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晚,她站在风雪里,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对我说了那句足以让整个村子炸开锅的话:“金山,来我家吧,被窝还是热的。”
很多年后,当秦雪的孙子在我怀里咿咿呀呀地学语时,我总会想起1979年那场封山的大雪。
那晚,她站在风雪里,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对我说了那句足以让整个村子炸开锅的话:“金山,来我家吧,被窝还是热的。”
就因为这句话,我们俩成了村里人嘴里几十年的“故事”。他们猜忌、编排,用最不堪的想象描摹那个雪夜。他们不知道,那句滚烫的话,和一个同样滚烫的被窝,不仅仅是救了我的命,更是将两个在寒冬里快要冻僵的灵魂,小心翼翼地拢在了一起。往后的几十年,风霜雨雪,世事变迁,我们都再没怕过冷。
但这一切,都要从我那间四面漏风的土坯房,和那扇被风雪拍得嘎吱作响的破木门说起。
那是1979年的冬天,我二十二岁,在村西头守着父母留下的三间土坯房,一个人过活。那年的雪下得邪乎,像是要把天捅个窟窿,把天河里的水全变成雪花子倒下来。雪下了三天三夜,村里的路就没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是田埂,哪是沟渠。村支书敲着铜锣在村里喊,大雪封山了,各家各户看好自家的粮食和柴火,没事别出门。
我其实是不怕的。年轻人,火力壮,屋里还有半堆过冬的柴火和一缸子红薯干。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我家那老房的房梁,被雪压出了问题。
第四天夜里,我正缩在被窝里听着窗外鬼哭狼嚎的风声,突然“咔嚓”一声巨响,像是谁在我头顶上掰断了一根粗壮的牛骨头。我吓得一激灵,抄起枕边的棉袄就往身上裹。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一看,屋子正中间那根最粗的梁木,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屋顶上的茅草和泥块簌簌地往下掉,夹杂着冰冷的雪粒子。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都凉了。这房子,要塌。
我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胡乱趿拉着,抱着被子就冲出了屋。刚站到院子里,又是一声闷响,我那间卧室的屋顶,塌了一大半。风雪像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灌进屋里,卷起一地狼藉。
我站在院子里,雪花子打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疼。看着那个黑漆漆的窟窿,我心里也像是破了个大洞,冷风一个劲儿地往里钻。这天寒地冻的,我能去哪?村里人家,家家户户都挤得满满当当,谁家有空屋子给我这个半大小子住?更何况,这大雪封山,串个门都费劲,谁又顾得上谁呢?
我抱着被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脚下的雪已经没过了脚踝。东屋是厨房,连张床都没有,西屋是堆杂物的,比外面冷不了多少。我试着缩进西屋,可那风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比刀子还尖,没一会儿,我怀里那点热乎气就全散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狂风里的一片烂菜叶子,无助,渺小,随时都可能被这冰天雪地给吞了。就在我冻得牙齿打颤,脑子都快不清醒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人影裹着一身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来。我眯着眼,借着从屋里破洞透出的一点点天光,才看清来人是秦雪。
秦雪是村里的俏寡妇。她男人前年冬天去山里打猎,遇上了雪崩,再也没回来。她一个人带着个三岁的儿子,日子过得紧巴,但人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像村里其他妇人那样邋里邋遢。她长得好看,眼睛大,皮肤白,走在路上,村里那些男人,不管是老的少的,眼神总会不受控制地往她身上瞟。
自然,闲话也多。“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话就像烙印一样刻在秦雪的脑门上。村里的女人防她像防贼,男人呢,嘴上说着同情,心里想的什么,谁都清楚。
我跟她没什么交集。她家在村东头,我家在村西头,隔着大半个村子。也就是在村里开大会或者赶集的时候,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她总是低着头,走得很快,像是在躲着什么。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风雪夜,第一个来我这儿的,竟然是她。
“金山?”她走近了,声音有点发颤,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紧张,“我……我刚才听见你这边好大一声响,不放心,就过来看看。你……你家房子……”
她看到了那个大窟窿,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眼睛里满是惊愕。
我苦笑了一下,嘴唇冻得有些麻木,“塌了。”
“那你……”她看着我怀里抱着的被子,又看了看我光着的脚踩在雪地里,急了,“你这怎么成!会冻死人的!你怎么不去找人帮忙?”
