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没急着点开,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听着自己脖颈处发出的“咔吧”一声脆响。
手机震了一下,是财务发的工资条邮件。
我没急着点开,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听着自己脖颈处发出的“咔吧”一声脆响。
舒服。
办公室里暖气开得足,有点闷,像一锅温吞水,煮着一群半死不活的鱼。
空气里混着打印机墨粉的焦香、加湿器喷出的水雾味,还有不知道谁桌上那盆水仙半死不活的、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
我旁边工位的赵阳,正咧着嘴打电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整个部门都听见。
“哎呀,嫂子,别提了,就八万,不多不多。”
“今年项目紧,王总客气,客气了。”
“换车?嗨,这不是摇不上号嘛,先把旧的凑合开着呗。”
他那把新买的机械键盘,被他敲得“噼里啪啦”响,每一个按键音都像是在庆祝。
我端起桌上那杯凉透了的速溶咖啡,喝了一口,苦得舌根发麻。
然后,我点开了那封邮件。
指尖在屏幕上划开,一行行地往下看,基本工资,绩效,补贴……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叫“年终奖”的栏目上。
后面跟着一串数字。
800.00。
我盯着那个数字,看了足足有十秒。
我甚至退出去,又重新点进来一次,生怕自己眼花。
还是800.00。
两个零,不多不少,像两个空洞的眼睛,嘲弄地看着我。
八百块。
在这个冬天,可能不够买一件好点儿的羽绒服。
甚至不够请全部门的同事喝一杯像样点的咖啡。
赵阳的八万,和我的八百,中间隔着一百倍的距离。
像从地球到月球。
不,比那还远。
我关掉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我没觉得愤怒,也没觉得委屈,就是……麻。
像是一拳打在了一大团棉花上,闷闷的,连个回响都没有。
心脏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不疼,就是凉,凉得透骨。
我转头,看着窗外。
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好像随时都要塌下来,把这座城市活埋。
楼下的马路上,车流像一条缓慢爬行的钢铁巨蟒,红色的尾灯连成一片,在灰蒙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眼。
我在这家公司待了五年。
整整五年。
刚来的时候,我还是一头黑发,现在,鬓角已经能找到几根不听话的白头发了。
我负责的,是公司最核心的数据底层架构。
这么说可能有点空,打个比方吧。
如果说我们公司是一栋摩天大楼,那些光鲜亮丽的前端应用、APP、小程序,就是大楼的豪华大堂、观光电梯、顶层会所。
而我做的,是这栋楼的地基。
是那些埋在地下,没人看得见,但一旦出了问题,整栋楼都会塌方的钢筋水泥。
过去三年,公司最重要的项目,代号“嵌合体”,几乎是我一个人扛下来的。
那是一个无比庞杂的数据迁移和整合工程。
要把十几个不同时期、用不同语言、不同架构搭建起来的古董级系统,像做外科手术一样,拆分、清洗、缝合,最后融合成一个全新的、统一的数据中台。
这活儿,脏、累、没人愿意干。
那些老系统的代码,写得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注释几乎没有,逻辑混乱得像醉汉的梦话。
接手这个项目的人,换了三任。
前两任,一个干了半年就跑了,说再干下去要秃。另一个撑了一年,最后因为胃穿孔住了院,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辞职。
最后,这个烂摊子砸到了我手里。
王总,也就是我的直属上司,拍着我的肩膀,话说得情真意切。
“小林啊,我知道这事儿难,但整个部门,也就你技术最扎实,最有耐心。”
“这块硬骨头,你啃下来,公司不会亏待你的。”
我信了。
于是,我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几乎没有休息日的生活。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些深夜。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走光了,只有我这一格的灯还亮着。
整个楼层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和窗外偶尔开过的夜班公交车,那沉闷的、像野兽叹息一样的引擎声。
我饿了就泡一碗面,浓郁的香精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弥漫开,有点寂寞,又有点踏实。
困了,就在行军床上眯一会儿,身上盖着那件穿了很久的冲锋衣,拉链冰凉地贴在下巴上。
我一行一行地啃那些天书一样的代码。
把每一个数据接口,每一个逻辑判断,都画成流程图,贴满了整个工位的隔板。
那些图,花花绿绿,线条交错,像一张巨大的、复杂的蛛网。
只有我能看懂。
我写了上千个脚本,用来自动清洗和转换那些陈年的“数据化石”。
为了解决一个新旧系统间的兼容性问题,我曾经连续三天三夜没怎么合眼。
第三天早上,问题解决的那一刻,我看着屏幕上跳出的“Success”,整个人都虚脱了,趴在桌子上,闻着键盘缝隙里积攒的灰尘味,竟然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脖子僵硬得像石头,眼睛又干又涩,看东西都带着重影。
但心里,是满的。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手艺人,用最笨的办法,把一块朽木,一点点雕成了一件艺术品。
而赵阳呢?
