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今天,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林老师说那句话时的眼神。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悯、无奈,还有一丝我当时完全读不懂的坚决。那种眼神,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了我整个青春期,直到三十年后,那根针取出来时,带出的不是血,而是积压了半生的,滚烫的眼泪。
直到今天,我依然能清晰地记起林老师说那句话时的眼神。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悯、无奈,还有一丝我当时完全读不懂的坚决。那种眼神,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了我整个青春期,直到三十年后,那根针取出来时,带出的不是血,而是积压了半生的,滚烫的眼泪。
那年我四十有五,公司最年轻的副总,家庭美满,女儿乖巧。在外人看来,我的人生是一条平稳向上的直线。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有一块地方始终是潮湿的,像南方小城那个永远不会彻底放晴的雨季。那天,女儿的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孩子最近状态很不对劲,上课走神,还偷偷在笔记本上写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像诗又像歌词,问我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挂了电话,我走进女儿的房间,她不在,书桌上摊着那个笔记本。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扉页上,用一种笨拙又狂热的笔迹画着一个男人的侧脸,是她的数学老师,一个刚毕业的年轻大学生。我的血液瞬间就凉了,那种感觉太过熟悉,像是尘封的旧伤口被猛地撕开,连带着周围的皮肤都跟着一起战栗。我跌坐在女儿的椅子上,窗外是都市的璀璨灯火,我的思绪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回了1996年那个闷热的夏天。
那一年,我十六岁,是县城一中高一的学生。我们的小城,生活就像一碗温吞的白开水,所有人的命运轨迹都清晰可见。而林老师的出现,就像有人往这碗白开水里,投进了一颗柠檬味的泡腾片。
她叫林薇,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刚从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她和学校里那些穿着的确良衬衫,不苟言笑的中年女老师完全不一样。她穿碎花连衣裙,头发烫着微卷,走路时裙摆会扬起温柔的弧度。她讲课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里的泉水,叮叮咚咚的。她讲李白,会说“这家伙就是个又酷又浪漫的摇滚青年”;她讲鲁迅,会说“他用笔做手术刀,解剖的是一个时代,也是我们每个人”。
对于我们这些在应试教育的泥潭里挣扎的少年来说,她就像一道光。而对于我,一个敏感、内向,家庭气氛常年冰冷的男孩来说,她不仅仅是光,她是太阳。
我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货车司机,常年在外奔波,回家也只是喝酒睡觉。母亲在纺织厂上班,生活的重压让她变得刻薄易怒,我们之间几乎无法正常交流,开口就是争吵。在那个家里,我感觉自己像一件多余的家具。于是,我把所有的情感寄托,都投射到了林老师身上。
我开始疯狂地迷恋她的一切。我会在上课时,用眼角的余光描摹她的侧影,她写板书时微微踮起的脚尖,她被粉笔灰呛到时轻轻皱起的眉头。我把她随口提到的每一本书都找来看,把她念过的每一首诗都抄在笔记本上。我的笔记本,正面是课堂笔记,背面,则是我为她写的,那些从未示人的,笨拙而滚烫的诗句。
我还买了一个速写本,偷偷地画她。画她在讲台上引经据典的样子,画她在办公室低头批改作业的样子,画她在黄昏的操场上散步的样子。那本速写本,成了我青春期所有秘密的庇护所,也是一颗我随身携带的定时炸弹。
炸弹引爆的那天,也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最后一节是语文课,林老师让我们当堂写一篇关于“等待”的作文。我文思泉涌,写了等待一朵花开,等待一场雨落,其实字字句句写的都是等待她下课后能看我一眼。写得太投入,下课铃响了都没注意,直到同桌推我,我才慌忙收拾书包。忙乱中,那本夹在语文书里的速写本,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落在了我的座位底下。
我一路魂不守舍地回到家,直到晚饭时才惊觉速写本不见了。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后背。我疯了一样冲出家门,一路狂奔回学校。教室的门已经锁了,我趴在窗户上,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看到我的座位底下空空如也。
那一刻,天塌了。我无法想象,如果那本画满了她,写满了隐秘心事的本子被别人捡到,会在这个熟人社会的小县城里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我会被开除,她会身败名裂。恐惧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我的心脏。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怀着上刑场般的心情走进教室。一切如常,没有窃窃私语,没有指指点点。我稍微松了口气,也许是掉在路上,被人当废纸扔了。
直到下午的语文课前,课代表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陈阳,林老师让你去一趟她办公室。”