“这天,上哪找人?”我声音嘶哑地说,“家家户户门都出不了。”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风雪里,一时无言。雪越下越大,风声像是野兽的咆哮。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眼皮也开始发沉。
秦雪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抬起头,那双在黑夜里依旧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金山,去我家吧。”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见我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大了一些:“你家住不了人了,去我家!我那屋子虽然小,但好歹能遮风挡雪。”
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去一个寡妇家过夜?这要是传出去,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她的名声,更是会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我们这个村子,最厉害的武器不是锄头和镰刀,是人的舌头。
“不行,秦雪嫂子,这……这不合适。”我连连摆手,“我不能给你添麻烦,更不能……坏了你的名声。”
“名声?”秦雪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说不尽的凄凉和豁达,“我还有什么名声?金山,现在是活命要紧!你要是在这儿冻出个好歹,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她顿了顿,往前走了一步,风雪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别的东西,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忍看到一条生命就此消逝的焦急。
然后,她就说出了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你别多想,”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冰冷的心湖,“我男人……刚走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半夜会回来,每晚都给他暖着被窝。后来习惯了,就一直这样。你过来,睡那边就行,被窝……还是热的。”
那一刻,周围的风雪似乎都静止了。我看着她,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鼻尖,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的泪光,心里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 понял, что она не имела в виду ничего другого. Это было простое, чистое сострадание. Она не хотела, чтобы я замерз насмерть. Она просто хотела помочь.
И я понял, что в этот момент, если я откажусь, я буду не только дураком, но и трусом. Я буду бояться не только холода, но и человеческого тепла.
我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应了一声:“……好。”
第1章 梁断雪夜,一语惊心
1979年的冬天,来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蛮横。
北风像一头脱缰的野牛,在光秃秃的太行山余脉里横冲直撞,把整个靠山屯搅得天翻地覆。我叫陈金山,那年二十二,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没成家的光棍之一。父母前些年相继过世,留给我的,就是村西头那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
雪是从立冬那天开始下的,起初还只是羞羞答答的雪星子,后来就变成了扯絮般的鹅毛大片。下了三天三夜,天和地就连成了一片白。村支书王长友拖着一条老寒腿,挨家挨户地通知,说通往镇上的山路被封死了,让各家省着点吃喝,勒紧裤腰带过冬。
我倒是不怎么发愁。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地窖里存着半窖红薯,墙角码着一堆柴火,足够我熬到开春。每天最大的营生,就是烧一炕热乎乎的火,然后钻进被窝里,听着窗外风雪的嘶吼,想象着春天播种时的情景。
可老天爷似乎偏要跟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年轻人过不去。
雪下到第四天夜里,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猛地被一声巨响惊醒。那声音,像是山里的百年老树被雷劈断了,沉闷又骇人。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心脏“咚咚”地擂着鼓。屋里没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风从窗户纸的破洞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
我摸索着划着一根火柴,点亮了床头那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一照,我当场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屋子正中间那根承重的老榆木梁,从中间齐刷刷地断裂开来,断口处龇牙咧嘴,木茬纷飞。屋顶被扯开一个巨大的豁口,碗口大的雪团子夹着碎草烂泥,正劈头盖脸地往下砸。
“要塌!”
这是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我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胡乱抓起棉袄和被子,趿拉着鞋就往外冲。刚跑到院子里,身后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尘土和雪沫冲天而起。我那间卧室的半边屋顶,彻底塌了下来,将我那张破木床埋得严严实实。
我站在院没脚踝的雪地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风卷着雪,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得我脸生疼。看着那个黑洞洞的屋顶,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下,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了。
我尝试着躲进东边的厨房,可那里四面漏风,除了一个冷灶台什么都没有。西边的杂物间更是跟冰窖一样。我抱着被子,在院子里像个没头苍蝇一样转悠,身上的热气被风雪一点点剥离,手脚很快就冻得没了知觉。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被推开了一道缝。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浑身披着雪,像个雪人。等她走近了,我才认出来,是秦雪。
说起秦雪,我们村里没人不知道她。她不是我们本村人,是当年她男人从外地娶回来的。人长得水灵,不像我们这山沟沟里的女人,皮肤粗糙,嗓门洪亮。她皮肤白,说话细声细气,一双眼睛像秋水似的,会说话。
可惜,红颜薄命。她男人王大勇是个好猎手,两年前的冬天,非要趁着大雪进山去套狐狸,给秦雪做件毛领子,结果遇上了雪崩,人就再也没回来。留下秦雪和一个刚会走路的儿子小石头,孤儿寡母,日子过得艰难。
村里人对她的态度很复杂。男人们看着她,眼里藏着钩子,总想占点嘴上或手上的便宜。女人们呢,聚在一起说闲话,话里话外都带着酸味和提防,好像她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所以,秦雪在村里几乎没什么朋友,总是独来独往,低着头走路,像一株在寒风中独自摇曳的野菊。
我跟她更是八竿子打不着。除了偶尔在村里路上碰到,点个头算是打招呼,连一句话都没正经说过。
所以,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着实愣住了。
“金山?”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听见你这儿响动不对劲,就过来看看……天哪,你家房子……”
她看到了屋顶那个大窟窿,惊得用手捂住了嘴。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脸都冻僵了。“塌了,嫂子。”
“那你人没事吧?”她急切地问,目光落在我单薄的衣衫和踩在雪里的双脚上,眉头立刻紧紧地皱了起来,“你……你就这么站着?这会冻坏的!”
