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里面包裹着灰尘,樟脑丸的气味,还有我大伯吐出的烟圈,它们慢悠悠地盘旋,扩散,最后和我爷爷咳嗽的声音混在一起,变成一种让人胸口发闷的粘稠。
那间屋子里的空气,是凝固的。
像一块放了很久,已经不太透明的旧果冻。
里面包裹着灰尘,樟脑丸的气味,还有我大伯吐出的烟圈,它们慢悠悠地盘旋,扩散,最后和我爷爷咳嗽的声音混在一起,变成一种让人胸口发闷的粘稠。
我把那份刚打印出来的购房合同放在桌上,纸张的边缘还带着打印机的一点余温。
推过去的时候,它在老旧的八仙桌上滑出了一道很轻的声音,像一声叹息。
“爷爷,房子我看好了,就在南边那个新小区,三楼,有电梯。带个小院子,你可以种点花。”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凝固的空气里,每个字都像投进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爷爷没说话,他只是低着头,用他那双布满老人斑和硬茧的手,摩挲着一个掉了漆的茶杯。
那茶杯的杯沿上,有一个小小的缺口,是他用了几十年的东西。
开口的是我大伯。
他把抽了一半的烟在烟灰缸里摁灭,那烟头“滋”的一声,像是把所有人的耐心都给烫断了。
“挺好,有心了。”他先是点点头,一副长辈的赞许口吻。
然后话锋一转,手指敲了敲那份合同,“不过,这房本上,写谁的名儿?”
空气,在那一瞬间,彻底冻住了。
我看着他,他那张与我父亲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探究。
我说:“我买的,当然写我的名。”
“胡闹!”大伯的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震得桌上的茶杯都嗡嗡作响,“给老人买房,怎么能写你的名?传出去像什么话?这房子,必须写你爷爷的名!”
我心里那根弦,一下子就绷紧了。
我知道,这场仗,从现在才算真正开始。
我没急着反驳,而是把目光转向了爷爷。
他还是那个姿势,低着头,好像桌上那只破了口的茶杯里,藏着全世界的风景。
阳光从老旧的木窗棂里挤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沉默的,快要风化掉的雕像。
我为什么非要给爷爷买这套房?
因为这间老屋,已经装不下他的晚年了。
它太旧了。
墙皮像得了皮肤病,一块一块往下掉,露出里面黄色的砖土。
到了雨天,屋顶就开始漏水,要在地上放好几个盆盆罐罐,叮叮咚咚地响一夜,像是从古代穿越来的打击乐。
最要命的是,这里没有独立的卫生间。
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每次起夜都要穿过一条黑漆漆的走廊,去尽头的公共厕所。
冬天的时候,那条路就像一条冰河,我每次想到他颤颤巍巍走过去的样子,心就揪成一团。
我提出要买房的时候,大伯是第一个赞成的。
他拍着胸脯说:“应该的,早就该买了!爸辛苦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
他说得那么情真意切,以至于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他真的变了。
可现在,看着他那副“我都是为了你好”的嘴脸,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永远也变不了。
这套房子,一百七十万。
是我工作这些年,省吃俭用,一个蹦子一个蹦子攒下来的。
我没告诉任何人,我为了省钱,有好几年没买过一件超过三百块的衣服。
我没告诉任何人,我为了多拿点项目奖金,加过多少个凌晨三点的班,喝过多少杯冰美式来续命。
我只是想让爷爷,那个把我从小带大的,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能在一个有阳光,有暖气,有独立卫生间的房子里,安安稳稳地度过剩下的日子。
就这么简单。
可在大伯眼里,这一切都变了味。
他觉得,这是孙辈的“孝心”,而这份孝心,理应归于整个“大家庭”。
写爷爷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套房子,成了爷爷的婚前财产。
等爷爷百年之后,它就成了遗产。
到时候,我大伯,我那个远嫁几乎不怎么回来的姑姑,甚至是我那早逝的父亲(由我代位继承),都有份。
我花光所有积蓄买的房子,凭什么要变成他们可以来分一杯羹的唐僧肉?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大伯,这钱,是我一个人出的。写我的名字,合情合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大伯皱起了眉头,开始上纲上线,“你出的钱,不也是我们老张家的钱?你爷爷养你这么大,你给他买套房,写他的名字,不是天经地义吗?你这么防着我,是怕我图你这点东西?”
