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楼越高,摔下来的时候,才越疼。我爹已至京郊十里,明日入城。让他们得意,让他们狂欢,明日我要穿得体面些——风风光光地来,自然也要风风光光地走。"
"楼越高,摔下来的时候,才越疼。我爹已至京郊十里,明日入城。让他们得意,让他们狂欢,明日我要穿得体面些——风风光光地来,自然也要风风光光地走。"
我夫君陆远舟的“红颜知己”被抬为平妻那日,整个侯府如临大敌。
老太君亲自坐镇,调集了府中所有婆子妈妈,将我的正院围得水泄不通,生怕我冲出去,搅了她孙儿的好事。
可直到新人敬了茶,我也未曾露面。
婆母拉着那新平妻的手,笑得满脸褶子:“婉儿别怕,有母亲为你做主,那悍妇不敢动你一根指头!”
陆远舟一身刺眼的喜服,站在新房门口,对他那娇滴滴的知己许下诺言:
“我已派人死死看住正院,她若敢来闹,这封休书便立刻生效!”
一夜洞房,无人打搅。
他终于松了口气,搂着怀中美人,暗忖我总算是学乖了。
他甚至大度地想,若我明日肯乖乖将管家权交出,他便不计较我此前的“失德”,还允我今后不必再晨昏定省地侍疾。
真是天大的恩赐。
他们都以为,我爹远在边疆,我便是没了爪牙的纸老虎,只能任他们搓圆捏扁。
他们都在等着看我明日如何卑微求饶。
可他们不知道。
此刻,我的贴身侍女正为我奉上刚收到的密信,上面只有一行字:
“父亲已至京郊十里,明日入城。”
我看着窗外那些严防死守的婆子,笑了。
闹?
我为什么要闹?
1
喜乐声穿透层层院墙,依旧刺耳。
我的贴身侍女云袖,气得小脸通红,紧紧攥着拳头。
“小姐,他们欺人太甚!”
“那林婉儿不过是个六品官的庶女,凭什么与您平起平坐!”
“侯爷更是昏了头,竟真的将她以平妻之礼抬进了门!”
我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入口微苦,回甘清甜。
“急什么。”我淡淡开口,“让他们得意,让他们狂欢。”
“楼越高,摔下来的时候,才越疼。”
云袖看着我平静无波的侧脸,眼中的愤懑渐渐化为不解。
她跟了我十年,知道我从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今日这般沉寂,反常得让她心慌。
院门外,婆子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隐隐传来。
“瞧瞧,将军府的大小姐又如何?还不是得乖乖受着。”
“可不是,老太君发了话,她敢闹就直接家法伺候!”
“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寻常,她占着正妻之位还不满足,真是善妒。”
“嘘,小声点,她爹可是大将军。”
“大将军又如何?远在边疆,天高皇帝远,还能管得了京城的家事?”
她们说得没错。
在她们看来,我最大的倚仗,就是我那位镇守北疆的父亲,大业朝的定国大将军,顾锋。
而如今,北疆战事胶着,父亲三年未曾归京。
我这只纸老虎,自然也就没了吓唬人的资本。
我呷了口茶,眸光微冷。
家事?
很快,这就不是家事了。
2
夜深了。
前院的喧嚣终于散去。
陆远舟没有来。
他理所当然地歇在了新人的房里。
云袖为我铺好床被,仍是忧心忡忡。
“小姐,您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她。
“为何要为不值当的人和事难过?”