我能说什么呢?我无奈地摊开手,“没地方去啊。”
是啊,没地方去。这冰天雪地的,谁家不是关紧了门窗,一家人围着火盆取暖?谁会愿意在这种时候,收留我这么一个大小伙子?
秦雪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挣扎。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一个寡妇,收留我一个光棍汉,这要是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把她家门槛给淹了。
风越来越大,我感觉自己的意识都开始模糊了。也许,我就该在这雪地里冻上一夜,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就在我准备放弃,找个背风的墙角缩起来时,秦雪却突然抬起了头。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仿佛做出了一个天大的决定。
“金山,去我家。”
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嫂子,你……你说啥?”
“我说,去我家!”她加重了语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不能在这儿待着,会出人命的!跟我走!”
我的心猛地一跳,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这绝对不行!
“不行不行,”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秦雪嫂子,我心领了。但我不能去,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秦雪自嘲地笑了,那笑意里满是苦涩,“规矩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陈金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活命要紧!”
她见我还在犹豫,急得跺了跺脚,往前一步,拉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很冷,但手心却透着一股执拗的暖意。
“你别怕,”她似乎看穿了我的顾虑,放低了声音,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我让你去,不是让你……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只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才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我男人大勇刚走那会儿,我怕他魂儿回来找不到家,找不到热乎地方……所以每晚都把被窝给他焐热了才睡。后来……后来就成了习惯。你……你就睡他那边。你放心,被窝……还是热的。”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轻,轻得几乎被风雪吞没。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呆呆地看着她。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被全村人孤立、议论的寡妇,在这样一个能冻死人的雪夜,向我这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小伙子,袒露了她心底最深、最柔软的秘密。
那个“热的被窝”,不是什么暧昧的暗示,而是一个妻子对亡夫最深沉的思念,是一份延续了两年、从未间断的爱。
而现在,她愿意把这份只属于她和她丈夫的温暖,分给我这个快要冻死的倒霉蛋。
一股热流从我胸口涌起,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犹豫。我看着她清澈而坦荡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嫂子,我跟你走。”
第2章 踏雪无痕,柴门暖灯
去秦雪家的路,不过几百米,却感觉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雪已经下到了膝盖深,每一步都得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腿拔出来,再重重地踩下去。风在耳边呼啸,像是有无数只手,要把我们俩推倒在雪地里。我抱着我那床又湿又重的被子,跟在秦雪身后,深一脚,浅一脚。
她走在前面,身形单薄,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顽强地在厚厚的雪地里为我开路。昏暗的天光下,我只能看到她奋力前行的背影,以及她呼出的白气,很快就被狂风吹散。
一路上,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在这种环境下,开口说话都是一种奢侈。更重要的是,我们心里都揣着一团乱麻。我知道,当我踏出院门,跟她走在一起的那一刻起,某种无形的枷锁就已经套在了我们身上。明天,不,也许风雪一停,整个靠山屯都会知道,陈金山在雪夜进了秦雪的家门。
会发生什么,我不敢想。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头。回头,就是死路一条。跟着她,至少还有一盏灯,一捧火。
秦雪的家在村东头一个僻静的角落,三间小小的石头房,比我的土坯房看起来坚固多了。院墙是用石头垒的,上面落满了厚厚的雪,像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院子里很干净,看得出是精心收拾过的。
她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一股夹杂着淡淡的烟火气和皂角香味的暖风扑面而来。这股味道,瞬间就让我那颗在风雪中飘摇不定的心,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快进来,把门关上!”她侧身让我进去,然后自己费力地把门闩插好。
屋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罩里轻轻跳跃,把屋子照得朦朦胧胧。正屋的地上,铺着干净的干稻草,中间是一个火盆,里面的炭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裹着一床小花被,正睡在火盆边的一张竹编小床上,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香。他大概就是秦雪的儿子,小石头。
“把你那被子先放这儿烤烤吧,都湿透了。”秦雪指了指火盆边的一个木架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服的疲惫。
我依言把被子搭在架子上,冰冷的雪水遇热,立刻蒸腾起一阵白雾。我脱下湿透的鞋袜,搓着冻得通红的脚,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把手脚放在哪里。
这屋子太小了,小到我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呼吸声。这屋子也太满了,满是她和一个逝去男人的生活痕迹。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王大勇咧着嘴笑,露出两排大白牙,秦雪依偎在他身边,脸上是藏不住的幸福。
我的到来,像一颗冒失的石子,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和完整。
“你……你先坐下烤烤火。”秦雪给我搬来一个小板凳,又转身进了里屋。很快,她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出来,递给我。
“喝口姜汤,暖暖身子。”
碗里是滚烫的红糖姜水,辛辣中带着一丝甜意。我接过来,双手捧着,那股暖意顺着掌心一直传到心里。我大口大口地喝着,姜汤滑过喉咙,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我的五脏六腑。