他说得义愤填膺,好像我才是那个自私自利,不忠不孝的罪人。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图?
这个字用得可真好。
我脑子里一下子闪过很多画面。
小时候,我爸妈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
是爷爷,用他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天天接我上下学。
夏天的午后,他会把井里镇过的西瓜切开,最中间最甜的那一块,永远是留给我的。
冬天的晚上,他会把我冰凉的脚丫子,捂在他暖烘烘的怀里。
那时候,大伯一家,就住在隔壁的院子。
大娘做的红烧肉,香气能飘出几里地,可我一次都没吃过。
堂哥的新玩具,堆得像小山一样,可我一个都没碰过。
有一年我生了很严重的肺炎,要住院。
爸妈在外地赶不回来,急得在电话里直哭。
是大伯,在旁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女孩子家,那么娇气干嘛,吃点药不就好了,住什么院,浪费钱。”
最后,是爷爷,把他攒了半辈子的,那些当宝贝一样的木工工具,一套梨花木的老家伙,给卖了。
他拿着那笔钱,红着眼眶,在医院缴费处排了很久的队。
我至今都记得,他从医院出来,背着我,走在冬日冷清的街上。
他的背很咯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可我觉得,那是全世界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他说:“囡囡,别怕,有爷爷在。”
这些事,大伯忘了吗?
他当然没忘。
他只是习惯了选择性遗忘。
那些他应该承担的责任,他忘了。
那些他可以占到的便宜,他记得比谁都清楚。
我把这些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大伯,我不是防着你,我只是在保护我自己的东西。这套房子,就是我买给爷爷住的,使用权归他,所有权,必须归我。”
“你……”大伯气得脸都涨红了,他指着我,手指头都在发抖,“你这是不孝!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还有没有你爷爷?”
他把矛头,转向了一直沉默的爷爷。
“爸!你听听!你听听你这个好孙女说的是什么话!她这是在给你养老吗?她这是在找个地方圈养你!房本不写你的名,哪天她不高兴了,把你赶出去,你睡大街去吗?”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都往我心窝子里扎。
也终于,让一直沉默的爷爷,有了反应。
他慢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大伯。
然后,他伸出那只干枯的手,轻轻地,盖在了我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很粗糙,掌心的老茧像砂纸一样。
但也很温暖。
那股暖意,顺着我的手背,一直流淌到我的心里,把我刚才被那些恶毒言语冻僵的地方,一点点融化了。
“行了。”
爷爷开口了,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都别吵了。”
他看着我大伯,眼神平静得像一潭古井。
“这房子,是囡囡买的。她想写谁的名,就写谁的名。”
大伯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一向不怎么发表意见的爷爷,会说出这样的话。
“爸!你怎么……”
“我还没老糊涂。”爷爷打断了他,“谁是真心对我好,谁是打着对我好的名义,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我分得清。”
大伯的脸,瞬间从红色变成了猪肝色,又从猪肝色,变成了青白色。
精彩极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爷爷不再看他,转而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情绪。
有欣慰,有心疼,还有一丝……愧疚。
“囡囡,”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爷爷知道你孝顺。可这房子,太贵重了。爷爷住在这老屋里,习惯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知道,他是心疼我。
他怕我为了这套房子,掏空了自己,过得太辛苦。
他也怕,因为这套房子,让我们这个本就脆弱的家庭,彻底分崩离析。
“爷爷,”我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笑出来,“不贵。您孙女有本事,能挣钱。您就安安心心搬过去住,好不好?就当是,替我看着房子。”
我把“住”这个字,咬得很轻。
我不想让他有任何心理负担。
爷爷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都要静止了。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好。”
就这一个字。
大伯的脸,彻底黑了。
他大概是意识到,在这场博弈里,他已经输了。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尖叫。
“好!好!你们都好!”他指着我和爷爷,气急败坏地说,“你们一个鼻孔出气!我倒要看看,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那扇老旧的木门,被他摔得“砰”一声巨响,震落了满屋的灰尘。
阳光下,那些飞舞的尘埃,像一场无声的雪。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我和爷爷,还有那份静静躺在桌上的购房合同。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可我没想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大伯并没有善罢甘休。
他开始打“舆论战”。
