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太阳都挪了位置,把一小块光斑从地板的这头,移到了那头。
那件绿色的军装,挂在衣柜门上,笔挺得像一棵松。
熨斗最后一次走过的余温,似乎还留在肩章上。
一颗星,三道杠。
团级。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太阳都挪了位置,把一小块光斑从地板的这头,移到了那头。
今天,是我脱下它的日子。
二十四年。
整整二十四年。
像一场漫长到没有尽头的急行军,今天,我终于听到了那声“原地休息”的哨音。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颗冰凉的金属五角星。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酸酸的,麻麻的,像冬天里喝了一大口冰汽水。
我的兵,我的那些小崽子们,昨天晚上非要拉着我喝酒。
他们说,团长,您可不能就这么走了,您得给我们留几句话。
我能说啥?
我说,好好干。
就这三个字。
他们不满意,起哄,灌了我一杯又一杯。
酒是辣的,从嗓子眼一直烧到胃里。
可我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清明得像我们西北戈壁滩上,被风吹过一夜的天空,一颗星星都藏不住。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年轻的、涨红的脸,忽然就想起了1981年的夏天。
那个夏天,也是这么热。
训练场上的土,被太阳晒得滚烫,脚踩上去,隔着解放鞋底都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温度。
空气里都是汗味,土腥味,还有远处食堂飘来的,淡淡的饭菜香。
我刚拿到提干的命令。
一张红色的纸,上面的铅字,每一个都像是用烙铁烫上去的,那么清晰,那么有力。
排长。
我,一个农村出来的兵,成了排长。
我把那张纸叠了一遍又一遍,揣在最贴身的口袋里,心口那块地方,就跟着了火一样。
我第一个想告诉的人,是林姝。
我的未婚妻。
我捏着那张纸,在训练场边上的白杨树下,来来回回地走,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在信里跟她说。
是该先说“亲爱的林姝”,还是直接就说“我提干了”?
我怕太直接,吓着她。
我又怕太含蓄,她看不出我有多高兴。
那棵白杨树的叶子,在没风的时候也哗啦啦地响,像是有无数个小秘密在互相传递。
我的秘密,就是林姝。
她是镇上卫生院的护士,手很巧,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们是家里介绍的,但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这辈子就是她了。
她白净,文静,说话细声细气的,不像我,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嗓门大得能把房顶掀了。
我给她写信,她也给我回信。
她的信,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那是医院的味道。
我却觉得好闻得不行。
那味道,就是她的味道。
我把她的信,一张张都收在一个铁皮饼干盒里,上了锁。
那是我最大的宝贝。
那天下午,我没等到晚饭,就跑去了邮局。
我想给她打个长途电话。
电话很贵,但我等不及。
我想立刻就听到她的声音,想听她夸我,想听她说她为我骄傲。
邮局里人很多,排着长长的队。
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味道,邮票的胶水味,墨水的味道,还有人们身上汗水的味道。
我等得焦急,手心全是汗,一遍遍地擦在裤子上。
轮到我的时候,我的声音都是抖的。
“接线员,麻烦,帮我接一下……镇卫生院。”
电话那头是长长的“滋滋”声,像是有电流在我的神经上跳舞。
然后,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来。
“喂,这里是卫生院。”
“我找林姝。”
“林姝啊,”对方顿了一下,“她今天……请假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请假了?
她身体不舒服吗?
我急忙问。
对方说,不是,好像是家里有事。
我挂了电话,心里空落落的。
那股子火热的喜悦,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只剩下一点不温不火的灰烬。
我安慰自己,没事,家里有事嘛,正常的。
我回去给她写信,把提干的好消息,写得满满当当,写了我对未来的所有想象。
我说,等我当了连长,就申请家属随军。
我说,我们要在部队的院子里,种上向日葵。
我说,我要让你成为最让人羡慕的军嫂。
信寄出去,就像放飞了一只鸽子,我的心也跟着飞走了。
我每天都去收发室,一天去三趟。
看门的老班长都认识我了,老远就冲我摇摇头。
“你小子,又来了?没你的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训练场上的太阳,依旧毒辣。
我的心,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
没有回信。
这不正常。
林姝从来不会这么久不给我回信。
哪怕只有几句话,她也会写的。
一种不好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让我喘不过气。
那天,连长找我谈话,说我最近训练心不在焉。
我低着头,搓着衣角,什么也说不出来。
连长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
“有心事,就说出来。别憋着,憋坏了,组织上可不负责给你修。”
我还是没说。
这是我跟林姝的事,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觉得丢人。
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她生气了?
