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77年的冬天,哈出的气,瞬间就能在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久久不散。
1977年的冬天,哈出的气,瞬间就能在空气里凝成一团白雾,久久不散。
我们家那条老巷子,窄得只能容下一辆三轮车勉强通过,两边的屋檐下都挂上了冰凌子,像一排排透明的獠牙。
我爸就是在那样的天气里回来的。
没有通知,没有预兆,就像他当年被带走时一样突然。
那天我正趴在窗台上,用手指在满是水汽的玻璃上画小人儿,画一个我,画一个妈,再画一个模糊的、记忆里高大的影子,那是爸。
巷子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我听见邻居张大妈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哎哟!老林回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动作停住,画了一半的小人儿脸上,一道水痕流下来,像眼泪。
我妈正在厨房里和一块冻得邦邦硬的肉作斗争,听到声音,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案板上,溅起几点油星。
她没说话,只是解下围裙,在身上用力擦了擦手,然后快步朝门口走去。
她的背影有些僵硬,我能感觉到那份混杂着狂喜、不安和不知所lecuo的复杂情绪。
我跟在她身后,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看。
我爸就站在巷子口,逆着光。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干部服,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头发长了,有些凌乱,几缕灰白的发丝在寒风里不听话地飘着。
他比我记忆里的样子,老了不止十岁。
周围的邻居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着什么,他的表情很平静,只是偶尔点点头,嘴唇动几下,却几乎听不到声音。
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像两口枯井。
那双曾经会因为我考了满分而亮起光芒,会因为我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而笑出褶子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种沉沉的、望不到底的寂静。
他手里没有提着常见的网兜或包裹,只拎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用旧麻布包着的东西。
我妈走到他面前,站住了。
两个人就那么对望着,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谁也没有先开口。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邻居们的嘈杂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最后,还是我妈,她上前一步,想去接他手里的东西,嘴里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我爸却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一下,避开了我妈的手。
那个动作很轻微,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妈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我爸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他低下头,把那个麻布包递了过去。
我妈接过来,趔趄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那么沉。
“这是什么?”她问。
我爸没回答。
他越过我妈,目光投向了门里,投向了我。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陌生。
他冲我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小晚,长高了。”他说。
他的嗓子是哑的,像被砂纸磨过。
我张了张嘴,那声在心里喊了无数遍的“爸”,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晚饭的气氛很压抑。
我妈破天荒地拿出了过年才舍得用的白面,炒了家里仅有的三个鸡蛋,又把那块冻肉炖了白菜。
饭桌上,我妈不停地给我爸夹菜,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年的事。
谁家添了丁,谁家姑娘嫁了人,粮站的供应又紧张了……
我爸一直沉默地听着,低头扒着碗里的饭,偶尔“嗯”一声,算是回应。
他的吃相很急,像是饿了很久,但又带着一种机械的麻木。
我注意到,他的手背上布满了裂口和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
那不是一双拿笔杆子的手了。
饭后,我妈去收拾碗筷,我爸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一动不动。
那个沉重的麻布包就放在他脚边。
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了过去,小声问:“爸,这里面是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慢慢地、一层层地解开了那块已经磨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麻布。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土特产,也不是什么书籍文件。
而是一块石头。
一块灰扑扑、沉甸甸、极不规则的河卵石。
石头的一面,被人用极其拙劣、却又一笔一划都力道千钧的手法,刻上了一个字。
“忍”。
那个字刻得很深,字口边缘粗糙,像是用最简陋的工具,一下下凿出来的。
我愣住了。
我妈也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到那块石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老林,你……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爸伸出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个“忍”字,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路上捡的。”他淡淡地说。
说完,他把石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们家唯一的那张书桌上,正对着他坐的位置。
从那天起,这块刻着“忍”字的石头,就成了我们家一个沉默的成员。
也成了我和我爸之间,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爸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会抱着我举高高,会给我念诗,会在冬夜里给我捂脚的父亲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每天除了去新分配的街道工厂上班,回家后就是坐在书桌前,对着那块石头,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他不看书,不看报,甚至连收音机都很少听。
他就只是看着那块石头,目光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另一个我们无法触及的世界。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还能看到书桌前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他佝偻的背影被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座孤寂的山。
我妈私下里跟我抱怨过很多次。
“你爸这是怎么了?跟丢了魂儿似的。问他什么他也不说,心里到底憋着什么事啊?”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木头了呢?”