他跑到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邻居那里,添油加醋地把我“不孝”的事迹宣传了一遍。
版本有很多。
有的说,我发达了,看不起穷亲戚,买套房子都不肯写爷爷的名字,是怕他们去占便宜。
有的说,我这房子来路不正,所以才不敢写在长辈名下。
更离谱的是,还有人说,我其实是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那房子是人家买的,我就是借花献佛,所以才做不了主。
一时间,我成了整个家族里的“白眼狼”。
那些平时跟我八百年不联系的远房亲戚,都开始轮番给我打电话。
名为“关心”,实为“说教”。
“小雅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事做得确实欠妥当。你大伯也是为了你好,怕你爷爷老了没保障嘛。”
“就是啊,一家人,干嘛算得那么清楚?你写爷爷的名字,不也是一样吗?难道你爷爷还能把房子给外人不成?”
“你一个女孩子家,要那么大个房子干嘛?以后总是要嫁人的。这房子写你爷爷名下,以后不还是你们老张家的?”
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茧子。
我懒得跟他们解释。
夏虫不可语冰。
他们的认知里,孙女的钱,就是整个家族的钱。
他们看不到我的付出,只看得到他们自己臆想出来的“利益”。
我把这些电话,一个个都拉黑了。
世界清静了。
但对爷爷来说,清静不了。
他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小地方,最看重的就是邻里街坊的名声。
大伯的这番操作,等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我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明显地憔셔了。
眼窝深陷,背也更驼了。
他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把旧刨子,对着一块不成形的木头发呆。
那是我小时候,他教我做木工活时,给我用的那一把。
已经很旧了,木柄都磨得油光发亮。
“爷爷。”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他回过神来,看到我,勉强地笑了笑。
“来了。”
“嗯。”我拿起他旁边的那块木头,“您这是……又想做什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就是闲着,随便鼓捣鼓捣。”
我们俩都沉默了。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已经黄了一半。
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叹息。
过了好一会儿,爷爷才又开口,声音很低。
“囡囡,要不……那房子,就算了吧。”
我心里一紧,猛地抬头看他。
“爷爷,您说什么呢?”
“你大伯他……”爷爷的眼神有些躲闪,“他也是好心。街坊邻居都在说……我不想你因为我,被人戳脊梁骨。”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他一辈子都那么要强,那么爱面子。
可为了我,他竟然愿意妥协,愿意去承受那些本不该他承受的委屈。
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握住他布满皱纹的手,那双手,曾经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现在,轮到我来为他撑起一片天了。
“爷爷,”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别人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房子,我买定了。您也,住定了。”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在乎,您能不能过得好。”
“他们说我不孝,就让他们说去。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这就够了。”
爷爷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水光。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用力地,回握住了我的手。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我们爷孙俩,就在那个洒满落叶的小院里,坐了很久很久。
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房子的手续,很快就办好了。
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
三个字,方方正正,清清楚楚。
我拿着那个红本本,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这不仅仅是一套房子。
这是我的底气,是我的盔甲,是我对抗这个世界所有不公的武器。
也是我,能为爷爷做的,最具体,最实在的承诺。
装修我没有大动干戈,只是简单地翻新了一下。
墙刷成了暖白色,地板换成了防滑的木纹砖。
卫生间里,我特意装了智能马桶和扶手,淋浴间也放了防滑垫和洗澡凳。
所有的家具,都是我亲自去挑的。
床垫要软硬适中,沙发要足够深,可以让爷爷舒舒服服地陷在里面看电视。
我还特意在南向的阳台上,给他开辟了一块小小的“菜园子”。
用木板隔了几个花槽,里面填满了肥沃的土壤。
我知道,他喜欢鼓捣这些东西。
搬家的那天,天气格外好。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得不像话。
我没请搬家公司,因为爷爷的东西实在太少了。
一个旧衣柜,一张老木床,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锅碗瓢盆。
我叫了两个朋友来帮忙,开了一辆小货车,一趟就拉完了。
大伯一家,没有一个人出现。
我也不在乎。
到了新家,我把爷爷扶到那个我为他精心挑选的沙发上坐下。
“爷爷,您看,还喜欢吗?”
