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色近晚,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他长时间的静默而熄灭,他整个人被包裹在浓稠的昏暗里,只有一点点轮廓。
赵国栋站在门外,像一棵被秋霜打蔫的植物。
五年了,他第一次站在我这扇门前。
天色近晚,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他长时间的静默而熄灭,他整个人被包裹在浓稠的昏暗里,只有一点点轮廓。
我没有开灯,也没有请他进来的意思。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道半开的防盗门,对峙着。
他看上去老了很多,头发花白稀疏,背也有些佝偻,再不是当年那个在单位里意气风发的赵工。
“小岚……”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没应声。
“我……”他又说了一个字,喉结上下滚动,却再也吐不出下文。
楼上不知谁家的小孩在拍皮球,咚,咚,咚,一声声,砸在我的心上,也砸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低声说:“我能……喝口热水吗?”
我看着他,这个与我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男人,这个在我退休第一天就给了我致命一击的男人,此刻,他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向我讨一杯水的温度。
我的心,像一潭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泛起了一圈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说:“不能。”
然后,我关上了门。
门合上的瞬间,我听见他一声长长的,压抑的叹息。
我靠在门板上,眼前浮现的,却是五年前那个下着雨的午后。
那天是我五十五岁生日,也是我正式退休的日子。
单位给我办了欢送会,不大,但很温馨。共事多年的同事们送了我一束康乃馨,簇拥着,像一张张温暖的笑脸。
儿子赵亮也特意从公司赶回来,给我订了最好的餐厅。
席间,他举着杯说:“妈,恭喜你,终于解放了。以后就好好享福,想去哪玩就去哪玩,我跟爸给您当后勤部长。”
我笑着,眼角有些湿润。
是的,享福。我盼了半辈子,就是为了这一天。
赵国栋坐在我身边,体贴地给我夹菜,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
他说:“是啊,以后咱们俩的时间就多了,我陪你,把年轻时没来得及去的地方都走一遍。”
那时候,我相信了他的每一个字。
我们的婚姻,在外人看来,是教科书级别的范本。
我和他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分到这家国营工厂,从技术员到工程师,从青丝到白发,相濡以沫三十年。
我们没吵过惊天动地的架,没闹过要死要活的别扭。日子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平淡,但安稳。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直安稳到老。
直到退休后的第三天。
那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泥土味。
赵国栋说单位有个技术问题要返聘他回去指导一下,晚点回来。
我一个人在家,把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旧物一件件翻出来,准备做一次彻底的断舍离。
在书房的柜子顶上,我找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铁盒子。
里面是赵国栋的宝贝,一些他年轻时得的奖章,还有他那辆已经报废的旧车钥匙。
他总说,那是他的青春。
我打开盒子,想把奖章擦拭干净。
一串车钥匙滑了出来,不是那辆报废旧车的,而是我们现在这辆开了六年的大众。
备用钥匙。我一直以为找不到了。
我捏着那串钥匙,鬼使神差地,走下了楼。
车就停在楼下的停车位上,雨水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水痕。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股陌生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很淡,是一种清甜的栀子花香。
不是我的。我从不用香水,只用带点檀香的护手霜。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咯噔一下。
我打开了车载导航。
屏幕亮起,显示出“历史目的地”。
我点了进去。
一排地址列表里,除了家、单位、儿子家这些熟悉的地方,有一个地址,出现的频率高得惊人。
“锦绣花园B区13栋。”
每周至少三次。
有时候是工作日的下午,有时候是周末的上午。
最近的一次,是昨天。
昨天,他说他和老同事去钓鱼了。
我的手开始发抖,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凉透了。
我是个会计,做了三十多年的账。我对数字和规律,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这是一种不正常的规律。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拿出手机,打开地图,搜索“锦绣花园”。
离我们家不远,开车二十分钟。一个新建的高档小区。
我坐在车里,雨点敲打着车窗,像密集的鼓点。车厢里那股栀子花香,钻进我的鼻腔,让我阵阵作呕。
我没有立刻给赵国栋打电话质问。
我关掉导航,锁好车,像个没事人一样上了楼。
我继续整理我的旧物,把该扔的打包,该留的收好。
只是我的手,一直在抖。
晚上七点,赵国栋回来了。