“那块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看得能长出粮食来?”
她也试过跟我爸沟通,结果总是不欢而散。
有一次,我妈大概是实在憋不住了,冲着我爸喊:“林建国!你到底想怎么样?这个家你还当不当它是家了?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和小晚?”
我爸缓缓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化不开的疲惫和哀伤。
“你让我怎么样?”他沙哑地反问。
一句话,就把我妈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是啊,让他怎么样呢?
活着回来了,不就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吗?
从那以后,我妈也渐渐沉默了。
我们家里的空气,就像那块石头一样,又冷又硬。
我开始有点怕我爸,甚至,有点怨他。
我觉得他自私。
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坚硬的壳里,把所有的痛苦和秘密都留给了自己,却把冰冷和隔阂留给了我和我妈。
他凭什么呢?
我们等了他那么多年,盼了他那么多年,等回来的,却只是一个空洞的驱壳和一块莫名其妙的石头。
那个“忍”字,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他到底在忍什么?
是在忍受生活的清贫?工作的枯燥?还是在忍受那些我们不知道的、发生在过去岁月里的伤痛?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因为这个“忍”字,我们家失去了欢笑。
时间就在这种压抑的沉默中,一天天过去。
我上了中学,个子蹿得很快,心思也变得敏感。
我开始羡慕我的同学。
羡慕她们的爸爸会带着她们去公园,会给她们买漂亮的裙子,会在开家长会的时候,骄傲地跟老师说“这是我女儿”。
而我的家长会,永远只有我妈去。
有一次,老师要求每个同学写一篇关于父亲的作文。
我对着作文本,枯坐了一晚上,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的父亲?我该怎么写他?
写他曾经是个满腹经纶的大学老师?还是写他现在是个在街道工厂里拧螺丝的工人?
写他曾经那么爱笑?还是写他现在对着一块石头能看一整天?
最后,我胡乱编了一通,编了一个伟岸、慈爱、无所不能的父亲形象。
作文得了高分,被老师在全班朗读。
同学们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那一刻,我没有丝毫的骄傲,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我拿着那本作文,跑回了家。
我爸正好在家。
他依然坐在书桌前,对着那块石头。
我把作文本“啪”地一声摔在他面前,冲他吼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写的这是谁!这不是你!你根本就不是我爸!”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带着哭腔。
我爸的身子震了一下。
他慢慢地转过头,拿起那本作文,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我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读完后,他把作文本轻轻地放在桌上,抬起头看我。
“小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脆弱,“对不起。”
我愣住了。
我预想过他会发火,会训斥我,或者会像往常一样沉默。
我唯独没有想过,他会跟我道歉。
那句“对不起”,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我心上,把我所有的怨恨和委屈,都砸得粉碎。
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是我爸回来以后,我们父女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虽然,交流的方式,是我的控诉和他的道歉。
从那之后,我们之间的冰似乎融化了一点点。
他依然沉默,但不再是那种完全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
他会偶尔问问我学校里的事,会在我熬夜写作业的时候,给我倒一杯热水。
他看那块石头的时间,似乎也少了一些。
有时候,他会重新拿起毛笔,在旧报纸上练字。
他的手虽然粗糙,但握着笔的时候,却异常地稳。
他写的,来来回去总是那几句诗。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我当时不懂这些诗句的意思,只觉得他写的字,很好看,有一种筋骨。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去了遥远的北京。
每次放假回家,我都能感觉到家里的变化。
我爸的话,一年比一年多一些。
他会跟我讨论新闻,会跟我聊我读的专业,甚至会跟我开几句玩笑。
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依然带着一丝抹不去的沧桑。