“谢谢你,嫂子。”我喝完,把碗递还给她,声音有些沙哑。
她没接碗,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谢什么,要不是我听见动静,你今晚就危险了。快把脚往火边凑凑,别冻坏了。”
我依言把脚凑近火盆,感受着那久违的温暖。炭火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眶是红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想来,在我来之前,她一个人对着这孤灯残火,不知想了多少伤心事。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小石头均匀的呼吸声。这种安静,让我有些尴尬,也有些心疼。
“小石头……睡得真香。”我没话找话,想打破这沉默。
提到儿子,秦雪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嗯,这孩子,睡着了跟小猪一样。今天闹了一天,说想他爹了。”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原来,她今晚的悲伤,是因为这个。
“嫂子,大勇哥……是个好人。”我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安慰。
秦雪的眼圈又红了,她低下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吸了吸鼻子,说:“是啊,他就是个傻子。那么大的雪,非说山里的狐狸毛色最好,要给我做个暖手的……结果……”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话语里,饱含着多少思念和悔恨。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任何语言,在这样的生离死别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能默默地往火盆里添了两块木炭,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过了许久,秦雪的情绪才平复下来。她站起身,指了指里屋那张用木板搭成的大床,对我说道:“金山,夜深了,你……你去睡吧。”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张很普通的床,铺着蓝印花布的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很大,足够睡下三四个人。靠墙的那一头,空着一个位置,枕头和被褥都铺得好好的,就像……就像随时会有人回来睡一样。
我明白了,那就是她一直为王大勇留的位置。
“嫂子,我……我睡地上就行。”我连忙说,“我打地铺,挨着火盆,暖和。”
“那怎么行!”她立刻反对,“地上凉,你身子刚缓过来,再着了凉就麻烦了。让你睡你就睡,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决。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那张床,心里五味杂陈。睡一个逝去男人的床铺,盖他盖过的被子,这感觉……太奇怪了。
秦雪似乎又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叹了口气,走到床边,掀开了靠墙那边的被子。一股暖气混着淡淡的阳光味道散发出来。
“你放心睡吧。”她背对着我,声音很低,“这床被子,是大勇走后我新弹的棉花做的,他没盖过。枕头也是新的。我……我只是习惯了把这边弄得整整齐齐,好像他还在一样。”
她转过身,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没有一丝杂质。
“金山,我今晚让你来,只是不想看到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你别多想,也别有负担。睡吧,明天……明天雪停了,我们再想办法。”
说完,她抱起自己的一床小被子,在火盆的另一边,挨着小石头的竹床,给自己铺了个地铺。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看着她把唯一的床让给我,自己却选择睡在冰冷的地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酸楚涌上心头。
这个女人,她自己过得那么苦,却还在用尽全力,去温暖一个比她更不幸的人。
我不再推辞,默默地走到床边,脱下湿冷的外套,钻进了那个温暖的被窝。
被窝里,果然是热的。
那是一种干燥的、纯粹的、带着棉花和阳光味道的温暖。躺在里面,就像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安全而踏实。这些年来,我第一次睡在这么一个结实、温暖的地方。
我侧过身,看着蜷缩在地上的秦雪母子,听着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雪声,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这个雪夜,我欠她的,或许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第33章 柴门后的低语
夜,越来越深。
外面的风雪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愈发猖狂,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撕碎。屋里的炭火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一点点暗红色的余烬,在黑暗中固执地闪烁着。
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身下的床板很硬,但被褥却异常松软。我能感觉到,这是用上好的新棉花弹的,每一丝纤维都充满了阳光的暖意。这份温暖,与我那张常年阴冷潮湿的破床形成了天壤之别。
可是,我的心却怎么也安宁不下来。
我能清晰地听到睡在火盆另一边的秦雪,翻来覆去的声音。她似乎也睡不着。地上毕竟是凉的,即便铺了稻草,寒气还是会从地底丝丝缕缕地冒上来。
黑暗中,我甚至能想象出她蜷缩着身体,努力想把自己裹得更紧一些的样子。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睡在冰冷的地上,却把家里唯一一张温暖的床,让给了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我。
这个念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里一阵阵地疼。
“嫂子,你……睡不着吗?”我终于忍不住,在黑暗中轻声问道。
那边的翻身声停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她同样低低的声音:“……有点冷。”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嫂子,你起来,你到床上来睡。”我说,语气不容商量,“我一个大小伙子,皮糙肉厚的,睡地上没事。你带着孩子,不能冻着。”
“不行。”她立刻拒绝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固执,“你是客人,哪有让客人睡地上的道理。”
“什么客人!”我有些急了,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一些,“嫂子,要不是你,我今晚就冻死在外面了!你这是救了我的命!现在倒好,我睡在床上,让你和孩子在地上挨冻,我陈金山成什么人了?我还是人吗?”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黑暗中,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金山,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的声音软了下来,“我只是……只是怕你不自在。”
“我没什么不自在的!”我掀开被子,作势就要下床,“你要是再不上来,我现在就走,回我那破屋子去!”