他带回了我爱吃的烤鸭,笑容满面地对我说:“今天厂里的小年轻太热情,非拉着我多聊了会儿。饿了吧?快趁热吃。”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真诚的笑容,看着他眼角因为疲惫而堆起的皱纹。
这个男人,我熟悉得像熟悉自己的左右手。
可那一刻,我只觉得陌生。
我接过烤鸭,说:“辛苦了,我去热碗汤。”
厨房里,我看着燃气灶上蓝色的火苗,把一锅早已凉透的排骨汤慢慢加热。
汤锅里,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我告诉自己,林岚,别慌,你需要证据。
不是猜测,不是怀疑,是那种可以拍在桌子上,让他无话可说的,铁一样的证据。
从那天起,我变成了一个侦探。
我没有动他的手机。我知道,那上面一定干干净净。像他这样谨慎了一辈子的人,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
我开始留意他的信用卡账单。
很快,我发现了一笔不寻常的开销。
每个月,都有一笔固定金额的消费,收款方是一家金店。
金额不大,一千多块。
但连续消费了近两年。
他还会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比如情人节、520,有一笔额外的珠宝店消费记录。
去年七夕,他送了我一支口红,说现在的老年人也要跟上潮流。
我当时还挺感动。
现在想来,那支两百块的口Dior口红,大概只是另一份更贵重礼物的“边角料”。
我还发现,他的ETC记录里,有好几次深夜往返机场高速的记录。
而那些时间,他告诉我的,是在单位加班。
所有的线索,都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线,指向那个叫“锦绣花园”的地方。
我需要一个名字。
我需要一张脸。
机会在一个周六的下午来了。
赵国栋说他要去参加一个行业内的技术研讨会,在郊区的酒店,要住一晚。
这是他的惯用伎俩。以前我从未怀疑过。
他走后,我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打车去了锦绣花园。
我在B区13栋楼下的花坛边坐下,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等着接孙子放学的奶奶。
下午四点,一辆白色的宝马驶入小区。
车牌号我认得,我查过,登记在一家公司名下。
车上下来一个女人。
很年轻,最多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及腰。
她手里拎着超市的购物袋,步履轻快地走进了13栋的单元门。
她很漂亮,不是那种明艳照人的美,而是一种干净、温婉的美。
像一朵盛开的栀子花。
我的心,被狠狠地攥了一下。
我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
大约半小时后,赵国栋的车,那辆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众,开了进来。
他停好车,熟门熟路地走进13栋。
手里,还提着一个蛋糕盒子。
那天,不是任何人的生日。
我坐在花坛边,从黄昏坐到天黑。
小区的路灯一盏盏亮起,照在我身上,却驱不散一丝寒意。
我看着13栋11楼的那个窗户,灯光是温暖的橘黄色。
我想象着里面的场景。
他们可能正在吃一顿温馨的晚餐,点着蜡烛,喝着红酒。
他会像给我夹菜一样,殷勤地给她布菜吗?
他会像对我一样,温和地笑着,听她讲工作中的趣事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只记得,那晚,我一夜无眠。
我躺在我和他睡了三十年的床上,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冷的。
天亮时,我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是周日,赵国栋中午回来了。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精神很好。
他照例给我带了礼物,一条丝巾。
“开会的酒店旁边有个特产店,我看这条丝巾颜色衬你,就买了。”他把丝巾递给我。
我接过来,那是一条桑蚕丝的丝巾,质地柔软,颜色是很雅致的湖蓝色。
很贵。
我看着他,平静地问:“研讨会,顺利吗?”
“挺顺利的。”他一边换鞋一边说,“见了不少老朋友,聊得很开心。”
“是吗?”我把丝巾放在茶几上,“都聊了些什么?”
“就……技术上的事,行业发展什么的。”他有些含糊地回答,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别处。
我没有再追问。
我走进书房,拿出我准备好的东西。
一个文件夹。
我把它放在赵国栋面前。
“这是什么?”他有些疑惑。
“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打开文件夹。
第一页,是那张车载导航“历史目的地”的截图,我用红笔圈出了“锦绣花园B区13栋”。
第二页,是近两年的信用卡账单,我用荧光笔标出了每一笔金店和珠宝店的消费。
第三页,是ETC的通行记录,和他的“加班”时间一一对应。
……
最后一页,是我昨天拍下的照片。
他的车,停在13栋楼下。
他提着蛋糕,走进单元门。
还有那扇亮着橘黄色灯光的窗户。
赵国栋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拿着那些纸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给他倒了杯水,放在他手边。
“现在,可以聊聊了吗?”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我自己。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小岚,你……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解释。”我打断他,“我只想知道几件事。”
“第一,她是谁?”