但他再也没有碰过书桌上的那块石头。
那块石头就那么静静地待在角落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仿佛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我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我妈,我爸到底在干校经历了什么。
我妈总是叹口气,摇摇头。
“别问了,那不是什么好日子。你爸不说,有他的道理。”
她告诉我,我爸刚回来那几年,经常做噩梦。
半夜里会突然大喊大叫,喊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名字。
有一次,她听到他一直在喊一个名字。
“老顾……老顾……”
喊得撕心裂肺。
“老顾是谁?”我问。
“不知道。”我妈说,“大概是……那里的朋友吧。”
“老顾”这个名字,像一颗种子,埋在了我的心里。
我隐隐觉得,这个人和我爸的“忍”,和我爸那些年的沉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学毕业后,我成了一名记者。
这个职业,让我有机会去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去挖掘各种各样的故事。
但我心里最想挖掘的,始终是我父亲的故事。
我开始利用工作的便利,去查阅当年的资料,去寻找那些和我父亲有过同样经历的人。
过程很艰难。
很多人不愿意再提起那段往事,他们选择了和我父亲一样的沉默。
但也有人,愿意开口。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找到了我父亲当年的同事,一位已经退休的、姓王的伯伯。
王伯伯和我爸关系很好。
他告诉我,我爸当年是他们学校最年轻、最有才华的老师,风趣幽默,才华横溢,是很多学生心中的偶像。
“你爸那个人啊,就是太正直,太讲义气。”王伯伯呷了一口茶,陷入了回忆。
“当年出事,其实本来没他什么事。是为了护着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
“护着谁?”
“顾方明。我们都叫他老顾。”
是这个名字。
老顾。
“顾伯伯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追问。
“老顾啊……”王伯伯的眼神变得悠远,“他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
从王伯伯的讲述中,我渐渐拼凑出了一个叫顾方明的人的轮廓。
顾方明,一个痴迷于古典文学研究的学者,恃才傲物,口无遮拦。
他和我爸是最好的朋友,是真正的知己。
两个人可以为了一个字的出处,争论得面红耳赤;也可以在月下对酌,一首接一首地背诵唐诗宋词。
“那时候,他们两个人,是我们学校里的一道风景。”王伯伯感叹道。
“后来呢?”
王伯伯的脸色沉了下来。
“后来,运动来了。老顾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言论,被人翻了出来,成了靶子。”
“我爸为了保护他,做了什么?”
“你爸啊,他傻。他把所有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说那些话都是他说的,是老顾听了他的影响。他还偷偷把老顾的那些研究手稿,藏了起来。”
“结果呢?”
“结果,两个人一起被送走了。”
王伯伯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干校,日子很苦。但你爸和老顾,两个人相互扶持,倒也熬过来了。”
“他们以为,最苦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但是,他们低估了人性的恶。”
“有人为了能早点回去,就去揭发,说老顾还在偷偷搞他的‘封建糟粕’研究,说他思想没有改造好。”
“老顾那个人,性子烈,宁折不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跟那些人辩论,把他们驳得哑口无言。”
“后果,可想而知。”
王伯伯的声音低沉下去,端起茶杯的手,有些颤抖。
“他被关了禁闭。等再放出来的时候,人已经……”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我爸当时在做什么?”我的声音也开始发颤。
“你爸……他想去救他,被人死死拉住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老顾被带走前,回头看了你爸一眼,冲他喊了一句话。”
“喊了什么?”
王伯伯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他说:‘建国,活下去!帮我……忍下去!’”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像是被炸开了一样。
忍下去。
是“忍下去”,不是“忍”。
原来那个字,不是一个状态,而是一个嘱托。
一个用生命换来的嘱托。
“后来呢?顾伯伯的那些手稿呢?”
“不知道。”王伯伯摇了摇头,“你爸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提过去的事,也再没跟我们这些老同事联系过。”
“那块石头,也是顾伯伯的吗?”
“石头?”王伯伯一脸茫然,“什么石头?”
