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婚礼司仪的声音,像抹了蜜的刀,甜腻又锋利,一下一下地割着现场的喧闹。
婚礼司仪的声音,像抹了蜜的刀,甜腻又锋利,一下一下地割着现场的喧闹。
红色的地毯,软得像踩在云上,又有点不真实。
我攥着陈旭的手,他的手心温热,带着一点点汗,像一块被太阳晒过的石头,稳稳地握着我。
灯光打在脸上,有点晃眼。
我能闻到空气里混杂的味道,香水、饭菜、还有百合花那种过于浓烈的香气,搅在一起,让人有点晕眩。
宾客们的脸在灯光下,像一幅幅流动的油画,表情各异,但大多都挂着标准的、喜庆的笑容。
就在这时,大伯走上了台。
他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腕上那块金表,在灯光下闪得人眼睛疼。
他是我爸的大哥。
我爸在他面前,总是习惯性地矮半头。
大伯清了清嗓子,麦克风发出一声刺耳的啸叫,他皱了皱眉,随即又恢复了那种领导讲话般的派头。
“今天,是我侄女大喜的日子!”他声音洪亮,拖着长长的尾音,仿佛生怕有人听不见。
台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他很满意这种效果,挺了挺本就圆滚的肚子,继续说:“作为大伯,看着她从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今天又嫁得这么好,我心里,高兴啊!”
他又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像是在检阅他的部队。
我面带微笑,手却在底下悄悄掐了陈旭一下。
陈旭反手握住我的手,轻轻捏了捏,像是在说“别怕,有我”。
“高兴,光说不行,得有表示!”大伯的声音又高了八度,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烫金的红包,高高举起,像举着一枚功勋章。
“这里,是我和你大妈的一点心意,五万块钱!祝你们小两口,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五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小声的惊叹和议论。
“你大伯真大方啊。”
“到底是当大伯的,出手就是不一样。”
我听见亲戚们的窃窃私语,那些声音像细小的虫子,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爸妈坐在主桌,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我妈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不安。
我爸则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泛起一种混杂着骄傲和不自在的红晕。
大伯走下台,径直朝我们走来,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
他把那个厚得有些夸张的红包塞到我手里,用力拍了拍我的手背,那力道,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敲打。
“好好过日子,以后有什么事,言语一声。”他说得冠冕堂皇。
我捏着那个红包。
很厚,真的很厚。
但那种厚度,有点不对劲。
轻飘飘的,像是塞满了纸巾,而不是百元大钞应有的那种扎实、沉甸甸的手感。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了下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手里的那个红色信封上,那上面烫金的“囍”字,此刻看起来,无比讽刺。
我能感觉到陈旭握着我的手,又紧了紧。
我抬起头,看着大伯。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小看到大的、熟悉的精明和算计。
他笃定我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
他笃定我们家会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从小到大,他就是这样。
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面子。
用虚假的承诺,换取我们全家人的感激和顺从。
我记得小时候,他来我家,总会带一盒包装精美的点心。
他会当着所有邻居的面,把点心塞到我手里,大声说:“给侄女买的,进口的!”
邻居们都夸他疼侄女。
可等邻居走了,我妈打开那盒子,里面往往只有最上面一层是好的,下面几层,不是碎了,就是快过了保质期。
我爸总说:“大哥也是好意,别计较。”
我妈叹口气,把好的挑出来给我吃,剩下的,她和我爸默默吃掉。
还有一次,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学费有点贵。
我爸硬着头皮去找他借钱。
他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钱的事,包在我身上!”
我爸妈高兴了好几天。
结果开学前一天,我们去他家拿钱,他却一脸为难地说,他儿子的补习班交了一大笔钱,手头紧,拿不出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给他儿子削着进口的苹果,那苹果的香气,我到现在都记得。
我爸的脸,瞬间就白了。
最后,是二伯,我爸的二哥,那个在工地上搬砖的男人,连夜骑着他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冒着雨,给我们送来了三千块钱。
那钱,皱巴巴的,还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汗水的咸味。
二伯搓着手,局促不安地说:“就这么多了,你们先拿着应急。”
我妈哭了。
我爸一个劲地抽烟,眼圈通红。
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
今天,又是这样。
他想用一个虚假的数字,买走我婚礼上最重要的体面,买走我父母的尊严。
凭什么?
就凭他是我爸的大哥吗?