可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
直到那天下午,一封信,终于躺在了收发室的格子里。
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镇上的邮戳。
是县城的。
信封上的字,也不是林姝那娟秀的字体。
是一种陌生的,潦草的笔迹。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几乎是撕开的信封。
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信不是林姝写的。
是她哥。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也很残忍。
他说,林姝,要嫁人了。
嫁的,是我们营的王营长。
王营长,我知道。
三十出头,老婆前年得病没了,留下一个五岁的儿子。
他人很和气,军事素质也好,是全营的榜样。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事,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
信纸从我手里飘了下去,像一片枯叶。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
世界,好像在那一刻,变成了黑白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收发室的。
我只记得,那天傍晚的风,特别凉。
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割。
我冲到了营部。
王营长的办公室,灯还亮着。
我站在门口,能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一个,是王营长的。
另一个……
是林姝的。
那个我日思夜想,刻在骨子里的声音。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我没有敲门,一把推开了门。
门“哐当”一声撞在墙上。
办公室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看向我。
王营长坐在办公桌后面,穿着整齐的军装,眉头皱着。
林姝,就站在他旁边。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是我没见过的款式。
她瘦了,也白了。
但那不是我熟悉的林姝了。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看到我时的那种光。
那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东西。
有躲闪,有愧疚,还有一丝……坚定。
“你……”王营长站了起来,想说什么。
我没看他。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姝。
“为什么?”
我的声音,嘶哑得像一块破砂纸。
我以为,我会怒吼,会咆哮,会把这里砸个稀巴烂。
可我没有。
我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姝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还是王营长开了口。
他走过来,挡在了林姝前面。
他的个子比我高,像一座山。
“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他的声音,很沉稳。
“但是,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感情?
我心里冷笑。
我们之间,是不能勉强就能说得清的吗?
那些信,那些誓言,那些对未来的憧憬,都喂了狗吗?
“你让开。”我对他说,“我问的是她。”
王营长没有动。
“她不想说。”
“你凭什么替她决定?”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凭我是她马上要结婚的丈夫。”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正中我的心脏。
疼。
疼得我眼前发黑。
我看到林姝的肩膀,在他身后,轻轻地抖了一下。
她哭了。
可她的哭,在我看来,那么刺眼。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一个自作多情,被人耍得团团转的小丑。
我提干了,当了排长。
我以为,我能给她更好的生活了。
我以为,我们离幸福,又近了一步。
可原来,在她眼里,一个排长,根本算不了什么。
是啊。
我一个月津贴多少?
王营长呢?
我住集体宿舍。
王营长呢?他有家属房。
我只是个开始。
而他,已经是很多人奋斗的目标了。
我明白了。
什么都明白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愤怒,不甘,委屈,都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
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疲惫。
我看着他们。
一个,是我的上级,前途光明的营长。
一个,是我曾经以为会相伴一生的未婚妻。
他们站在一起,那么“般配”。
而我,像一个闯入者,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我转身,走了出去。
没有再回头。
我怕我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那天晚上,我去了后山。
一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从天黑,坐到天亮。
山里的风,很冷。
我把军装裹得很紧,可还是觉得冷。
那种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我想了很多。
想我和林姝的过去。
想起第一次见她,她低着头,脸红得像个苹果。
想起我第一次拉她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又软又暖。
想起她给我寄来的布鞋,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的。
鞋底纳得厚厚的,她说,这样我行军的时候,脚不会疼。
我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没出声,就那么静静地流。
眼泪流到嘴里,又苦又涩。
天亮的时候,晨雾很大。
远处的军号声,穿透晨雾,传了过来。
那是起床号。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
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军装。
然后,迈开步子,往山下走。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爱笑爱闹,有点傻气的愣头青了。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训练上。
别人跑五公里,我跑十公里。
别人打靶打优秀,我要打满环。
别人拆装一遍枪械,我要拆装十遍,直到闭着眼睛,都能把每一个零件,准确无误地装回去。
我的兵,都怕我。
他们说,新来的排长,是个“活阎王”。
他们不知道,我不是在训练他们。
我是在折磨自己。
我只有让自己累到极致,累到躺在床上,就能立刻睡着,才不会有时间,去想那些让我心痛的事。
我把那个锁着的铁皮饼干盒,扔进了后山的悬崖。
扔下去的那一刻,我听到了空洞的回响。
好像,我心里的某个地方,也跟着空了。
王营长和林姝,很快就结婚了。
没有大办。
就是在营里,请相熟的几个干部,吃了顿饭。
那天,我在训练场上,带着我的兵,练了一整天的刺杀。
“杀!杀!杀!”