这句威胁显然起了作用。
“别!”她急忙喊道,“你别乱来!外面风大雪大的,你想干什么!”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屋子里一时间又陷入了沉默,只剩下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最终,还是秦雪妥协了。
“……好,我……我上来。”她的声音细若蚊蝇,“但是,你……你不能乱来。”
“嫂子,你把我陈金山当成什么人了?”我心里一阵发堵,既是为她的提防感到委屈,又是为她的自我保护感到心酸,“我要是那种趁人之危的,就让我出门被天雷劈死!”
我发了一个在当时农村最重的誓言。
她没再说话,只是窸窸窣窣地站了起来,抱着小石头,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床边。
我赶紧往最里面挪了挪,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墙壁,给我们娘俩腾出大半个床的位置。
她把小石头放在我们中间,然后才慢慢地躺了下来,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床很大,我们三个人躺在上面,中间还隔着一个孩子,彼此之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但我依然能感觉到身边属于她的那份温热的呼吸,以及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
我的心跳得厉害,脸也有些发烫。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和除了我娘之外的女人,躺得这么近。
“金山……”许久,她又开口了,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别怪我刚才那么说。我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怕……”
“我懂,嫂子。”我打断了她的话,声音诚恳,“我懂。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不,你别这么说。”她轻轻地说,“我们村,嘴碎的人多。明天……明天之后,恐怕会有不少难听的话。你……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我心里一沉。是啊,这才是最现实的问题。
“嫂子,你放心。”我对着黑暗,一字一句地说道,“等雪停了,我就去跟村支书说清楚,是我家房子塌了,你可怜我,才收留我的。要是有谁敢乱嚼舌头,说你半句不好,我陈金山第一个不答应!”
我的话,似乎让她安心了一些。我听到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是个好人,金山。”她幽幽地说,“跟你大勇哥一样,都是实心眼的好人。”
提到王大勇,我们之间又沉默了。
“嫂子,”过了一会儿,我还是忍不住问,“你……后悔嫁到我们这山沟里来吗?”
这是我一直好奇的。秦雪一看就不是我们这山里长大的姑娘,她身上有种我们这儿的女人没有的文静和秀气。
黑暗中,我听到她轻轻笑了一下。
“后悔?”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刚来的时候,是有点。你们这儿太穷了,山也高。可大勇对我好,是掏心窝子的好。他会记得我随口说想吃镇上的麦芽糖,然后走几十里山路去给我买回来。他会把打到的第一只兔子皮硝好了,给我做成手套。他说,我手好看,不能冻坏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鼻音。我知道,她又哭了。
“有他在,再穷再苦的日子,也是甜的。可他一走,这日子……就只剩下苦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要把那个被窝一直暖着。那不仅仅是一个习惯,更是她对抗这无边孤寂和苦难的唯一方式。只要那个被窝还是热的,她就能骗自己,那个爱她的男人,只是出门了,很快就会回来。
“嫂子,以后……”我喉咙发干,艰难地开口,“以后,有什么重活,你……你就叫我。我力气大,能帮你干。”
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那个夜晚,我们没有再说话。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悄然改变了。
我们不再是村东头和村西头的两个陌生人,而是两个在这寒冷世界里,相互依偎着,汲取一丝微末温暖的可怜人。
中间隔着的小石头,睡得安稳香甜。他就像一座小小的桥梁,连接着我们两个孤独的孤岛。
窗外的风雪,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第4章 雪霁初晴,人言如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风停了,雪也住了。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窗户纸的破洞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小石头那张睡得红扑扑的脸蛋。他砸吧着小嘴,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梦的碎片。
秦雪已经起来了。
我坐起身,看到她正背对着我,在灶台边忙碌。她换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红头绳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辫子。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幅安静而美好的画。
听到我起身的动静,她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醒了?锅里有热水,你先洗把脸。饭马上就好。”
那笑容很自然,没有了昨夜的紧张和悲伤,仿佛我们已经是相识多年的家人。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嫂子,辛苦你了。”
“快去吧,一个大男人,啰嗦什么。”她嗔怪地白了我一眼,又转过身去,往锅里下着红薯干。
我用热水洗了脸,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早饭很简单,就是红薯干粥,配上一点她自己腌的咸菜疙瘩。但在我吃来,却比过年吃的白面馒头还要香。
吃饭的时候,小石头也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我这个陌生人,有些害怕地往秦雪怀里躲。
“小石头,别怕。”秦雪摸着他的头,柔声说,“这是金山叔叔。昨天我们家的房顶,就是金山叔叔帮忙修好的。”