三年前,我奉旨嫁给承恩侯世子陆远舟。
彼时,他是京城闻名的翩翩君子,我是将门虎女。
人人都说我们是天作之合。
可笑。
成婚三载,他对我始终敬而远之,冷淡疏离。
我以为他性子便是如此,还曾试着嘘寒问暖,捂热他那颗石头心。
直到半年前,他在诗会上偶遇了林婉儿。
那所谓的“红颜知己”,柔弱不能自理,一双眼含情脉脉,三两句诗词便勾走了他的魂。
从此,他便像换了个人。
他会为林婉儿一掷千金,会为她雨中撑伞,会为她怒斥我这个正妻“不够体贴”。
侯府上下,从老太君到婆母,也都对林婉儿赞不绝口,说她温柔贤淑,知书达理,才配得上陆远舟。
字字句句,都在贬低我这个只会舞刀弄枪的将门之女。
他们说我粗鄙,善妒,无趣。
我认了。
当陆远舟第一次向我提出,要纳林婉儿为贵妾时,我拒绝了。
他便恨上了我。
当他第二次向我提出,要抬林婉儿为平妻时,我想让这出戏再好看点就点头了。
他便轻视了我。
他以为我屈服了,以为我害怕了,以为没了父亲撑腰,我只能任他摆布。
“云袖,”我轻声道,“把我的锦袍取出来,好生熨烫一下。”
云袖一愣,“小姐,您这是……”
我笑了笑,眼中没有半分温度。
“明日,我要穿得体面些。”
“风风光光地来,自然也要风风光光地走。”
今夜,是侯府的洞房花烛夜。
而我,在等天亮。
3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正院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陆远舟来了。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常服,眉眼间带着一丝宿醉的疲惫,和一丝掩不住的得意。
他大概是觉得,该来给我这个“正妻”一个下马威了。
我已梳妆整齐,端坐在主位上,仿佛等候他多时。
他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化为理所当然的倨傲。
“看来,你总算是想通了。”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昨日之事,是你善妒在先,我为安抚婉儿,才出此下策。你既已认错,我便不与你计较。”
我抬眸,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轻轻放在桌上。
“这是休书,”他顿了顿,似乎很满意我脸上“可能”出现的惊慌,“我暂且收着。只要你日后安分守己,不再为难婉儿,这封休书,便永远不会生效。”
真是好大的恩典。
我差点要为他鼓掌。
“另外,”他继续道,“婉儿初来乍到,对府中事务不熟。你身为姐姐,理应帮衬。从今日起,将管家之权交给她吧。”
“还有,母亲年纪大了,你晨昏定省,言语要多加注意,莫要再惹她老人家生气。”
他一口气说完了他的“恩赐”和“要求”,仿佛一位宽宏大量的君王。
他等着我或哭或闹,或卑微地应下。
然而,我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
“说完了?”
陆远舟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意。
“顾清瑶,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这是在给你台阶下!”
“哦,”我点了点头,“那侯爷的台阶,我收到了。”
我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支金步摇,插在发间。
“时候不早了,侯爷该去给老太君请安了。”
“你……”陆远舟被我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彻底激怒了。
就在他要发作的前一刻,我缓缓转过身,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侯爷,稍安勿躁。”
“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
“毕竟,今天才刚刚开始。”
我的笑容,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他甩袖离去,背影里满是恼羞成怒。
4
陆远舟前脚刚走,后脚,林婉儿就来了。
她穿着一身粉色罗裙,身段婀娜,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眼角眉梢都带着春风得意的神采。
身后跟着她的丫鬟,和婆母特意派来给她撑腰的两个婆子。
好大的阵仗。
“姐姐,”她柔柔地对我行了个礼,声音腻得发慌,“妹妹来给姐姐请安了。”
她刻意咬重了“姐姐”二字。
平妻之间,互称姐妹。
这是在提醒我,她如今的地位,与我无异。
云袖气得浑身发抖,却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端坐不动,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
“妹妹客气了。”我语气平淡,“只是这请安的时辰,是不是早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妹妹急着来我这正院,宣示主权呢。”
林婉儿的脸色微微一白,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姐姐说笑了,妹妹只是……只是仰慕姐姐已久,想早些来拜见。”
她身后的张妈妈立刻上前一步,高声道:
“大夫人,婉夫人才刚过门,您就是这么当姐姐的?连杯茶都不给吗?”
