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照片里,我爸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他旁边是我,刚拿到驾照,一脸的傻气。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擦一个相框。
相框是老式的,红木的,边角已经磨得有些发白。
照片里,我爸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他旁边是我,刚拿到驾照,一脸的傻气。
我们身后,是那辆老旧的黑色帕萨特。
阳光下,车身像一面黑色的镜子,映着我们父子俩的影子。
电话是表哥阿哲打来的。
他的声音隔着听筒,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的电流音。
“喂,跟你说个事儿。”
我把相框放下,用指腹轻轻抹去上面最后一丝灰尘。
“说。”
“你那车,我开着有点问题。”
我的心咯噔一下。
那辆车,是我爸留给我唯一的大件儿。
他走后,这车就成了我的念想。
车里的味道,座椅的褶皱,甚至收音机里那盘卡了带的老歌,都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什么问题?我上个月给你的时候,刚做的保养。”
“不是保养的事儿,”阿哲在那头顿了一下,语气变得理直气壮,“这车太老了,开出去没面子,而且……反正我给碰了。”
碰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严重吗?你人没事吧?”我下意识地问。
“我能有什么事儿?就是车头,瘪了一块。跟你说,这破车修起来也费劲,干脆换了吧。”
换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阿哲,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这车不行,我给你出了事故,算我倒霉。但你也不能让我一直开这破车吧?你把这车处理了,换辆新的。钱……钱你先垫上,我以后还你。”
我握着电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空气里仿佛还飘着刚才擦拭红木相框时,那股淡淡的木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可我的鼻腔里,却只剩下荒唐和愤怒。
“阿哲,那车是我的。”
“我知道是你的啊,”他的声音更大了,好像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是你的,我才跟你商量。要不我直接给你开修理厂去了?我这是为你着想,一步到位,省得以后麻烦。”
为你着想?
我气得笑出了声。
“车在哪儿?”
“在我这儿楼下呢。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那样子,真没法开了。”
“地址发我。”
我挂了电话,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
客厅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一声,又一声,像在敲打我紧绷的神经。
我拿起钥匙,那串钥匙上,只有一枚是孤零零的。
大众的标志已经被磨得看不清了,塑料外壳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
我爸当年把这把钥匙交给我的时候,手心干燥又温暖。
他说:“以后,爸不在的时候,它替我送你,替我接你。”
我攥紧了那把冰凉的钥匙,走出了门。
阿哲住的地方,在城市的另一头。一个老旧的小区,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
我把车停在小区门口,一眼就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帕سا特。
它停在一个歪脖子树下,像一头被人遗弃的老牛。
车头右侧,整个凹陷了进去,大灯碎得像一张蜘蛛网,保险杠耷拉着,露出了里面黑乎乎的骨架。
我走过去,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道狰狞的伤口,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心像是被人用钝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
这辆车,我爸开了十年。
他爱惜得不得了,每个星期都自己洗车,车里从不许人抽烟,连脚垫都擦得一尘不染。
我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用书包的拉链在车门上划了一道浅浅的痕-迹,他心疼了好几天,还专门买了补漆笔,小心翼翼地描了半天。
可现在……
我绕着车走了一圈。
车身上不止这一处伤。
左边的后视镜用胶带胡乱缠着,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
车轮上沾满了黄色的泥土,结成了硬块。
车窗玻璃上,还有几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干涸后留下的污渍。
这还是我的车吗?
这还是我爸留给我的那辆车吗?
我拉开车门,一股混杂着烟味、汗味和某种快餐食品的馊味扑面而来。
我爸最讨厌的烟味,现在却成了车里最浓烈的味道。
驾驶座上,扔着几个揉成一团的烟盒。
副驾驶的脚垫上,散落着瓜子皮和饮料瓶。
那盘我爸最喜欢的邓丽君的磁带,被抽了出来,胡乱地扔在储物格里,磁带被扯出了一大截,乱糟糟地缠在一起。
我一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胀又涩。
我拿出手机,给阿哲打电话。
“我到了,在车旁边。”
“看到了吧?我说没法开了吧?”他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带着一丝得意。
“你下来。”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没一会儿,阿哲趿拉着一双人字拖,从单元楼里晃了出来。
他比我记忆里瘦了些,也黑了些,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刚睡醒。
他走到车前,用脚踢了踢瘪掉的轮胎。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这不换不行了。”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从小跟在屁股后面跑,觉得他无所不能的表哥。
小时候,他会带我掏鸟窝,会把兜里唯一的一块糖分我一半,会在我被欺负的时候,像个英雄一样挡在我面前。
我爸也很喜欢他,总说阿哲这孩子,有股不服输的劲儿,以后肯定有出息。
可现在,站我面前的这个人,满脸的油滑和不耐烦。
“阿哲,这车是谁的?”我问。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轻蔑。
“当然是你的,怎么了?是你的,我才让你换啊。不然我管这闲事干嘛?”