她竟然对我昨晚的留宿,找了这么一个温和的借口。我心里一暖,对她的聪慧和善良又多了几分敬佩。
小石头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对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什么能给孩子当礼物的东西。最后,我只能有些尴尬地把手收了回来。
吃完饭,我主动抢着收拾碗筷。
“嫂子,你歇着,我来。”
“你一个大男人,会干这个?”她笑着,却没有跟我争。
我麻利地把碗筷刷干净,又把水缸挑满了水,然后拿起院子里的扫帚,开始扫雪。雪太厚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院子里扫出一条能走路的小道。
秦雪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忙活。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
有个人为你做饭,有个人等你回家,院子里有个孩子在笑,在闹。这不就是我一直梦想的家吗?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我强行按了下去。我知道,这不可能。
雪停了,村里人很快就会出来活动。我和秦雪的事情,是瞒不住的。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我刚把院子扫完,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秦雪家的门怎么从里面闩着?这大白天的。”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是村里最爱说长道短的刘婶。
“谁知道呢,许是怕冷吧。”另一个声音是村西头的张二嫂,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紧接着,院门被“砰砰砰”地敲响了。
“秦雪!秦雪在家吗?开门!”
秦雪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她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我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我深吸一口气,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别怕,然后大步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门一开,外面站着的几个长舌妇都愣住了。她们看着从秦雪家走出来的我,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陈……陈金山?!”刘婶最先反应过来,她那双三角眼在我身上和屋里的秦雪之间来回扫视,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鄙夷神情,“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还没开口,秦雪就从我身后走了出来,她强作镇定地说:“刘婶,张二嫂,你们有事吗?金山家昨晚房子塌了,没地方去,我……我看他可怜,就让他来我家借住一晚。”
“借住一晚?”刘婶怪笑一声,那声音刺耳得像乌鸦叫,“哟,秦雪,你心肠可真好啊。咱们一个村住着,怎么没见你收留我们这些老婆子,偏偏收留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还借住一晚?孤男寡女的,谁知道你们在屋里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的话说得又响又难听,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秦雪的脸涨得通红,身体气得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你胡说!我们什么都没干!”
“没干?没干他怎么一大早从你屋里出来?没干你怎么不敢开门?”刘婶不依不饶,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秦雪脸上了,“我早就看你们俩不对劲了!一个俏寡妇,一个光棍汉,干柴烈火,啧啧……”
“你给我闭嘴!”我终于忍不住了,往前一步,挡在秦雪面前,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怒视着刘婶,“我再说一遍,我家房子塌了,秦雪嫂子好心收留我!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污人清白,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的眼神大概是吓到了她,刘婶往后缩了缩,但嘴上依旧不饶人:“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想打人啊?大家快来看啊,陈金山和秦雪这对奸夫淫妇,被人戳穿了就要打人啦!”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要不是仅存的一丝理智拉着我,我真想一拳打歪她那张臭嘴。
就在这时,村支书王长友拄着拐杖,在人群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吵什么吵!一大早的,都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是不是!”王长友吼了一嗓子,他当了多年的村支书,还是有几分威严的。
刘婶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凑上去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然,是按照她自己的想象编排的。
王长友听完,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浑浊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满脸泪痕的秦雪,最后落在我身上,严厉地问:“金山,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昨晚,真的在秦雪家过的夜?”
我挺直了腰杆,大声回答:“是!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和秦雪嫂子之间,清清白白!她只是可怜我,救了我一命!”
“清白?”刘婶又插嘴,“谁信啊!有本事你让大家去你家看看,你家房子是不是真的塌了!”
“对!去看看!”人群中立刻有人附和。
“好!看就看!”我毫不畏惧,“我陈金山要是撒了半句谎,就让我天打雷劈!”
