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为此,姥姥整整三年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姨妈一家在亲戚间的聚会上见到我,眼神也总是躲躲闪闪,像欠了什么还不清的债。
那笔每月3500块的钱,我最终还是没有继续给下去。
为此,姥姥整整三年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姨妈一家在亲戚间的聚会上见到我,眼神也总是躲躲闪闪,像欠了什么还不清的债。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问自己,是不是做得太绝了?可一想起母亲床头柜里那本小小的,用蓝色塑料皮包着,已经磨平了棱角的记账本,我就觉得,我没有错。我只是,不想再让母亲那份沉重而隐秘的爱,以一种扭曲的方式,继续捆绑着我们两代人。
这一切,都要从我妈赵淑兰三七刚过,那个沉闷的午后说起。
第1章 一个突兀的电话
送走了最后一波前来吊唁的亲戚,家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我和丈夫方磊瘫在沙发上,谁也不想动,谁也不想说话。空气里还残留着香烛和饭菜混合的味道,阳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茶几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光斑里,无数尘埃在漫无目的地飞舞,像极了我此刻混乱又空洞的思绪。
母亲赵淑兰走得太急了。从查出肺癌晚期到闭上眼睛,不过短短四个月。这四个月,像一场被快进了的噩梦,把我们全家都卷了进去。我请了长假,和父亲轮流在医院陪护,方磊则包揽了家里所有杂事,还要接送上小学的儿子。
我们都以为,只要我们足够努力,就能从死神手里多抢回一些时间。可母亲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地垮了下去。
三七那天,按照老家的习俗,算是大事已毕。可我心里的那个大洞,却好像越来越大,呼呼地灌着冷风。我呆呆地看着墙上母亲的黑白遗像,照片是她去年过六十大寿时拍的,烫着时髦的小卷发,穿着我给她买的暗红色羊毛衫,笑得一脸慈祥。
谁能想到,照片上那么精神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呢?
就在这时,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打破了一室的死寂。来电显示是“姥姥”。
我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疲惫:“喂,姥姥。”
“小静啊,”电话那头,姥姥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家里都忙完了吧?”
“嗯,刚送走客人。”
“那就好,那就好。”姥姥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小静啊,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说。……她走了,有些事,就得你接着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母亲在世时,姥姥就偏心眼,总觉得我妈嫁得好,工作稳定,就该多帮衬着我那不争气的姨妈刘芳一家。为此,我妈没少受夹板气,也没少偷偷补贴姨妈。这些事,我都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让母亲为难。
“姥姥,您说吧,什么事?”
“就是你表妹林悦的事儿。”姥姥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像是怕被谁听见,“在的时候,每个月都固定给她三千五百块钱,当生活费。你看,这个月都快月底了,这……一走,这钱就断了。林悦一个女孩子家,在省城租房子、吃饭、买衣服,哪样不要钱?她那点工资,根本就不够花。”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三千五百块?每个月?
我妈一个退休的纺织厂工人,退休金一个月才四千出头。她平时省吃俭用,一件外套能穿好几年,去菜市场买菜,总要为了一毛两毛钱跟小贩磨半天嘴皮子。我跟方磊条件还算不错,时常给她塞钱,让她别太省了,她每次都说:“够用,够用,我花不了什么钱,都给你们攒着呢。”
我一直以为,她说的攒着,是为我们这个小家,为了她最疼爱的外孙。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会从自己那点微薄的退休金里,每个月挤出三千五百块,去补贴我那个已经大学毕业、工作好几年的表妹。
“姥姥,您是不是搞错了?”我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妈……她哪来那么多钱?”
“我搞错?我亲闺女的事我能搞错?”姥姥的声调立刻高了八度,带着被质疑的恼怒,“这钱都给了好几年了!从林悦上大学那会儿就开始了!心疼她妹妹,心疼她外甥女,这有什么不对?你现在日子过得好,住大房子,开好车,走了,她留下来的担子,你这个当女儿的,难道不应该替她扛起来吗?”