这是婆婆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向来仗着老太君的势,在府里横着走。
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主子说话,何时轮到你一个奴才插嘴?”
“掌嘴。”
云袖闻言,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步,“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就落在了张妈妈的脸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林婉儿。
她大概没想到,被他们认作是“没了爪牙的纸老虎”的我,竟然还敢动手。
张妈妈捂着脸,又惊又怒:“你……你敢打我?!”
“打你又如何?”我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我是侯府明媒正娶的正妻,是朝廷诰命,是定国大将军的嫡女。你一个刁奴,也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我的气势,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历练出来的。
那股子煞气一放出来,张妈妈顿时吓得腿都软了,跪倒在地。
林婉儿也吓得后退了两步,泫然欲泣地看向我。
“姐姐,你……你怎么能这样?张妈妈也是为了我……”
“为你?”我冷笑一声,“那就是主仆二人,一同藐视主母。来人!”
院外的两个亲卫闻声而入。
“将这个刁奴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至于婉夫人……”
我目光转向林婉儿,她吓得浑身一颤。
“……新妇过门,不懂规矩,我可以不计较。但下不为例。”
“滚回去,抄一百遍《女则》,抄完再出来耀武扬威!”
林婉儿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还是不敢再说什么,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一场闹剧,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云袖解气地道:“小姐,您就该这样!让她们知道您的厉害!”
我摇了摇头,重新坐下。
“这只是开胃小菜。”
“真正的暴风雨,要来了。”
5
午时刚过。
一阵沉闷如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京城的主街传来。
那声音整齐划一,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让整条街的喧嚣都为之一静。
正在和林婉儿、婆母、老太君共享天伦之乐的陆远舟,也听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皱了皱眉:“怎么回事?城中怎会有如此大规模的兵马调动?”
承恩侯府的老侯爷,陆远舟的父亲陆秉德,也从书房走了出来,面带疑色。
“听这动静,不像是京畿卫,倒像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家丁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震惊和惶恐。
“侯……侯爷!老太君!不好了!”
老太君不悦地放下茶杯:“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那家丁喘着粗气,指着门外的方向,结结巴巴地道:
“是……是定国大将军!定国大将军顾将军,班师回朝了!”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侯府众人头顶炸响。
老太君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婆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陆远舟更是猛地站了起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不可能!北疆战事未平,他怎么可能回来!”
“千真万确啊侯爷!”家丁快要哭出来了,“顾将军带着三千黑羽卫,已经入城了!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出来迎接了!”
黑羽卫!
那是父亲的亲兵l̶l̶l̶,是大业朝最精锐的百战之师!
每一名士兵,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活阎王!
他们,竟然跟着父亲,一同回了京!
陆秉德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l̶l̶l̶味着什么。
这不是普通的述职,这是凯旋!
是打了大胜仗的王者归来!
“快……”陆秉德的声音都在颤抖,“快去备礼!远舟,快随为父去门口迎接!”