我深吸一口气,百合花的香气呛得我有点想咳嗽。
我松开陈旭的手,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歉意,也有决心。
然后,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拆那个红包。
我的手指有些发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愤怒。
红包的封口粘得很紧,我用了点力气才撕开。
刺啦一声,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妈在台下,紧张得攥紧了桌布。
我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没有一沓沓的红色钞票。
只有一张孤零零的、崭新的五十元人民币。
和一堆被裁剪成钞票大小的红纸。
那些红纸,轻飘飘地散落下来,像一场红色的雪,无声地嘲笑着这场闹剧。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连背景音乐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
大过一切。
大伯的脸,瞬间从红变成了猪肝色,又从猪肝色变成了惨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弯下腰,捡起那张五十块钱。
然后,我拿起话筒,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谢谢二伯。”
我没有看大伯,我的目光,越过一张张错愕的脸,准确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一桌。
二伯正坐在那里。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那是他最好的衣服。
他局促地坐在那里,和周围穿着体面西装的宾客,格格不入。
桌上的山珍海味,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听到我叫他,他猛地抬起头,一脸茫然和无措。
我举起手里的五十块钱,对着话筒,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谢谢二伯给我的五十块钱红包,这份心意,我收到了。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
我说完,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二伯愣住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困惑,然后是震惊,最后,慢慢涌上了一层水光。
他身边的二妈,用手肘碰了碰他,他才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慌忙站了起来,对着我摆手,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大伯身上,转移到了二伯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敬佩,也有恍然大悟。
大伯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像。
他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红酒溅出来,染红了他锃亮的皮鞋,像流出的血。
没有人去理他。
我爸妈也愣住了。
我妈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眼泪掉了下来。
我爸看着角落里的二伯,又看看台上狼狈不堪的大伯,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积压了半辈子的郁气,都吐出来。
他端起酒杯,站起身,朝着二伯的方向,遥遥地举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那一刻,我看到我爸那总是微微佝偻的背,挺直了。
婚礼还在继续。
司仪很快反应过来,用更加热烈的声音打着圆场。
音乐重新响起,宾客们又开始推杯换盏。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插曲。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大伯和他的一家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席了。
走的时候,灰溜溜的,像斗败的公鸡。
没有人挽留。
婚礼宴席结束后,我和陈旭送宾客。
二伯和二妈走在最后。
二伯的手,一直揣在兜里,走到我面前时,他才不好意思地掏出来,是一个小小的、旧旧的红包。
他把红包塞到我手里,声音沙哑地说:“丫头,二伯没本事,就这点心意,你别嫌少。”
我捏着那个红包,很薄,里面应该只有几张纸币。
但我知道,这可能是他这个月大部分的生活费。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二伯,我……”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好孩子,别哭,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二妈在一旁,拍着我的背,她的眼睛也是红的。
“刚才……谢谢你,丫头。”二伯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感激和心疼,“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泪水掉在手背上。
“不委屈,二伯。一点都不委屈。”
我把那个红包,小心翼翼地放进我的手包里。
那个位置,之前放着大伯给的那个“五万”的红包。
现在,那个可笑的道具,已经被我扔进了垃圾桶。
送走所有宾客,我和陈旭回到休息室。
我累得直接瘫在沙发上,高跟鞋踢到一边,脚疼得厉害。
陈旭走过来,蹲下身,轻轻地帮我揉着脚踝。
“今天,吓到你了吧?”我看着他,有些歉意。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水。
“没有。”他摇摇头,“我只觉得,我娶了一个全世界最勇敢、最善良的妻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为你感到骄傲。”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温暖。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把这些年,所有受过的委屈,所有藏在心里的不甘,都哭了出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像在安抚一个受了伤的小孩。
哭了好久,我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被我哭湿了一大片的西装前襟,不好意思地笑了。
“妆都哭花了。”我说。
“没关系,你怎么样都好看。”他帮我擦掉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
休息室里很安静。
我能听到窗外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车流声。
这个城市,依旧在喧嚣地运转着。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靠在陈旭的肩膀上,想起了很多关于二伯的事。
二伯是三兄弟里,最没出息的一个。
大伯是单位的小领导,呼风唤雨。
我爸是普通的工人,勤勤恳恳。
而二伯,没读过什么书,一辈子都在工地上跟钢筋水泥打交道。
他和我二妈,住在城中村租来的小平房里,一年到头,也添不了几件新衣服。
亲戚聚会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默默地抽着最便宜的烟,很少说话。
大伯他们谈论股票、房子、车子的时候,他就像个局外人,插不上一句话。
大伯家的孩子,穿着名牌,上着昂贵的补习班。
我家的条件,不好不坏,也算安稳。
只有二伯家,他的儿子,我的堂哥,早早地就辍学出去打工了。
在很多人眼里,二伯是失败的。
是这个家的“累赘”。
但我记得,我小时候发高烧,半夜要去医院,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根本打不到车。
是我爸一个电话,二伯二话不说,披着雨衣,骑着他那辆破三轮,把我们送到医院。
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他却一个劲地催我爸:“快,快带孩子进去,别耽误了!”
