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娘家侄儿在县衙当差,昨日回来透露,这几日阵亡文书就要送到咱们这儿了。”
1
夫君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后。
是小叔子谢砚舟力排众议,将我这个寡嫂接回京中照料。
三年来,他克己守礼,事事周全。
满京城无人不赞他一句君子端方。
我也一度以为,这深宅大院中。
终是有一隅安身之所。
直到我收下江南苏家公子的玉佩,浅笑着对他说。
“二叔,苏公子为人诚挚,我...想试着开始新的生活。”
他当时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颔首应了声。
“但凭嫂嫂心意。”
可当夜,他却带着一身夜露的寒凉,兀自推开了我未栓的门闩。
平日里清冷如玉的嗓音,浸满了压抑的风暴。
“新生活?
“嫂嫂。”
他冰凉的指尖掠过我的下颌,气息迫近。
“我不同意。”
我嫁入谢家的那日,谢大郎正执意要从军。
谢母流着泪将我推到他身前。
“砚礼,你是长子,那沙场凶险,你去了不是要娘的命吗?
“如今你娶了妻,珍娘是个好孩子,你就安生过日子吧。”
谢大郎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满是轻蔑。
“就凭她?
“一个寒门之女,怎配与沈家千金相提并论?”
江州沈家,我早有耳闻。
家境优渥,公子皆是读书种子。
那位三小姐更是貌美娇贵,我自然望尘莫及。
谢母闻言,身形一颤。
“砚礼,沈家高门大户,我们攀不上,你醒醒吧……”
谢大郎却不耐烦地一甩袖。
“待我建功立业,沈小姐为何不会倾心于我?”
说着,他从行囊里掷出一纸文书。
“这是和离书,我已画押。
“从此你我婚嫁各不相干。”
满室死寂。
我盯着桌上那纸文书,指甲深陷掌心。
我自幼丧父,在舅舅家寄养。
舅妈一直想将我许配给城东那个克死了三任妻子的张员外。
若被休弃,我的下场可想而知。
我抬起头,迎上谢大郎嫌恶的眼神,为自己赌一把。
“我不和离。”
我的声音不大,却让空气凝固。
谢母停了哭声,谢大郎蹙起眉。
“你说什么?”
我上前一步,视线掠过那封和离书。
“我说,我不和离。
“谢家明媒正娶,我生是谢家妇,死是谢家鬼。”
谢大郎仿佛听到了笑话。
“你竟以为我是在与你商量?”
“自然不是。”
我语气平静。
“大公子前程似锦,珍娘不敢耽误。只是……”
我话锋一转,望向摇摇欲坠的谢母。
“婆母年迈体弱,您走后,家中无人主事。
“若我也离去,岂不让她孤苦伶仃?”
谢家曾是江州望族。
祖上官居四品,城南宅院连绵,田产丰饶。
但到了谢父这辈,家道已然败落。
为谢大郎操办婚事,几乎耗尽了家财。
谢家二郎是个温润如玉的读书人。
已是秀才之身,却因家境所迫,暂搁了学业。
赴京赶考的盘缠、束脩、结保,处处都要用钱。
家中还有个年幼的小姑子,尚需人照料。
谢大郎沉默半晌,终是冷笑一声。
“随你。”
他拿起行囊,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心中大石落地。
弯腰拾起那封和离书,叠好收入袖中。
我以谢家大长媳的身份留了下来。
家中事务,皆由我一肩扛起。
天不亮就起身,米缸空空,只能多放些菜根,让粥显得实在些。
接着便是缝补浆洗,双手终日泡在冷水里,红肿不堪。
谢母几次想帮忙,都被我劝下。
我自幼做惯了这些,不觉得苦。
何况谢母身子本就虚弱,我怎能再让她劳累。
倒是谢二郎,总在我起身前就在院中劈柴。
晨光中,他脱下书生长衫,只着单衣。
挥斧时,臂膀肌肉贲张,线条分明。
脊背在薄衫下挺拔有力,全无文弱之态。
这与我想象中的书生截然不同。
我一时看得失了神,回过神时,脸颊已烧得滚烫。
谢二郎声音清冷。
“惊扰嫂嫂了?”