陆远舟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昨天才将顾将军的女儿踩在脚下,今天,顾将军就带着赫赫战功和三千亲兵,回来了。
一种巨大的、未知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看向林婉儿,那个他昨日还信誓旦旦要保护的女人,此刻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毫无主张。
完了。
陆远舟的脑海里,只ʟʐ剩下这两个字。
6
承恩侯府的大门,从未如此“热闹”过。
陆家上上下下,从老侯爷陆秉德到世子陆远舟,再到老太君、婆婆,全都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那支钢铁洪流般的队伍,越来越近。
为首的,是一名身披黑色重甲的将军。
他身形魁梧如山,岁月和战火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一双鹰隼般的眸子,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他的铠甲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和征尘,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煞气,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就是我的父亲,顾锋。
在他身后,是三千黑羽卫。
他们沉默无声,队列整齐,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像狼一样,冰冷而致命。
整支队伍停在了侯府门前。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陆秉德强压下心中的恐惧,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上前一步。
“恭贺顾将军凯旋归来,顾将军……”
他的话,被顾锋一个冰冷的眼神,生生堵了回去。
我父亲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超过一秒。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沉重的战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每一下,都像踩在陆家人的心上。
他径直穿过僵在原地的陆家众人,走向侯府深处。
走向我的正院。
黑羽卫一分为二,如两尊门神,守在了侯府大门两侧,将所有下人惊恐的视线,都隔绝在外。
陆远舟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不发作,不怒斥,甚至不看他们一眼。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人恐惧。
因为这代表着,在顾锋眼中,他们承恩侯府,已经连做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们,只是待宰的羔羊。
7
我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
沉稳,有力。
我推开门,看到了那个我思念了三年的身影。
我的父亲。
他比三年前更黑了,更瘦了,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但那身铁血铮铮的气势,却愈发凌厉。
他看到我,眼中那能冻结一切的冰霜,瞬间融化。
他伸出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想要摸摸我的头,却又在半空中顿住,似乎是怕铠甲上的寒气冰到我。
“瑶儿。”
他声音嘶哑,只叫了我的名字,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两个字。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爹。”
“我回来了。”父亲沉声道,他的目光快速地在我身上扫过,像是在检查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当他看到我略显苍白的面色和手腕上不易察觉的淤青时(那是上次和陆远舟争执时被他抓伤的),他眼中刚刚融化的温情,再次凝结成冰。
一股骇人的杀气,从他身上弥漫绿̶开来。
跟在他身后的陆家众人,被这股杀气一冲,齐齐打了个寒颤。
陆远舟更是脸色煞白,双腿发软。
“顾……顾将军,”他鼓起勇气,硬着头皮上前,“岳父大人远道而来,不如先进屋喝杯茶,小婿已命人备好酒宴……”
“闭嘴。”
父亲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陆远舟的胸口。
他后面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父亲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我身上,声音放缓,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瑶儿。”
“收拾东西。”
“跟爹回家。”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是对整个承恩侯府,最彻底的宣判。
他不问缘由,不听解释,不给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不是来调解的。
他只是来,接他的女儿,离开这个让她受了委屈的泥潭。
至于清算……
那将是另一场,更盛大的审判。
8
我没有任何犹豫。
“好。”
云袖早已将我的贴身物品打包成一个小小的包袱。
我没有去看陆家人的脸色,也没有去看陆远舟那张写满震惊和悔恨的脸。
我跟着父亲,一步步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定。
当我跨过侯府大门的那一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一道道复杂的视线,充满了恐惧、不甘,和一丝……绝望。
父亲亲自扶我上了他的战马。
他自己则牵着缰绳,走在马前,像我小时候那样。
三千黑羽卫,如同最忠诚的卫士,护卫在我们周围,缓缓向将军府的方向行去。
承恩侯府的门口,陆家人像一群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呆立在原地。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完了……”老太君喃喃自语,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陆秉德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远舟怔怔地看着我们远去的背影,心中那份所谓的胜利者的得意,早已被无边的恐惧所吞噬。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多么致命的错误。
他以为我是一只可以随意欺辱的猫。
却忘了,我的身后,站着一头真正的猛虎。
而现在,猛虎归山了。
并且,亮出了它锋利无比的爪牙。
他想追,想解释,想挽回。
可看着那三千黑羽卫冰冷的眼神,他连挪动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恐惧的种子,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他不知道顾锋要做什么。
这份未知,才是最折磨人的。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去,眼睁睁地看着承恩侯府的头顶,笼罩上一片无法驱散的阴云。
9
回到熟悉的将军府,闻着空气中熟悉的青草和兵戈交织的气息,我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父亲屏退了所有人,偌大的正厅里,只剩下我们父女二人。
他亲自为我倒了一杯热茶。
“在侯府,受委屈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爹,女儿不委屈。”
“女儿只是,在等您回来。”
我将这三年来在侯府的种种,以及陆远舟如何迎娶平妻,侯府上下如何逼迫,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我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因为我知道,事实本身,就足以点燃我父亲的滔天怒火。
果然,随着我的讲述,父亲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
他握着茶杯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只在战场上斩下无数敌将头颅的手,此刻,在微微颤抖。
那是极致的愤怒。
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他手中的青瓷茶杯,应声而碎,化为齑粉。
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手上,他却恍若未觉。
“好一个承恩侯府!”
