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全员涨薪的通知单,像一张轻飘飘的判决书,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
那张全员涨薪的通知单,像一张轻飘飘的判决书,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
红色的抬头,黑色的宋体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串令人心跳加速的数字。
我来来回回看了三遍。
眼睛都快把那张薄薄的A4纸戳出洞了,还是没有我的名字。
一个都没有。
连实习生的名字都在上面,以一种几乎是恩赐的姿態,加了三百块。
而我,项目组的核心,连续三个季度KPI名列前茅的我,被干净利落地遗忘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
有打印机墨盒的清香,有同事们压抑不住的喜悦而喷洒的香水味,还有……一种微妙的、尴尬的、混合着同情与窃喜的,属于办公室政治的味道。
我能感觉到那些黏在我背后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我皮肤发麻。
他们不说话,但他们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震耳欲聋。
我转过身,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我不在乎”的表情。
但脸上的肌肉好像僵住了,怎么也动不了。
最后,我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工位。
键盘敲击的声音,鼠标点击的声音,压低了嗓门的交谈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到我耳朵里,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嗡嗡作响的安静。
老板王总从他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腆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满面红光地拍着手。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办公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这次的薪酬普调,是公司对大家过去一年辛勤付出的肯定!”他声音洪亮,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子油腻的得意,“希望大家再接再厉,把咱们公司当成自己的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他顿了顿,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像是不经意似的,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安抚,没有解释,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一丝挑衅的审视。
仿佛在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不听话的下场。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凉了下去。
像一块被扔进冰窖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上个月,他想把我负责的一个核心项目,交给他那个刚毕业的外甥。
我没同意。
我不是没给他面子,我只是说,这个项目技术难度高,新人需要时间适应,我愿意带他,但不能直接让他上手。
我以为这是最职业,也最负责任的回答。
现在看来,我错了。
在“家”里,讲道理,是最没用的东西。
掌声响了起来,稀稀拉拉,然后变得热烈。
每个人都在笑,真心的,或者假意的。
只有我,像个局外人,坐在原地,看着这场与我无关的狂欢。
电脑屏幕上,还亮着我熬了三个通宵做出来的设计图。
那复杂的结构,精密的线条,每一个细节都倾注了我的心血。
现在,它们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我关掉设计软件,打开了公司的内部调岗系统。
手指在鼠标上悬停了很久,最后,点进了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链接——“后勤支持部”。
岗位列表很长,保洁,保安,司机……
我一直往下拉,拉到最底端,看到了一个奇怪的职位。
“园区绿化养护专员”。
工作地点:总部顶楼花园。
工作内容:负责顶楼花园的日常浇水、施肥、修剪、病虫害防治。
要求:有耐心,有责任心,热爱植物。
薪资:基础岗,无绩效。
就是它了。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提交了转岗申请。
申请理由那一栏,我只写了六个字:
个人兴趣,申请调动。
提交按钮按下去的那一刻,我听见心里那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有光,从那道缝里,漏了进来。
第二天一早,人事部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声音是公式化的客气,但掩不住一丝幸灾乐祸的惊讶。
“那个……你确定要申请转到后勤部吗?还是绿化养公顷?”
“是养护专员。”我纠正她。
“哦哦,对,养护专员,”她清了清嗓子,“你知道的,这个岗位……跟你的专业完全不符,而且薪资待遇会下调很多。”
“我知道。”我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大概是在揣摩我的意图。
“这个……我们需要王总审批的。”
“好,我等通知。”
我挂了电话,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工位上,东西不多。
几本专业书,一个用了很久的马克杯,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还有一张我和团队在项目完成时拍的合影。
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我把照片从相框里抽出来,对折,再对折,塞进了口袋。
然后,我把那盆绿萝抱了起来。
它的叶子黄了一半,蔫蔫地耷拉着,一副随时都会死掉的样子。
也许,它也需要换个地方,晒晒太阳。
王总的电话是在下午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发过一通脾气,压抑着怒火,又粗又喘。
“你什么意思?!”他几乎是在咆哮,“跟我玩这套是吧?申请去种花?你是在威胁我,还是在恶心我?”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他吼完。
“王总,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平静地说,“公司不是一直提倡我们,要寻找自己真正热爱的岗位吗?我觉得,比起画图,我可能更喜欢和植物打交道。”
“你放屁!”他粗暴地打断我,“你一个首席设计师,跑去当花匠?你脑子被门夹了?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不就是涨薪的事吗?你至于吗?”