他自己在外面,淋了半个多小时的雨。
我记得,我上初中时,特别想要一辆自行车。
我爸妈觉得我年纪小,不安全,一直没同意。
是二伯,用他攒了小半年的钱,给我买了一辆崭新的、粉红色的自行车。
他推着车子来我家的时候,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
他笑着对我说:“丫头,喜欢不?以后上学就方便了。”
那辆自行车,我骑了整整三年。
车座后面,二伯用铁丝给我绑了一个小小的篮子,虽然不好看,但很结实。
我记得,我高考前压力特别大,整晚整晚地失眠。
是二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偏方,每天去郊区的山上,给我挖一种能安神的草药。
他把草药熬成黑乎乎的汤,让二妈每天给我送来。
那汤,苦得人想掉眼泪。
但我每次都逼着自己喝下去。
因为我知道,那里面,是二伯翻山越岭的辛苦,和最朴实的疼爱。
这些事情,大伯从来不会做。
他只会用嘴巴,来表达他的“关心”。
他会说:“学习要努力啊,以后考个好大学,给咱们家争光。”
他会说:“女孩子,要懂得打扮,别一天到晚灰头土脸的。”
他会说:“找对象,眼睛要放亮一点,别找个穷小子,以后有你苦头吃。”
他的关心,永远是居高临下的,带着审视和评判。
而二伯的关心,是沉默的,是笨拙的,是藏在一件件小事里的。
他从来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他只会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为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像今天,他给我的那个小小的红包。
里面只有两百块钱。
一张一百的,两张五十的。
钱不多,但对我来说,比那虚假的五万,要珍贵一万倍。
因为我知道,这两百块钱,是他用一滴滴汗水换来的。
是真心实意的祝福。
而大伯那五十块钱,和一堆红纸,是对我,对我们全家,赤裸裸的羞辱。
他以为,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忍气吞声。
他以为,我还是那个可以被他随意拿捏的小女孩。
他错了。
人是会长的。
心,是会冷的。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婚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闺女,昨天……爸没用。”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愧疚。
“爸,不关你的事。”我说。
“你做得对。”他突然说,语气很坚定,“早就该这样了。是我……是我太懦弱了。”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他抽着烟的样子。
“爸,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说,“你大伯,今天早上给你妈打电话了,把我们骂了一顿,说我们家养了个白眼狼,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丢脸。”
我冷笑一声:“他还有脸说丢脸?”