“好一个陆远舟!”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杀气凛然。
“我顾锋的女儿,金枝玉叶一般养大,不是让他们拿去作践的!”
“爹,”我拉住他的衣袖,“您想怎么做?”
父亲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杀意,他看着我,眼中满是心疼和愧疚。
“瑶儿,是爹对不住你。爹征战在外,没能护好你。”
“爹向你保证,这份委屈,爹会让他们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算计,那是在沙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光芒。
“但,我们不能用莽夫的方式。”
“和离,太便宜他们了。”
“我要让他们,在最风光的地方,摔得粉身碎骨!”
“我要让整个大业朝的人都看看,欺辱我顾锋女儿的下场!”
“明天,等着看戏。”
10
翌日。
大业朝的朝会,在庄严肃穆的太和殿举行。
今日的朝会,与往日不同。
因为,这是为凯旋之师举办的庆功大典。
文武百官齐聚,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
承恩侯陆秉德和世子陆远舟,也位列其中。
他们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浓重的黑青,站在角落里,神情惶恐不安,与这喜庆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们不时地将目光投向武将之首,那个如青松般挺立的身影——我的父亲,顾锋。
父亲今日换下了战甲,穿上了威严的一品将军朝服,麒麟补子,金玉腰带,更显得他气势迫人。
他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陆家父子那探寻和恐惧的目光。
皇帝龙颜大悦,坐在龙椅之上,声如洪钟。
“定国大将军顾锋,率军北征,大破敌寇,扬我国威,此乃不世之功!”
“朕心甚慰!”
“众卿,随朕一同,敬我大业朝的英雄!”
满朝文武,山呼万岁。
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陆远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最怕的,就是顾锋会在这样的场合,向皇帝告状。
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家事,顾锋身为武将,若在庆功大典上告儿女私情的状,未免有失体面,甚至可能惹得龙颜不悦。
或许,他只是想私下解决……
陆远舟的心中,升起一丝侥幸。
然而,他这丝侥幸,很快就被碾得粉碎。
皇帝开始论功行赏。
“顾锋听封!”
“臣在。”父亲出列,声音沉稳。
“朕封你为镇国公,食邑三千户,赏黄金万两,锦缎千匹……”
皇帝的封赏,丰厚到让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这是天大的荣耀!
陆远舟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顾锋的圣眷,比他想象的还要浓厚。
得罪了这样的人物,他承恩侯府,危在旦夕!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包括龙椅上的皇帝,都惊呆了。
11
面对这泼天的富贵,我父亲,顾锋,没有叩首谢恩。
他缓缓地,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了满头夹杂着银丝的黑发。
然后,他“噗通”一声,长跪于地。
一个铁骨铮铮、为国征战半生的将军,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金銮殿冰冷的地面上。
他没有接旨。
他抬起头,虎目之中,竟隐隐有泪光闪烁。
他用一种嘶哑、悲怆,充满了无尽委屈和自责的声音,开口了。
那声音,回荡在整个太和殿。
“陛下!”
“臣,有愧,不敢受赏!”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惊天之举震慑住了。
皇帝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顾爱卿,你这是何意?”
父亲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与金砖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臣有罪!臣有何面目,受此封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的哽咽。
“臣征战沙场,身中七箭,刀伤三十六处,为陛下,为大业朝,守住了北疆国门!臣自问,护得了一国百姓!”