他环顾着这个明亮、干净、崭新的家,眼睛里闪着光。
他像个孩子一样,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他摸了摸光滑的墙壁,敲了敲厚实的木门,又走到阳台上,用手捻了捻花槽里的土。
最后,他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看到,有两行浑浊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下来。
“好……好……”他哽咽着说,“太好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之前受的所有委"屈,熬的所有夜,吃的所有苦,都值了。
我给爷爷在新家安顿下来。
给他买了新手机,教他怎么用微信跟我视频。
给他办了小区的门禁卡,告诉他怎么坐电梯。
我甚至还给他买了一只小猫,是那种很温顺的布偶,希望它能陪着爷爷,解解闷。
爷爷很快就适应了新家的生活。
他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他开始在阳台的“菜园子”里种葱,种蒜,种小番茄。
他开始跟着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一起下棋,打太极。
他甚至还学会了用微信给我发语音,每天问我“吃了吗”“冷不冷”。
每次视频,看到他红光满面的样子,听着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我都会觉得,那一百七十万,是我这辈子花得最值的一笔钱。
我以为,我和大伯一家的关系,就会这样一直僵持下去。
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
可我还是低估了他的脸皮厚度。
那天我正在公司开会,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我挂了,对方又打过来。
我只好走到会议室外面去接。
“喂,你好。”
“小雅啊,是我,大娘。”
我愣了一下。
是我大伯母。
自从上次闹翻之后,我们已经快半年没联系了。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冷淡。
“那个……你堂哥,要结婚了。”
“哦,恭喜。”
“那个……亲家那边,要求必须有婚房。”大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谄媚,又有些难以启齿。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呢?”
“所以……你看,你那套房子,不是空着也是空着嘛……能不能,先借给你堂哥,当婚房用用?”
我简直要被气笑了。
空着?
我爷爷住在里面,叫空着?
借?
说得可真轻巧。
“大娘,你是不是搞错了?那套房子,我爷爷住在里面。”
“哎呀,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让你爷爷,先搬回老屋去住一阵子。等他们婚礼办完了,再搬回来嘛。年轻人结婚,一辈子就一次,咱们做长辈的,总得帮衬一把,是不是?”
她的语气,是那么地理所当然,那么地施舍。
好像我答应,是我的本分。
不答应,就是我的不近人情。
我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
“不可能。”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你再说一遍,我爷爷住在里面,那是他的家。谁也别想把他赶走。”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大娘的语气也变了,带上了一丝尖酸,“不就借住一下吗?又不是不还给你。你堂哥可是你唯一的哥哥,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婚事告吹?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我的心狠不狠,轮不到你来评价。我只知道,谁要是敢动我爷爷,我跟他没完。”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然后拉黑。
我站在走廊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
我以为我挂了电话,拉黑了号码,这件事就过去了。
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直接找上门去。
那天我下班,刚到小区门口,就看到大伯和大娘,还有我那个我一年也见不到一次的堂哥,以及一个看起来很时髦的女孩子,应该就是他那个未婚妻,四个人,堵在爷爷住的那栋楼下。
爷爷也在。
他被他们围在中间,显得那么瘦小,那么无助。
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给他买菜用的小布袋。
我看到大娘正唾沫横飞地对着爷爷说着什么,表情激动,手舞足蹈。
而堂哥和他那个未婚妻,则是一脸不耐烦地站在旁边,像是在看一出跟自己无关的热闹。
我的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我把车随便往路边一停,熄了火,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
“你们在干什么!”