我慌忙低下头。
“没有……
“我去看看粥。”
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
此后,我便刻意晚起片刻,避免再遇。
但院中的柴火依旧码放整齐,水缸总是满的。
沉重的米袋也被移到了方便我取用的地方。
清贫的日子,在无言的照料中缓缓流逝。
我开始觉得,这个充满烟火气的谢家,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直到谢大郎的死讯传来。
2
那日,我如常前往村东头的河畔,浣洗着家中的衣物。
谢砚欢亦抱着个木桶,脚步轻盈地跟在我身后,宛如一只小鹿。
河水潺潺,与岸边此起彼伏的棒槌声交织成曲。
“听闻北边战事吃紧,死了不少人呢。”
刘婶一边用力捶打着衣物,一边对身旁的妇人低声说道。
“我娘家侄儿在县衙当差,昨日回来透露,这几日阵亡文书就要送到咱们这儿了。”
闻言,我的心猛地一颤,棒槌险些滑落。
身旁的妇人朝我和砚欢努了努嘴。
“谢家大郎不是也去投军了吗?
“你说,他会不会……”
她说着,目光不时地朝我这边瞟来。
砚欢的手微微颤抖,手中的小衣顺着水流漂远。
我定了定心神,涉水几步,将衣物捞了回来。
不知是河水太过冰凉,还是心情所致,我的指尖竟有些僵硬。
“嫂嫂……”
砚欢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我轻轻握住砚欢的手,将她拉近身旁。
“你大哥临走前说了,他去的是后勤辎重营,很安全的。”
这话既是说给砚欢听,也是给自己一个安慰。
我侧过头,凑近砚欢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别听她们乱说,跟紧嫂嫂,咱们回家。”
一进院门,我便将木盆轻轻放下,径直走向西厢的书房。
谢二郎正在那里临帖。
见我推门而入,他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片。
“二叔。”
我掩上门,背靠着门板,方才在河边强装的镇定此刻已荡然无存。
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外面,外面都在传,北边战事惨烈……
“你大哥他……”
谢二郎沉默片刻,清俊的眉宇紧锁。
“嫂嫂莫急。
“我明日一早就去书院找赵教谕,他兄长在军中,或许能问到确切的消息。”
我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接下来的几日,谢家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我和谢二郎默契地瞒着谢母,在她面前强颜欢笑。
就连一向活泼的砚欢也变得安静了许多。
彼此眼神交汇时,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处的不安。
谢二郎托的人迟迟没有回音,我心中的不祥之感愈发强烈。
第五日午后,我刚服侍谢母睡下。
院门外突然传来了清晰的叩门声。
“这里是谢砚礼家吗?”
透过窗棂,我清楚地看到两名身着皂隶公服、腰佩朴刀的官差,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
谢二郎从书房快步走出。
为首的官差确认了身份后,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和一个不起眼的布包。
“谢砚礼在陇右道殉国,请节哀。”
官差的声音平淡如水,将东西递了过来。
“这是阵亡文书,以及抚恤银。”
谢二郎接过东西,久久未动。
谢母病倒了。
我连夜请了大夫来看,大夫只是摇摇头,开了些调理身体的药,说先将养着。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舅母听说了谢大郎的死讯,带着娘家的兄弟来谢家堵我。
“珍娘,你年纪轻轻,何必留在这儿守寡呢。
“我与你舅舅商量了,城东的周掌柜正好是个鳏夫,前头还留下一儿一女,与你倒是挺般配的。”
我不知周掌柜是谁,但心里明白那绝对不是个好去处。
“舅母,一女不侍二夫,我既然嫁给了……”
“我呸!”
舅母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你倒是想当贞洁烈女,可惜没人给你立牌坊。
“打小吃我的穿我的,现在你表弟正等着银钱娶媳妇呢,你却窝在这儿当寡妇了。
“跟我走!”