“至于。”我说。
这两个字很轻,但很坚定。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那种混杂着愤怒、鄙夷和一丝措手不及的扭曲。
他大概以为我会哭,会闹,会去找他理论,会像个怨妇一样控诉他的不公。
他准备好了一万句说辞来打压我,羞辱我。
但他没想到,我选择了最安静,也最让他无法理解的一条路。
“行!”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有种!我批了!我倒要看看,你能在土里刨出个什么花来!”
电话被狠狠地挂断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抱着那盆绿萝,站起身,走出了这个我待了五年的办公室。
没有人跟我道别。
他们只是飞快地瞥我一眼,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假装很忙碌的样子。
我不在乎。
从我决定离开的那一刻起,这里的一切,就都与我无关了。
顶楼花园的钥匙,是后勤部一个大叔给我的。
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
“小姑娘,想不开啊?”他一边把那串生了锈的钥匙递给我,一边摇头,“好好的设计师不当,跑来伺候这些花花草草,图啥呀?”
我笑了笑,没说话。
有些决定,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通往顶楼的门很重,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推开。
一股混杂着尘土和腐烂植物的气味扑面而来。
门外,是一个被遗忘了的世界。
花园的面积不小,但完全荒废了。
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几乎淹没了原本的小径。
花坛里的土,干裂得像龟壳,几株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歪歪扭扭地挣扎着,叶片上落满了灰尘。
一个玻璃花房的顶碎了一大块,风从破洞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泣。
角落里堆放着各种园艺工具,铁锹,锄头,水管,全都锈迹斑斑。
唯一有生命气息的,是几只麻雀,在枯死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这就是我的新战场。
我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放在一个还算干净的台阶上,然后开始动手。
第一件事,是除草。
我戴上手套,拿起一把镰刀,一头扎进了那片比我还高的草丛里。
野草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它们的根深深地扎在土壤里,盘根错节。
我一刀一刀地割,一棵一棵地拔。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我的衬衫,黏糊糊地贴在背上。
手臂被锋利的草叶划出了一道道细小的口子,火辣辣地疼。
尘土和草屑飞扬起来,呛得我直咳嗽。
我从来没干过这样的体力活。
不到一个小时,我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阳光很烈,晒得我头晕眼花。
我看着眼前这片只被我清理出了一小块的荒地,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我到底在干什么?
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对抗那种无声的羞辱吗?
值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把一棵根系特别发达的牛筋草连根拔起,扔在地上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那种感觉,就好像把盘踞在我心里的那些委屈、愤怒、不甘,也一起拔了出来。
我休息了一会儿,喝了口水,又站起来,继续。
一天,两天,三天……
我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每天天一亮就上来,直到太阳落山才离开。
除草,翻土,松地。
我的手掌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结成了厚厚的茧。
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指甲缝里永远都塞满了洗不干净的泥土。
我不再穿写字楼里那些精致的套装和高跟鞋,换上了最耐磨的工装裤和运动鞋。
楼下的同事们,偶尔会在茶水间里,透过窗户,指指点点地议论我。
“你看她,真去种地了。”
“疯了吧,好好的前途不要。”
“听说王总气得好几天没睡好觉,本来还指望她回去求饶呢。”
“活该,谁让她那么犟。”
这些话,像风一样,偶尔会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听见了,但没往心里去。
因为我的心里,已经装满了更重要的事情。
比如,哪块地的土质需要改良。
比如,哪种花适合这里的日照和温度。
比如,那套废弃的自动喷淋系统,还有没有可能修好。
当我专注于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些曾经让我辗转反侧的烦恼,好像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一个月后,整个花园的雏形,终于被我清理了出来。