“我的车,你凭什么让我换?”
“不是,我说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车都撞成这样了,不换留着过年啊?我这是给你提个醒,你还跟我犟上了?”
他提高了音量,好像自己占着天大的理。
“这车,是怎么撞的?”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眼神闪躲了一下,含糊地说:“就……就不小心,晚上没看清,蹭墙上了。”
蹭墙上?
什么样的墙,能把车头撞成这样?
“一个月,你开着我的车,到底去干嘛了?”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他借车的时候,说的是公司临时有急用,周转一下,最多一个星期。
我当时没多想,姑妈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两家关系一直不错。
可一个星期过去,他没还。
我打电话问,他说快了快了,再用两天。
又一个星期过去,我再问,他开始不耐烦,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气,一辆破车催什么催。
再后来,他干脆不接我电话了。
直到今天,他主动打了过来,却是通知我,该换车了。
“我能干嘛?就开车办事儿呗!”阿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恼怒,“你问这么清楚干嘛?查户口啊?不就是一辆破车吗?至于吗?”
“破车?”
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胸口那团棉花好像瞬间被点燃了。
“对!就是破车!开了十几年的老古董了!你开出去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要不是我实在没车开,我才不碰你这玩意儿!”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地扎在我心上。
我指着车里那盘被扯烂的磁带。
“那盘磁带,你知道是谁的吗?”
他瞥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不就一盘破磁带吗?早就听不了了,卡得要死,我给它拽出来了。”
“那是我爸的!”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那盘磁带,是我爸的宝贝。
里面是他最喜欢的几首歌,他说开车的时候听,心里敞亮。
他去世前,躺在病床上,还跟我说,等他好了,再开着车,带我妈去郊外转转,放这盘磁带。
可他再也没好起来。
这盘磁带,成了他没能完成的念想。
阿哲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
“不……不就是一盘磁带吗?你吼什么?大不了我赔你一盘!”
赔?
他拿什么赔?
他赔得起吗?
“阿哲,你知不知道,这辆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的声音嘶哑。
“不就一辆车吗?能意味着什么?代步工具而已。我说你是不是魔怔了?为了辆破车,跟我在这儿大呼小叫的。”
他大概觉得自己的气势不能输,又往前挺了挺胸。
“我告诉你,这车,你必须换!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反正我开你车出的事,你就得负责。你要是不换,行,那你把这车修好,修得跟新的一样,不然这事儿没完!”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天经地义。
我看着他陌生的嘴脸,心里最后一点情分,也跟着那凹陷的车头,一起碎掉了。
我突然不想跟他吵了。
跟一个无法理喻的人争辩,就像对着一口枯井喊话,除了消耗自己,什么也得不到。
“车钥匙给我。”我伸出手。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被他用了个把月的钥匙,扔在我手上。
钥匙上,挂着一个油腻腻的不知哪家饭店的塑料牌。
我把那个塑料牌扯下来,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车,我会自己处理。以后,我们别联系了。”