“你妈跟他吵了几句,气得不行。”我爸顿了顿,“他说,以后,就当没我们这门亲戚了。”
“那正好。”我说,“这样的亲戚,不要也罢。”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最后,我爸说:“你二伯,今天把那两百块钱送回来了,说啥都不要。”
“爸,你帮我把钱再给他送回去。跟他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让他务必收下。另外,我卡里还有点钱,你取五万块,一起给他送过去,就说……就说是我们孝敬他的。”
“这……太多了,你二伯肯定不会要的。”
“你跟他说,这钱,不是给他的,是借给堂哥做生意的。等堂哥以后赚钱了,再还给我。”我说。
我知道,只有这样说,二伯才肯收下。
堂哥一直在外面打工,没什么技术,也赚不到什么钱,一直想学个手艺,做点小生意,但苦于没有本钱。
“好,好,我听你的。”我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闺女,你长大了,比爸有出息。”
挂了电话,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不是在报复谁。
我只是想用我的方式,去守护那些真正对我好的人。
去告诉他们,他们的付出,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从来不是金钱和面子。
而是真心。
是一颗滚烫的,善良的,不求回报的真心。
几天后,我接到了二妈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哭得泣不成声。
她一个劲地说谢谢,说我们是他们家的大恩人。
她说,二伯拿到钱后,在家里坐了一整天,一句话都没说,就是不停地抽烟,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她说,堂哥已经联系好了,准备去学修车,等学出来了,就自己开个小店。
“丫头,你们的钱,我们一定会还的,一定会的。”二妈在电话里,郑重地承诺。
“二妈,不着急,让哥慢慢来。”我安慰她。
挂了电话,陈旭从背后抱住我。
“都处理好了?”他问。
“嗯。”我点点头。
“那就好。”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以后,我们好好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好。”
窗外的阳光,很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生活,其实很简单。
远离那些消耗你的人,珍惜那些温暖你的人。
然后,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更好,更强大。
强大到,足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强大到,可以对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云淡风轻地说一声“再见”。
后来,我听我妈说,大伯一家,因为这件事,在亲戚圈里,名声彻底臭了。
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五万红包”的真相,背地里都在嘲笑他。
他儿子原本谈了一个条件很好的女朋友,对方家里听说这件事后,也吹了。
理由是,觉得他们家人品不行。
大伯气得在家里大发雷雷,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了我们家身上。
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们已经不在乎了。
我们的生活,已经和他,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一年后,堂哥的修车店开业了。
店面不大,但很干净,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
开业那天,我和陈旭,还有我爸妈都去了。
二伯和二妈,穿着新衣服,脸上笑开了花。
堂哥剪了短发,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他穿着一身沾了油污的工作服,穿梭在店里,熟练地给客人介绍着业务。
看到我们来,他高兴地迎了上来。
“妹妹,妹夫,你们来了!”他黝黑的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二伯拉着我爸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说:“好,好啊。”
我看着眼前这热闹的景象,心里暖暖的。
我想,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善良的人,终究会被生活温柔以待。
而那些虚伪和算计,最终,也只会被时间,冲刷得一干二净。
那天晚上,我们两家人,在二伯家那个不大的小平房里,吃了一顿饭。
房子很旧,但被二妈收拾得一尘不染。
桌上的菜,都是家常菜,但味道特别好。
二伯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丫头,二伯这辈子,没啥大本事,能看到你们一个个都有出息,过得好,二伯就知足了。”
他的手,还是那么粗糙,像老树的树皮。
但那份温暖,却直达我的心底。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
他骑着三轮车,在雨中,为我拼命蹬着踏板的样子。
想起那辆粉红色的自行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想起那碗苦得掉眼泪的草药汤,喝下去之后,胃里暖暖的感觉。
原来,所有的爱,都有迹可循。
它藏在时间的褶皱里,藏在生活的细节里。
它不会因为贫穷而褪色,不会因为卑微而消失。
它像一粒种子,只要你用心浇灌,总有一天,会开出最美的花。
回家的路上,陈旭开着车。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轻声对他说:“陈旭,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笑着问。
“谢谢你,让我有勇气,去做对的事情。”
如果没有他,或许,在婚礼那天,我还是会选择忍气吞声。
是他紧握着我的手,给了我无声的支持。
是他温柔的眼神,给了我对抗世界的底气。
他腾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
“傻瓜,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车里的音响,放着一首很老的歌。
“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是啊。
风雨,总会过去。
而彩虹,也终将出现。
生活,还在继续。
堂哥的修车店,生意越来越好。
他手艺好,人也实在,收费公道,回头客很多。
两年后,他不仅还清了我们的钱,还用自己赚的钱,在城里付了首付,买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
拿到新房钥匙那天,他给我打了个电话。
在电话里,这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哭了。
他说:“妹妹,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我说:“哥,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我知道,那五万块钱,只是一个起点。
真正改变他命运的,是他自己那股不服输的劲头。
而我,只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二伯和二妈,也搬进了新家。
虽然房子不大,但那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住进属于自己的楼房。