舅母伙同身边的男人,拖着我就要走。
我挣扎着不肯,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
躲在门后的砚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边哭一边往我们这边跑。
“你欺负我嫂嫂,看我不咬死你。”
舅母的手腕被死死咬住,吃痛之下松开了手。
“哪儿来的小贱丫头,竟敢咬我,真是找死!”
她抡起胳膊就要打人,却在半空中被人扼住。
“你确定要在谢家撒野?”
谢二郎清冷的声音响起,我的心竟莫名地安定了一些。
“我大哥为了家国战死,你却带人前来欺辱他的遗孀。
“不知县衙大人知道了,会如何处置你?”
舅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谢二郎是读书人,舅母本就有些惧怕,再一听县衙,更是心里发慌。
她指着谢二郎,色厉内荏地喊道。
“你少来吓唬我!珍娘是我养大的,你家男人死了,总不能让她守一辈子活寡吧?”
谢二郎看我一眼,旋即从袖中取出银钱,扔在了地上。
“这些算是全了往日你养我嫂嫂的情分。
“以后我嫂嫂与你们聂家再无瓜葛!
“还不快滚!”
舅母狠狠瞪我一眼,捡起地上的银钱就走了。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砚欢低低的抽泣声。
我靠着冰凉的墙壁,脸上火辣辣地疼,心里却是一片荒芜。
“嫂嫂。”
谢二郎的声音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他走到我面前,将之前官差给的那个装着抚恤银的布包,以及自己干瘪的钱袋,一并递到了我面前。
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却竭力保持着平静。
“这些你拿着。”
我愕然抬头,对上他那双清冷的眸子。
“大哥……不在了。
“谢家不能再困着你。”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避开我的目光,望向门外空旷的院落。
“你还年轻,不必守着这烂摊子。不如寻个安身立命之处,开始新的生活。”
砚欢缩在我怀里,哭得伤心。
“嫂嫂别走,砚欢不要你走。”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
我抬起头,看向谢砚舟。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这就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处。”
他猛地看向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将他递钱的手轻轻推了回去。
目光扫过这虽然破败却让我感到归属的小院,缓缓说道。
“娘需要汤药,砚欢需要教养,你需要安心读书。
“这个家,需要人守着。”
我顿了顿,迎上他剧烈波动的目光。
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走。”
说罢,我又抚着怀里哭个不停的砚欢,轻声安抚。
“砚欢乖,嫂嫂不走。
“嫂嫂一直陪着你,嫂嫂还要看着你出嫁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谢二郎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下来。
3
谢大郎的抚恤金本就微薄。
给谢母抓了几剂滋补的汤药后,便所剩无几了。
望着每夜在灯下苦读不辍的谢二郎,先前在河边听闻的闲谈又在耳畔回响。
“谢家二郎真是块读书的好料,听说在书院里次次考试都拔得头筹。”
“只可惜啊,这么出色的苗子,家里怕是快供不起他继续求学了。”
“他大哥这一去,这孩子的学业怕是真要......”