“她走了”这三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心里。是啊,她走了,所以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来找我要钱了?连她尸骨未寒的悲伤都等不及要过去?
一股混杂着悲愤、荒谬和心寒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我强撑的理智。
“姥姥,我妈刚走,她三七还没过完,您就跟我说这个?”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您心疼您的小女儿,心疼您的外孙女,那您有没有心疼过我妈?她生病的时候,你们来看过几次?姨妈一家除了送了五百块钱,还做过什么?现在我妈人没了,你们倒想起她没给完的钱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半天,才传来姥姥带着哭腔的声音:“陈静,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们是一家人啊!要是听见你这么说,她该多寒心啊!”
“寒心?我才觉得寒心!”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泪夺眶而出,“这事我不知道,我得问问我爸。我妈的钱都是我爸在管。”
说完,我没等姥M姥再说什么,就狠狠地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扔在沙发另一头。
整个客厅,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
方磊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轻轻拍着我的背,递过来一杯温水。
“怎么了?跟姥姥吵起来了?”
我接过水杯,手抖得厉害,水都洒了出来。我看着方磊,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是不想说,而是那份荒诞和委屈,堵在喉咙里,让我觉得,我过去三十年所认知的一切,关于母亲,关于亲情,都在这个沉闷的午后,轰然倒塌了。
第2章 尘封的账本
方磊听我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完,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他是个工程师,性格沉稳,遇事向来比我冷静。
“一个月三千五,一年就是四万二。妈的退休金根本不够。”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这事,我觉得得先跟爸通个气。妈的工资卡和存折,不都在爸那儿吗?”
我点点头,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是啊,我爸不可能不知道。父亲陈建国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学物理老师,一辈子勤勤恳恳,对钱没什么概念,家里的财政大权一直在我妈手里。但母亲生病后,为了方便取钱缴费,所有的银行卡和密码都交给了父亲。
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他在老房子里,说是不想离开有我妈气息的地方。
电话里,父亲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小静啊,怎么了?”
我把姥姥的话重复了一遍,小心翼翼地问:“爸,这事……您知道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就在我准备再问一遍的时候,父亲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无奈和沧桑。
“……我知道。”
这三个字,像三块巨石,瞬间把我心里最后一丝侥G幸砸得粉碎。
“爸,那可是三千五啊!每个月!”我提高了音量,“妈的退休金才多少?你们平时那么省,为什么啊?表妹她自己有工作,姨妈和姨夫也都好好的,凭什么要我妈这么养着她?”
“小静,你别激动,听我说。”父亲的声音很低沉,“这事……是自愿的。你姨妈家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姨夫前些年做生意赔了本,欠了一屁股债,到现在还没还清。林悦那孩子,心气高,在省城花销又大,你姨妈打电话跟哭了好几回,说孩子在外面受苦。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心软,尤其听不得她妹妹哭。”
“心软?心软就可以打肿脸充胖子吗?”我的眼泪又下来了,“她自己的身体都那样了,化疗、吃靶向药,哪样不要钱?她怎么就不多心疼心疼自己?”
“说,咱们家条件比你姨妈家好,能帮就帮一把。她说,都是亲姐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外甥女在外面吃苦受罪。”父亲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这钱……也不全是用的的退休金。你和方磊平时给我们的钱,她都没怎么动,偷偷攒起来,大部分都填到那窟窿里去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和方磊努力工作,拼命赚钱,就是想让父母晚年能过得舒坦一点,不用再像年轻时那么辛苦。我每次给母亲钱,她都推三阻四,实在推不掉了,就收下,笑着说:“好,好,妈给你们存着,将来给小宝上大学用。”
原来,她所谓的“存着”,是转手就给了别人。
原来,我们孝敬她的每一分钱,都成了她补贴娘家的资本。
挂了电话,我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方磊默默地给我递上纸巾,轻声说:“别想太多了,妈已经走了。现在的问题是,姥姥那边,你怎么打算?”
我怎么打算?