我去看他们的时候,二妈正哼着小曲,在阳台上侍弄她养的花。
二伯则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报纸。
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洒在他们身上,画面安详而美好。
看到我,他们高兴得像个孩子。
二妈拉着我的手,非要留我吃饭。
二伯则献宝似的,把他新买的茶叶拿出来,要给我泡茶。
我看着他们发自内心的笑容,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至于大伯。
我很少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偶尔从我妈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他过得并不好。
他儿子后来娶的媳妇,很厉害,把他管得死死的。
他想在家里摆点当公公的谱,儿媳妇根本不吃他那一套。
他那套虚张声势、爱面子的做派,在新时代独立女性面前,不堪一击。
据说,有一次,他又在饭桌上吹牛,被儿媳妇当场戳穿,搞得下不来台,气得好几天没吃饭。
我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曾经施加在别人身上的羞辱,如今,也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我和陈旭,也有了我们自己的孩子。
是个可爱的女儿。
她出生那天,二伯和二妈,坐了最早的一班车,赶到医院。
他们带来了一大包土鸡蛋,还有二妈亲手缝制的小衣服和小被子。
二伯抱着那个软软的小家伙,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
他说:“真好,真好,我们家,又有后了。”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我知道,我的女儿,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拥有了很多很多的爱。
这些爱,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
而是用真心,用陪伴,用一点一滴的付出,汇聚而成的。
女儿满月的时候,我们办了满月酒。
没有请太多人,都是一些至亲好友。
大伯一家,我们没有通知。
不是记仇,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有些关系,断了,就断了吧。
对彼此,都是一种解脱。
酒席上,二伯抱着我的女儿,笑得合不拢嘴。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长命锁,挂在孩子的脖子上。
那长命锁,是银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擦拭得很亮。
“这是我当年,我妈给我的。”二伯说,“传家宝,现在,给我的小孙女了。”
我看着那个长命锁,眼眶又湿了。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物件。
这是一种传承。
是善良、朴实、真诚的家风的传承。
我希望我的女儿,长大以后,也能成为一个像她二爷爷一样的人。
不一定多有钱,多有本事。
但一定要,心存善良,待人真诚。
因为,这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间,女儿已经会走路,会咿咿呀呀地叫“爸爸”、“妈妈”了。
她最喜欢的人,是二爷爷。
每次二伯来我们家,她都会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扑过去,抱着二伯的腿,咯咯地笑。
二伯会把她举得高高的,在客厅里转圈圈。
祖孙俩的笑声,能传出很远。
我常常会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宁静和满足。
我曾经以为,我的原生家庭,带给我很多伤害和阴影。
大伯的虚伪,亲戚的冷漠,都曾像一根根刺,扎在我的心里。
但现在我明白,那些伤害,也让我学会了分辨。
分辨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
分辨谁是过客,谁是亲人。
也让我更加珍惜,那些来之不易的温暖和善意。
就像二伯。
他像一束光,照亮了我曾经灰暗的童年。
也像一棵大树,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为我遮风挡雨。
他用他最朴素的方式,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家人”。
家人,不是靠血缘来维系的。
而是靠爱,靠付出,靠在彼此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正好。
我带着女儿,去公园玩。
陈旭公司有事,没有陪我们。
我们在草地上铺了一块野餐垫,女儿在上面爬来爬去,追着蝴蝶跑。
我坐在垫子上,看着她,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是小雅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迟疑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
“是我,您是?”
“我……我是你大伯。”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自从我结婚那天起,我们已经快三年,没有任何联系了。
他怎么会突然给我打电话?
“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很冷淡。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还夹杂着压抑的咳嗽。
“我……我住院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开口。
我的心,咯噔一下。
“怎么了?”
“肝癌,晚期。”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无力。
和我印象中那个总是中气十足、不可一世的大伯,判若两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同情?好像没有。
幸灾乐祸?也谈不上。
就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
觉得人生,真的很无常。
“你……你能不能,来看看我?”他近乎哀求地说,“你大妈,你哥,他们……他们都忙。”
我能想象到,他说出“忙”这个字的时候,是怎样的心酸。
那个他引以为傲的儿子,那个他从小用最好的资源培养起来的儿子,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忙”。
何其讽刺。
“我在医院,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沉默了。
女儿跑过来,扑进我怀里,奶声奶气地叫着“妈妈”。
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
“你在哪个医院?”我问。
他报了医院的名字和病房号。
“我……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们家不好。”他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妈。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就是……就是想在走之前,再见见你。”
挂了电话,我抱着女儿,在草地上坐了很久。
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我该去吗?