他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叫……安雅。”
小雅。锦绣花园。
果然。
“第二,多久了?”
他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三年。”
三年。
我心口一窒。
不是我想象中的几个月,或者一年。是三年。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他拥有了另一个家,另一个女人。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这个掌管了家里半辈子财政大权的会计,竟然对这么大一笔“坏账”,一无所知。
“第三,”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扎破了他最后的伪装。
他“噗通”一声,从沙发上滑下来,跪在了我面前。
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一个在外面受人尊敬的高级工程师,就那么毫无尊严地,跪在我的脚下。
“小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抓住我的裤脚,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你原谅我这一次,我跟她断,我马上就跟她断得干干净净!”
“我就是一时糊涂,我鬼迷心窍了!”
“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是你,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啊!”
他哭得声嘶力竭,像个犯了错怕被家长责骂的孩子。
我低头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因为哭泣而抽动的肩膀。
没有心痛,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恶心。
就像你精心呵护了三十年的一件白衬衫,你以为它洁白如新,却在领口最隐蔽的地方,发现了一块洗不掉的黄渍。
脏了。
我抽回自己的腿,后退了一步。
“赵国栋,”我叫他的全名,“你起来。”
“我不起来!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他耍赖般地抱着我的腿。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的声音冷了下来,“你这样,很难看。”
他愣住了,慢慢地松开了手,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回沙发上,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
茶几上,放着那条他刚送我的湖蓝色丝巾。
那么漂亮,也那么讽刺。
“我想见她。”我说。
赵国栋猛地抬头,一脸惊恐:“小岚,你别……别冲动。这件事跟她没关系,都是我的错。你有什么火,都冲我来。”
“我没有火。”我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想跟她谈谈。”
“谈?谈什么?”
“谈你。”我说,“你既然两边都放不下,那就让当事人一起,把事情说清楚。这对她,也公平。”
赵国Dòng被我的话噎住了。
他大概以为我会像所有被背叛的妻子一样,去那个女人的单位闹,或者冲上门去撕扯她的头发。
他没想到,我会要求一次“三方会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同意。
最终,他颓然地点了点头:“好。时间地点,你定。”
“明天下午三点,街角的茶社。”
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十五分钟到了茶社。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卡座,光线很好,可以清楚地看到街上的行人。
我给自己点了一壶龙井。
茶香袅袅,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三点整,赵国栋带着那个叫安雅的女人来了。
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年轻,皮肤白皙,眼睛很大,有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真。
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怯懦和不安,下意识地往赵国栋身后躲了躲。
赵国栋的表情很尴尬,像个做错事的学生,被老师请了家长。
“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两人局促地坐下。
安雅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我打量着她。
一个很干净的女孩。
如果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我或许会很喜欢她。
“想喝点什么?”我问她,像一个和蔼的长辈。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小声说:“白水……就好。”
我叫来服务员,给她点了一杯温水。
然后,我对赵国栋说:“你先出去一下,我在外面等你。我跟安小姐单独聊几句。”
赵国栋一脸不放心:“小岚……”
“出去。”我的语气不容置喙。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安雅,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卡座里,只剩下我和安雅。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她越发紧张,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差点被呛到。
“别紧张。”我先开了口,声音很温和,“我今天找你来,不是想骂你,也不是想打你。”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只是想知道,”我直视着她的眼睛,“你爱他吗?”