说完,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的味道熏得我一阵恶心,我降下车窗,冷风灌了进来,吹在脸上,有点疼。
我把那盘被扯坏的磁带小心翼翼地收好,放进自己的口袋。
然后,我插上钥匙,拧动。
发动机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吼,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顽强地启动了。
车身剧烈地抖动着,像一个受了重伤的老人,在艰难地喘息。
我挂上档,踩下油门。
车子慢慢地,一瘸一拐地,驶离了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地方。
后视镜里,阿哲的身影越来越小。
他好像还在原地嚷嚷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也不想听了。
开着这辆破破烂烂的车,行驶在城市的晚高峰里。
周围的车流,像一条条五光十色的河,快速地从我身边流过。
只有我,和这辆老帕萨特,像一颗被时间遗忘的石子,缓慢而固执地移动着。
车头的伤,让它变得引人注目。
等红灯的时候,旁边车道的司机会摇下车窗,投来好奇或者同情的目光。
我不在乎。
我只是把着方向盘,感受着它熟悉的震动。
这方向盘,我爸握了十年。
上面还残留着他手心的纹路和温度。
我记得我第一次摸它的时候,才上高中。
那天,我爸喝了点酒,心情特别好。他带我到一片没人的空地,让我坐上驾驶座。
“来,儿子,感受一下。”
我的手放在方向盘上,心跳得飞快。
“爸,我……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一个大男人,连个铁疙瘩都驾驭不了?”他笑着,坐在副驾上,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烟草味。
“你记住,开车跟做人一样,眼睛要看远,心里要有数,手要稳,脚下要有分寸。什么时候该快,什么时候该慢,什么时候该停,都得想清楚。”
那天,他跟我说了很多。
从怎么打方向盘,到怎么踩离合。
从怎么判断车距,到怎么看后视镜。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像这辆车一样,给了我最初的安全感。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在外地。
每次放假回家,都是他开着这辆车来火车站接我。
无论多晚,无论天气多坏,我一出站,总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车牌号,和车里那个冲我招手的身影。
车里总是提前开好了空调,夏天是凉的,冬天是暖的。
副驾驶上,总会放着一瓶我爱喝的饮料。
“爸,以后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您别折腾了。”我总这么说。
他总是嘿嘿一笑:“臭小子,接你,爸乐意。”
大四那年,我实习的公司离家很远,每天通勤要倒三趟地铁。
有一天,我爸突然把车钥匙扔给我。
“拿去开吧,省得挤地铁,太辛苦。”
我愣住了:“那您怎么办?”
他单位离家也不近。
“我骑电瓶车,正好锻炼身体。”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得云淡风轻。
从那天起,这辆车就成了我的腿。
我开着它去上班,开着它去见客户,开着它和朋友们去郊游。
我爸真的就每天骑着一辆小电驴,风雨无阻。
有一次下暴雨,我妈打电话给我,让我下班去接一下我爸。
我赶到他单位门口时,看到他穿着一件被雨水浸透的雨衣,正在和一个同事说话,浑身都在滴水,冻得嘴唇发紫。
看到我的车,他愣了一下,然后冲我笑了。
“你怎么来了?”
“妈让我来接你。”
他上了车,我把暖风开到最大。
他搓着冰冷的手,看着车窗外的瓢泼大雨,突然说:“还是有车好啊。”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把车开到了修理厂。
相熟的老师傅姓王,看到车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
“哟,这是怎么搞的?跟坦克干了一架?”