我不知道。理智告诉我,这笔荒唐的“资助”必须停止。我没有义务,也没有意愿去延续母亲这种近乎“扶贫”式的亲情。可情感上,我又觉得无比纠结。那是母亲生前的决定,她临终前也没有交代过要停止,我如果就这么断了,会不会……显得太不近人情?会不会让母亲在天之灵也不安?
“我想去妈的房间里待一会儿。”我对丈夫说。
方磊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母亲的房间还维持着她生前的样子。床铺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放着她的老花镜和一本看到一半的养生杂志。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找找看有没有母亲的日记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抽屉里很乱,有各种药瓶、缴费单据,还有一沓子她年轻时得的“三八红旗手”、“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在最底下,我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本子。
拿出来一看,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个,用蓝色塑料皮包着的记账本。
我颤抖着手翻开。
本子的纸张已经泛黄,里面的字迹是母亲清秀的小楷,每一笔都写得工工整整。
第一页,记录的日期是六年前。
“9月5日,给悦悦,学费+生活费,8000元。”
“10月12日,给悦悦,生活费,2000元。”
……
一笔一笔,清清楚楚。从林悦上大学开始,金额从一开始的一两千,到她工作后的三千,再到最近两年的三千五。每一笔后面,都简单标注了用途:“生活费”、“买电脑”、“报培训班”、“房租”。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手指冰凉。这不仅仅是一个账本,这是我母亲过去六年里,省吃俭用、克扣自己,甚至挪用我们给她的养老钱的铁证。
翻到最后一页,是三个月前,母亲已经住院了。
“6月15日,给悦悦,3500元。”
这是她记下的最后一笔。那时候,她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瘦到脱形,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她还是挣扎着,记下了这笔账。
在这一笔记录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已经有些歪歪扭扭,看得出写字的人很虚弱。
“建国,如果我不在了,悦悦这边……能帮,还是多帮衬一下吧。我苦命的妹妹。”
眼泪,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终于明白了。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母亲临终前的一个嘱托,是她心里放不下的一个执念。
姥姥的那个电话,根本不是她自作主张。或许,这根本就是我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就已经安排好的一场“亲情接力”。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提前跟姥姥和我姨妈都打好了招呼:她走了,还有她的女儿陈静。
我抱着那个小小的账本,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第3章 姨妈的眼泪
周末,我约了姨妈刘芳在外面见一面。
我没有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账本的事,只是说,想跟她聊聊家里的情况。地点约在一家安静的茶馆,我不想在家里谈这件事,怕刺激到还沉浸在悲痛中的父亲。
姨妈来的时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比我母亲小五岁,但看起来却苍老许多。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很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与茶馆雅致的环境格格不入。
“小静,找姨妈什么事啊?”她在我对面坐下,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
我给她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姨妈,姥姥给我打电话了,说了我妈……每个月给林悦钱的事。”
姨妈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不敢看我。
“……她……她那是心疼我们。”她结结巴巴地说,“你别听你姥姥瞎说,我们没想要你的钱,真的……”
“姨妈,”我打断了她,声音很平静,“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们家到底遇到了什么难处,需要我妈这样长年累月地补贴?林悦她自己不是有工作吗?”
提到这个,姨妈的眼圈立刻就红了,积压了许久的委屈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
“小静,姨妈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她哽咽着说,“你姨夫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好高骛远,前几年非要跟人合伙做什么工程,结果被人骗了,不仅把家底都赔光了,还欠了外面几十万的债。这两年,家里天天有人上门要债,我们连个安生觉都睡不了。”
“林悦在省城那家公司,听着好听,其实就是个小公司,一个月工资扣掉五险一金,到手也就四千多块。她那脾气,又从小被我们惯坏了,花钱大手大脚,租的房子要好的,穿的用的都要牌子,那点工资哪里够?她不敢跟我们要,就天天给打电话哭穷。”
姨妈擦了擦眼泪,继续说:“心疼她,就说她来想办法。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她给了那么多,直到有一次我听你姥姥说漏了嘴,才知道她每个月给你表妹打三千五。我当时就跟说,这太多了,我们不能要。可……她就是不听,她说她就你这么一个妹妹,我不靠她靠谁?她说,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林悦在外面受委屈。”
“她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姨妈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对不起你?”我皱起了眉头,这又从何说起?