安雅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你爱他什么?”我继续问。
这个问题似乎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想了很久,才小声说:“他……他对我很好。”
“他很成熟,很稳重,像我爸爸。”
“我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打拼,很辛苦。遇到他,我觉得……有了一个依靠。”
“他会记得我的生日,会在我生病的时候给我熬粥,会在我加班晚了的时候开车来接我。”
“他给了我……很多安全感。”
她说着,眼圈红了。
我静静地听着。
她说的这些,赵国栋也曾为我做过。
在我年轻的时候。
“他跟你说起过他的家庭吗?”我问。
安雅点了点头:“说过。他说……您身体不好,常年需要人照顾。他说他很累,感觉像是在履行一种责任。”
“他说,跟我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我笑了。
笑意却没有抵达眼底。
多么经典的说辞。
一个疲惫的、被家庭拖累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的、能给他带来活力的女孩。
故事的脚本,几十年都没有变过。
“他许诺过你未来吗?”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安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说……等合适的时机,他会离婚,然后娶我。”
我了然。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她不解地问。
“你打开看看。”
她犹豫着,打开了信封。
里面,是我和赵国栋的结婚证复印件,我们儿子的出生证明复印件,还有几张我们一家三口年轻时的合影。
照片上,年轻的赵国栋抱着刚出生的儿子,笑得一脸灿烂。
我站在他身边,依偎着他,满眼都是幸福。
安雅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安小姐,”我看着她,语气依然平静,“我不知道赵国栋是怎么对你描述我们的婚姻的。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和他,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我们曾经很相爱。”
“我们有一个优秀的儿子,在一家很好的公司做到了中层。”
“我身体很好,退休前是单位的财务主管,每年体检指标都正常。”
“我们家的房子,没有贷款。我们有两辆车,有一些存款和理财。我们不需要子女赡养,退休金足够我们过上很体面的生活。”
“我今天把这些告诉你,不是为了炫耀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赵国栋提供给你的那种所谓的‘安全感’,那种成熟稳重的‘依靠’,不是他天生就有的。”
“是我,和我们这个家,用了三十年的时间,一点一点,为他构建起来的。”
“他用来给你买珠宝的钱,是我们婚姻存续期间的共同财产。”
“他用来接你下班的车,登记在我儿子的公司名下,但购车款是我们夫妻出的。”
“他给你熬粥的耐心,给你过生日的浪漫,是我用三十年的柴米油盐,磨掉了他所有棱角换来的。”
“你所迷恋的那个‘他’,是我塑造的。你享受的那些‘好’,是踩在我和我三十年婚姻的基石上的。”
“我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我只是不喜欢属于我的东西,被别人弄脏。”
安雅的嘴唇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漂亮的眼睛里滚落。
我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她。
“我今天找你,不是要跟你抢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我不要了。”
“我只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你还年轻,长得也漂亮,值得一个清清白白的未来,和一个完完整整属于你的男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去分享一个属于别人的丈夫,去偷窃另一段婚姻的果实。”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完,我站起身,没有再看她一眼,走出了茶社。
赵国栋正在门口焦急地踱步,看到我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小岚,你……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没理他,径直往前走。
他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
“小岚,你别生气,我发誓,我跟她……”
我突然站住脚,转身看着他。
“赵国栋,”我说,“我们离婚吧。”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不……不!小岚,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离婚!”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臂,“我说了我跟她断了!我回家!我以后哪儿也不去,就守着你!”
“晚了。”我轻轻挣开他的手,“从我发现那块黄渍开始,这件白衬衫,我就不想要了。”
“我嫌脏。”
那天之后,赵国栋用尽了所有办法来挽回。
他跪下求我,给我写保证书,甚至把我们的儿子、我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全都请来当说客。
所有人都劝我。
“嫂子,大哥就是一时糊涂,男人嘛,都可能犯这种错。你得给他个机会。”
“岚啊,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为了孩子,也得忍。”
“妈,我爸知道错了。你们都一辈子了,别因为这点事就散了。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我谁的话都没听。
我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如果你们是我,你们会怎么做?”