他是“嵌合体”项目的“产品经理”。
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周写一份光鲜亮丽的PPT,在周会上向王总和公司高层汇报项目进度。
他PPT做得是真好。
动画酷炫,图表精美,每一页都像艺术品。
他尤其擅长把复杂的技术问题,用最简单、最让领导听得懂的语言包装起来。
比如,我花了两个月时间,解决了一个底层数据库的并发写入冲突问题。
到了他的PPT里,就变成了一页。
标题是:“技术攻坚:创新性锁机制,实现数据写入效率提升300%”。
下面配一张火箭发射的图。
他从来不问我技术细节。
他只需要我每周给他一个结果。
“小林,这周数据迁移到哪一步了?给我个百分比。”
“小林,下周那个接口能打通吗?给我个准话,我好给王总汇报。”
“小林,你那个方案,帮我整理成几句简单的话,我写进PPT里。”
他的嘴边,永远挂着“赋能”、“抓手”、“闭环”、“底层逻辑”这些词。
我听不懂,也不想懂。
我只是埋头做我的事。
我天真地以为,王总心里有数。
他知道谁在干活,谁在作秀。
他知道那栋摩天大楼,是谁一砖一瓦砌起来的。
现在看来,我错了。
错得离谱。
领导看到的,永远是那个站在聚光灯下,指点江山的人。
至于那个在黑暗的地基里,弄得一身泥水的人,谁在乎呢?
只要楼没塌,就没人会记得你。
八百块。
可能在王总眼里,这就是我这两年付出的,全部价值。
甚至,这八百块,可能都不是给我的。
是给那个任劳任怨的“工具”的。
是一种“辛苦了,明年继续”的施舍。
我拿起桌上的那个马克杯。
杯子是陶瓷的,很厚重,上面印着一个程序员的冷笑话:“世界上只有10种人,懂二进制的和不懂的。”
这是我入职时,一个已经离职的前辈送的。
他说,干我们这行,得有点自嘲精神,不然容易抑郁。
我摩挲着杯子粗糙的表面,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
然后,我站了起来。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赵阳那炫耀似的键盘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
我走到他身边。
他正对着屏幕,聚精会神地调整着PPT里一个图表的颜色。
我把那八百块的工资条截图,发到了部门的微信群里。
没有配任何文字。
然后,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在桌上。
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赵阳的键盘声停了。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转过头看我。
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显得有点僵硬。
部门群里,瞬间炸了锅。
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想象出那些闪烁的头像,和一条条弹出的信息。
但我不在乎了。
我看着赵阳,很平静地说:“恭喜啊,八万。”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他想说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没再理他,径直走向王总的办公室。
门关着。
我抬起手,敲了敲。
“进。”
王总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木门,传出来,有点闷。
我推开门。
他正戴着老花镜,看一份文件。
办公室里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是他那个紫砂香炉里飘出来的。
他喜欢附庸风雅。
“小林啊,有事?”他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显得有些浑浊。
我把早就写好的辞职信,放在他桌上。
很短,就几行字。
“尊敬的王总:因个人原因,申请离职,望批准。”
连个客套的“感谢”都没有。
他愣了一下,摘下眼镜,拿起了那张纸。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研究什么深奥的合同。
办公室里,只剩下香炉里那一点点“滋滋”的燃烧声。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是对年终奖不满意?”
