清源。
“清源……清源……”他念叨着自己的名字,笑着笑着,又哭了。
我也跟着掉眼泪。
我看着窗外绚烂的烟火,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也不是那么冷了。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有一份温暖,是真实存在的。
那份温暖,是我用十万块钱的代价,用无数个悔恨的夜晚,用一颗真心,换回来的。
它沉重,但也滚烫。
它会陪着我,走过未来每一个寒冷的冬天。
它会提醒我,永远不要因为自以为是的聪明,而关掉那扇通往人心的,温暖的阀门。
来源:多彩麻酱rKU4M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