姨妈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痛苦。
“小静,有件事,瞒了你一辈子。”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其实……当年你爸能进城当中学老师,那个指标,本来是我的。”
我愣住了。
“那时候我们都在乡下,高中毕业回乡。正好县里中学有个招工指标,分到我们公社。当时符合条件的就我和你爸。按理说,我是女同志,应该优先。可是……可是,她偷偷去找了公社书记,把家里唯一的一台缝纫机送了过去,求书记把指标给了你爸。”
那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是我童年记忆里一个重要的部分。我记得母亲总是在那台缝纫机前,踩着踏板,为我做新衣服,缝补破了的裤子。我一直以为,那是她的嫁妆。
“为什么?”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喜欢你爸啊。”姨妈苦笑着说,“她觉得你爸是文化人,有前途,待在乡下可惜了。而我呢,没什么大志向,嫁个庄稼汉,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行了。她觉得,她抢了本该属于我的机会,毁了我的人生,所以她一辈子都觉得亏欠我。”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原来是这样。
原来母亲长达数年的“扶贫”,不仅仅是出于姐妹情深,更是源于一份深埋心底,长达几十年的愧疚。她不是在补贴,她是在“还债”。
她用这种自我牺牲的方式,来弥补她认为自己对妹妹犯下的“过错”。
姨妈还在继续说着:“后来你姨夫做生意欠了债,比我还着急。她把自己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不够,就动了你们给的钱。她说,这是她欠我们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小静,……她真是个好姐姐,是我……是我这个做妹妹的没用,拖累了她一辈子。”
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得像个孩子。
茶馆里舒缓的音乐还在流淌,可我却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我看着眼前这个为生活所迫、满脸沧桑的女人,心里的那点怨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大半。
我能说什么呢?去指责她贪得无厌吗?还是去埋怨母亲的愚蠢和固执?
好像都不能。
这是一个持续了几十年的家庭悲剧。母亲用她的方式维持着这个家的平衡,用金钱去填补亲情的裂缝和内心的愧疚。而现在,她走了,这个脆弱的平衡,被打破了。
而我,作为她的女儿,被推到了这个烂摊子的正中央。
“姨妈,您先别哭了。”我递过纸巾,轻声说,“这件事,让我想一想。”
我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尘封了三十多年的秘密。我也需要时间,来决定,是否要接过母亲这份沉重得让人窒息的“遗嘱”。
第4章 家庭会议
从茶馆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
不是身体上的病,是心病。我整夜整夜地失眠,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姨妈说的话,回想着母亲账本上那一行行工整的字迹。
我试图站在母亲的角度去理解她。在她的那个年代,一个进城工作的机会,或许真的能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她出于私心,为心爱的人争取到了这个机会,从此便背上了一辈子的精神枷רוב。这份愧疚,像一根藤蔓,缠绕了她半生,最终以这种金钱补偿的方式表现出来。
我理解她,甚至可怜她。可理解不代表我就要全盘接受。
方磊看渐憔悴,心疼不已。他抱着我说:“小静,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一个人扛不住。我们必须把话说开,当着所有人的面。”
他说得对。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我下定决心,组织了一场家庭会议。地点就定在我家,我把父亲、姥姥、姨妈、姨夫,还有表妹林悦,全都请了过来。
那天,客厅里的气氛异常凝重,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姥姥坐在主位,一脸不悦,显然还在为我上次挂她电话的事生气。姨妈和姨夫低着头,坐立不安。表妹林悦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低头玩着手机,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和我家里悲伤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
父亲坐在我身边,沉默地抽着烟。
我深吸一口气,将母亲的那个蓝色账本,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中央。
“今天请大家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妈的这个账本,我想,除了我跟爸,在座的各位,应该都心里有数吧?”