那些话语像细密的针,一下下刺着我的心。
普通百姓家,能出一个这般有天赋的读书人实属不易。
谢家的未来,婆母的期盼,全寄托在他身上,绝不能让他因家境困顿而中断学业。
我必须想个法子,让他能安心把书读下去。
我跟谢母提议想去镇上找份活计补贴家用。
谢母却把我叫到跟前,打开了床头那只上了锁的樟木箱子。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而是一套精巧的微缩缂丝工具。
细得堪比牛毛的梭子,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彩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幽光。
“这是谢家祖上流传下来的寸金缂技艺,单单一幅小小的人像,就得耗费数月的功夫才能完成。”
谢母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些丝线,眼神悠远而复杂。
“如今在江州城里,懂这门手艺的人不少,也有不少人愿意出钱购买缂丝作品。
“只是,做这活计对眼睛的损伤极大。”
这无疑是谢家压箱底的谋生本事。
我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接过了那些细如发丝的彩线。
“娘,这门手艺我学。”
从那以后,每个夜晚我都守在灯下钻研缂丝技艺。
寸金缂的门道极深,手指得在细如发丝的经线之间灵活穿梭。
稍一用力不均,绣出的画面就会失去原本的韵味。
刚开始学的时候,我的指尖被锋利的梭子划得满是伤口,血迹斑斑。
细密的丝线也常常缠绕成团,熬夜到三更天已是家常便饭。
每次抬头时,脖颈僵硬得动弹不得,眼前更是阵阵发黑,仿佛有无数飞花在晃动。
但当我把第一幅完成的缂丝小像换成银钱时,便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我把换来的银钱仔细分成了三份。
一份拿去买了半斤猪肉和一条鲜鱼。
那天晚上的饭桌上,久违地飘起了荤菜的香气。
谢母看着碗里我夹给她的鱼肉,眼眶不由得红了。
砚欢更是吃得满嘴油光,小脸上满是满足的笑容。
另一份银钱,我用来补贴了家用,还特意给砚欢挑选了几本浅显易懂的启蒙读物。
小丫头的眼睛瞬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嫂嫂,我真的也能像二哥那样读书认字吗?”
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当然可以,我们谢家的姑娘,也得知书达理才行。”
最后那一份银钱,我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存了起来,留着给二郎日后参加乡试用。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院子里的老梅树又一次绽放出新的花朵,转眼三年的时光就过去了。
装着银钱的匣子渐渐变得沉甸甸的。
而我的眼睛在长年累月的灯下劳作中,也开始出现畏光、酸涩的症状,有时看东西还会短暂地模糊不清。
我总是悄悄用冷水敷眼,从不在其他人面前显露半分。
乡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翻出了早就为谢二郎准备好的行囊。
里面有两件新裁的细棉布长衫,针脚缝得十分密实,穿在身上既舒服又体面。
一双厚底的千层布鞋,足够耐得住长途跋涉的磨损。
一个防水的油布包裹里,整齐地放着分门别类的笔墨纸砚。
此外,我还偷偷在里面塞了些用梅浆腌制的蜜饯,既能生津止渴,又能提神醒脑。
临行的前一晚,我把那个沉甸甸的布包交到他手中,轻声叮嘱道。
“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吃饭住宿别太节省。”
顿了顿,我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在家等你回来。”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深沉起来。
接过包裹时,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我因长期做缂丝活而略显粗糙的指腹,动作微微一顿。
他垂眸看着我的手,随后又抬眼望向我。
那双平日里清冷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里面翻涌着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嫂嫂......”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低声说道。
“家里的事......辛苦你了。”
“说什么傻话呢。”
我弯了弯嘴角,笑着说道。
“快些去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二郎走了之后,谢家的日子仿佛被拉得漫长了许多。
我依旧每天操持家务,晚上则在灯下做寸金缂丝的活计。
只是心里多了一份牵挂,总是不自觉地盘算着他的行程,琢磨着他到了哪里,考试是否顺利。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托进城的乡邻给他捎去一个包裹。
有时是几双新纳的厚底布袜,怕他走路多了磨脚;
有时是一罐我亲手腌制的酱菜,让他能尝到家乡的味道;
更多的时候,包裹里装的是几封家书。
砚欢开始学着写字,我也跟着学了一些。
只是我们的字迹都十分拙劣,信里也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一切安好,谢母的身体渐渐好转,砚欢又认识了多少字之类的家常话。
叮嘱他不要挂念家里,专心应对考试就好。
家里的银钱虽然并不宽裕,但我总会尽力在包裹里塞上几个铜板,让他能在省城买些热乎的吃食和点心。
起初,我寄出去的东西就像石沉大海,过了很久都没有收到回音。
我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不安,却也只能强压下焦虑的情绪,在谢母和砚欢面前装作镇定的样子。
只能安慰她们说路途遥远,书信传递延迟是常有的事。
日子就在这样牵肠挂肚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这天,我正陪着谢母在屋里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原来是镇上有名的王媒婆,她穿红着绿,满脸堆笑地登门拜访,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礼盒的仆役。
我心中满是诧异,谢家如今家境贫寒,怎么会有媒人上门提亲?