我的声音,像一声炸雷,让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我。
大-娘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了假笑。
“小雅回来啦?正好,我们跟你爷爷商量点事呢。”
“我听到了。”我走到爷爷身边,把他护在身后,像一只护崽的母鸡,“我再说一遍,房子,不可能。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那个时髦的准堂嫂,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她阴阳怪气地开口了:“哟,这就是那个花了点钱,就六亲不认的妹妹啊?真是长见识了。一套房子而已,至于吗?搞得好像谁稀罕一样。”
我冷笑一声,看着她:“你不稀罕?你不稀罕你站在这儿干嘛?你不稀罕,你让你旁边这位,别像个哈巴狗一样求着我大娘来当说客啊。”
“你!”她被我噎得满脸通红,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堂哥终于忍不住了,站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张雅!你怎么跟我媳妇说话呢?有没有点教养!我告诉你,今天这房子,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这是爸的意思,也是爷爷的意思!”
他竟然,把爷爷也拉下了水。
我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爷爷。
爷爷的嘴唇在哆嗦,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爷爷?”
“囡囡……”他艰难地开口,“你堂哥他……他也是没办法……”
我明白了。
他们一定是逼他了。
用那些所谓的“亲情”“血缘”“家族脸面”,来逼一个善良了一辈子的老人。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眼前这几个所谓的“亲人”,忽然觉得无比的恶心。
他们就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苍蝇,嗡嗡地围着你,甩都甩不掉。
我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了录音键。
然后,我抬起头,看着他们,笑了。
“好啊。”我说,“既然你们这么想要这套房子,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松了口。
大娘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就对了嘛!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有个条件。”
“你说。”
“这套房子,一百七十万买的。你们想要,可以,拿一百七十万来买。我立马过户给你们。”
我此话一出,他们的脸色,瞬间又变了。
“张雅!你什么意思?”大-伯的声音都变了调,“你这是敲诈!”
“敲诈?”我笑得更开心了,“大伯,你这话可说错了。我自己的房子,我明码标价卖给你们,怎么能叫敲诈呢?你们不是说,年轻人结婚,长辈要帮衬吗?我这个做妹妹的,不涨价,原价卖给你们,够帮衬了吧?”
“你……”大伯气得说不出话来。
一百七十万?
别说一百七十万了,我估计他们连十七万都拿不出来。
那个准堂嫂,大概是觉得脸上挂不住了,拉了我堂哥一把,尖声尖气地说:“算了!谁稀罕你这破房子!我们自己买不起吗?走!”
说完,她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堂哥愣了一下,也赶紧追了上去。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了场。
大伯和大娘,站在原地,脸色铁青,像两尊门神。
他们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最后,他们也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世界,终于又清静了。
我转过身,看着还站在原地,一脸不知所措的爷爷。
“爷爷,我们回家。”
我拉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回到家,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他捧着杯子,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心里难受。
一边是唯一的儿子和孙子,一边是相依为命的孙女。
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这肉,有的已经烂了,早就该剜掉了。
“爷爷,”我坐到他身边,轻声说,“您别难过。这事不怪您。”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眶红红的。
“囡囡,是爷爷没用……给你添麻烦了……”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帮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为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要您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说:“他们……不会罢休的。”
我心里一沉。
是啊。
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
果不其然。
几天后,我接到了法院的传票。
是大伯,把我告了。
告我“不履行赡养义务”。
诉求是,要求我把那套房子的所有权,变更到我爷爷名下。
或者,由他来“代为持有”,直到爷爷百年之后。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传票,只觉得荒唐,可笑。
我给爷爷买了房,让他安度晚年,结果却成了“不履行赡养义务”?
