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站在走廊里,看着校长办公室门上那块褪了色的木牌,上面的红漆裂成了细密的蛛网。
那扇门,推开的时候,带着一股子樟木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二十多年了,这味道像是被时间腌透了,一点没变。
我站在走廊里,看着校长办公室门上那块褪了色的木牌,上面的红漆裂成了细密的蛛网。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着打进来,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它们慢悠悠地跳着舞,像一群无家可可归的幽灵。
我仿佛又回到了1998年的那个下午。
也是这样的阳光,也是这样的灰尘。
只不过,那时候的我,心比天高,兜里揣着我爸给的半包“红塔山”,觉得整个世界都能被我踩在脚下。
那天,我把高三(二)班的体育委员,一拳打进了医务室。
原因现在想起来,可笑得像个拙劣的段子。
就因为他在篮球场上,盖了我一个帽,还冲我比了个向下的大拇指。
我当时血就冲上了头顶。
那股子邪火,像是被压在火山底下的岩浆,瞬间就喷了出来。
我冲上去,没说话,一拳就砸在了他鼻子上。
我能清晰地记得拳头和鼻梁骨碰撞的触感,一种沉闷又带着点脆响的反馈,从我的指关节一路传到我的大脑皮层。
他捂着脸倒下去,血顺着他的指缝往外冒,像两条红色的蚯蚓,在他那件白色的校服上爬。
周围的人都吓傻了,尖叫声,倒吸冷气的声音,乱成一锅粥。
而我,站在那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着自己的拳头,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没有害怕,只有一种病态的、扭曲的快感。
我觉得自己像个英雄。
当然,英雄的下场,就是被带到了校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是那股樟木和旧纸张的味道。
校长姓张,我们背地里都叫他“老僵尸”。
因为他总是板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他钱一样。
他个子不高,头发已经半白,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
他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桌上堆满了文件和书,像一座小山。
他没看我,只是低着头,用一支红笔,在一份文件上慢慢地画着圈。
那支笔在他手里,移动得极慢,发出“沙沙”的声音,像一只冬眠的蚕在啃食桑叶。
那声音,在安静得可怕的办公室里,被放大了无数倍,一下一下,刮着我的耳膜。
我站在屋子中央,梗着脖子,心里一点都不怕。
怕什么?
我爸是李建国。
这三个字,在我们那个小城,就是一张通行证。
我爸是做建材生意起家的,九十年代初就已经是我们那儿响当当的人物。
请市领导吃饭,给学校捐教学楼,那是家常便饭。
我从小就知道,没有我爸摆不平的事。
打架?开除?
开什么玩笑。
我爸一个电话,校长就得客客气气地把我送出办公室,说不定还得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有冲劲,下次注意点就行。”
我心里就这么盘算着,甚至开始觉得有点无聊。
等了大概有十分钟,老僵尸才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红笔。
他把笔帽“咔哒”一声盖上,然后抬起头,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第一次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的眼神很奇怪。
没有愤怒,没有失望,什么都没有。
就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打人了?”他开口了,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
“他先挑衅我的。”我昂着头,语气里满是无所谓。
“所以你就把人打到鼻梁骨折?”
“是他活该。”
老僵尸看着我,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那种眼神让我很不舒服,好像能穿透我的皮肉,看到我心里那些最不堪的想法。
我开始有点烦躁。
“校长,这事儿您看着办吧,该赔多少钱,我们家赔。”我从兜里掏出那半包“红塔山”,想抽一根,但看到他那张脸,又悻悻地塞了回去。
“赔钱?”他嘴角似乎扯了一下,但快得像个错觉,“学校不是菜市场,不是什么都能用钱解决的。”
“那您想怎么样?”我有点不耐烦了,“多大点事儿,非要弄得这么复杂?”
“你觉得这是小事?”他身体微微前倾,那两口枯井一样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东西。
那是一点寒光,像冰碴子。
“根据学校规定,恶意伤人,情节严重,给予开除学籍处分。”
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我愣住了。
开除?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掏了掏耳朵,看着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讥笑。
“开除?张校长,您没开玩笑吧?”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就因为这点事儿?”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您知道我爸是谁吗?”