难道是舅母还不死心,又找了什么人来?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紧,急忙起身准备回避。
却见王媒婆径直走到谢母面前,还没开口就先笑了起来。
“恭喜谢老夫人!天大的喜事啊!”
谢母身体还未痊愈,靠在榻上,微微皱起了眉头。
“王婆子,我们谢家现在这光景,能有什么喜事?
“你莫不是走错地方了吧?”
王媒婆甩着手里的帕子,故意拔高了几分声音。
“哎哟,老夫人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老身怎么会走错地方呢!
“是贵府的二少爷,才华出众,一表人才,被城里一户极有身份地位的人家看中了!
“那家的小姐可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知书达理,和二少爷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我听了这话更是困惑不已,极有身份地位的人家?
二郎还在省城等待发榜,功名尚未确定,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人家来提亲?
我悄悄看了一眼谢母,只见她脸上不仅没有丝毫喜悦,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王婆子。”
谢母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多谢那户人家的美意。
“只是我家二郎还没有回来,这个时候商议亲事,未免太过仓促了。
“更何况,我们谢家家境清贫,实在不敢高攀什么极有身份地位的人家。
“这门亲事,恕我不能答应。”
王媒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显然没料到会被直接拒绝。
“老夫人,您再好好考虑考虑?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啊!”
见谢母依旧不为所动,王婆子又堆起笑容说道,
“我说的这户人家,可是城东的沈家!”
“沈家”这两个字一出口,我的心头猛地一跳。
下意识地看向谢母。
只见谢母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了然、讥讽与愤怒的神情。
她缓缓坐直了身子,虽然看起来依旧病弱,但眼神却锐利得像刀。
“沈家?可是那江州的沈家?就是沈三小姐家?”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王媒婆见谢母知道沈家,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连忙点头说道。
“正是正是!沈家的小姐知书达理......”
“够了!”
谢母厉声打断了她的话,胸口微微起伏着,显然情绪十分激动。
“王婆子,你回去告诉沈家的人!当年我家大郎一片真心相待,却连沈家的大门都没能踏进去!
“我们谢家虽然贫穷,但还有几分骨气!这门亲事,绝无可能!
“把东西都拿走,请吧!”
谢母的语气无比决绝,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王媒婆被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臊得满脸通红,只得带着人悻悻地离开了。
我轻轻抚着谢母的胸口,帮她顺气,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原来是沈家!竟然是沈家!
就是当年让谢大郎求而不得,最终负气投军的沈家。
我深知谢母对沈家的厌恶。
当初若不是大郎倾心于沈小姐,也不会选择投军这条险路。
谢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对沈家有怨恨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如今沈家上门提亲,无疑是戳到了谢母的痛处。
谢母紧紧握着我的手,等气息稍稍平复后,才低声说道。
“珍娘,你都看到了吧?这世间的人情冷暖就是如此......
“沈家现在这么做,无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来赌一把罢了。可如果不是你撑起这个家,我们又怎么会有今天?
“我们谢家,看重的是能共患难的情分。”
我回握住谢母的手,心中却总觉得她这番话另有深意。
4
自那日以后,谢母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
我愈发悉心照料,心底的忧虑也愈发沉重。
这份担忧,既为谢母,也为远行的二郎。
秋闱的余温尚在,春闱的钟声已然临近。
我寄出的包裹与信件,始终杳无音信。
但我总安慰自己,若二郎一切顺遂,此刻应当已在进京的路途之上。
无论如何,银钱总是第一位的。
这日,我前往镇上最大的锦绣阁,交付一批赶工完成的寸金缂丝绣品。
因订单紧急,花样又极为繁复。
我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双眼酸胀不已,视物都出现了叠影。
掌柜验过货,显然十分满意,可结算时却面露难色。
我明白近来光景不好,掌柜的或许是打算压价或是拖延。
可家中正等米下锅,谢母的药钱也迫在眉睫。
我心急如焚,正要开口理论,却见柜台后的帘子被掀开。
一位身穿月白长衫、气质清雅的公子走了出来。
掌柜立刻躬身行礼。
“东家。”
原来这位便是锦绣阁的主人,苏公子。
他亲手拿起我的绣品细看,眸中满是欣赏。
“娘子这手寸金缂丝,巧夺天工,堪称一绝。
“如此压价,岂不让人心寒?”