吼声震天。
我的嗓子,都喊哑了。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
可我没有停。
我好像要把这辈子所有的力气,都用光。
后来,偶尔会在营区里,碰到他们。
林姝会挽着王营长的胳膊,低着头,快步走过。
她不敢看我。
王营长会冲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也点点头。
我们之间,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谁也过不去。
有一次,我看到她挺着大肚子,在院子里散步。
夕阳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她看上去,很平静。
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没有了恨。
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遥远的陌生感。
她,终究是选择了她想要的生活。
而我,也要走我自己的路。
一年后,我被评为“优秀基层干部”,送去军校进修。
走的那天,连长来送我。
他塞给我一个信封。
“拿着,穷家富路。”
我打开一看,是两百块钱。
在那个年代,这不是个小数目。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连长,我不能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他眼睛一瞪,“这是命令!”
他顿了顿,又说:“你是个好兵。别让一些烂事,耽误了前程。忘了她,往前看。”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
在军校的两年,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和训练场。
毕业的时候,我拿了全优。
我被分配到了一个新的单位,一个更偏远,更艰苦的地方。
我没有犹豫,背起行囊就出发了。
我从排长,干到副连长,连长,副营长,营长。
我走过的路,越来越多。
我去过雪山,去过海岛,去过戈壁。
我身上的军装,换了一套又一套。
肩上的星星,也一颗,一颗地增加。
我很少回家。
父母都理解我。
他们说,你是国家的人,家里不用你操心。
他们也催我,该成个家了。
部队里,也有不少热心的领导和同事,给我介绍对象。
我都拒绝了。
我不是不想。
是不敢。
我怕了。
我怕再一次,把自己的心,完完整整地交出去,然后,被人摔得粉碎。
我的心,好像在那一年,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壳。
谁也进不来。
我也出不去。
有一年,我带队参加军区大比武。
在比武的间隙,我碰到了一个老乡。
他是我原来那个营的。
我们俩蹲在操场边上,抽着烟,聊着天。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王营长。
老乡说,王营长,现在已经是王副团长了。
我说,他干得不错。
老乡叹了口气,说:“不错是不错,就是……日子过得,好像不太顺心。”
我心里一动,没说话,听他继续说。
“他那个后老伴,就是那个林姝,听说……不太会过日子。跟前头那个儿子,关系也处不好。家里天天鸡飞狗跳的。”
“前两年,王副团长本来有机会再往上走一步,去师里。结果,他儿子在学校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赔了不少钱,影响也不好。这事,就黄了。”
老乡弹了弹烟灰,看着远方。
“你说,这人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家人,过日子,还是得拧成一股绳才行啊。”
我默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熏了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没有幸灾乐祸。
也没有同情。
就是觉得,世事无常。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着后果。
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比武结束,我拿了个人第一。
回去的路上,火车开得很慢。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放下了。
那些曾经以为,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在时间的冲刷下,也渐渐地,被磨平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直到2005年。
我接到了命令。
转业。
团职退役。
二十四年。
我的青春,我的热血,我的一切,都留在了这片绿色的军营里。
办手续的那几天,我一直在收拾东西。
东西不多,一个背囊就装下了。
几件便装,几本书,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
相册里,都是我和战友们的合影。
一张张年轻的脸,在阳光下笑得灿烂。
有些人,还在。
有些人,已经不在了。
我翻到最后一页,手指停住了。
那是一张,我刚入伍时,照的单人照。
照片上的我,又黑又瘦,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军装,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那是我。
也不是我。
我看着照片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仿佛,看到了二十四年前,那个站在白杨树下,捏着提干命令,满心欢喜的年轻人。
我笑了笑。
小子,这些年,辛苦你了。
办完所有手续,离开部队的前一天晚上。
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有些沙哑,有些迟疑。
“是……是你吗?”
