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散文集《感觉有点奢侈的事》里,作家黄丽群捕捉生活中看似微不足道却又充满深意的片段,比如她坦诚自己偏执的一面,剪指甲一定要剪到底,出门必洗头,花费时间与自我相处。她说:长大后,事情往往不是我们“变成了什么人”,却是“没有变成什么人”。
稿子是怎么拖成的
总觉得写稿的过程,虽非隐私,可是接近隐私。就像大家一样洗澡洗头上厕所,但不亲熟便万万不宜排闼直入的道理一样。所以一般也不好意思问人:“都怎么写呢?”万一对方回答:“也没什么,就坐下来,打开电脑,然后在交稿日前把稿子写完,寄出去。”那我大概非得哭着去撞墙了。不问也罢。
我内心最恨拖稿,这是道德与自律的双重崩坏,“勿以恶小而不为”,可是手不对心,还是经常地拖了。不是轻慢承诺,只是一边左思右想都不对,一边又非常奇怪地总必须一路被压力堵塞心口,积压,踌躇,打圈圈,过不去,绞手帕,不断自我厌弃:“万事不过如此。又有什么好说。”像怀着一个十多月都生不下来的鬼胎,直到终于有破绽扯裂,荒凉心地里忽然爆开花果,便赶紧摘一摘理一理,装瓶装碗,洒上点儿水,上献编辑(附上道歉函)后逃回地洞。
我从小就擅长一次性的大考而不懂应付小考月考,如果是径赛选手也必定适合短跑而不能跑马拉松,这大抵有一点儿体质问题,像大家都知道的村上春树那样苦行式的工作格律,于我是不能成,我会变成《鬼店》里的杰克·尼克逊。但即使村上春树,都还听说他永远提早交专栏的原因是不想回编辑的电子邮件,所以只好不断写稿当作回信。天下的逃避都是一样的。
写稿时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专心地不专心”,看上去,我走进走出,吃水果,喝掉一整纸盒一升的牛奶,批评电视新闻,玩游戏,挪来一堆书在手上没心肠地翻,左左右右做一百件琐事,就跟平常我又看电视又玩手机又使用电脑的过动病状一模一样;但此时千万别跟我说话,别理我衣服穿反了,别问我要不要吃饭,即使我大喊“叫119”也请直接打119而不必问“你没事吧”,总之,请当我是死人。这不是等待灵感,我不相信灵感,只是入魂总要先离魂。写作如降灵,如牵亡,把精神带到最幽黯处,剔出血髓,冥河摆渡,好像哪吒割肉碎骨才有机会莲花还身(或许这能解释为何我时常放着黄克林的《倒退噜》)。
例如猫,平日对我也不搭理,唯常会在工作时跳上案头端坐,两眼阴阳,一如太阳,一如月亮,盯着我时胡子时时掀动,压抑地喵啊一声,或忽然拍打我的手指或电脑荧幕,欲言又止。
当然说是可以说得很玄虚,但每到连截稿时间都被我拖过,终于要按捺住办正事儿的时候,也就是慢慢慢慢、不只是老牛甚至是蜗牛拖车那样一步一脚印地走了。从来没有一挥而就的好事,不可能长江大河一泻海底几万里,有时听人说一口气写三五千字,即使第二天回头看“觉得全是垃圾”,放弃了,我都觉得,什么呀,你们也太浪费了,我连垃圾都没得回收呀。总是揉着捏着,写三五十字,气喘吁吁,然后开始擦拭我的电脑,还用台式的时候,就去把键盘子儿一个一个拆下来洗干净;回头再写三五十字,想想不对,还想洗澡,想剪指甲,便去洗澡剪指甲,总之,都是些整理整顿的事,稿子便是这样终于拖成了。
有一类写作,是从一细胞增生全世界,例如马尔克斯、博尔赫斯;有一类写作,又是把整世界收拾成一细胞,例如海明威。而像这样子一下手就得去找东西涤荡的心态,大概只好说是……肥皂吧。揉着搓着,起些我喜欢的泡泡,而我自己就在中间清清爽爽、不拖泥带水、一点点消失……别的都不用,只要谁的皮肤上,曾稍微留过一点香气,已经觉得很好。
灵感总是在路上
“灵感”这件事不可信也不可轻倚,尽管它一定程度说明了写作过程里不可说的意味,像奇门遁甲,像大厨在上菜前一刻才撒上的一点隐秘香料,像仿单上名字神秘的药引,靠着它挑筋脉,顺肌理,入血气。总之一言难尽。
但对我而言写作实是在灵感香料与药引子之外那些青菜或豆腐的事,地骨皮或路边草的事,它总是莫名其妙在日常道途上发生,在淋浴时发生,在走向早餐店时红绿灯变换踏步之前发生,在陌生人走进一道陌生门的瞬间发生,那个电光石火时候一切真正的写作都已在背景与白噪音中完成,剩下只是时间以及耐住性子的问题。
(或者该说,对我而言一切问题都出在时间与耐住性子吧……)