他转向掌柜,声音清淡却不容置喙。
“按原价再添一成,即刻付清。
“往后谢娘子的货,都依此例,不得有误。”
我感激地望向他。
苏公子将银钱递来时,目光落在我布满血丝的眼上。
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不忍。
“寸金缂丝最是耗费心神,伤及双目。
“谢娘子若信得过苏某,日后若有绣成,可直接送来锦绣阁。”
我心中一暖,连忙点头应允。
这便是我与苏公子初识的经过。
此后,我与苏公子的往来渐渐多了。
他言谈风雅,对丝织工艺的见解尤为深刻。
待人谦和有礼,从未有半分居高临下。
然而,就在我日夜赶工之时。
谢母的病情却急转直下,神志也愈发混乱。
她时常将我错认成她那早逝的侄女,玉珠。
“玉珠啊……你表哥他……在外面……”
她紧紧攥着我的手,泪眼婆娑。
砚欢在一旁小声地纠正。
“娘,这是嫂嫂。”
谢母却固执得很。
“傻孩子,这是你玉珠表姐呀……
“你忘了吗?你小时候最黏你表姐了。”
望着谢母浑浊眼眸里那份真实的哀恸。
我心头一软,便顺着她的话应了下来。
“姑母安心,表哥定会平安归来的。”
听我这么一说,谢母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开心地笑了。
年关将至,我终于收到了二郎辗转托人带回的信。
信很短,字迹清瘦刚硬。
一如他清冷的性子。
只简单报了平安,说秋闱已毕,正赴京备考,让家人不必挂念。
但在信纸的末尾,却多了一句略显突兀的话
【嫂嫂所寄酱菜味美,同窗皆赞。】
虽只是寥寥数语,却让我悬了数月的心终于安放。
我赶忙将这个消息说给谢母听,想着也能让她宽心。
谢母却拉着我的手,笑意盈盈地说。
“玉珠这般惦记表哥,可是想嫁人了。”
我吓得连忙逃开了。
我想起信中二郎提及要赴京赶考,便咬牙接下了苏公子一件工期极紧但酬劳丰厚的缂丝大屏风。
整个寒冬,我几乎夜夜与孤灯为伴。
指尖被丝线勒出深深的血痕,双眼熬得干涩刺痛,时常流泪不止。
谢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时,见我形容憔悴,心疼得直掉泪。
糊涂时,便只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
说的无非是些表哥表妹的旧事。
听的次数多了,我的脸皮也厚了。
谢母吵闹不休时,我也会顺着她应和几句。
却不曾想有一回竟被苏公子听了去。
为了那件缂丝屏风,苏公子曾来家中两次商讨细节。
恰好撞见谢母说等二郎回来,便为我们主婚。
我窘迫地解释。
苏公子却摆摆手,表示理解。
苏家也有长辈,他深知病中之人情状各异。
苏公子的体谅与尊重,让我心中感激更甚。
我紧赶慢赶,总算将屏风绣完。
当我把银钱、鞋袜和酱菜托付给即将北上的商队时,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没过多久,一个天大的喜讯传来。
谢砚舟高中探花!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心中五味杂陈,既喜又涩。
在谢家这许多年,我早已把这里当成了真正的家。
把谢母和砚欢当成了血脉相连的亲人。
如今二郎金榜题名,我却犹豫了。
我抚着自己因过度劳累而时常模糊的双眼,摸着指尖上粗糙的硬茧。
我这样一个出身微末,又是他兄嫂的女子。
留在江州,尚能凭一双手艺维持一份体面。
若去了京城,我的身份将是何等的尴尬。
或许还会成为二郎的负累。
因此,当二郎派来的马车前来接我们进京时。
我拒绝了。
“娘,砚欢,你们跟管事去京城吧。
“我……我想留在江州。”
谢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珍娘,你在胡说什么?