林悦抬起头,看到账本,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姥姥冷哼一声,率先开口:“心里有数又怎么样?那是自愿给的!她心疼我们家林悦,怎么了?你这个当女儿的,难道还要跟算旧账不成?”
“姥姥,我不是要算账。”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想弄明白,这笔钱,到底是一笔什么样的钱。是我妈对晚辈的资助,还是……一笔还不清的债?”
我把目光转向姨妈。
姨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姨妈,您那天跟我说的话,关于当年那个工作指标的事,我觉得,有必要让大家都听一听。”我平静地说。
姨妈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把这件陈年旧事当众揭开。
“陈静,你……”
“我说!”一直沉默的姨夫突然开口了,他是个干瘦的男人,平时没什么存在感,此刻却涨红了脸,声音沙哑,“这件事,不怪你姨妈,都怪我!是我没本事,让你姨妈跟着我受了一辈子穷!……那是可怜我们!”
“可怜?”我冷笑一声,“姨夫,如果只是可怜,需要我妈从自己微薄的退休金里,从我们给她的养老钱里,一掏就是六年,总共将近二十万吗?这笔钱,对于我们家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客厅里每个人的心上。
“二十万?”林悦惊叫起来,她终于放下了手机,瞪大了眼睛,“有……有那么多吗?”
我把账本推到她面前:“你自己看。从你上大学开始,让你给你大姨打的每一个电话,说的每一句哭穷的话,换来的,就是我妈记下的这一笔笔账。你花的每一分钱,都可能是她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林悦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她飞快地翻着账本,手指都在发抖。
“我……我不知道……”她喃喃自语,“我妈只说大姨会帮我,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现在你知道了。”我看着她,“林悦,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手有脚,有自己的工作。你觉得,你还应该心安理得地继续花这笔钱吗?”
林...悦的眼泪掉了下来,啪嗒啪嗒地砸在账本上。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第5章 摊牌
“够了!”姥姥猛地一拍茶几,茶杯被震得跳了一下。
她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像是要喷出火来。“陈静,你今天把我们叫来,就是为了羞辱我们吗?尸骨未寒,你就这么对她的娘家人?你把这个破本子拿出来,不就是想说,我们家欠了你们的吗?”
“我没有说你们欠了我们。”我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我只是想把事情摆在明面上说清楚。这笔钱,我妈给,是她的情分,也是她自己心里的一个结。现在她走了,这个结,也该解开了。”
我转向姨妈和姨夫,语气缓和了一些:“姨妈,姨夫。当年的事,我听说了。我不评价我妈当年的选择是对是错,那都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我妈用她的方式补偿了你们半辈子,我觉得,已经足够了。至于你们家现在的困难,欠的债,那是你们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而不是转嫁到我们家身上。”
“至于林悦,”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还在哭泣的表妹身上,“你每个月三千五的生活费,我不会再继续给了。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学会独立。如果你真的有困难,比如生病或者遇到什么急事,作为表姐,我会帮忙。但绝不是这种无休止的‘供养’。”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在客厅里炸开了。
“不行!”姥姥第一个跳了起来,“陈静,你不能这么做!临走前都说了,让你多帮衬着!你这是不孝!”