他竟然直接问出来了。
我有点想笑。
“您觉得,我应该满意吗?”我反问他。
他把辞职信放下,身体往后靠在宽大的老板椅里,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
这是一个谈判的姿态。
“小林,我知道,八百块,是少了点。”
“但是你要理解公司,今年大环境不好,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赵阳那个,是项目特殊,他拉来了几个大客户,属于销售提成性质,跟你这个不一样。”
他说得慢条斯理,好像在解释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
到了这个地步,再去争论谁干了多少活,谁的功劳大,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一个人的价值,不是靠自己说的,是靠别人认的。
他不认,我说再多,也没用。
“王总,我不是为钱。”我说,“我就是觉得,没意思。”
“没意思?”他皱起了眉头,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词。
“对,没意思。”我点点头,“我干了两年,每天像头牛一样,最后,就换来一句‘辛苦了’,和八百块钱。”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笑话。”
“我不想再当笑话了。”
王总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可能没想到,平时那个闷声不响,叫干啥就干啥的老实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林,你这是在闹情绪。”
“年轻人,不要这么冲动,为了这点事辞职,不值得。”
“你听我说,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在咱们这,平台好,机会多,只要你踏踏实实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他又开始画饼了。
那些话,我听了五年,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以前,我信。
现在,我一个字都不信。
“王总,我意已决。”我打断了他,“您还是尽快安排人交接吧。”
“交接?”他冷笑了一声,“‘嵌合体’那个项目,除了你,谁能接得下来?”
“你写的那些东西,跟天书一样,连个文档都没有,你让谁来接?”
这大概是他的杀手锏。
他觉得,我被这个项目绑死了。
我走了,项目就得黄。
所以,我不敢走。
我看着他,也笑了。
“王总,您放心。”
“第一,我所有的代码,都写了详细的注释,任何一个合格的工程师,花点时间都能看懂。”
“第二,我整理了一份长达三百页的交接文档,详细说明了整个系统的架构、数据流和每一个模块的功能,就存在我电脑的D盘里,文件名叫‘嵌合体项目交接文档’。”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工作,是离了谁就转不了的。”
“公司离了我,一样会活得很好。”
“我离了公司,也一样。”
说完,我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王总在我身后吼了一声。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林默!”他连名带姓地喊我,“你今天要是走出这个门,以后就别想再在这个行业里混!”
这是威胁了。
我心里那股一直被压着的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转过身,重新看着他。
“王总,您也别吓唬我。”
“这个行业里,混得好不好,靠的是技术,不是靠谁的脸色。”
“我这几年,踩过多少坑,填过多少坑,我自己心里有数。”
“这些东西,才是我吃饭的本事。”
“您与其有时间在这威胁我,不如赶紧想想,怎么跟上面解释,为什么一个核心项目的负责人,会在项目即将上线的节骨眼上,拿了八百块年终奖,然后辞职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了他那间飘着檀香的办公室里。
王总的脸,彻底黑了。
他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大办公室里,鸦雀无存。
所有人都假装在看电脑,但实际上,耳朵都竖着。
赵阳的工位上,空着。
不知道是躲出去了,还是溜了。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本技术书,那个印着冷笑话的马克杯,还有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我把书装进纸箱,把杯子用报纸包好。
那盆绿萝,我犹豫了一下,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它已经尽力了。
我也一样。
整个下午,没人来跟我说话。
王总没再找我。
赵阳也没出现。
部门群里,关于我那张工资条截图的讨论,也早就被新的工作消息淹没了。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下班的时候,我抱着纸箱,走出了公司大门。
天已经全黑了。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抬头看了一眼这栋我待了五年的写字楼。
灯火通明,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物。
它吞噬了我的青春,我的热情,我的时间。
最后,吐给了我八百块钱。
我打了个车回家。
路上,我打开招聘软件,开始更新简历。
我把“嵌合体”项目,作为我最重要的项目经验,写了上去。
我详细描述了我在其中负责的工作,遇到的困难,和最终的解决方案。
写完之后,我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这些东西,以前,我从来没跟人说过。
我觉得,做就行了,说那么多干嘛。
现在我明白了,做,和说,同样重要。
甚至,有时候,说比做更重要。
你得让别人知道你做了什么,你有什么价值。
不然,你所有的辛苦,都只是感动了自己。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我的离职交接期。
王总给我安排了交接人,是新来的一个应届生,叫小李。
一个很机灵,但技术基础很薄弱的男孩。
王总大概是想用这种方式,恶心我一下。
让我走也走得不痛快。
我没说什么。
我把那份三百页的文档,打印了出来,厚得像一本字典。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带着小李,一句一句地过文档,一行一行地看代码。
我讲得很细,很耐心。
我把我这两年踩过的所有坑,总结的所有经验,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我不是为了王总,也不是为了公司。
我是为了这个孩子。
他让我想起了五年前,刚来这家公司的我自己。
一脸的懵懂,一腔的热血。
我不想他重走我的老路。
小李很聪明,学得也很快。
但他越是了解这个项目,脸上的表情就越是凝重。
有一次,他看着一段我写的,用来处理异常数据回滚的复杂逻辑,突然抬头问我:
“林哥,这段代码,你写了多久?”