我愣了一下。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熟悉到,哪怕隔了二十多年,我依然能一下子就听出来。
是林姝。
我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
“是我。”
“我……我听人说,你要走了。”
“嗯。”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我也沉默着。
我们之间,好像有千言万语,又好像,无话可说。
过了很久,她才又开口。
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好吗?
我问自己。
我一个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我吃过最好吃的饭,是压缩饼干就雪水。
我睡过最舒服的床,是铺着松针的猫耳洞。
我受过伤,流过血。
我也立过功,受过奖。
我把一个兵,能经历的,都经历了。
这,算好吗?
我对着话筒,轻轻地说:“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地说,像是在安慰自己。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感觉到,她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你呢?你还好吗?”
问出这句话,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关心她的任何事。
可话,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小小的抽泣声。
然后,她用一种,近乎崩溃的语气说:
“不好。”
“一点都不好。”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蜇了一下。
不疼。
就是有点麻。
“他对你不好吗?”我问。
“不,他对我……很好。”她哽咽着,“是我不好。是我自己,把日子过成了一团糟。”
“我……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那三个字,像三颗沉重的石头,从电话线那头,一颗一颗地,砸在我的心上。
后悔了。
二十四年。
她用了二十四年的时间,告诉我,她后悔了。
如果,是在二十年前,听到这句话,我可能会欣喜若狂。
如果,是在十年前,听到这句话,我可能会觉得,大快人心。
可是现在,我听着这三个字,心里,却是一片平静。
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不起一丝波澜。
我能说什么呢?
说“没关系,都过去了”?
太假了。
说“你活该”?
太残忍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静静地听着。
听着她在电话那头,断断续续地哭诉。
她说,她和王建军的儿子,关系一直不好,那孩子,从骨子里就恨她,觉得是她抢走了他爸爸。
她说,王建军这些年,官是越做越大,可人,也越来越忙,他们俩,一个月也说不上几句话。
她说,她常常一个人,待在那个空荡荡的家属楼里,看着窗外,一坐就是一天。
她说,她常常会想起我。
想起我给她写的那些信。
想起我信里说的,要种满院子的向日葵。
“我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傻呢?”
“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了呢?”
她一遍遍地问着。
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我静静地听着,眼前,仿佛又出现了1981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站在营长办公室里,不敢看我的女孩。
她做了一个选择。
一个她当时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一个营长的妻子,一个安稳的家,一个看似光明的未来。
可她,也失去了很多。
失去了那个,愿意为她种一院子向日葵的,傻小子。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得到一些,必然会失去另一些。
没有哪条路,是完美的。
“都过去了。”
我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你……你不恨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恨?
我问自己。
也恨过吧。
在那些孤枕难眠的夜里。
在那些汗流浃背的训练场上。
在那些生死一线的瞬间。
我靠着那股恨意,撑了下来。
可是,当时间,把一切都拉得足够长,足够远。
那股恨,也渐渐地,淡了。
变成了,一声叹息。
“不恨了。”我说,“真的。”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你选了你的路,我也走了我的路。”
“我们,扯平了。”
电话那头,哭声,渐渐停了。
只剩下,轻轻的,压抑的啜泣。
“明天,我就要走了。”我说。
“嗯。”
“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嗯。”
“保重吧。”
“……你也是。”
我挂了电话。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
军营的夜,很静。
能听到远处,巡逻士兵,整齐的脚步声。
还有,操场上,那棵老槐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圆,也很亮。
像一个巨大的,银色的盘子。
我想,二十四年前,那个坐在后山石头上的夜晚,月亮,应该也是这么圆吧。
只是,当时看月亮的心情,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了便装。
很别扭。
感觉自己,像是被扒了一层皮,光溜溜地,暴露在空气里。
我把那件,挂了一夜的军装,仔细地叠好,放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箱子里。
然后,盖上盖子,锁好。
我背着那个简单的行囊,走出了营区大门。
没有送行。
我特意交代的。
我不想,把离别,搞得那么伤感。