“我们是一家人,自然要在一处!”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娘。
“二郎如今身份非比从前,我……我终究是……
“去了京城,多有不便。
“不如留在江州,有苏公子照拂,靠手艺也能度日。”
“不行!”
谢母猛地抓住我的手。
“你若不去,我这老婆子也不去!砚欢也不去!我们娘俩就守着你!
“砚舟要是敢嫌弃你,他这个官也别想当了!”
砚欢也扑过来紧紧抱住我。
“嫂嫂,你不去,我也不去!我要跟你在一起!”
看着态度坚决的谢母和泪眼婆娑的砚欢。
我的心彻底软了。
我怎能忍心让病弱的婆母和年幼的小姑,因为我而放弃与骨肉团聚的机会?
又怎能真的割舍下这三年相濡以沫的情分?
罢了,罢了。
一切,等到了京城再作打算吧。
5
临行前一天晚上。
苏公子送来一张雕琢精美的拜帖,邀我到城里最有名的茶楼相聚。
雅间之中,苏公子还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眼下透着些许疲惫的青色。
“珍娘。”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
“听说你们家要搬去京城了。”
茶香袅袅间,他微微一笑。
“平时倒没觉得怎样。
“直到听说你要走,苏某才突然意识到……”
我心里一颤。
不禁回想起这些日子和他交流绣艺的种种。
苏公子已然接着说道。
“京城虽好,终究是繁华的牢笼。
“不如留在我身边,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我没有立刻回应苏公子。
只是跟他说我需要考虑考虑。
就这样,我跟着谢母和砚欢,来到了热闹非凡的京城。
到达京城那天,二郎亲自在城门外等候。
他比离开家乡时瘦了一些。
墨绿的官袍让他身姿更加挺拔,眉眼间多了几分让人难以亲近的威严。
“嫂嫂一路辛苦了。”
他扶着谢母下车,目光却在我脸上短暂停留了一下。
我微微一笑,刚要说话。
谢母却突然用力拍了拍二郎的手。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明白呢?
“什么嫂嫂,这是你表妹玉珠。”
谢母这话一出口,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砚欢吓得紧紧拉住我的衣袖。
我心里也是一紧,正想开口解释。
却见二郎神色不变,从容地回答道。
“母亲说得对,是儿子忙糊涂了。”
他转向我,顺口改口道。
“表妹一路奔波,府里已经准备好了院子,早点过去休息吧。”
这一声表妹,叫得极为自然。
等安顿好谢母休息,他在回廊下叫住了我。
“母亲最近……经常这样吗?”
我一直知道他很聪明,轻轻点了点头。
“有时候会反复。
“今天认得人,明天可能就不认得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庭院中刚刚绽放的海棠上。
“那就顺着她吧。”
他语气平静。
“在府里,你就是玉珠表小姐。”
从那以后,谢府上下都改口叫我表小姐。
谢母对此非常高兴。
每次有客人来,总要拉着我的手念叨。
“我家玉珠和砚舟从小就亲近,现在终于能经常在一起了。”
这话传出去不过两三天,京城各府就都知道了新晋探花郎府上住着一位青梅竹马的表妹。
我心里很着急,这样下去岂不是会耽误二郎的婚事?