看来,石头的故事,只有我父亲自己知道了。
离开王伯伯家,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我父亲那些年的沉默。
那不是自私,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最沉重、最痛苦的坚守。
他在忍。
忍着失去挚友的锥心之痛,忍着无能为力的巨大悔恨,忍着对一个承诺的千斤重担。
他把所有的锋芒和才华都收敛起来,变成一个沉默的、不起眼的、在工厂里拧螺丝的工人,把自己放逐在人群里,只为了“活下去”。
因为只有活下去,他才能完成朋友最后的嘱托。
那个“忍”字,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的拷问,是他不敢或忘的誓言。
他不是丢了魂,他是把自己的魂,分了一半,去守护另一个已经逝去的灵魂。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为我年少时的无知和怨恨,感到无地自容。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家里灯还亮着。
我爸妈还没睡,在等我。
看到我红肿的眼睛,我妈紧张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摇了摇头,走到我爸面前。
他正坐在藤椅上,看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一档鉴宝节目。
我深吸一口气,轻声说:“爸,我今天去见王伯伯了。”
我爸拿着遥控器的手,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依然看着电视,但他的背,绷得很紧。
“我都知道了。”我继续说,“关于顾方明伯伯的事。”
“顾方明”三个字一出口,我爸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我。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震惊、痛苦、悲伤,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我们就那么对视着,时间仿佛静止了。
客厅里,只有电视里鉴宝专家的声音在回响。
“爸,”我的声音哽咽了,“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爸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眼眶,瞬间就红了。
这个在我面前,从未有过丝毫软弱表露的男人,这个用沉默对抗了整个世界的男人,在这一刻,眼泪掉了下来。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泪水划过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滴落在衣襟上。
我妈也呆住了,她看着我爸,又看看我,手足无措。
我走过去,蹲在我爸面前,握住了他那双冰冷而颤抖的手。
“爸,顾伯伯的手稿,还在吗?”
我爸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子。
箱子上了锁,锁已经锈迹斑斑。
他找出钥匙,哆哆嗦嗦地试了好几次,才把锁打开。
箱子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混杂着樟脑丸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是厚厚一摞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手稿。
纸张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那是一种极具风骨的瘦金体,笔锋锐利,力透纸背。
我爸从中抽出一本,递给我。
“这是老顾的《宋词流变考》,他一辈子的心血。”
我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手稿,感觉像是接过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在手稿的下面,我还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布包。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简陋的、用铁条磨成的刻刀,和几块碎石。
我瞬间明白了。
那块刻着“忍”字的石头,不是捡的。
是我爸,在那些最绝望、最痛苦的日子里,用最简陋的工具,一下一下,亲手刻出来的。
他刻下的,是他对朋友的承诺,也是他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那天晚上,我爸跟我聊了很久。
他把他和顾方明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他们如何在战火中相识,如何在学术上引为知己,如何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相互取暖。
他说,老顾是一个真正纯粹的学者,他的世界里,只有学问。
他说,老顾在被带走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建国,我的东西,就拜托你了。别让它们跟我一起,变成灰。”
“我答应了他。”我爸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我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你回来后,不敢跟任何人提起他,不敢跟任何人联系,怕那些手稿被发现,怕连累我们。”我说。
我爸点了点头。
“我只能忍着。”他说,“我每天看着那个‘忍’字,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
“我怕我忘了,怕我被日子磨平了,就对不起他。”
我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和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着。
原来,沉默,也是一种呐喊。
原来,遗忘,是为了更深刻的铭记。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气氛,彻底变了。
那块压抑了我们家二十多年的石头,仿佛终于被搬开了。
我爸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他开始整理顾伯伯的那些手稿。
白天,他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地誊抄、校对,遇到模糊不清的字,就对着光,一看就是半天。
晚上,他就拉着我,给我讲解手稿里的内容。
我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大学老师的影子。
他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我妈看着他的变化,嘴上说着“一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但眼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会默默地给他泡好浓茶,会在他熬夜的时候,给他下碗热腾腾的面。
我们家的灯,常常亮到深夜。
但那不再是孤寂的冷光,而是充满了希望的暖光。
我利用我记者的身份,开始为顾伯伯的手稿寻找出版的机会。
过程并不顺利。
很多出版社一听是积压了几十年的故纸堆,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作者,都婉言拒绝了。
我爸并不气馁。
他说:“没事,慢慢来。等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他的平静,给了我巨大的力量。
我一家家地跑,一遍遍地说明手稿的学术价值。
终于,一家大学出版社的编辑,被我们的故事和手稿本身的内容打动了,同意先看看稿子。
那位老编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读完了全部的手稿。
他给我打电话的那天,声音非常激动。
“小林啊!你父亲……和这位顾先生,了不起!这批手稿,是填补国内宋词研究领域空白的巨著!我们决定,立刻出版!”