荒草被除尽,土地被重新翻整过,露出了原本的格局。
有石板铺成的小路,有错落有致的花坛,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虽然已经干涸,但看得出曾经的精致。
在清理那个玻璃花房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上锁的木头柜子。
锁已经锈死了,我用锤子砸了很久才把它砸开。
柜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摞厚厚的笔记本,和一些用牛皮纸袋装着的种子。
笔记本的封皮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
我翻开第一本。
“三月五日,晴。今天从荷兰订购的‘蓝色风暴’月季终于到了,希望能在这里养活。这片花园,是我送给自己的一个梦。”
“四月十二日,雨。给新种下的绣球搭了防雨棚,雨水太足,会冲淡花色。希望夏天能看到一片蓝色的海洋。”
“七月一日,阴。工作上的事情很烦心,几个老家伙又在董事会上吵得不可开交。只有在这里,看着这些不会说话的植物,心里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
日记的落款,是一个我非常熟悉,却又感到无比陌生的名字。
陈启明。
我们公司的创始人,那位已经退休多年的老董事长。
我愣住了。
原来,这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花园,曾经是那位传奇人物的秘密基地,是他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花园的设计如此精巧,为什么这里的土壤,即便荒废了这么久,依然能感觉到曾经的肥沃。
因为,它曾被一个人,用心地爱过。
我把那些笔记本,一本一本地看完。
里面详细记录了每一种植物的习性,每一次施肥的时间,甚至还有他自己摸索出来的,对抗蚜虫的独家秘方。
他像一个严谨的科学家,又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记录着这些植物的每一次成长,每一次花开。
最后一篇日记,写在五年前。
“年纪大了,爬不动这七层楼了。不知道我走后,还有谁会记得它们。希望它们,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的眼睛,突然有点湿润。
我看着那些同样被遗忘的种子,牛皮纸袋上,用钢笔标注着它们的名字。
“夏日阳光”金光菊。
“粉色佳人”芍药。
“黑天鹅”郁金香。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个沉睡的精灵。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捧在手心,感觉到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一种跨越时空的嘱托。
我决定,要让这个花园,重新活过来。
我开始按照老董事长的笔记,规划整个花园的布局。
哪里适合种喜阳的月季,哪里适合种耐阴的玉簪。
池塘里要种上睡莲,墙角要爬满藤本的蔷薇。
我用自己所有的积蓄,在网上购买了新的工具,肥料,还有一些笔记里没有的,但我认为很适合这里的植物。
我还开始尝试修复那套废弃的喷淋系统。
我不是学机械的,只能一点点地摸索。
拆开,清洗,查资料,再组装。
失败了很多次,手上被零件划得到处是伤。
终于,在一个傍晚,当我合上最后一个阀门,打开总开关的时候。
无数细小的水珠,从喷头里喷涌而出,在夕阳的余晖下,形成了一道道绚烂的彩虹。
水雾打在我的脸上,凉凉的,舒服极了。
我站在花园的中央,看着那些被水滋润着的土地,听着“哗啦啦”的水声,突然就笑了。
笑得像个傻子。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住在了花园里。
我观察每一颗种子的萌发,记录每一株幼苗的成长。
我学会了分辨不同种类的杂草,学会了看土壤的颜色判断湿度。
我跟那些植物说话,给它们唱歌。
它们也用自己的方式回应我。
嫩绿的新芽,舒展的叶片,还有那些含苞待放的花蕾。
这个过程,很慢,很安静。
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充实和满足。
有一天,我正在给一株新栽的柠檬树浇水,身后传来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
“这棵树,应该种在南边那个角落,那里的阳光最好。”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普通夹克衫的老人,正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着我。
他看起来很面善,但我不认识他。
“您是?”我问。
“哦,我就是随便上来走走,”他摆摆手,走到我身边,仔细端详着那棵柠檬树,“小姑娘,你很懂行啊,这土配得不错,加了腐殖土和河沙,透气性好。”
我有点惊讶,“您也懂这个?”
“呵呵,年轻的时候,瞎摆弄过。”他笑了笑,目光扫过整个花园,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欣慰和感慨,“这里,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好太多了。”
“您以前来过?”
“来过,很久以前了。”他没有多说,而是指着花房里一盆枯萎的兰花问我,“那盆‘君子兰’,还有救吗?”