理智告诉我,不该去。
他曾经那样伤害我们,我们之间,早已没有情分可言。
但情感上,我又有些犹豫。
他毕竟,是我父亲的亲哥哥。
毕竟,也曾在我小时候,抱过我,给我买过糖。
虽然那些好,都掺杂着表演的成分。
但……
我叹了口气。
最终,我还是决定去一趟。
不为别的,只为求一个心安。
我不想在我未来的日子里,因为这件事,而留下任何遗憾。
我把女儿送回我妈家,然后,一个人去了医院。
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我找到了那间病房。
推开门,我看到了大伯。
他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蜡黄的脸上,布满了老年斑。
他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看起来很痛苦。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你……你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我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相对无言。
空气中,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他们……都说我活不了多久了。”他先开了口,眼睛,却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棵光秃秃的树。
“医生怎么说?”我问。
“还能怎么说,让回家,想吃点啥就吃点啥。”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这一辈子,争强好胜,到头来,有什么用呢?”他喃喃自语,“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房子,车子,最后,都成了别人的。”
“我最对不起的,是你爸。”他转过头,看着我,眼泪,从他干瘪的眼角,流了下来。
“他是老小,我当大哥的,没照顾好他,还处处……处处为难他。”
“还有你,你结婚那天,我……我不是人,我混蛋!”他激动起来,开始剧烈地咳嗽。
我连忙起身,给他拍背。
他的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我手疼。
等他平复下来,我重新坐下。
“都过去了。”我说。
这三个字,我说得很平静。
是真的过去了。
在我心里,那些恨,那些怨,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淡化了。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最后,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
信封很旧,边角都磨损了。
他把信封递给我。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
我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他的字,歪歪扭扭的。
“密码是你的生日。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我知道,不多,但这是……大伯最后的一点心意了。就当是,我补给你的,新婚红包。”
我的手,抖了一下。
五万。
还是这个数字。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虚假的红纸。
“我不需要。”我把银行卡,推了回去。
“你拿着!”他固执地说,“你不拿着,我死不瞑目。”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充满了祈求。
我看着他那双曾经精明算计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浑浊和哀求。
我心里,百感交集。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卡。
我不是原谅了他。
我只是,不想让一个将死之人,带着遗憾离开。
我陪他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临走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说:“小雅,替我……跟你爸,说声对不起。”
我点点头。
“还有,让你二哥,也来看看我吧。我想他了。”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想起了二伯。
那个被他看不起,被他排挤了一辈子的弟弟。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最想见的,竟然是他。
走出病房,我靠在走廊的墙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开始闪烁。
我给爸爸打了电话,把大伯的情况,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爸爸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了。”他说。
第二天,爸爸和二伯,一起去了医院。
我不知道他们三兄弟,在病房里,都说了些什么。
我只知道,爸爸和二伯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
一个星期后,大伯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的葬礼,我们都去了。
来的人不多,场面有些冷清。
他那个厉害的儿媳妇,哭得倒是很伤心。
但那眼泪里,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就不得而知了。
葬礼结束后,我把那张银行卡,交给了我爸。
“爸,这是大伯留下的,你处理吧。”
我爸看着那张卡,叹了口气。
“他这一辈子啊……”
他没有说下去。
后来,我爸用那笔钱,以大伯的名义,给老家的希望小学,捐了一间图书室。
图书室落成那天,牌子上刻着大伯的名字。
我想,这或许,是他这一生,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了。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我们家和二伯家,走得更近了。
每逢周末,我们都会聚在一起,包饺子,拉家常。
孩子们在客厅里追逐打闹,大人们在厨房里谈笑风生。
那种感觉,很温暖,很踏实。
我常常在想,到底什么是家?
家,不是一栋房子,不是一堆家具。
家,是爱,是包容,是理解,是支持。
是无论你飞得多高,走得多远,总有一个地方,在等你回来。
是无论你遇到多大的风雨,总有一些人,会为你撑起一把伞。
我很庆幸,我拥有了这样的家。
虽然它不完美,有过争吵,有过伤害。
但最终,爱,战胜了一切。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带着女儿,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
女儿指着天上的风筝,高兴地拍着手。
我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心里一片柔软。
我想,等她长大了,我会把这些故事,都讲给她听。
我会告诉她,我们家,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我会告诉她,要心存善良,但也要有锋芒。
我会告诉她,要珍惜真心,但也要远离虚伪。
我会告诉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爱与被爱的能力。
因为,这才是我们来这人间一趟,最珍贵的,行囊。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