我想了想,说:“大概一个星期吧,中间推倒重来了三次。”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小声说:“林哥,我觉得……公司对你,不太公平。”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这就是职场。”
“你只要记住,技术是自己的,本事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
“学到手的东西,比什么都重要。”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一个月,风平浪静。
赵阳还是那个赵阳,每天西装革履,PPT做得飞起,在各种会议上侃侃而谈。
他好像已经忘了八万和八百的事。
见到我,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点点头,眼神躲躲闪闪。
王总一次也没找过我。
他大概觉得,我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一个即将离开的人,就像一杯喝剩的茶,残渣而已。
离职那天,我交还了工牌和电脑。
HR象征性地跟我聊了几句,问了问离职原因。
我还是那句话:“个人原因。”
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小李追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那个我扔掉的马克杯。
“林哥,这个你忘了。”
我接过来,说:“我不要了,送你吧。”
他摇摇头,又塞回我手里。
“林哥,我觉得,你应该留着。”
“这上面写的,‘世界上只有10种人’,我觉得,你就是那种懂的人。”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心里忽然有点暖。
我收下了杯子。
“好好干。”我说。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抱着那个装着我五年青春的纸箱,最后一次,走出了那栋写字楼。
外面阳光很好,好得有点晃眼。
我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了墨粉味,没有了腐烂的水仙味。
是自由的味道。
我很快找到了新工作。
是一家规模不算大,但技术氛围很好的创业公司。
面试的时候,面试官拿着我的简历,对着“嵌合体”项目,问了足足一个小时。
从架构设计,到技术选型,再到具体的实现细节。
我答得酣畅淋漓。
那些深夜里啃过的代码,踩过的坑,都成了我履历上最闪光的勋章。
最后,面试官合上电脑,对我说:
“我们找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不仅能做,还能思考,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薪水,比原来涨了百分之五十。
还有期权。
入职那天,我把那个马克杯,放在了我的新办公桌上。
看着它,我就想起了小李。
想起了那些不眠不休的夜晚。
我忽然觉得,那两年,也不算完全白费。
至少,我练就了一身真本事。
就像武侠小说里,主角掉下悬崖,机缘巧合,练成了一身绝世武功。
虽然过程痛苦,但结果是好的。
在新公司的日子,很充实。
没有那么多虚头巴脑的会议,没有那么多写给领导看的PPT。
大家一门心思,都扑在产品和技术上。
有问题,就当面讨论,有争执,就代码说话。
简单,纯粹。
我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大概过了两个月。
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小李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焦急。
“林哥,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
“‘嵌合体’项目,崩了。”
他说,项目在我走后,由赵阳全面接管。
赵阳不懂技术,就胡乱指挥。
前几天,他们要做一次版本更新,上线一个新功能。
赵阳为了赶进度,跳过了完整的测试流程,强行让小李他们把代码合并到了主干。
结果,悲剧了。
新代码和我之前写的底层逻辑,有冲突。
导致整个数据中台,发生了连锁性的崩溃。
所有的数据,都乱了套。
公司的几个核心APP,直接瘫痪。
用户投诉电话,被打爆了。
“现在呢?恢复了没有?”我问。
“没有。”小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们试了两天两夜了,根本找不到问题在哪。”
“赵阳拿着你留下的文档,像看天书一样,一个字也看不懂。”
“王总急得满嘴起泡,天天在办公室里骂人。”
“林哥,现在整个技术部,都快疯了。”
我沉默了。
说实话,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没有幸灾乐祸。
反而有点难过。
那个项目,就像我亲手带大的孩子。
我看着它从一堆垃圾代码,一点点变成一个有模有样的系统。
现在,它被人搞砸了。
我心疼。
“林哥,”小李在那头,小心翼翼地问,“你……能不能回来帮个忙?”