这句我从小说到大的话,像一句咒语,每次都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几乎是带着一种炫耀和施舍的语气说出来的。
我等着他脸上露出惊讶、忌惮,甚至是谄媚的表情。
我等着他拿起电话,或者换上一副笑脸,跟我说:“哎呀,原来是李总的公子,误会,都是误会。”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老僵尸的脸,还是那张僵尸脸。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
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说一句幼稚的胡话。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改变了我一生的话。
“你爸?”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我当时无法理解的疲惫和……轻蔑。
“你爸算哪根葱?”
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安静了。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咚”狂跳的声音,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血液“嗡”的一下全涌到了头顶,我的脸涨得通红。
屈辱。
前所未有的屈辱。
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比把我打一顿还难受。
我爸是李建国。
在我眼里,我爸就是天。
而现在,这个干瘦的老头,这个我眼里的“老僵尸”,他说我爸,算哪根葱?
“你再说一遍?”我咬着牙,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说,”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在学校的规矩面前,你爸,什么都不算。”
“好,好,你给我等着。”
我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我甚至没想过要去拉那扇门,而是一脚踹了上去。
“砰”的一声巨响,那扇老旧的木门被我踹开,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办公室,冲出了教学楼。
我一路狂奔,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我要回家,我要告诉我爸。
我要让他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东西,是怎么羞辱他的。
我要让我爸,让他从校长的位置上滚蛋。
我爸当时正在院子里给他养的那几盆兰花浇水。
他穿着一件旧的白背心,一条大裤衩,脚上踩着一双拖鞋,跟街边下棋的老头没什么两样。
看到我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他只是抬了抬眼皮。
“怎么了?火烧屁股了?”
“爸!”我冲到他面前,因为跑得太急,说话都带着喘,“学校要开除我!”
“哦?”他手里的水壶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慢悠悠地给一盆开着紫色花朵的兰花浇水,“为什么?”
“我把人给打了。”
“打得重不重?”
“鼻梁骨折了。”我理直气壮地说。
我以为他会问我为什么打人,会关心我有没有吃亏。
但他没有。
他放下水壶,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转身往屋里走。
“爸,你听见没有?他们要开除我!”我跟在他屁股后面,急得直跳脚。
“听见了。”他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那个校长,那个姓张的,他还骂你!”我把最关键的一句抛了出来,像扔出一颗炸弹。
我爸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
“他骂我什么了?”
“我跟他说我爸是李建国,你猜他说什么?”我学着老僵尸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他说,你爸算哪根葱?”
我死死地盯着我爸的脸,期待着看到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我爸的生意场上,从来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但是,我爸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手里的茶杯,杯子里的茶叶沉沉浮浮。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没听见。
他才慢慢地把茶杯放到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嗑”。
“他说得没错。”
我再一次愣住了。
“爸?你说什么?”
“我说,张校长说得没错。”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和……失望。
“在你做错事的时候,我李建国,就是不算什么。”
“可是……可是他骂你啊!”我不甘心地说。
“他不是在骂我,”我爸摇了摇头,“他是在教训你。”
“我不需要他教训!”
“但你需要。”我爸的声音沉了下去,“你今天能因为一句话把同学打到鼻梁骨折,明天就能因为一点小事,把人打成重伤,后天呢?你是不是要去杀人?”
“我没有!”
“你现在是没有,但你这性子,迟早要出大事。”我爸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他比我高半个头,我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笼罩下来。
“这些年,是我把你惯坏了。”
“我让你觉得,不管你闯了多大的祸,都有我给你兜着。”
“我让你觉得,我李建国的名字,比天理国法还大。”
“爸……”我看着他,心里那团火,不知不觉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慌。
“去,回房间,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
“收拾东西干什么?”
“我给你联系了你乡下的二爷爷,你去他那儿待一段时间。”
“乡下?我不去!”我叫了起来,“那是什么鬼地方!我还要上学呢!”
“你已经被开除了。”我爸冷冷地打断了我,“从今天起,你没有学上了。”
“你可以给他打电话啊!你给那个姓张的打个电话,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我几乎是在哀求他。
“我不会打这个电话。”我爸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这件事,谁也帮不了你。路是你自己走的,坑是你自己挖的,现在,你得自己爬出来。”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我爸没有再来敲门。
我妈在门外哭哭啼啼地劝了我半天,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老僵尸的那句话。
“你爸算哪根葱?”