说完,我转身就走,带着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浩浩荡荡地往村西头我的家走去。
秦雪也想跟上来,我回头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让她留在家里。她一个女人,不该去面对那些肮脏的目光和议论。
这件事,由我而起,就该由我来扛。
第5章 残垣为证,流言似霜
我的家,在村子最西边的坡地上,离大多数人家都有些距离。
这会儿,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切,只剩下几段残破的土墙,在白色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扎眼。当我带着一大群人走到院子门口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眼前的景象,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服力。
院子里一片狼藉,塌下来的房梁、茅草、泥块和积雪混在一起,堆成了一个小山包。我那间卧室,现在只剩下三面墙,像一个被巨人啃了一口的窝头,黑洞洞的屋顶直通着天。那张我睡了十几年的木床,被压在废墟底下,只露出一只床脚。
事实,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所有人面前。
“看清楚了吗?”我转过身,目光冷冷地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刘婶那张已经变得煞白的脸上,“这就是我的家!昨天晚上,我要不是跑得快,现在就被埋在下面了!是秦雪嫂子,冒着风雪,第一个来看我,把我带回她家,给了我一口热饭,一个能睡觉的地方!你们呢?”
我指着他们,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你们这些自诩为好邻居的人,当时在哪里?你们谁听到了响动,出来看一眼了?没有!你们都躲在自己温暖的被窝里,听着外面的风雪,庆幸自己家的房子够结实!”
“现在,雪停了,你们出来了!你们不问我陈金山是死是活,不安慰秦雪嫂子一个寡妇拉扯孩子多不容易,你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聚在一起,用最肮脏的心思,去揣测一个救了人命的好人!”
我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向人群。
许多人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们看到了真相,也看到了自己的冷漠。
刘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告诉你们!”我上前一步,气势逼人,“秦雪嫂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从今天起,谁要是再敢在她背后说三道四,嚼舌根子,别怪我陈金山翻脸不认人!我烂命一条,什么都豁得出去!”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转身走进那片废墟,开始动手清理。我要把我的床,我的锅,我那些为数不多的家当,从下面挖出来。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开始陆陆续续地散了。他们走的时候,脚步都有些匆忙,像是怕被我看到他们脸上的羞愧。
最后,只剩下村支书王长友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金山,委屈你了。”
我没说话,只是闷着头,用手刨着雪和泥土。
“这事儿……是大家不对。”王长友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放心,回头我开个全村大会,帮你和秦雪澄清。谁再乱说,就扣他家的工分!”
“不用了,支书。”我抬起头,眼睛通红,“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不在乎。”
我是在乎的。但我更在乎的,是秦雪。我不想让她因为这件事,再被拉到全村人面前,像个犯人一样被审视。
王长友看着我倔强的样子,又叹了口气。“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这房子,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了。”
是啊,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这片废墟,心里一片茫然。家没了,这个冬天,该怎么熬过去?
就在这时,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拿着铁锹和镐头,从村里走了过来。领头的,是跟我关系还不错的王二牛。
“金山哥!”王二牛走到我跟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才……刚才我们都在家,没听见。是我们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是啊金山,刘婶那张嘴,你还不知道吗,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另一个小伙子也说道。
“我们来帮你一起收拾收拾。大家搭把手,快一些。”
看着他们真诚的脸,我心里的冰冷,终于融化了一些。我点了点头,沙哑地说了一声:“谢了,兄弟们。”
人多力量大。没过多久,我们就从废墟里把我那些家当都抢救了出来。虽然大多都淋了雪,但好歹没被压坏。
正当我们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秦雪带着小石头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是几个热气腾腾的红薯。
她把篮子放下,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起一把铁锹,也加入了我们。
阳光下,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被冻得通红,却显得格外动人。
村里一些之前看热闹的男人,看到这情景,也有些过意不去,陆陆续续地拿着工具过来帮忙。人越来越多,我的那个小院子,竟然变得热闹起来。
刘婶远远地看着,没敢再靠近。
我知道,流言蜚语不会就此停止。它们就像冬日里的霜,虽然被太阳一照就会融化,但夜里还是会悄悄地结起来,冰冷刺骨。
但是,看着眼前这些忙碌的身影,看着身边默默递给我一个烤红薯的秦雪,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对抗那些流言的勇气。
只要身边还有温暖,再冷的霜,也冻不坏人心。
我接过红薯,滚烫的温度从手心传到心底。我剥开皮,咬了一大口,真甜。
我看着秦雪,她也正看着我。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个家是塌了,但我觉得,另一个家,似乎正在慢慢地,开始建立起来。
第6章 暖巢共筑,岁月情长
那一天,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我们把废墟清理得差不多了。
村支书王长友当场拍板,说村委会出木料和人手,帮我把房子重新盖起来。但他也说了,这天寒地冻的,土地都上了冻,没法打地基,最快也得等到开春化了冻才能动工。
这意味着,整个冬天,我都没有家了。
“金山,你要是不嫌弃,”王长友抽着旱烟,沉吟了半天,说,“就先搬到村里的祠堂去住吧。那里虽然空旷,但好歹能遮风挡雪。我再让大家给你凑点柴火。”
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还没等我开口感谢,秦雪却突然说话了。
“支书,”她看着王长友,眼神坚定,“不用麻烦大家了。就让金山……还住我那儿吧。”
她的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
“秦雪,你……”王长友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你想清楚了?这……这闲话……”
“我想清楚了。”秦雪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金山是为了什么才落到这个地步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他救了小石头,也帮了我那么多。现在他有难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去住冰冷的祠堂。”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的村民,最后落在我脸上。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说什么是他们的事。但良心,长在我们自己心里。我秦雪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大勇在天之灵。金山是个好人,我相信他。”
她的话,像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没想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一番话。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她这是把自己放到了全村人的对立面,用自己单薄的肩膀,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一股热血直冲我的头顶。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立,看着所有人,大声宣布:“好!从今天起,我就住在秦雪嫂子家!我给她当长工,帮她干活,保护她们娘俩!谁要是敢再说一句闲话,欺负她们孤儿寡母,我陈金山就跟他拼命!”