我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王师傅围着车转了一圈,又是敲又是看,最后摇了摇头。
“伤得不轻啊。车头骨架都变形了,发动机估计也受了内伤。要修……能修,但划不来了。这车本来就老了,这么一折腾,修好了也一身毛病。光这些配件,都够你买辆不错的二手车了。”
他递给我一支烟。
我摇了摇头。
我爸不让我抽烟,他说伤肺。
“小许啊,听我一句劝,这车,报废吧。我帮你走走流程,还能拿点补贴。”王师傅语重心长地说。
报废。
这两个字,像两根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看着这辆伤痕累累的车,它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的老兵,在等待最后的命运宣判。
“王叔,我想修。”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王师傅愣住了:“修?你没听清我说的?不划算!真的,没必要。”
“我知道。但是,我想修。”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很坚定。
“这车,对我……很重要。”
王师傅看着我,看了很久。
他是个老修车工了,见过形形色色的车,也见过形形色色的车主。
他大概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收回了那支烟。
“行吧。既然你坚持。不过我得跟你说清楚,配件不好找,特别是原厂的,估计得从外地调。时间上,快不了。钱……也少不了。”
“没关系。您尽管修,用最好的件儿,修得跟原来一模一样。”
我把卡里大部分的积蓄,都转给了王师傅。
看着账户里骤然缩水的数字,我一点也不心疼。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它就这么消失。
不能。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挤地铁上班。
每天在拥挤的人潮里被推来搡去,闻着各种混杂的气味,我才真正体会到,当年我爸把车给我,自己去骑电瓶车,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我开始频繁地往修理厂跑。
王师傅是个实在人,他真的在尽心尽力地帮我找配件。
“你这车头的大灯,本地已经没货了,我托广东的朋友帮你找,总算找到了一个拆车件,成色还不错。”
“发动机支架断了,这个必须换原厂的,不然有安全隐患。我订了货,还在路上。”
“你放心,你王叔我修了一辈子车,从我手里出去的活儿,肯定让你满意。”
每一次去,我都能看到车子新的变化。
凹陷的车头被一点点敲平,破碎的大灯被换上,断裂的骨架被重新焊接。
它像一个接受手术的病人,在一点点地恢复。
我也会带一瓶好酒,或者几包好烟给王师傅。
他总是嘴上说着“你这孩子太客气”,手却很诚实地收下。
我们爷俩,就蹲在满是机油味的修理厂里,聊着天。
他跟我讲他年轻时修过的那些老解放,老红旗。
我跟他讲我爸开着这辆车,带我走过的那些路。
“你爸是个好人。”有一次,王师傅喝了点酒,拍着我的肩膀说,“爱车的人,心都细。心细的人,对家里人,肯定差不了。”
我笑了。
是啊,我爸是个心细的人。
他记得我妈的生日,记得我的忌口,记得家里每一把钥匙的用处。
他唯一不记得的,是他自己。
他总说自己身体好,不用体检。
等到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是他最后一次开车。
他开得很慢很慢,好像要把沿途的风景都刻进脑子里。
车里放着那盘邓丽君的磁带。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他跟着轻轻地哼唱,声音沙哑。
我坐在副驾上,看着他的侧脸,阳光透过车窗,在他花白的鬓角上镀了一层金边。
我那时候就在想,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可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
一个月后,姑妈找到了我。
她是在我公司楼下堵我的。
看到她的时候,我有些意外。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憔ें悴了许多,两鬓也添了白发。
“小许,你……你跟阿哲,是不是闹别扭了?”她一开口,眼圈就红了。
我把她请到附近的咖啡馆。
“姑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哲那个浑小子,是不是把你的车给撞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了点头。
“他……他还让你换车?”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姑妈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小许,这里面有两万块钱。是姑妈的一点心意。我知道,不够修车的,但你先拿着。阿哲他……他不是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那车,是你爸留下的,姑妈知道。”
我看着那张卡,心里五味杂陈。
“姑妈,钱我不能要。车我已经送去修了。”
“你这孩子!”她有些急了,“你是不是还在生阿哲的气?姑妈替他给你赔不是了!你把钱收下,不然姑妈这心里……过不去啊!”
她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我认识的姑妈,一直是个要强的人。
姑父走得早,她一个人把阿哲拉扯大,吃了多少苦,从没听她抱怨过一句。
她总说,阿哲是她的天,是她的指望。
可现在,她的天,好像塌了。
“姑妈,您跟我说实话,阿哲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把卡推了回去。
我知道,事情肯定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阿哲虽然混蛋,但不至于坏到骨子里。
他这么反常,一定有原因。
姑妈犹豫了很久,嘴唇翕动了几次,最终还是没忍住,哭出了声。
“他……他把工作丢了。”
“他不是在一家挺好的公司当主管吗?”我记得去年过年,他还意气风发地跟我爸吹嘘他的业绩。
“早就不是了。去年年底,公司裁员,他就被裁了。他一直瞒着我,每天还假装去上班,其实就是到处瞎逛。”
“那他借车……”
“他骗你的。他根本不是公司有急用。他是……他是去开网约车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怎么会去开网约车?他不怕丢人吗?所以就拿你的车去跑,你的车牌不是本地的,没人认识他。”
“他跟我说,他想挣点快钱,等找到新工作,就把钱还给我。我信了。可谁知道……”
姑妈泣不成声。
“他跑了一个月,天天早出晚归,人熬得不成人样,也没挣到几个钱。那天晚上,他太累了,开车的时候打了个盹,就……就撞了。”
“撞了车,他没钱修,又怕你骂他,怕我骂他,就……就想了那么个馊主意,想让你把车换了,这样他就不用承担修车的钱了。”
原来是这样。
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的蛮不讲理,他的理直气壮,都只是为了掩盖他内心的自卑、恐慌和无能。
他不是真的觉得那辆车破。
他是觉得自己的人生,太破了。
“那他现在人呢?”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姑妈抓着我的手,冰凉的手指抖得厉害。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继续愤怒,还是该选择同情?