我走过去看了看。
那是一盆品相极好的君子兰,但因为缺水和病害,叶片已经大部分枯黄,根部也有些腐烂的迹象。
“有点悬,”我说,“不过可以试试。得把它从土里挖出来,清理掉烂根,用多菌灵浸泡消毒,再换上新的植料,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那你愿意试试吗?”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
“当然。”我点点头。
从那天起,这个自称“老陈”的爷爷,就成了花园的常客。
他总是在下午的时候来,也不多说话,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我忙活。
有时候,他会指点我几句。
“这个‘铁线莲’的枝条要横着牵引,这样开花才会多。”
“给栀子花浇水,最好加一点硫酸亚铁,不然叶子容易发黄。”
他的指点,总是能一针见血,比我看的那些专业书还管用。
我渐渐发现,他不是“瞎摆弄过”,他是真正的高手。
我们很聊得来。
我们聊植物,聊天气,聊土壤。
他告诉我,植物和人一样,也是有脾气的。
有的喜欢热闹,得种在一起才长得好。
有的喜欢安静,得给它留足独立的空间。
“你看这花园,”他指着那些高低错落,颜色各异的植物说,“要想让它美,就不能只有一种花。牡丹虽好,也要有绿叶来配。每一种植物,都有它自己的位置和价值。公司用人,其实也是一个道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深邃,像是在透过这些花草,看着别的什么东西。
我心里一动,但没有接话。
我只是默默地记下了他说的每一句话。
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那盆濒死的君子兰,竟然真的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当它抽出第一片嫩绿的新叶时,老陈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抚摸着那片新叶,喃喃自语:“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就好……”
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这盆兰花对他来说,一定有着特殊的意义。
花园,一天比一天美。
春天的时候,郁金香和芍药竞相开放,五彩斑斓,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夏天的时候,绣球花开成了一片蓝色的海洋,蔷薇爬满了整个墙壁,池塘里的睡莲静静地绽放。
蜜蜂和蝴蝶也成了这里的常客,整个花园里,都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
我偶尔也会想起楼下的那个世界。
听说,我之前负责的那个项目,因为接手的人能力不行,出了好几次纰漏,进度一拖再拖。
王总为此在会上发了好几次火,整个部门的人都战战兢兢。
有一次,王总居然亲自上到了顶楼。
他大概是想来看看我的笑话,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在这里“种地”。
当他推开门,看到眼前这个生机勃勃,美得像童话一样的花园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我当时正在给月季修剪枝条,身上穿着沾满泥土的工装,头上戴着一顶草帽,和他那身笔挺的西装格格不入。
“这些……都是你弄的?”他结结巴巴地问。
“嗯。”我点点头,继续手上的活。
他走进来,皮鞋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显得小心翼翼。
他看着那些他一个也叫不上名字的花,看着那些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工具,看着那个被我修复好的玻璃花房。
他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在花园里转了一圈,然后,就那么灰溜溜地走了。
我能感觉到,他心里一定五味杂陈。
他想看到的,是一个颓废的,潦倒的,后悔不迭的我。
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个平静的,专注的,甚至……看起来比以前更快乐的我。
他想用剥夺和忽视来惩罚我,结果,我却在被他剥夺和忽视的地方,创造出了一个连他都不得不惊叹的美丽新世界。
这对他来说,恐怕是比任何顶撞和反抗都更让他难受的失败。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和他的世界,就像楼上和楼下,已经不会再有交集。
但没想到,一场意外的到访,让这两条平行线,再次交汇了。
那天,公司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客户。
是欧洲一个很有名的设计集团的创始人,据说脾气古怪,眼光挑剔,极难取悦。
为了拿下这个合作案,王总几乎动用了公司所有的资源,准备了一场堪称完美的报告会。
PPT做得美轮美奂,方案讲得天花乱坠。
但那位白发苍苍的欧洲老先生,从头到尾,都只是礼貌性地微笑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会议结束,王总陪着他参观公司。
从光鲜亮丽的展厅,到现代化的办公区。
王总的嘴就没停过,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公司的业绩和实力。
老先生只是不停地点头,说:“Very good, very impressive.”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只是客套。
他的眼神里,没有真正的欣赏和激动。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就在王总快要黔驴技穷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是老陈。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公司里。