还有我爸的那句。
“他说得没错。”
我感觉我一直以来建立的世界,崩塌了。
原来,我爸的名字不是万能的。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靠山,在我真正犯了大错的时候,并不会为我撑腰。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不是怕被开除,不是怕去乡下。
而是一种,对自己未来的,彻底的茫然和恐惧。
第二天一早,我爸就开着他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把我送到了长途汽车站。
他给了我一个帆布包,里面有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几百块钱。
“到了给你二爷爷打个电话,他会去镇上接你。”
他把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塞到我手里,纸条被他攥得有点湿。
我看着他,想说点什么,但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就走了。
没有回头。
什么也没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车站拥挤的人潮里。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儿。
去二爷爷家的路,很长,很颠簸。
长途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开了七八个小时,车厢里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呕吐物的味道。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景象。
高楼变成了平房,柏油路变成了土路,城市里的喧嚣,渐渐被单调的蝉鸣和风声取代。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二爷爷家在一个叫“青石坳”的山沟沟里。
那是我这辈子去过的,最偏僻的地方。
四面都是大山,连绵不绝,像一堵堵绿色的高墙,把这个小小的村子,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二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一辈子都在跟土地打交道。
他看到我,没多问什么,只是指了指旁边一间空着的泥瓦房。
“以后你就住这儿。”
然后,他递给我一把锄头。
“明天起,跟我下地。”
我的新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也是最漫长的一段日子。
我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跟着二爷爷去地里干活。
锄地,播种,浇水,施肥。
我那双习惯了打篮球、敲键盘的手,没过几天,就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血泡。
血泡破了,就变成茧。
太阳把我的皮肤晒得黝黑,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每天累得像条死狗,回到家,倒在床上就能睡着。
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我开始想念我的床,想念我妈做的红烧肉,想念学校篮球场上阳光的味道。
甚至,开始想念老僵尸那张僵尸脸。
有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想偷偷跑掉。
可是,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大山,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我又退缩了。
我能跑到哪儿去呢?
我爸不会管我,学校回不去,我身上连一百块钱都没有。
我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绝望”。
在青石坳的日子,过得像被拉长的默片,单调,乏味,悄无声息。
二爷爷很少跟我说话,我们俩一天也说不上十句话。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埋头干活,或者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以为他不喜欢我,这个从城里来的,犯了错的“坏孩子”。
直到有一次。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山路滑,我不小心从田埂上摔了下去,把脚给崴了。
脚踝肿得像个馒头,疼得我龇牙咧嘴。
二爷爷看到了,什么也没说,扔下手里的活,背起我就往家走。
他的背很硌人,都是骨头。
但是很稳。
我趴在他的背上,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汗味和烟草味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回到家,他从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一个布包,里面是一些黑乎乎的草药。
他把草药捣碎,用火烤热,然后小心翼翼地敷在我的脚踝上。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带着一种粗糙的温柔。
“疼就吱声。”他闷声闷气地说。
那是他那段时间,跟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从那以后,我好像有点明白我爸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爸是李建国。
在这里,我不是那个可以横着走的“李公子”。
我只是一个需要靠自己双手吃饭的普通人。
我开始学着沉默,学着忍耐,学着观察。
我看到二爷爷是怎么根据天上的云,来判断明天会不会下雨。
我看到他是怎么小心翼翼地,把每一颗种子,埋进土里。
我看到他在秋天的时候,对着丰收的玉米,露出孩子一样满足的笑容。
我开始明白,什么叫“敬畏”。
对土地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
有一天,二爷爷从镇上赶集回来,递给我一个包裹。
我打开一看,是一本书。
一本很厚的《唐诗三百首》,封皮已经有点卷边了。
“你爸托人捎来的。”二爷爷说。
我愣住了。
我爸?
他还会记得我?