没人能回答。
我对赵国栋说:“离婚,我们还能体面地分开。如果你非要闹,那我们就法庭上见。到时候,我会申请法院调查你婚内出轨以及财产转移的证据。你这辈子积攒下来的名声、地位,还要不要,你自己掂量。”
他怕了。
他知道,我这个做了三十年会计的人,手里掌握着他每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账。
他更怕身败名裂。
最终,他同意了离婚。
我们没有去民政局。对于我们这种有单位的人来说,协议离婚,内部处理,是最体面的方式。
我起草了离婚协议。
房子,归我。这是我们单位分的房改房,当年是我熬了多少个通宵做账,挣来的先进指标。
车子,归他。反正那辆车,我已经不想再碰了。
存款,一人一半。我很公平,没有去追究他花在安雅身上的那些钱。我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他没有异议,沉默地在协议上签了字。
签完字的那天,我们一起吃了最后一顿晚饭。
就在我们住了三十年的家里。
我做了四菜一汤,都是他爱吃的。
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吃完饭,他开始收拾东西。
他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本他爱看的专业书。
他收拾得很慢,很慢。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来,回头看着我。
“小岚,”他声音哽咽,“这个家里的灯泡要是坏了,你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回来给你换。”
我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了。我会自己换。如果自己换不了,我会花钱请人换。”
“婚姻就像这个家的灯泡,亮了三十年,现在它坏了。我不想修了,我想换一盏新的。”
他的背影,在关门声中,彻底消失。
那一年,我五十五岁。
在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婚。
离婚后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平静,也比我想象中要好。
一开始,确实有些不习惯。
空荡荡的房子,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夜深人静的时候,会觉得孤单。
但这种孤单,很快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所取代。
我再也不用掐着点给他做饭,等他回家。
再也不用费心去猜,他今天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把他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我扔掉了那条他送我的湖蓝色丝巾。
我把主卧那张我们睡了三十年的大床也换了。
我给自己报了一个老年大学,学我年轻时就想学的国画和陶艺。
我开始养花。阳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绿萝、吊兰、月季、茉莉。
我每天给它们浇水、施肥、修剪枝叶。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开出美丽的花,我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而丰盈。
我还开始旅行。
以前赵国栋总说忙,总说等以后。
现在,我不用再等任何人。
我约上几个退休的老姐妹,我们去了云南,看了苍山洱海。去了西藏,感受了布达拉宫的庄严。
我们拍了很多照片。
照片上的我,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儿子赵亮一开始还担心我,隔三差五就打电话回来,或者带着老婆孩子来看我。
后来,他看我过得越来越好,精神状态比离婚前还要饱满,也就渐渐放心了。
有一次,他陪我一起侍弄阳台上的花。
他看着我,忽然说:“妈,我以前觉得你太狠心了。现在我明白了,你只是不想委屈自己。”
我笑了笑,拍拍他手上的土:“人活一辈子,总得为自己活一次。”
“你爸……他后来怎么样了?”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离婚后,我和赵国栋就断了联系。关于他的消息,我都是从儿子这里零星听到一些。
赵亮叹了口气:“不太好。”
“他跟那个……安雅,在一起了。在锦绣花园租了个房子住。”
“一开始还行。但时间长了,矛盾就出来了。”
“那个女人比我爸小二十多岁,消费观念完全不一样。我爸的退休金,加上离婚分到的那些钱,根本不够她花的。”
“她嫌我爸老气,不浪漫,管得又多。我爸嫌她不懂事,花钱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
“两个人三天两头吵架。听说前段时间,还闹到分手了。”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一切,我早就预料到了。
安雅爱上的,是那个被我和家庭包装得很好的赵国栋。
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闲钱、有闲情逸致,还能对她温柔体贴的“完美大叔”。
当这个男人褪去所有的光环,变成一个需要为柴米油盐操心,会计较她买一个包包是太贵,会因为她晚归而唠叨的普通老头时,那份所谓的“爱”,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赵国栋爱上的,也只是安雅年轻的身体,和她身上那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的活力。
当这份活力变成了无穷无尽的物质需求和情绪索取时,他那点所剩无几的激情,很快就会被疲惫和厌烦所取代。
没有三十年共同生活的根基,没有一起经历过风雨的恩情,他们的关系,就像沙滩上盖的城堡,看起来再美,海浪一来,就塌了。
又过了一年,我从儿子口中得知,赵国栋和安雅,彻底分了。
据说,是安雅提出的。
她找了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男朋友,准备结婚了。
赵国栋一个人,从锦绣花园搬了出来,在外面租了一个很小的一居室。
他开始频繁地给儿子打电话。
有时候是说家里灯泡坏了,让他过去换。
有时候是说身体不舒服,让他陪着去医院。
有时候,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想让儿子过去陪他吃顿饭。
赵亮是个孝顺的孩子,虽然心里对父亲有怨,但还是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有一次,赵亮吃完饭从赵国栋那里回来,对我欲言又止。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妈,我爸……他问我,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过得很好。学画画,学陶艺,还跟着朋友到处旅游。”
“然后呢?”