我的世界,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彻底变成了黑白色。去办公室的路很短,我却感觉走了一个世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冲上头顶,让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显得那么不真实。她没有看我,只是低头整理着桌上的作业本。我的那本蓝色封皮的速写本,就静静地躺在作业本的最上面,像一份判决书。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羞耻、恐惧、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甚至想好了最坏的结果,退学,然后去南方打工,永远离开这个让我无地自容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都画得挺好的,就是人体比例还有点问题。”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鄙夷或者厌恶。那是一种复杂的,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然后,她把速写本推到我面前,用那双我曾在画里描摹过无数次的手,轻轻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一句诗,那是我抄的泰戈尔的句子,“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妖冶如火。”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你觉得,你现在像夏日之花吗?”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觉得自己像一株被踩在泥里的狗尾巴草,卑微又可笑。
她叹了口气,把本子合上,然后说出了那句改变了我一生的话。
“陈阳,”她轻声道,“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机会?什么机会?是接受我这种荒唐感情的机会吗?是……她也对我……十六岁的少年,所有的思维都奔着那个最不可能,却也最渴望的方向去了。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呼吸都变得滚烫。
她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从今天起,你来当语文课代表。”她平静地说,“每天的作业,你负责收发。每周,你要在黑板报上选抄一首你认为最好的现代诗。还有,学校的辩论队马上要招新,我已经帮你报名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完全无法理解这番话的逻辑。我以为的审判,变成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任命。
“老师,我……”
“这是我给你的机会。”她打断我,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一个让你真正成为‘夏日之花’的机会。而不是躲在角落里,用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耗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你愿不愿意抓住?”
我能说什么?在那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和冲击下,我只能木然地点了点头。
走出办公室,夏天的风吹在脸上,黏糊糊的。我的内心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火焰是幻想破灭后的羞愤和不甘,海水则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那次谈话之后,我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我成了最忙碌的人。每天收发几十本作业本,意味着我要和全班同学打交道,这对于内向的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为了挑选每周的诗,我几乎翻遍了图书馆里所有的诗集,从朦胧诗读到新生代。而最让我痛苦的是辩论队,我天生不是能言善辩的人,每次站在台上,看着下面几十双眼睛,我都紧张得手心冒汗,说话结巴。
我开始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机会,而是一种惩罚。一种更高级,更折磨人的惩罚。她用这种方式,占满我的所有时间,让我没有精力再去胡思乱想。我甚至开始怨恨她,觉得她是在玩弄我的感情,用一种成年人的圆滑和残忍,戏耍一个少年的真心。
有一次,因为辩论赛的立论问题,我和队友吵了起来,最后不欢而散。我一个人在操场上闷坐到天黑,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她找到了我,在我身边坐下,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再也忍不住了,积压了几个月的情绪瞬间爆发。我冲她低吼:“你满意了吗?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成就感?我根本就不想当什么课代表,不想参加什么辩论队!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这根本不是什么机会,你就是在报复我,对不对!”
她静静地听我说完,没有生气,只是沉默地看着远处篮球场上模糊的人影。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开口:“陈阳,你知道你父亲是开长途货车的吧?”