当被时间逼惨了或非得耐住性子的时候,我也有习惯的地点与喜欢的位置(大多是附近的咖啡店。最近几年我刻意避免在家工作,因为坐在床铺与闲书旁边不能睡又不能玩,太绝望了),台湾不常用“码字”这个词,但我想想它真是说明了打开笔记本电脑那一瞬间面临的是种怎样纤细怎样推磨的手艺,像纺织工匠一样凭空捉取脑神经里缕缕不愿到位的蛛丝。
所以写作者或许要有颗异质的心,但这件事本身一点都不浪漫不能放诞。所谓“写作要耐得住寂寞”,我感觉那寂寞并不是有没有读者或获不获得注意的表面理解,而是在过程中不断向内的抗辩、质问与对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自己与自己为敌更寂寞了。
瑞士侏罗山谷,瘦瘠苦寒之地,据说那儿能发展出在尘粒上雕出玲珑塔、举世不敌的钟表工艺,原因在于冬季太长,打开门,风仍不停雪仍不停,匠师们只好回到桌前,在桥板上打磨出一条更细的发丝纹。这大概是现实里最接近写作的一种状态了:一条在安忍中钻牛角尖的道途,一条在风与雪与冰里疾行的道途,而不知怎么搞的,我最后仍然上了路。
我们没有变成
童年时候,难免都想过:“以后,我会变成怎样的人呢?”命题作文里不也成天写着这些吗,我的志愿,我的将来,我的理想。总是记得小学四年级有一日放学,我踢着路面上沙沙如米的小灰石走回家,阳光披肩斜下,心中忽然起了万分狐疑:“现在才十岁,感觉已经活了好久。再过十年,二十岁我会变怎样?三十岁变怎样?那时我会不会记得这一天?我会有什么感受?”当时无解,只能寄望明天会更好,只要我长大,长大是解答。
后来才发现,事情不是这样。事情往往不是我们“变成了什么人”,却是“没有变成什么人”。命运与世界一路使用消去法做着一日又一日的习题,而我们是一道又一道被铅笔轻轻杠过的选项。即使在这一题里,符合正确文法,一旦换张考卷,甚至,只要换个问句,我们又是一个错。像一场戏里,勤勤力力,演了好久,忽然发现主角根本是别人。你出现只是为了敷演他的胜利。你活着只是为了成就别人的喜剧。
我们没有变成快乐的人。其实我们都过得还好(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很好),没有太多可以挑剔。但我们仍然没有变成快乐的人。是不知足感恩啊,教育家说。是不懂人生真味啊,励志书说。要“进入光与爱”里啊,灵修者说。他们好喜欢一再强调:“快乐不难。快乐很简单。”粗体反白加底线。可是难道你没发现?任何被一再强调的事情都有问题,就像你并不需要天天提醒自己:“今天太阳从东边升起。”
我们也没有变成聪明的人。有些时候,眼睁睁就看见那个从小拥有各种成就如积木一般随手堆积上去的男孩或女孩,最后坍塌了。有些时候,我们表面倒是灵巧,都知道最好的手段,最理想的方式,最有效的动作与最有利的抉择,可是呢,永远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做一个最愚蠢的决定。
没有变成坦白的人。有一天就学会了骗人。一开始骗别人,等到实在骗不过别人,只好傻得回头骗自己。输的时候说是不玩了,被弃绝时候说是自己不要的;而那个永远不被爱的(是的,即使听来悲伤不真,但世上终究有些谁不被任何人爱。你不能怪他,但也不能怪任何人),便告诉自己说是世人与那个人都看不出我有多美。旁观的人,或许心生鄙夷;可是,如果现实让他活不下去,若不颠倒若不梦想,难道你要他去死?
真能直说一句“去死算了”,也就算了。问题是我们总是灰灰的,不敢变成恶人,也不够变成善人。有时会感觉自己身后发圣光,其实只是手里一无筹码,只好说一句:“因为我善良。”善良这东西真的很善良,总是愿意担当一无所有一无所长者最后一道廉价的台阶。而有时候,当你自愧是不是坏心了点儿,过分了点儿,那个时候,反而是种善良。
大多时候,我们没有变成。没有变成自己厌恶的人,也没有变成自己信服的人。倒是从前以为“长大就好了”的那些小事,例如近视眼,青春痘,坏脾气,结果都变成“长大更不好了”。最后,只好发明三个字,“小确幸”,抱着它,在生活偶然绽破的慈悲一瞬里,终于有个机会,暂时忘记这件事:我们没有变成一个幸福的人。
内容选自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凪的新生活》剧照
这些平台都可以找到我们,
可不要失联哦
文学报新媒体
文学报
@文学报
@文艺速效丸
@文艺速效丸
小宇宙播客
来源: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