而他这个做儿子的,几十年没管过老人,现在却跳出来,要“代为持有”房产?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魔幻的事情吗?
开庭那天,我特意请了半天假。
我没有请律师。
因为我觉得,对付这种人,不需要什么专业的法律知识。
只需要,把事实摆出来,就够了。
法庭上,大伯请了一个律师,在上面慷慨陈词。
把他说得,像一个为了维护老父亲权益,不惜与“不孝”侄女对簿公堂的孝子。
把我说得,像一个为了霸占房产,连亲爷爷都不管不顾的白眼狼。
我全程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到他都说完了,法官问我有什么要补充的。
我站了起来。
我没有去看那个颠倒黑白的律师,也没有去看对面坐着的,一脸“正义凛然”的大伯。
我只是看着法官,平静地,把我从小到大,和爷爷是怎么相依为命的,说了一遍。
我说了,我生病住院,爷爷是怎么卖掉工具给我凑医药费的。
我说了,大伯一家,是怎么对我们不闻不问,冷眼旁观的。
然后,我拿出了我的手机。
“法官大人,这里有一段录音,我想,或许能让大家更清楚地了解,我的大伯,究竟是怎样一位‘孝子’。”
我按下了播放键。
那天在楼下,我和他们争吵的录音,清清楚楚地,在整个法庭里回响。
“让你爷爷,先搬回老屋去住一阵子。”
“不就借住一下吗?又不是不还给你。”
“今天这房子,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每一句话,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大伯的脸上。
我看到,他的脸色,从一开始的得意,到震惊,到慌乱,最后,变成了死一样的灰白。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竟然会录音。
录音放完了。
整个法庭,一片死寂。
连那个之前还口若悬河的律师,此刻也闭上了嘴,低着头,不敢看我。
法官的脸色,也变得非常严肃。
他敲了敲法槌,看着我大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
“原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大伯张着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结局,毫无悬念。
法院驳回了我大伯的所有诉讼请求。
走出法院的时候,外面的天,很蓝。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到大伯失魂落魄地从里面走出来,他看到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我没有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陌路人。
我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真的画上了一个句号。
可我没想到,生活这个编剧,总喜欢在结尾,给你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反转。
那天晚上,我去看爷爷。
他给我做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
红烧排骨,可乐鸡翅,番茄炒蛋。
都是我小时候,他经常做给我吃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他一直不怎么说话,只是不停地给我夹菜。
“多吃点,看你,又瘦了。”
我心里,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总觉得,今天的爷爷,有点不一样。
吃完饭,我陪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什么,我一点也没看进去。
我的眼角余光,一直瞟着他。
他好像,有什么心事。
过了很久,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关掉了电视,转过身,郑重地看着我。
“囡囡,有件事,爷爷想跟你说。”
“您说。”
他从沙发旁边的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发黑的银锁。
上面刻着“长命百岁”。
是我满月的时候,我妈给我戴上的。
后来家里困难,我妈想把这个卖了,是爷爷,死活给拦了下来。
他说,这是给孩子的念想,再难,也不能动。
他把那个银锁,放到我的手心。
“这个,你收好。”
然后,他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存折。
递给我。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不多,也就三万多块。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的心,猛地一沉。
“爷爷,您这是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继续说。
“囡囡,爷爷这辈子,没给你留下什么。唯一能给你的,就是这个了。”
“你大伯他……他再混蛋,也是我儿子。你堂哥,是我唯一的孙子。”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一套房子,连婚都结不成。”
“所以……”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无奈。
“爷爷想,把这老屋,过户给他。”
我愣住了。
那间又破又旧,漏雨,没有卫生间的老屋。
那间,承载了我所有童年记忆,也承载了爷爷半生心血的老屋。
他要把它,给他那个,从来没有尽过一天孝道,只知道算计和索取的儿子。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我想说,不值得。
我想说,他们不配。
可看着爷爷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沧桑的脸,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不是糊涂。