而且,他穿的不再是那件普通的夹克衫,而是一身剪裁得体的中山装,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矍铄,气度不凡。
更让人惊讶的是,那位欧洲老先生看到他,立刻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主动上前,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Chen!My old friend!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Robert,欢迎你来。”老陈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王总和所有在场的高管,全都看傻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天天在顶楼看我种花的老头,竟然和这位大客户是旧识。
“我听说你退休了,怎么……”Robert好奇地问。
“退是退了,但这里,毕竟是我一手创办的家。”老陈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王总那张已经变得煞白的脸上,“我得常回来看看,免得家里有些东西,被人给弄丢了。”
他的话,意有所指。
王总的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
“老朋友,你来得正好,”Robert像是找到了救星,拉着老陈抱怨道,“你的公司,很现代,很成功,但是……我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缺少了什么?”老陈问。
“Soul.”Robert说,“我没有看到它的灵魂。我看到的,只是一部高效运转的,冷冰冰的赚钱机器。”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了王总的脸上。
老陈笑了笑,说:“也许,它的灵魂,藏在了一个你没去过的地方。走,我带你去看看。”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老陈带着那位尊贵的客人,没有去VIP接待室,也没有去高档餐厅,而是直接走向了……通往顶楼的楼梯。
当那扇沉重的门被推开。
当一个完整的,盛开在盛夏阳光下的秘密花园,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那位欧洲设计大师面前时。
我看到,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那是一种,真正被惊艳,被触动,被点燃的目光。
他像个孩子一样,发出一声惊叹。
他快步走下台阶,几乎是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花香。
他抚摸着“蓝色风暴”月季那丝绒般的花瓣,端详着池塘里睡莲优雅的姿态,欣赏着墙壁上蔷薇组成的壮观花瀑。
“Oh my god……this is……a miracle.”他喃喃自语,“在这样一座被钢筋水泥包裹的城市森林里,在这样一栋商业大厦的顶端,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天堂。”
他转过头,看着老陈,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Chen,这才是你的风格。我一直记得,你说过,最好的设计,不是去征服自然,而是与自然共生。我以为,你把这个理念,连同你的位置,一起交出去了。”
老陈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我身上。
“创造这个奇迹的,不是我。”他说,“是她。”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身上。
我当时正蹲在地上,研究一只被蚜虫侵害的嫩芽,手上还沾着泥。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
Robert走到我面前,用一种审视艺术品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是你,一个人,把这里从一片荒地,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问,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点点头。
“用了多久?”
“三个月。”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后,他突然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很干燥。
“Young lady,”他说,眼神无比真诚,“你不是一个花匠。你是一个艺术家。一个真正懂得生命,懂得美的艺术家。”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击中了。
这三个月来,所有的辛苦,所有的汗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孤独,好像都在这一句话里,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我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那天下午,Robert哪里也没去。
他就待在花园里,和我,和老陈,聊了一整个下午。
他对我如何规划花园,如何选择植物,如何拯救那些濒死的花草,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我们聊得很投机。
他发现,我不仅懂植物,我也懂设计。
我告诉他,这个花园的布局,其实运用了景观设计里的“视线引导”和“空间层次”原理。
我告诉他,这些植物的搭配,不仅仅是为了好看,还考虑了它们之间的生态互补性。
我告诉他,我修复那套喷淋系统,是为了实现水资源的循环利用,这是一种可持续的设计理念。
他听得频频点头,眼神里的欣赏,越来越浓。