“王总说,只要你肯回来,条件随便你开。”
“他说,可以给你开技术总监的职位,年薪……翻倍。”
条件,确实很诱人。
技术总监,年薪翻倍。
这大概是我在那家公司,再熬五年也拿不到的待遇。
如果我回去,力挽狂狂澜,解决问题。
那将是一个完美的“王者归来”的剧本。
我会成为公司的英雄。
王总会对我和颜悦色。
赵阳会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做人。
很爽,不是吗?
但是。
我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张写着“800.00”的工资条。
浮现出王总那张画着大饼的脸。
浮现出他最后那句“别想在这个行业里混”的威胁。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信任,是。
尊重,也是。
破镜,难重圆。
“小李,”我缓缓开口,“对不起,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啊林哥?”他很不解,“这么好的机会……”
“这不是机会的问题。”我说,“你还记得我走的时候跟你说的话吗?”
“技术是自己的,本事是自己的。”
“我现在的本事,值这个价。但这个价,不是他施舍给我的,是我自己挣来的。”
“我在他手下干了五年,他从来没觉得我值这个价。现在,系统崩了,他想起我了。你觉得,这是尊重吗?”
“这不是尊重,这是利用。”
“等我把问题解决了,他会怎么想?他会觉得,我这个人,还是可以用钱搞定的。他会觉得,我还是那个可以被他随意拿捏的工具。”
“下一次,等他觉得我没用了,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给我一个八百块的年终奖。”
“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
电话那头,小李沉默了很久。
“我明白了,林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
“那你……能不能给我点提示?问题大概可能出在哪?”
我叹了口气。
“你去看一下我写的,关于数据回滚和日志记录的那部分代码。”
“我当时为了兼容一个非常古老的系统,做了一个特殊的数据写入机制。”
“这个机制,有一个‘保险丝’。一旦有不符合规范的外部数据写入,它就会自动熔断,锁死整个数据表,防止脏数据污染整个数据库。”
“我猜,是赵阳他们的新功能,触发了这个机制。”
“你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修复数据,而是先找到那个被锁死的数据表,手动解锁。然后再去回溯日志,找到那笔引发问题的脏数据,把它剔除掉。”
“具体的步骤,我文档里写了。在第257页,标题是‘灾备恢复与数据一致性校验’。”
我在电话里,把整个处理流程,仔-细地跟他讲了一遍。
小李在那头,不停地记着。
“林哥,太谢谢你了!你真是我们的救星!”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别客气。”我说,“你好歹叫我一声哥。”
“还有,记住,解决完问题,第一时间,把这个处理方案,写成详细的报告,用邮件发给所有人,包括王总和公司最高层。”
“你要让他们知道,这个问题,是谁解决的,是怎么解决的。”
“不要再像我一样,傻乎乎地干活,最后功劳都成了别人的。”
“我知道了林哥!”小-李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吹了很久的夜风。
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
也许,我应该回去。
拿着高薪,当上总监,狠狠地出一口恶气。
但,那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耀武扬威。
我想要的,只是一份尊重。
一份对我专业,对我付出的,最基本的尊重。
而那家公司,给不了我。
第二天,我听说,小李他们按照我说的办法,通宵奋战,终于在凌晨五点,把系统恢复了。
公司避免了一次巨大的损失。
小李一战成名。
听说,王总在部门会议上,点名表扬了他。
还给了他一个“最佳新人奖”。
赵阳,因为这次重大的生产事故,被撤掉了项目负责人的职位,调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边缘部门。
听说,他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文档,写周报。
再也不用做那些光鲜亮丽的PPT了。
而王总,因为这次事故,被集团通报批评,扣掉了全年的奖金。
他在公司的地位,也变得岌岌可危。
这些,都是后来,我从别的同事那里听说的。
听完,我心里很平静。
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也没有丝毫的惋惜。
就像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那个曾经让我痛苦、愤怒、彻夜难眠的地方,终于,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又过了半年。
我的新项目,成功上线了。
用户反响很好。
公司为我们开了庆功会。
老板在台上,挨个念我们项目组每个人的名字,感谢我们的付出。
念到我的时候,他特意停顿了一下,说:
“林默,是我们团队的技术核心。没有他,就没有这个项目。”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坐在下面,看着台上的灯光,看着同事们真诚的笑脸。
忽然,眼睛有点湿。
我想起了那个拿到八百块年终奖的下午。
想起了那个抱着纸箱,在寒风里走出写字楼的自己。
那个时候,我一定想不到。
在不远的未来,会有这样一盏灯,为我而亮。
会有这样一阵掌声,为我而鸣。
人生,有时候,就像写代码。
你可能会遇到一个死循环,让你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可能会遇到一个逻辑错误,让你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
但,只要你敢于跳出那个循环,敢于修正那个错误。
你总会找到一条,通往“Success”的路。
而那个让你下定决心,按下“Ctrl+C”,终止那个错误进程的瞬间。
可能,就是从一个让你心死的,八百块的年终奖开始的。
后来,我成了新公司的技术合伙人。
我开始带团队,也开始面试新人。
每次面试,我都会问一个问题:
“你希望,从这份工作中,得到什么?”