我的话,和秦雪的话,像两道惊雷,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刘婶那样的长舌妇,张了张嘴,最终也没敢再多说一个字。
王长友看着我们俩,眼神里满是复杂。他最终只是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说道:“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老头子也管不了。只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就这样,在全村人异样的目光中,我抱着我的那床破被子,第二次,也是正大光明地,走进了秦雪的家。
这一次,我不再是借宿的客人,而是这个家名正言顺的“长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院子里的雪扫干净,把水缸挑满,然后去山脚下砍柴。秦雪则在家里做饭,照顾小石头,做些针线活。
我们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就像一对生活了多年的夫妻。
起初,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还是怪怪的,闲言碎语也少不了。但我们俩都装作没听见,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渐渐地,大家发现,我陈金山是真的在踏踏实实地干活。秦雪家那孤零零的院子,因为我的到来,多了许多生气。冬天挑水劈柴,开春了翻地播种,我一个人几乎包揽了所有的重体力活。秦雪的眉头,也一天天舒展开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小石头一开始还有些怕我,后来跟我混熟了,就整天“金山叔叔、金山叔叔”地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教他用木头刻小鸟,用泥巴捏小狗,他玩得不亦乐乎。
村里的风言风语,也在这种平淡而真实的生活中,慢慢地淡了下去。人们开始习惯了,秦雪家多了一个男人,一个能干、可靠的男人。甚至有人开始羡慕秦雪,说她有福气,找到了一个好依靠。
当然,我和秦雪之间,始终保持着那份应有的界限。晚上睡觉,我主动在地上打地铺,把床留给她们娘俩。我们很少谈论感情,但彼此的心里,都明白对方的分量。
那种感情,超越了普通的同情和感激,也不同于炽热的爱情。它更像是一种在患难中结下的深厚情谊,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在寒冷的世界里,找到的唯一可以相互取暖的火源。
第二年春天,我的新房子在村里人的帮助下盖好了。青砖瓦房,比我原来的土坯房气派多了。
房子上梁那天,按照村里的规矩,要大摆宴席。我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拿出来,请全村人吃了顿饭。
酒过三巡,村支书王长友端着酒碗走到我面前,拍着我的肩膀说:“金山,好样的!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我笑了笑,一饮而尽。
宴席散了,秦雪帮着我收拾碗筷。看着焕然一新的家,我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嫂子,”我看着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在我心里憋了很久的话,“我这房子……还缺个女主人。你……你愿意吗?”
秦雪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没有说话。
我有些紧张,手心都冒出了汗。
就在我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她却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嗯。”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我一把抱住她,紧紧地,像是要把她揉进我的身体里。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哭了。我知道,那是幸福的泪水。
后来,我们结了婚。没有繁琐的仪式,只是请村支书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吃了顿饭,就算把事办了。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幸福。我们一起种地,一起养鸡,一起看着小石头一天天长大。后来,我们又有了自己的女儿。
村里人再也没有人说我们的闲话了。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勤劳的男人,一个贤惠的女人,和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头发白了,脸上也爬满了皱纹。小石头和我们的女儿也都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
在一个冬日的午后,我们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孙子在我的怀里咿咿呀呀地闹着。我看着身边满脸皱纹的秦雪,突然想起了1979年的那个雪夜。
“阿雪,”我握住她粗糙的手,轻声问,“你还记得那年冬天,你对我说的那句话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记得。我说,‘金山,来我家吧,被窝还是热的’。”
“是啊。”我感慨万千,“就因为你那句话,我这个被窝,一热,就是一辈子啊。”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满院的阳光,满足地笑了。
我知道,当年的那场大雪,虽然毁了我的房子,却也送给了我一个家,一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家。而那句“被窝还是热的”,也成了我们这一生,最美的情话。
来源:清新精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