我脑子里很乱。
我想起了小时候,阿哲带着我,用弹弓打邻居家的玻璃。
被发现后,他一个人扛下了所有,被姑妈用鸡毛掸子打得嗷嗷叫,也没把我供出来。
我想起了我上大学那年,他特意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送我。
他把自己的生活费,偷偷塞了一半在我的枕头底下。
他说:“弟弟,在外面,别亏待自己。哥有。”
那时候的他,眼睛里有光。
可现在,那束光,好像熄灭了。
我送姑妈回了家。
在她家楼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去了。
阿哲的房门紧锁着。
姑妈在外面敲门:“阿哲,你开门啊,小许来看你了。”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我对着门说:“阿哲,是我。你开门,我们聊聊。”
里面依旧一片死寂。
我叹了口气,对姑妈说:“让他自己静一静吧。我过两天再来。”
从姑妈家出来,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把天空映成一片诡异的橘红色。
我突然觉得很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
成年人的世界,为什么这么复杂?
为什么一个曾经让你仰望的人,会突然变得面目全非?
几天后,王师傅给我打电话,说车修好了。
我赶到修理厂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
那辆黑色的帕萨特,静静地停在院子里,雨水把它冲刷得干干净净。
车头恢复了原样,大灯明亮,保险杠也严丝合缝。
除了漆面还带着新旧的色差,几乎看不出曾经受过那么重的伤。
王师傅把钥匙递给我。
“跟新的一样,不敢说。但保证跟你爸当年开回来的时候,一个样。”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那股难闻的味道已经没有了。
取而代舍的,是一股淡淡的皮革清洗剂的香味,混杂着机油的味道。
这不是我爸留下的味道,但很干净。
座椅和脚垫都被清理过了,一尘不染。
我一眼就看到了中控台上。
那盘邓丽君的磁带,被王师傅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粘好了,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王叔,太谢谢您了。”
“谢啥。一辆车,对有的人来说,就是个铁壳子。对有的人来说,是命根子。”王师傅拍了拍车顶,“去吧,开着它,好好走。”
我发动了车子。
发动机的声音,比以前更平顺,更有力。
我把那盘磁带,轻轻地塞回收音机里。
按下播放键。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熟悉的旋律,缓缓流淌出来,带着一点“沙沙”的杂音。
就像岁月,留下的痕迹。
我开着车,没有回家,而是又去了姑妈家。
这一次,我没有上楼。
我把车停在楼下,那个歪脖子树旁边,当初发现它被撞坏的地方。
我给阿哲发了一条短信。
“车修好了,在楼下。跟新的一样。”
然后,我熄了火,静静地坐在车里,听着雨点打在车窗上的声音。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
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
单元楼的门开了。
阿哲撑着一把伞,走了出来。
他还是那副邋遢的样子,但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和不耐烦。
他走到车前,隔着雨幕,静静地看着。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
“看看吧。”我说。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我。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为什么?”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修?为什么……不骂我?”