他说着,猛地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胸膛上那纵横交错、狰狞可怖的伤疤。
每一道伤疤,都是一枚军功章。
满朝文武,无不动容。
“可是!”
父亲话锋一转,声音里充满了悲愤与无力。
“臣护得了一国百姓,却护不住自己的独生女儿啊!”
“臣的女儿顾清瑶,臣的掌上明珠,在京城,在天子脚下,在她的夫家——承恩侯府,受尽欺凌!”
“就在臣于边疆浴血奋战之时,那承恩侯世子陆远舟,竟为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女人,逼迫臣的女儿,允他迎娶平妻!”
“让臣的女儿,与人共侍一夫!让她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陛下啊!”
父亲再次叩首,这一次,老泪纵横。
“臣在外为国尽忠,却连自己的家都护不住!臣无能!臣有罪!”
“臣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脸面接受陛下的封赏!还有什么资格,做什么镇国公!”
“请陛下降罪!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这不是告状。
这是一位为国拼尽了一切的功臣,最沉痛的“自我弹劾”。
他没有指责任何人,他只说自己“无能”。
但这每一个字,都比最锋利的刀子,更狠、更准地插进了皇帝的心里!
也插进了承恩侯府的棺材板上!
整个太和殿,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剑一样,射向了角落里早已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陆秉德和陆远舟。
12
龙椅之上,皇帝的脸色,已经从震惊,转为了铁青,最后化为滔天的怒火。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大将军,他最信任的肱骨之臣,在外面为他拼死拼活,家人在京中却受此奇耻大辱!
这打的,不仅仅是顾锋的脸。
这打的,是他这个皇帝的脸!
是他整个皇家颜面的脸!
当初顾清瑶和陆远舟的婚事,还是他亲口嘉许的!
如今,这变成了他识人不明的铁证!
“好……好一个承恩侯府!”
皇帝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陆秉德!”ʟʐ
“臣……臣在……”陆秉德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你养的好儿子!”皇帝将手中的奏折狠狠砸在地上,“朕的功臣在前方流血,你们就在后方捅刀子!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陆秉德磕头如捣蒜,“是犬子糊涂,是犬子糊涂啊!”
皇帝的目光,如冰刀般扫向陆远舟。
陆远舟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顾锋,心中的怒火与愧疚交织。
他知道,今天若不能给顾锋一个满意的交代,那寒的就是天下将士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声音响彻大殿。
“传朕旨意!”
“承恩侯世子陆远舟,品行不端,德不配位,薄待功臣之女,实乃国之蛀虫!”
“即刻起,革去其世子之位,永不录用!”
“承恩侯陆秉德,教子无方,治家不严,爵位降一等,罚俸三年,闭门思过!”
这道旨意,已经宣判了陆远舟政治生命的死刑。
但他知道,这还不够。
还不足以平息他麾下第一猛将的滔天委屈。
皇帝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
“顾清瑶与陆远舟之婚事,乃朕当初所许,如今看来,是朕看错了人,所托非人!”
“此等辱没家风之族,岂配与我大业功臣结亲!”
“朕今日,便亲自下旨——”
“赐,顾氏与陆氏,和离!”
“即刻生效!钦此!”
“赐离”!
不是普通的和离,是皇帝亲自下旨,强行断绝这门婚事!
这是何等的羞辱!
这等于是在昭告天下,承恩侯府,不配!
13
圣旨一下,陆远舟眼前一黑,彻底瘫倒在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但,这还不是结束。
这只是公开处刑的开始。
皇帝看着顾锋,声音缓和了许多。
“爱卿,快快请起。是朕,让你和你的女儿受委屈了。”
父亲依旧跪着,摇了摇头。
“陛下,臣之女尚有一事相求。”
“你说。”
“臣女的嫁妆,乃先母所留遗物,亦是陛下当年所赐,如今……臣之女想尽数取回,一针一线,都不能少。”
这话一出,陆秉德的脸,又白了几分。
顾清瑶的嫁妆,丰厚无比,这三年来,府里开销,没少从里面挪用。
如今要一针一线地清算,他们哪里拿得出来!