“然后……我爸就没说话,一个人坐在那儿,抽了半天烟。”赵亮顿了顿,“妈,我看着他一个人,挺可怜的。”
我拍了拍儿子的手:“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从那以后,赵国栋开始尝试联系我。
一开始,是逢年过节,发一条祝福短信。
我从不回复。
后来,他开始给我打电话。
我看到他的号码,直接挂断。
再后来,他开始用各种“偶遇”的方式,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我去菜市场买菜,会“偶遇”他。
我去公园散步,会“偶-遇”他。
我去老年大学上课,下课的时候,会看到他等在门口。
他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我。
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祈求。
我视而不见。
我的心,早已在五年前那个下着雨的午后,彻底冷了。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直到半年前,我生了一场病。
急性阑尾炎,需要做个小手术。
我没告诉任何人,自己打了120去了医院。
儿子出差了,我不想让他担心。
手术很顺利,是个微创手术。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
出院那天,我办好手续,一个人拎着包准备离开。
在医院门口,我看到了赵国栋。
他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满脸焦急地张望着。
看到我,他立刻跑了过来。
“小岚!你怎么样?我听亮亮说你住院了,我……”
我打断他:“我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我送你回家。”他不由分说地从我手里抢过包。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你刚做完手术,不能累着。”他坚持着,扶着我的胳膊,往停车场走。
我拗不过他,只好任由他把我塞进了他的车里。
还是那辆大众。
车里,那股栀子花的香水味,早已散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烟草和尘埃混合的味道。
一路无话。
到了楼下,他帮我把包拎上楼,坚持要送我进门。
打开门,他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眼神复杂。
“你……你把床换了?”他看着主卧里那张崭新的欧式大床,喃喃自语。
“嗯。”
“阳台上的花……养得真好。”
“嗯。”
他局促地站在客厅中央,像个无处安放的客人。
“你喝水吗?”我打破了沉默。
他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喝,喝。”
我给他倒了杯白开水。
他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好像那是什么琼浆玉液。
“小岚,”他喝完水,放下杯子,看着我,“我们……我们能复婚吗?”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错了。”他急切地说,“这几年,我想了很多。离开你,我才知道你有多好。才知道这个家对我有多重要。”
“那个安雅,我跟她早就断了。她就是个骗子,图我的钱!”
“我老了,也折腾不动了。我就想……回家。”
“小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后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我伺候你。”
他说着,又要跪下。
我及时制止了他。
“赵国栋,”我说,“你知道柠檬吗?”
他愣住了,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生活给了我一个很酸的柠檬。我没有抱怨,也没有把它扔掉。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把它做成了一杯柠檬水。”
“一开始,确实很酸,很涩,难以下咽。”
“但慢慢地,我学会了往里面加一点蜂蜜,放一片薄荷。”
“现在,这杯柠檬水,味道刚刚好。酸甜,清爽,我很喜欢。”
“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只有酸柠檬的日子了。”
“你明白吗?”
他怔怔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走了。
走的时候,步履蹒跚,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老人。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来打扰过我。
只是偶尔,儿子会告诉我,他又一个人喝醉了,哭着说对不起我。
我听了,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波澜。
有些错,犯了,就是一辈子。
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永远无法弥补。
我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一页里,有画,有陶,有花,有旅行,有朋友。
有阳光,有清风,有自由。
唯独,没有他。
……
回忆的潮水退去,我睁开眼。
门外,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
赵国栋大概已经走了。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
楼下的路灯下,一个佝偻的背影,正一步一步,缓慢地挪向小区的门口。
那么孤单,那么落寞。
我的手机,在这时“嗡”地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消息。
我拿起来看。
是我的国画老师,陈先生发来的。
“林岚,下周去徽州写生的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帮你订了靠窗的座位,风景好。”
我看着窗外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温暖的文字。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我回复道:“准备好了。谢谢您,陈老师。期待与您同行。”
窗外,夜色正浓。
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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