我看着他,这个比我大了五岁的男人,此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因为,这辆车,不只是我的。”我说。
“它也是我爸的。它还载过你,载过姑妈,载过我们两家人的过去。”
“阿哲,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夏天,我爸开着这辆车,带我们去水库钓鱼。你掉进了水里,是我爸跳下去把你捞上来的。”
“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去见女朋友家长,紧张得手心冒汗,是我爸开着这车送你去的,还在车里教了你半天,该怎么说话。”
“你还记得吗?姑父去世的时候,也是这辆车,载着我们所有人,陪他走了最后一程。”
我每说一句,阿哲的头就低一分。
最后,他蹲在了地上,抱着头,发出了压抑的呜咽。
雨越下越大,把他的哭声都淹没了。
我没有去扶他。
我知道,有些坎,必须自己站起来。
哭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满脸的泪水和雨水。
“对不起。”
他说。
“对不起,小许。对不起,叔叔。”
他看着车,像是透过这辆车,在跟我爸忏悔。
“我不是人。我把自己的无能,都发泄在了这辆车上。我把它撞坏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比谁都难受。”
“叔叔对我那么好,我却……我却把他最宝贝的东西给毁了。”
“我不敢面对你,不敢面对我妈,我只能用那种混蛋的方式,来逼你,也逼我自己。我以为,只要换了新的,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我错了。有些东西,是换不掉的。”
我把车钥匙,递到他面前。
他愣住了。
“干什么?”
“我爸说过,这车,是家里的车。谁有需要,谁就开。”
“不,我不能要!”他拼命摇头,“我没脸再开这辆车。”
“不是让你白开。”我说,“你开着它,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把丢掉的东西,一点点找回来。什么时候,你觉得对得起这把钥匙了,再把它还给我。”
我把钥匙塞进他的手里。
他的手,冰冷,潮湿,还在不停地发抖。
“车里的油,我加满了。磁带我也修好了,但有时候会卡。你开的时候,多担待。”
说完,我转身,走进了雨里。
我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跟在我的身后。
那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愧疚、感激和重生的目光。
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阿哲。
我只是偶尔从我妈和姑妈的通话里,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他没有再去做网约车。
他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卖保险。
听说,一开始很难,他被人拒绝,被人白眼,吃了无数的闭门羹。
但他没有放弃。
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好高骛远,不再眼高手低。
他变得踏实,肯干,也学会了低头。
姑妈说,他每天都把那辆帕萨特擦得干干净净,比我爸当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再抽烟,车里总是放着一瓶矿泉水。
他说,这是叔叔的规矩。
一年后的春节。
我们两家人,又聚在了一起。
阿哲瘦了,但精神了很多,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他给我敬酒。
“小许,谢谢你。”
他一饮而尽。
我也干了。
所有的恩怨,都在那杯酒里,烟消云散了。
饭后,他把我拉到一边,把那把车钥匙,还给了我。
钥匙上,多了一个挂件。
是一个手工编织的平安结,红色的,很精致。
“哥现在,自己买了车。虽然是个二手的,但靠自己挣的,踏实。”他笑着说,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
“这辆车,该回家了。”
我接过钥匙,攥在手心。
那枚大众的标志,好像又清晰了一些。
“磁带,还能听吗?”我问。
“能。我找人修好了,换了新的带芯。一点也不卡了。”
我们相视一笑。
那天晚上,我开着那辆车,一个人在空旷的马路上,慢慢地行驶。
我把那盘磁带,放进收音机。
邓丽君温柔的歌声,在小小的车厢里回荡。
我摇下车窗,夜风吹了进来,带着春天的气息。
我仿佛看到,副驾驶座上,我爸正微笑着看着我。
他嘴里哼着歌,手里打着拍子,眼神里,满是欣慰和骄傲。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
在这辆车里,在我的心里,在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里。
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撞坏,也永远不会被报废。
比如爱,比如记忆,比如家人之间,那份斩不断的羁绊。
它们会像这辆老旧的帕萨特一样,就算伤痕累累,只要用心去修补,就总能重新上路。
载着我们,驶向下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
后来,我结婚了。
接亲那天,我没有用朋友们的豪车,也没有租什么车队。
我开了那辆黑色的老帕萨特。
我把它里里外外,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我在后视镜上,挂上了我和妻子的合照。
照片旁边,是阿哲送我的那个红色平安结。
我开着车,去接我的新娘。
车里放着的,依然是那盘邓丽君的磁带。
妻子坐在副驾上,笑着问我:“怎么用这么一辆老古董来接我呀?”
我握着她的手,看着前方。
“因为,我想让我爸,也看看你。”
阳光透过挡风玻璃,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仿佛听到了,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沉稳而有力的声音。
“儿子,开稳点。”
我笑了。
“放心吧,爸。”
车子平稳地,驶向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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