他比谁都清楚,他那个儿子,是个什么德行。
可他,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血缘,亲情,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他牢牢地困在里面。
他挣不脱。
也不想挣脱。
他只是想,用他自己的方式,为这一切,画上一个句号。
用他最后拥有的一点东西,去填平他儿子心里的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欲壑。
也算是,为我,扫清最后一点障碍。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我扑进他的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放声大哭。
“爷爷……您怎么这么傻啊……”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睡觉一样。
“不傻,不傻。”
“爷爷只是,不想你再受委屈了。”
“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地,过你自己的日子。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那天晚上,我哭了好久好久。
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不甘,心疼,都哭了出去。
最后,我擦干眼泪,看着他,点了点头。
“好。”
我尊重他的决定。
因为我知道,这是他,一个善良了一辈子的老人,能想到的,最周全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他既保全了我,也给了他儿子,最后一点体面。
虽然,那点体面,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几天后,爷爷去办了老屋的过户手续。
我没有陪他去。
我怕我去了,会忍不住,当场骂人。
听说,手续办得很顺利。
大伯一家,喜笑颜开。
他们大概觉得,自己是最后的赢家。
用一场官司,虽然输了面子,却换来了一套虽然破旧,但地段还不错的老房子。
也算是,意外之喜。
他们甚至,都没有跟爷爷说一声谢谢。
拿到房本的当天,他们就找了中介,把老屋挂了出去。
听说,卖了八十多万。
他们拿着这笔钱,给我堂哥,付了新房的首付。
婚礼,也很快就举行了。
他们没有邀请我,也没有邀请爷爷。
我是在堂哥的朋友圈里,看到婚礼照片的。
很热闹,很气派。
新郎西装革履,新娘婚纱洁白。
他们笑得很开心。
我把那张照片,默默地保存了下来。
然后,发给了我一个在税务局工作的朋友。
我跟她说:“帮我查一下,这套房子的交易,有没有正常缴税。”
朋友的效率很高。
第二天就给了我回复。
“查了。阴阳合同。网签价报得很低,偷了不少税。”
我看着那条信息,笑了。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把朋友发给我的证据,整理好,然后,点下了“举报”键。
实名举报。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是我干的。
我就是要让他们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小聪明来解决的。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举报之后,我没有再去关注这件事。
我知道,接下来,会有税务局的人,去找他们“喝茶”。
补缴税款,罚款,滞纳金……
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爷爷身上。
我带他去旅游。
去了北京,看了天安门。
去了三亚,看了大海。
在沙滩上,他像个孩子一样,脱了鞋,踩在柔软的沙子上,笑得合不拢嘴。
他说:“囡囡,爷爷这辈子,值了。”
我也笑了。
是啊。
值了。
我们都值得,更好的人生。
至于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就让他们,随风而去吧。
有一天,我陪着爷爷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
他的精神很好,步子也稳健了许多。
我们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棵正在开花的桂花树,对我说:
“囡囡,你看,那花,开得多好。”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簇簇金黄色的桂花,缀满枝头。
风一吹,香气扑鼻。
是啊。
真好。
生活,就像这棵树。
总会经历风雨,总会落叶凋零。
但只要根还在,只要向着阳光。
就总有,再次开花的那一天。
而且,会开得,比以前,更香,更美。
结局?
我想,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用我的所有,护住了我最想护住的人。
他用他的所有,给了我最想要的安宁。
我们都从那个泥潭里,挣脱了出来,走向了一个有阳光,有花香的,崭新的未来。
这,就够了。
至于我大伯一家,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因为偷税漏税的事情,不仅被罚了一大笔钱,还影响了我堂哥的工作。
那个时髦的堂嫂,也因为这个,跟他大吵了一架,闹着要离婚。
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这些,都是我后来,从别的亲戚那里,听来的。
我听了,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连一点“舒心”的感觉都没有。
因为,他们,已经不配,再影响我的任何情绪了。
我的世界里,有阳光,有花香,有我爱的爷爷。
这就够了。
这就,是全世界。
来源:一遍真命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