而王总,和他的那群高管们,就那么尴尬地,站在花园的入口处,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们像一群误闯了别人宴会的客人,脸上写满了局促和不安。
尤其是王总。
他的脸色,从煞白,到铁青,再到涨红,像个调色盘一样精彩。
我能想象他内心的崩溃。
他费尽心机准备的一切,都被他最看不起的人,用他最看不起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击败了。
他引以为傲的商业逻辑,在最纯粹的美和生命力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Robert准备走了。
临走前,他郑重地对老陈说:“Chen,合作的意向,我已经决定了。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希望,我们未来合作的项目里,能有一个由这位小姐主导的,关于城市生态景观的设计部分。”他指着我说,“我相信,一个能让荒地开出花的人,一定能让冰冷的城市,也开出有灵魂的花。”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王总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
而我,也彻底懵了。
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从没想过,我种下的这些花,会为我开出一条,我从未想象过的路。
老陈,也就是老董事长,微笑着看着我,点了点头。
“好。”他说,“我替她答应了。”
事情的结局,很有戏剧性。
那份天价的合作案,就这么在我的花园里,尘埃落定了。
第二天,公司内部就发布了新的人事任命。
我被任命为新成立的“环境与生态设计部”的首席设计师,直接向董事长办公室汇报。
而王总,因为“重大决策失误,导致公司企业文化建设出现偏差”,被调离了原有的管理岗位,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顾问。
据说,他去收拾东西的时候,脸色比哭还难看。
很多人都说,我这是走了狗屎运,是老董事长暗中帮我。
但我自己知道,不是的。
如果我当初,在被不公对待后,选择的是哭闹,是抱怨,是辞职走人。
那么,我就永远不会有机会,遇到老董事长,更不会有机会,让这个花园重获新生。
是我自己,在最深的泥潭里,没有放弃,而是选择弯下腰,种下了一颗种子。
是我自己,用汗水和耐心,浇灌它,守护它,等待它。
然后,它才为我,开出了一整个春天。
我没有马上搬回楼下的办公室。
我向老董事长申请,继续留在顶楼。
因为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盆被我救活的君子兰,开花了。
淡雅的橙色花朵,在绿叶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高贵。
老董事长来看它的时候,眼睛里有泪光。
他告诉我,这盆兰花,是他过世的妻子,留给他唯一的念物。
当年他退休,因为心灰意冷,走得匆忙,没能把它带走。
他一直以为,它早就死了。
“谢谢你。”他看着我,郑重地说,“你不但救活了它,也救活了我心里,一些快要死去的东西。”
我笑了笑。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这个花园,也救活了我。
它让我明白,一个人的价值,从来不是由别人的评价,或者一张薪资单来定义的。
而是由你创造了什么,你守护了什么,你为这个世界,增添了怎样的色彩和芬芳来定义的。
阳光透过花房的玻璃,暖暖地照在身上。
空气里,是泥土和花朵混合的香气。
我低下头,继续为我的植物们,修剪枝叶。
我知道,属于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全公司都涨薪,却唯独没有我的,那个无比难堪的下午。
现在想来,我甚至有点感谢那个下午。
因为它,像一把锋利的剪刀,剪掉了我身上多余的枝叶,虽然疼痛,却让我,长出了更强壮的新芽,开出了更绚烂的花。
有时候,生活拿走你一些东西,是为了给你更好的。
前提是,你得有勇气,在被清空的地方,亲手种下希望。
新的部门成立后,我的工作变得异常忙碌。
Robert先生的那个项目,要求极高,他希望我们能将生态理念,真正融入到商业建筑的每一个细节里。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挑战。
我开始组建自己的团队。
我没有从公司原有的设计部里挑人,而是发布了外部招聘。
我想要找的,不是那些技术最牛,履历最光鲜的人。
我想要找的,是那些眼睛里有光,心里有爱,真正热爱自然,懂得尊重生命的人。
面试的地点,就设在我的花园里。
我给每个面试者,都发了一颗种子,一小盆土。
我的题目很简单:
“请你,用你的方式,告诉我,你打算如何让它发芽,开花。”
有的人,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专业的种植理论,从土壤酸碱度,讲到光合作用。
有的人,拿出了精美的PPT,展示了他过往的成功案例。
还有一个年轻人,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默默地,用手指,在泥土里,挖了一个小小的坑。
然后,他把那颗种子,放进去,用土轻轻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看着我说:
“我不知道它未来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我也不知道它会遇到什么样的风雨。”
“我能做的,就是给它一个温暖的开始,然后,用耐心和爱,陪伴它,守护它,相信它。”
“我相信,每一颗种子,都有它自己想要努力绽放的理由。”
我当场就录用了他。
因为,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东西。
我们是一类人。
我们是,种花的人。
我的团队,很快就建立起来了。
一群背景各异,但志同道D合的年轻人。
我们没有在楼下那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工作。
我们的办公室,就在那个玻璃花房里。
我们把办公桌,搬到了花草树木之间。
我们每天,都能闻到花香,听到鸟叫。
累了,就去花园里走一走,给植物浇浇水,松松土。