我愣住了,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我父亲以前也是。”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悲伤,“我上初中的时候,他有一次出车,疲劳驾驶,出了事故,人就没了。从那以后,我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很辛苦。我那时候也跟你一样,很叛逆,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我。我差点就学坏了。”
我呆呆地听着,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过去。
“后来,我的班主任,一个很严厉的老师,他发现了我不对劲。他没有批评我,而是让我负责管理班级的图书角。为了把图书角管好,我看了很多书。书看多了,心就静了,眼界也宽了。我才明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怨自艾,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事。人只有忙起来,投身到具体的事情里去,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她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坦诚:“我从你的画和诗里,看到了很多才华,也看到了很多压抑和孤独。我怕你走偏了。我给你的,不是一个惩罚,也不是一个玩笑。是一个让你把那些无处安放的精力,用到正道上来的机会。我希望你能把画画和写诗的热情,分一点给更广阔的世界。这个机会,你现在还想要吗?”
那天晚上,我和她聊了很多。我第一次对一个人,说起了我那个冰冷的家,说起了我的孤独和迷茫。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给我递一张纸巾。
从那天起,我心里的怨恨消失了。我开始真正地投入到她为我安排的“机会”里。我不再把当课代表看作是负担,而是学会了如何与人沟通。我疯狂地阅读和思考,只为在辩论场上能逻辑清晰,言辞恳洽。高二那年,我带领我们学校的辩论队,拿下了全市的冠军。当我站在领奖台上,看到她在台下为我鼓掌,眼眶里闪着光时,我忽然明白了她说的“夏日之花”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种被认可,被期待,并且通过自己的努力,最终绽放出来的光芒。
我和她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我们绝口不提那本速写本,不提那段荒唐的暗恋。我们是师生,但更像是战友。她引导我,鼓励我,在我迷茫时点醒我。而我,则用我的每一次进步,每一次获奖,来回应她的那份期待。
高考,我考上了省城一所不错的大学,学了我最喜欢的中文系。去上大学前,我去看她。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学校的物理老师,很温和的一个人。她看起来很幸福。我们聊了很久,临走时,她把那个蓝色的速写本还给了我。
“留个纪念吧,”她笑着说,“这是你青春的起点,虽然这个起点有点歪。”
我接过本子,感觉重逾千斤。我郑重地对她鞠了一躬:“林老师,谢谢您。”
谢谢您,没有粗暴地将我推开,没有让我的青春成为一个笑话。谢谢您,用您的智慧和善良,将一个少年危险的迷恋,引渡成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成长。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工作,结婚,生子。我和林老师还有联系,但渐渐地,也只是逢年过节的一条祝福短信。她在我的人生里,慢慢变成了一个温暖而遥远的符号。
直到今天,在女儿的房间里,看到那个画着老师侧脸的笔记本,那个尘封的符号才再次变得鲜活,清晰。我好像瞬间理解了女儿的一切,也更深刻地理解了当年的林老师。
我没有没收女儿的本子,也没有像我母亲当年对我一样,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我只是坐在她书桌前,给她留了一张字条。
“画得很好,但爸爸觉得,你也许可以试试参加学校的话剧社,我听说他们正在排一出新戏,缺一个会写台词的编剧。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你笔下的人物,在舞台上真正活过来的机会。”
写完字条,我走出房间,感觉心里那块潮湿了二十多年的地方,终于被一束温暖的阳光照了进来。我拿起手机,翻出那个许久没有拨打过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
“林老师,最近好吗?我是陈阳。我想跟您说,谢谢您当年给我的那次机会。现在,我把它交给了我的女儿。”
很快,手机叮咚一声,收到了她的回复,只有短短几个字。
“为你骄傲,我的夏日之花。”
我看着那行字,在明亮的客厅里,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原来,那句“愿给你一次机会”,不是一个结束,也不是一个敷衍。那是一个优秀而善良的灵魂,对另一个年轻而迷茫的灵魂,所能给予的,最深沉,最伟大的爱。它无关风月,却远比风月动人。它塑造了我,而我,也将用它去照亮我的孩子。这,或许就是教育与传承,最美好的模样。
来源:冬日的暖阳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