门口的哨兵,看到我,“啪”地一下,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也站直了身体,回了一个礼。
这是我,最后一个军礼。
我转过身,大步地,朝前走去。
没有回头。
车站里,人来人往。
广播里,播放着嘈杂的到站信息。
我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一个我从未去过的,温暖的城市。
我想,去看看海。
看看那,一望无际的,蓝色的大海。
上了火车,找到自己的座位。
是一个靠窗的位置。
火车缓缓开动。
窗外的景物,开始慢慢地,向后倒退。
熟悉的营房,熟悉的训练场,熟悉的,那片绿色的山峦。
越来越远。
越来越小。
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我的眼睛,有点湿。
我赶紧,扭过头,看向车厢里。
车厢里,有回家探亲的年轻士兵,有带着大包小包的民工,有满脸幸福的年轻情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方向。
我的方向,又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
二十四年来,我第一次,对未来,感到了迷茫。
但,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很有节奏。
像一首,古老的,悠长的歌。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人。
想起我的老连长,他现在,应该也退休了,在家含饴孙了吧。
想起那些,和我一起,摸爬滚打的战友。
想起那些,被我骂得狗血淋头,却依然把我当成亲人的,我的兵。
也想起了,王建军。
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男人。
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不是,也像我一样,两鬓斑白了。
最后,我想起了林姝。
想起她昨晚在电话里,那压抑的哭声。
我心里,没有了波澜。
就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故事里的人,哭了,笑了,爱了,恨了。
而我,只是一个,安静的,听故事的人。
火车,一路向南。
窗外的景色,也从黄土高坡,渐渐地,变成了绿水青山。
空气,也变得,湿润而温暖。
我在那个海边的小城,租了一间房子。
房子不大,但有一个小小的院子。
推开窗,就能看到,不远处,那片蔚蓝的大海。
我每天,睡到自然醒。
然后,去海边的市场,买点新鲜的海鲜。
自己,学着做饭。
有时候,做得很好吃。
有时候,会把盐当成糖,咸得发苦。
下午,我会去海边散步。
光着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
看潮起潮落,看海鸥飞翔。
海风,吹在脸上,咸咸的,湿湿的。
很舒服。
我开始,学着,过一种,慢下来的生活。
一种,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翻地。
我想,种点什么。
我去了花鸟市场,转了一圈。
最后,我买了一包,向日葵的种子。
我把种子,一颗一颗地,埋进土里。
浇上水。
我看着那片,湿漉漉的,黑色的土地。
心里,忽然,就觉得很踏实。
我不知道,它们能不能发芽,能不能开花。
我也不知道,它们开出的花,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没关系。
我只是,想把二十四年前,那个没有兑现的承诺,亲手,种下去。
不是为了谁。
只是为了,那个,1981年的夏天。
为了那个,穿着军装,满心欢喜的,年轻人。
为了,给他一个,迟到了二十四年的,交代。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院子里的向日葵,发了芽,长出了绿油油的叶子。
它们一天一个样,努力地,向着太阳的方向,生长。
我常常,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着它们。
一看,就是一下午。
我不再去想,过去的事。
也不再去想,未来的路。
我就只是,享受着,眼前的,这一刻。
享受着,阳光,海风,和这,满院子的,生机勃勃的绿。
我的人生,上半场,已经结束了。
那是一场,穿着军装的,急行军。
有汗水,有泪水,有伤痛,也有荣耀。
现在,下半场,开始了。
我脱下了军装,换上了便服。
我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样的风景。
但是,我知道。
这一次,我要为自己,慢慢地走。
走出一条,属于我自己的,回家的路。
有一天,我在海边,看到一个父亲,在教他蹒跚学步的儿子,走路。
那孩子,走一步,摔一跤。
摔倒了,就哭。
他父亲,不扶他。
就只是,蹲在他面前,张开双臂,笑着鼓励他。
“来,宝贝,站起来,再走一步。”
那孩子,哭着,挣扎着,一次又一次地,从沙滩上,爬起来。
然后,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最后,他终于,扑进了他父亲的怀里。
父子俩,笑得,那么开心。
我看着他们,也笑了。
我想,人生,大概也是如此吧。
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会摔倒,会哭泣,会迷茫,会害怕。
但是,只要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
只要我们,朝着那个,温暖的,光明的方向,一直走下去。
总有一天,我们,会走到,那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温暖的怀抱。
太阳,快要落山了。
金色的余晖,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也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转身,往家走。
我的小院里,那些向日葵,已经长得,很高了。
它们的花盘,都朝着,夕阳的方向。
像一张张,金色的,微笑的脸。
我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一股淡淡的,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真好。
这就是,我下半生,想要的生活。
来源:渝鲜生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