灵感,常常就在这样的时刻,不期而至。
我们开始着手那个庞大的项目。
我们查阅了大量的资料,拜访了很多生态建筑专家。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推翻自己的方案,又一次又一次地重建。
这个过程,很辛苦,充满了争论和挫败。
但没有人放弃。
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正在做的,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我们不仅仅是在设计一栋建筑。
我们是在尝试,为这座冰冷的城市,种下一颗绿色的,会呼吸的种子。
老董事长,偶尔会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上来看我们。
他从不干涉我们的工作,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喝着茶,看着我们这群年轻人,热火朝天地讨论。
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温和,那么慈祥。
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有一天,他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创办这家公司的时候,我的梦想,不是要赚多少钱,也不是要把它做得多大。”
“我的梦想,是希望,我们设计出来的每一个作品,都能让人感觉到,温暖和希望。”
“后来,公司越做越大,人越来越多,钱也越赚越多。”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离我的梦想,却越来越远了。”
“我每天都在处理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应付各种无聊的饭局,在资产负表上,纠结那些冰冷的数字。”
“我变得,连我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他叹了口气,指了指这个花园。
“直到,我重新回到这里。”
“看到你,看到你们,我才想起来,我最初,为什么要出发。”
“所以,丫头,谢谢你。”
我摇摇头,说:“该说谢谢的,是我。是您,和这个花园,教会了我,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我们相视一笑。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有一种东西,在悄悄地传承。
那是一种,关于梦想,关于初心,关于坚持的,无声的交接。
经过了半年的努力,我们的最终方案,终于出炉了。
那是一个,让所有人都为之惊叹的设计。
我们没有追求摩天大楼的高度,而是将建筑,像梯田一样,层层铺开,与周围的公园绿地,完美地融为一体。
每一层,都有一个空中花园。
我们设计了雨水收集和循环系统,利用太阳能和风能,来为整栋建筑提供能源。
我们甚至,在建筑的内部,设计了一个小型的生态系统,有溪流,有湿地,有各种各样的动植物。
我们希望,未来在这里工作和生活的人,推开窗,看到的不是另一栋楼的墙壁,而是满眼的绿色。
我们希望,他们能在这里,听到风声,闻到花香,感觉到四季的变换。
我们希望,这栋建筑,不再是一个冰冷的盒子,而是一个有生命,会呼吸的,活着的有机体。
当我们将这个方案,通过视频会议,展示给Robert先生时。
我看到,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会议结束后,他给我发来一封邮件。
邮件里,只有一句话:
“You didn't design a building. You wrote a poem for the city.”
(你设计的不是一栋建筑,你为这座城市,写了一首诗。)
看到这句话,我和我的团队成员们,再也忍不住,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我们知道,我们成功了。
这个项目,后来获得了国际上很多建筑设计的大奖。
它成为了我们公司,乃至整个行业的一个标杆。
很多人都来向我们取经,学习我们的设计理念。
我的名字,也开始在业内,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气。
有人称我为“花园设计师”。
有人称我为“城市生态的疗愈师”。
我对此,只是一笑置之。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大师。
我只是一个,喜欢种花的,普通人。
我依然每天,都会花很多时间,在我的那个顶楼花园里。
那里,是我的根,是我的起点,也是我永远的港湾。
无论我飞得多高,走得多远,只要回到那里,闻到那熟悉的泥土气息,我的心,就能立刻安定下来。
王总,后来从公司辞职了。
听说,他去了一家新的公司,继续做他的高管。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从那件事里,学到些什么。
也许有,也许没有。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只是我生命里,一个匆匆的过客。
他像一块磨刀石,磨砺了我,然后,就被我,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的人生,已经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而这一页,写满了阳光,雨露,和花香。
有时候,我也会回想起,那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下午。
那个独自一人,站在公告栏前,看着那张没有自己名字的涨薪单的,孤独的自己。
如果,现在的我,能穿越时空,回到那一刻。
我想,我会走上前,轻轻地,抱一抱那个,不知所M所措的女孩。
然后,在她耳边,告诉她:
“别怕。”
“你失去的,只是一片会枯萎的叶子。”
“而你,即将拥有的,是,一整个春天。”
是的。
一整个春天。
而且,这个春天,永不落幕。
来源:志强教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