皇帝冷笑一声。
他自然绿̶明白顾锋的意思。
“准了!”
“这等小事,何须爱卿操心。”
皇帝的目光转向殿前的太监总管。
“王德福!”
“奴才在。”
“你即刻带领内廷卫和宗人府的官员,亲自去一趟承恩侯府,给朕好好地,仔仔细细地,把顾将军女儿的嫁妆,给清点出来!”
“记住,是‘协助’他们清点!”
“若有任何一件对不上,或是有丝毫损毁……”
皇帝的眼中,杀机毕现。
“朕,唯他们是问!”
“遵旨!”
内廷卫,是皇帝的亲军。
宗人府,是管理皇家宗室的机构。
让这两方人马,去清点一个臣妻的嫁妝……
这已经不是羞辱了。
这是把承恩侯府的脸皮,剥下来,放在全京城的面前,用脚狠狠地踩!
可以想见,今日之后,一队队禁军抬着一箱箱嫁妆,从承恩侯府鱼贯而出的场景,将成为京城未来十年最大的笑柄。
承恩侯府,将在全天下人的注视下,被彻底钉在耻辱柱上。
这,才是我父亲想要的。
诛心之罚。
14
皇帝的旨意,如狂风过境。
当天下午,内廷卫和宗人府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承恩侯府。
整个侯府,鸡飞狗跳。
老太君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婆母看着那些被翻出来的、已经被她私下变卖或者赏给林婉儿的首饰衣物,吓得面如土色。
账本一对,亏空巨大。
宗人府的官员铁面无私,冷冷地道:“要么,三日之内,将所有亏空,以双倍市价补齐。要么,我等只能以‘侵占功臣家产’之罪,上报圣听。”
侵占功臣家产。
这罪名,足以让整个侯府满门抄斩。
陆秉德一夜之间,白了头。
他只能变卖家产,四处借贷,才勉强凑齐了亏空。
曾经风光无限的承恩侯府,短短三天,便被掏空了家底,变得门庭冷落。
而那些被清点出来的嫁妆,被内廷卫用八抬大轿,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从承恩侯府,一路抬回了将军府。
队伍绵延数里,全京城的百姓都出来围观。
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承恩侯府把人家将军女儿的嫁妆都给贪了!”
“真是不要脸啊!人家爹在外面打仗保家卫国,他们倒好,在家里欺负人家女儿!”
“活该!你看陆家那个世子,被革了功名,现在跟个丧家之犬一样。”
“还有那个什么平妻,听说当天就被一纸休书,赶回了娘家,她家里也受了牵连,被罢官了。”
每一句议论,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陆家的脸上。
承恩侯府,彻底臭了。
朝堂之上,再无人与陆秉德来往。
往日门庭若市的侯府,如今连个递拜帖的人都没有。
政治上的孤立,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他们,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15
半个月后。
京城下起了连绵的秋雨。
将军府的大门外,跪着一个人。
是陆远舟。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没有了世子的头衔,没有了锦衣玉食,他看起来比街边的乞丐还要落魄。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那张曾经俊朗,如今却写满悔恨与绝望的脸。
他想求见我。
从天亮,跪到天黑。
将军府的下人几次想驱赶他,都被我拦下了。
我就是要让他跪。
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袖为我披上一件斗篷,站在廊下,看着雨中那个凄惨的身影,不解地问:
“小姐,您为什么不见他?直接让他滚不好吗?”