我翻开书,在扉页上,看到了两行字。
一行是老僵尸写的,笔迹刚劲有力,像刀刻上去的一样。
“天生我材必有用。”
另一行,是我爸写的,字迹要圆润一些,但同样沉稳。
“千金散尽还复来。”
我拿着那本书,手都在抖。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联系的,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我只知道,在那一刻,我心里那堵冰冷的墙,裂开了一条缝。
原来,他们没有抛弃我。
他们只是用一种我当时无法理解的方式,在逼着我长大。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倒头就睡。
我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借着那豆大的光,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唐唐诗三百首》。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这些我以前在课堂上觉得枯燥无味的句子,在那个寂静的山村夜晚,突然就有了生命。
我好像能看到李白在月下独酌的孤独。
能看到王之涣站在鹳雀楼上,眺望远方的豪情。
我开始每天晚上都看书。
看完那本《唐诗三百首》,我就开始找二爷爷要别的书看。
二爷爷没什么书,只有几本皱巴巴的《毛选》,和一些农业技术手册。
我也看得津津有味。
我发现,当我沉浸在书本里的时候,心里的那些烦躁、怨恨和迷茫,都慢慢地平息了。
我的世界,不再只有篮球场上的输赢,不再只有我爸的光环。
它变得更大,更宽广了。
在青石坳,我待了整整一年。
第二年春天,我爸来接我了。
他还是开着那辆黑色的桑塔纳。
看到我的时候,他愣了很久。
我黑了,瘦了,也高了。
以前那种张扬跋扈的劲儿,被磨平了,眼神里多了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
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
但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快到家的时候,我爸突然开口了。
“恨我吗?”
我摇了摇头。
“那恨张校长吗?”
我想了想,也摇了摇头。
“我以前觉得,你们毁了我的人生。”我说,“但现在,我觉得,是你们救了我。”
我爸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回到家,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我爸给我找了一个复读学校,让我重新参加高考。
我没有拒绝。
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那一年,我学得特别拼命。
我把过去两年落下的功课,一点一点地补了回来。
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除了吃饭,都在学习。
我不再打架,不再惹是生非。
我变得沉默,但也变得更坚强。
第二年,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爸喝了很多酒。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我儿子,长大了。”
大学四年,我过得很充实。
我读了很多书,也认识了很多朋友。
我不再是那个活在父亲光环下的“李公子”。
我就是我。
毕业后,我选择回到我们那个小城,当了一名高中语文老师。
就在我当年被开除的那所学校。
很多人都不理解。
他们觉得,以我的成绩,完全可以留在大城市,有更好的发展。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什么回来。
我是回来“还债”的。
我想回到这个改变我命运的地方,用我学到的东西,去影响更多的,像我当年一样迷茫的年轻人。
我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走进那所熟悉的校园时,心里五味杂陈。
很多东西都变了。
教学楼重新粉刷过,操场也铺上了塑胶跑道。
但那股樟木和旧纸张的味道,还在。
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老僵尸,张校长,在我去上大学的第二年,就因为心脏病去世了。
我没能来得及跟他说一声“谢谢”。
也没能来得及,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这成了我心里一个永远的遗憾。
后来,有一次,学校组织老教师聚餐,我也去了。
席间,我遇到了当年教我们数学的王老师。
他已经满头白发了。
他看到我,很高兴,拉着我聊了很久。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当年我被开除的事。
“当年张校长为了你的事,可是顶了很大的压力啊。”王老师喝了口酒,感慨地说。
“压力?”我愣了一下。
“是啊,”王老师说,“你打的那个小子,他爸是市教育局的一个副局长。当时他爸放出话来,说这事儿没完,非要让你坐牢不可。”
我心里一惊。
这件事,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爸也从来没跟我提过。
“那后来呢?”
“后来,是张校长把这事儿给压下去了。”王老师说,“他亲自去找了那个副局长,关起门来谈了整整一个下午。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张校长出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第二天,学校就公布了开除你的决定。”
“很多人都觉得,张校长是怕了那个副局长,拿你当了替罪羊。”
“但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知道,他是在保你。”
“他把你开除了,相当于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了出去。那个副局长就算想找麻烦,也找不到学校头上了。而且,他把你送到了乡下,也是为了让你避避风头。等风声过去了,再让你回来。”
王老师顿了顿,又说:“那天,他在办公室里跟你说的那句话,后来传遍了整个学校。”
“你爸算哪根葱?”