有的人说,钱。
有的人说,成长。
有的人说,实现自我价值。
答案,各种各样。
我都会认真地听。
然后,我会告诉他们我的答案。
我说,我希望,我的每一行代码,每一次加班,每一次绞尽脑汁的思考,都能被看见,被认可,被尊重。
我希望,我的价值,是由我的能力来定义,而不是由别人的偏见来定义。
我希望,我工作,是因为我热爱,而不是因为我恐惧。
我不需要谁来施舍我一个未来。
我的未来,我自己写。
说完,我会拿起桌上那个,已经有些掉漆的马克杯,喝一口水。
杯子上,那行字,依然清晰。
“世界上只有10种人,懂二进制的和不懂的。”
我庆幸,我最终,成了那个懂的人。
我懂得了0和1之间的区别。
也懂得了,放弃和坚持的意义。
懂得了,什么时候该埋头苦干,什么时候,该抬头走人。
这比写出世界上最牛的代码,还要重要。
我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就是一个普通程序员,被伤透了心,然后辞职,换了个地方,继续敲代码的故事。
没什么惊心动魄,也没什么荡气回肠。
但我想,可能,很多人,都能在这个故事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个在深夜里,对着电脑屏幕,默默流泪的你。
那个在会议室里,看着自己的功劳被别人抢走,却一言不发的你。
那个拿着微薄的薪水,却要承担着巨大压力,告诉自己“再忍一忍”的你。
我想对你们说:
别怕。
真的,别怕。
你的价值,你自己最清楚。
当一个地方,给不了你应得的尊重时,不是你不够好,是那个地方,配不上你。
离开,不是逃避,是止损。
是为了去一个,更值得你付出的地方。
就像一棵树,如果它生长的土壤,是贫瘠的,有毒的。
那么,它再怎么努力,也长不成参天大树。
它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种子,弹向远方。
去寻找一片,肥沃的,阳光充足的土地。
然后,在那里,重新扎根,发芽,茁壮成长。
这个过程,可能会很疼。
但,相信我。
当你最终,站在一片属于自己的森林里,沐浴着阳光雨露时。
你会感谢,当初那个,勇敢地,把自己连根拔起的你。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王总。
想起他最后那张,气急败坏的脸。
我不再恨他了。
我甚至,有点可怜他。
他永远不会明白。
一个团队,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那些光鲜亮丽的PPT,也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汇报。
而是人心。
是一个个,愿意在深夜里,为了一行代码,跟自己死磕的人。
是一个个,愿意把项目当成自己孩子一样,去呵护的人。
当他为了节省那区区几万块钱,而选择去伤害一颗真心的时候。
他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
他失去的,不是一个员工。
他失去的,是一个本可以,为他建起整座摩天大楼的,地基。
而我,带着我所有的图纸,所有的经验,所有的本事。
去了另一个地方。
在那里,我建起了一座,更高,更稳,更漂亮的,属于我自己的大楼。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关于八百块钱,和一个程序员的故事。
一个关于离开,和重生的故事。
来源:职场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