恰好这时苏公子因为生意来到京城,顺道来拜访。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二叔,苏公子为人真诚,我……想试着开始新的生活。”
他端着茶杯的手稳如泰山,点头应了一声。
“全凭嫂嫂心意。”
他的反应如此平静,好像我的去留和他没有关系。
我心里有些微微的酸涩,但很快又释然了。
当天晚上,万籁俱寂。
我却被他推门进来的声音惊醒。
二郎带着一身夜晚的寒气,径直走到我床前。
平时清冷如玉的声音,此刻却充满了压抑的风暴。
“新生活?
“嫂嫂。”
他冰凉的指尖划过我的下巴,气息逼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我不同意。”
我惊讶地看着他。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二郎,你……”
我话还没说完,他却突然俯身,用吻堵住了我的话。
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
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他喝酒了?
直到我被吻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才稍微退开。
额头抵着我的,呼吸依然不稳。
“三年……我等了三年。
“遵守礼数,克己复礼,不是为了把你推向别人。
“苏公子真诚?那我呢?
“珍娘,我的心意,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吗?”
我浑身无力,脸颊滚烫。
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和举动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母亲早就把你当成儿媳了,砚欢把你当成亲姐姐,这满京城……很快也会知道,你是我谢砚舟想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的语气霸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可……可是……”
我试图恢复理智。
“没有可是!”
他打断我。
“从你决定留在谢家,撑起这个家的那一刻起,就只是我谢砚舟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至于其他的,交给我。”
不久后,谢探花迎娶家中表妹的消息传开了。
虽然引起了议论,但谢砚舟态度坚决。
再加上谢母对外口径一致。
故事就变成了:谢家早就为二郎定下了娘家侄女,只是因为守孝和家境贫寒耽误了,如今终于苦尽甘来,有情人终成眷属。
后来。
谢母告诉我,她当初在江州生病的时候“糊涂”。
一半是真糊涂,一半是顺势而为。
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铺垫。
再后来,洞房花烛夜,红烛高照。
谢砚舟握住我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我指尖的薄茧,目光充满怜惜。
“这些痕迹。
“都是为我受的苦。”
说完,他在我指尖的薄茧上落下一吻。
“从今往后,换我为你操劳。”
窗外月色正好,映照着交缠的十指。
那些曾经的苦难,都化作了此刻的圆满。
6
谢砚舟番外
初次将目光真正投向她,是在大哥远行那日的黎明。
晨曦尚未破晓,我照常起身准备劈柴。
却望见灶房已透出一点豆大的灯火。
她正用尽全身力气拖动那袋米,瘦弱的腰身挺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悄然走过去,从她手中接过了重物。
未曾想这举动吓了她一跳。
她猛地转身,脸上飞起一抹霞色,随即低下头轻声道谢。
从那天起,我总抢在她之前将水蓄满,把柴火劈好堆放整齐。
每当看到她因此舒展的眉心,我的心底便涌起一阵安宁。
后来,大哥战死的噩耗传回。
当她被舅母推搡责骂时,我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疼。
我拿出积蓄想让她离开,去寻个好人家安身。
她却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
那双明净的眸子凝视着我,说此地便是她的家。
那一瞬间。
这荒凉的院落,在我眼中竟充满了生机。
之后我辞家赶考。
她为我准备的行囊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她连夜赶工挣来的银两。
在省城每次拆阅家书,纸上总萦绕着淡淡的皂角气息。
我晓得,那是她双手的余香。
同窗们打趣我的家信未免太过频繁。
他们哪里知道,每封信我都置于枕下,方能安然入睡。
及第探花郎,我满心欢喜。
我终于有能力支撑起这个家,让她可以歇一歇了。
听母亲提及玉珠表妹时。
我懂得,那是母亲在为我们筹划未来。
我本想慢慢来。
谁料苏公子竟会突然造访。
我神色如常,紧握的指节却已失了血色。
直到她含笑说起想要开始新的生活。
我端着茶杯的手纹丝不动,心却被滚水烫过一般。
直到夜露浸透了我的衣衫,我才后知后觉。
自己竟酒后在她的门外,呆立了半夜夜。
推开门撞见她慌乱的眼神,我所有的冷静都化作了破釜沉舟的决然。
来源:小蔚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