“大家都觉得他太不近人情了。但我知道,他那句话,是说给你听的,也是说给那个副局D长听的。”
“他是想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靠山是永远靠得住的,能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
“他也是想告诉那个副局长,学校有学校的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按规矩办事。”
听完王老师的话,我端着酒杯,愣了很久。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原来,我当年以为的屈辱,背后藏着这么深沉的保护。
原来,那个我一直以为冷酷无情的“老僵尸”,用他那副并不宽阔的肩膀,为我扛下了我本该承受的,最沉重的代价。
还有我爸。
他不是不爱我,也不是没有能力。
他只是选择了一种更艰难,也更正确的方式,来教我成长。
他和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位“老师”,联手给我上了一堂课。
一堂关于“规矩”和“敬畏”的课。
这堂课的代价,是我的青春。
但这堂课的收获,是我的一生。
……
我从回忆里抽身出来,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
“请进。”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的格局,还是老样子。
只是那张巨大的办公桌,换成了新的。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他看到我,站了起来。
“您好,请问您是?”
“我姓李,”我说,“是这里毕业的学生,也是现在高一的语文老师。”
“哦,是李老师啊,久仰久仰。”新校长很客气地跟我握了握手,“我姓王,刚调来不久。”
我们寒暄了几句。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坐在这里的那个干瘦的老人。
“王校长,”我忍不住开口,“我能问一下,以前这张办公桌,去哪儿了吗?”
“哦,你说那张旧桌子啊,”王校长笑了笑,“太旧了,都快散架了,我让人搬到储藏室去了。”
“能带我去看看吗?”
王校长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储藏室在教学楼的顶楼,又小又暗,堆满了各种杂物。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桌子。
它被安静地放在角落里,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桌面上,还有几道深深的划痕。
我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我的指尖,触碰到了那些冰冷的划痕。
我仿佛能看到,很多年前,那个叫“老僵尸”的校长,就是坐在这张桌子后面,日复一日地处理着学校的各种事务。
他就是在这里,用一支红笔,签下了开除我的决定。
他就是在这里,对那个不可一世的我,说出了那句“你爸算哪根葱”。
我站了很久。
直到王校长在后面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我才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王校长,看到这张桌子,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没事,”王-校长说,“听说这张桌子,是张老校长从建校的时候,就一直用着的,很有感情了。”
我点了点头。
走出储藏室,外面阳光正好。
我眯着眼睛,看着操场上那些奔跑跳跃的年轻身影。
他们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无所畏惧。
就像当年的我。
我突然想去一个地方。
张校长的墓地,在城郊的一片公墓里。
我问过王老师,很容易就找到了。
那是一个很小的墓碑,上面只有一张黑白照片,和一行简单的字。
“先夫张国栋之墓”。
照片上的他,没有笑。
还是那张僵尸脸,眼神还是那么严肃。
我买了一束白色的菊花,轻轻地放在墓碑前。
然后,我从包里,拿出了那本已经翻得很旧的《唐诗三百首》。
我盘腿坐在墓碑前,对着那张黑白照片,轻声地念了起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我念得很慢,很认真。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在我的身上。
微风吹过,带来了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我仿佛看到,照片里的那个老人,嘴角微微地上扬了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夕阳西下,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橘红色。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我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张校长,谢谢您。”
“当年,是我不懂事。”
“您说得对,在规矩面前,我爸,什么都不算。”
“能算数的,只有我自己。”
“您放心,您当年没教好的那个学生,现在,他回来了。”
“他会替您,把他当年没学好的那一课,教给更多的孩子。”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墓地。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1998年的那个下午开始,就被分成了两半。
前半段,我活在父亲的影子里,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后半段,我活在自己的影子里,谦卑,敬畏,脚踏实地。
而连接这两段人生的,是那个叫张国栋的老人,和那句像烙印一样刻在我心上的话。
“你爸算哪根葱?”
是啊。
我爸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是谁。
我叫李然。
一名普通的高中语文老师。
也是当年那个,被您亲手开除的学生。
张校长,好久不见。
我,回来了。
来源:天哥教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