我握着电话,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冲进书房,对我爸喊道:“爸!成了!出版社同意了!”
我爸正在誊抄的笔,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真的?”
“真的!”
我爸的眼圈,又红了。
他放下笔,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天空,久久没有说话。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地耸动。
我知道,他在哭。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为了这一天,他忍了太久,也等了太久。
书的出版过程很顺利。
老编辑亲自负责,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
我爸作为手稿的整理者和守护者,也全程参与其中。
他甚至为这本书,写了一篇序。
在序的最后,他写道:
“谨以此书,献给我一生的知己,顾方明先生。君之所托,未敢或忘。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如今,天终于亮了。”
书出版的那天,我爸捧着那本散发着墨香的《宋词流变考》,摩挲了很久很久。
书的封面设计得很素雅,作者的名字,“顾方明”,端端正正地印在上面。
在作者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遗稿整理者:林建国”。
我爸带着这本书,去了顾伯伯的墓地。
那是一座很偏僻的荒坟,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包,连墓碑都没有。
是我爸回来后,偷偷打听,才找到的。
这些年,他每年都会悄悄来这里,除除草,跟他说说话。
他把书,轻轻地放在坟前。
“老顾,我做到了。”
“你的东西,没有变成灰。它活过来了。”
“你看看,多好的书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
一阵风吹过,翻开了书页,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是在回应他。
那天,我爸在坟前坐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他的脚步,异常地轻快。
他甚至哼起了小调,是很多年前,他和顾伯伯最喜欢的一首词。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他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充满了久违的豪情。
那块刻着“忍”字的石头,我爸没有扔掉。
他把它洗刷干净,放在了那本《宋词流变考》的旁边。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石头上,也照在书上。
那个曾经显得那么沉重、那么压抑的“忍”字,在阳光下,仿佛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我突然明白,这个“忍”字,对我父亲而言,早已不是痛苦的代名词。
它是一种承诺,一种责任,一种超越生死的友谊。
它更是一种力量。
是在最黑暗的岁月里,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是在最平凡的日子里,提醒他不要忘记初心的力量。
忍,不是懦弱的退让,而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积蓄力量的坚韧。
是“忍”住了个人的悲欢,才成全了一段不朽的学问和情谊。
几年后,我父亲也走了。
他走得很安详。
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小晚,别难过。我去见老顾了,我要告诉他,他的书,现在很多人都在读。”
我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那块石头。
我把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石头的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刻上了字。
字迹和我父亲晚年的笔迹一模一样,苍劲有力。
只有两个字。
“无憾”。
我握着那块一面是“忍”、一面是“无憾”的石头,泪流满面。
我知道,这是我父亲对他一生的总结。
从忍,到无憾,他用尽了一生的力气,走完了这段漫长而崎岖的道路。
他守住了他的承诺,也守住了他作为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最后的尊严和风骨。
如今,我也到了父亲当年的年纪。
我也会常常想起1977年的那个冬天,想起那个带着一身风霜和一块石头回来的父亲。
那块石头,现在就放在我的书桌上。
每当我遇到困难,感到迷茫,想要放弃的时候,我就会看看它。
看看那个深刻的“忍”字,再看看那个坦然的“无憾”。
它像我父亲一样,沉默地看着我,给我无声的力量。
它告诉我,生命中,总有一些东西,比个人的荣辱得失更重要,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
也总有一种情谊,可以跨越时间,抵御遗忘,在岁月的长河里,熠熠生辉。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