我摇了摇头,唇边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跪的,不是我。”
“他跪的,是他失去的前程,是他家族败落的命运。”
“他以为,求得我的原谅,就能让一切回到过去。”
“可他错了。”
“有些错,一旦犯下,就是万劫不复。”
我就是要让他跪着,让他想明白这个道理。
让他那颗高傲自大的心,在这场秋雨里,被彻底碾碎,泡烂。
16
第三天,雨停了。
陆远舟还跪在那里。
他的嘴唇干裂,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但他还在坚持。
因为这是他,也是他整个家族,最后的一线生机。
他看到我终于从府里走了出来。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清瑶!”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跪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一个趔趄,又重重地摔回了泥水里。
“清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狼狈地爬向我,涕泪横流。
“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复婚,我们重新开始!”
“只要你肯回来,我立刻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妻子!我再也不见林婉儿了!”
“求求你,看在我们三年夫妻的情分上,救救我,救救侯府吧!”
他声嘶力竭地哀求着。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同情?怜悯?
都没有。
我只觉得,可笑。
“陆远舟。”
我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冰。
“你现在才明白,你当初舍弃的,究竟是什么吗?”
他愣住了。
“你舍弃的,不是我顾清瑶。”
“你舍弃的,是定国大将军府的庇佑,是皇帝陛下的青睐,是你本该一帆风顺的仕途,是你整个家族的荣耀。”
“你亲手,将你的登云梯,丢进了泥潭里。”
“现在,牌局结束了。你输得一败涂地,又凭什么,想让我这个被你丢掉的王牌,回到你手上?”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转身,不再看他一眼。
“把他,扔远点。”
“别脏了将军府门口的地。”
17
我走后,将军府的侍卫,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陆远舟拖走,扔在了街角。
他没有再来。
或许,他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不久后,我听说,承恩侯府因为资不抵债,变卖了祖宅,搬到了城西一处破败的小院子里。
陆秉德一病不起。
陆远舟则终日酗酒,成了一个废人。
他们从云端,跌入了尘埃。
而我,脱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重新活了过来。
我不再是那个被困在后宅的侯府夫人。
我可以陪着父亲去军营,看将士们操练。
我可以换上劲装,在马场上肆意驰骋。
我可以看遍天下所有我想看的书,去所有我想去的地方。
这一日,宫里来了圣旨。
是皇后娘娘举办的赏花宴,特意点名邀我参加。
云袖兴奋地为我挑选着衣物。
“小姐,听说这次宴会,皇子们也会出席呢!”
我笑了笑,看着镜中那个眉眼舒展、神采飞扬的自己。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属于我顾清瑶的,崭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至于那个跪求我复婚的侯爷?
他和他那腐朽的家族,早已是我生命里,不值一提的尘埃。
18
后来,我偶尔会从京城的传闻里,听到关于陆远舟的零星消息。
他彻底成了一个酒鬼,据说有一次喝醉了酒,在街上大喊着我的名字,说他悔不当初。
被人当成疯子,打了一顿。
他的母亲,曾经对我百般挑剔的婆母,如今不得不亲自洗衣做饭,双手变得粗糙不堪,再也不复往日的雍容。
而那个被他视为真爱的林婉儿,被休回家后,日子也不好过。
娘家倒台,她被匆匆嫁给了一个商贾做填房,据说那商贾年过半百,还有家暴的癖好。
所有曾经伤害过我的人,都得到了他们应有的报应。
不是我做的。
是他们自己的愚蠢和贪婪,亲手葬送了自己的人生。
而我,在皇后的赏花宴上,遇见了三皇子。
他温文尔雅,看着我的眼神里,没有轻视,只有欣赏和尊重。
他说:“顾小姐,久闻你的风采,今日一见,更胜传闻。”
我知道,我的故事,还很长。
将军府门前的那场秋雨,早已洗净了所有的不堪。
留下的,是雨过天晴后,一片更加广阔的,属于我的天空。
而陆远舟,他和他那摇摇欲坠的侯府,不过是天空下,一粒无关紧要的,卑微的尘埃。永远,只能仰望。
完
来源:苹果味的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