“姥姥,孝顺不是愚孝。”一直沉默的父亲,终于开口了。他掐灭了烟头,缓缓地说:“淑兰这辈子,活得太累了。她心里一直装着娘家的事,总觉得亏欠了什么。她对你们好,甚至到了委屈自己的地步。我这个做丈夫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我劝不住她。那是她的执念。”
父亲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给了我一股温暖的力量。
“现在,淑兰走了。她留下的,不应该是这份沉重的负担,不应该是让小静继续去背负她的那份愧疚。她应该希望我们都过得好,小静过得好,你们……也靠自己的努力,过得好。”
父亲的话,让激动的姥姥愣住了。
姨妈哭得更凶了,拉着姨夫的衣角,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而林悦,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我,眼神复杂。有羞愧,有委屈,也有一丝迷茫。
“姐,”她第一次这么称呼我,声音沙哑,“我……我真的不知道大姨她……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看着她,“你以为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吗?你以为你只要打个电话哭诉几句,生活费就理所当然地到账了吗?林悦,你享受这份‘资助’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妈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连一件好点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把我们给她的钱,都变成了你身上的名牌,你住的精装公寓。”
林悦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头埋得更低了。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这笔钱,到此为止。至于姨夫欠的债,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帮你们咨询律师,看看有没有什么合法的途径可以解决。或者,我可以以我个人的名义,借给你们一笔钱用于周转,但要打欠条,约定好还款日期。亲兄弟,明算账。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径直走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身体缓缓滑落。门外,是压抑的哭声和争吵声。我知道,我今天的这番话,可能已经彻底撕裂了我们两家之间那层脆弱的亲情面纱。
姥姥或许会因此恨我一辈子,姨妈一家,也可能从此与我们断了往来。
但是,我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母亲留下的这个“结”,会像一个无底洞,慢慢吞噬掉我们所有人的生活。我不能,也不愿,再重复母亲的老路。
第6章 新的开始
那天的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姥姥是被姨夫半拖半劝地拉走的,走的时候,她指着我的房门,骂我是“白眼狼”、“不孝女”,说我妈白养了我这么多年。
姨妈一家三口,则是灰溜溜地离开的,一句话也没多说。
父亲送走他们后,走进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眼神里满是支持和欣慰。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恢复了久违的平静。只是这份平静,带着一丝与亲人隔绝的冷清。姥姥真的再也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姨妈也没有。逢年过节,我让方磊带着礼物去看望姥姥,她都让方磊把东西拿回去,说“受不起”。
我知道,这道坎,没那么容易过去。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和家庭中,陪伴父亲,照顾儿子。我时常会去母亲的墓地,跟她说说话,告诉她家里的近况,也告诉她我的决定。
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听到,但我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能够放下所有的执念和愧疚,活得轻松一些。
大概半年后的一天,我意外地接到了林悦的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成熟了不少,不再是过去那种娇滴滴的腔调。
“姐,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答应了。
再次见到林悦,她变了很多。不再是那一身名牌,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脸上的妆也淡了。她说,那天回家后,她和她爸妈大吵了一架,然后一个人搬出了那个月租三千的公寓,在公司附近找了个小单间合租。
“我把那些名牌包和衣服都卖了。”她搅动着咖啡,低着头说,“我用那笔钱,还有我这半年的工资,帮我爸还了一小部分债。虽然是杯水车薪,但总算是个开始。”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姐,那天你说得对。我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像个寄生虫一样活着。以前,我总觉得大姨对我好是应该的,我妈也总跟我说,大姨欠我们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钱,对大姨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天我看了那个账本,我一晚上没睡着。我真的……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人。”她的眼圈红了,“姐,对不起。还有,替我跟大姨说声对不起。”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
“她会听到的。”我轻声说。
从那以后,我和林悦开始像真正的姐妹一样来往。她会跟我聊工作上的烦恼,我也会给她一些过来人的建议。她开始努力工作,积极上进,甚至在业余时间报了会计班,想考个证,换个薪水更高的工作。
又过了一年,姨夫在朋友的介绍下,去了一个建筑工地当监理,虽然辛苦,但收入稳定。姨妈也在小区里找了份保洁的工作。他们一家人,开始靠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地偿还债务,重建自己的生活。
虽然日子还很清苦,但他们的脸上,却有了久违的踏实和安宁。
去年过年,姨妈第一次主动给我打了电话,邀请我们全家去她家里吃年夜饭。
那顿饭,吃得格外温馨。饭桌上,姨妈和姨夫不住地给我们夹菜,说着感谢的话。姥姥也在,她虽然还是不怎么跟我说话,但眼神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怨恨,临走时,还偷偷往我儿子口袋里塞了个大红包。
回家的路上,方磊开着车,儿子在后座睡着了。我看着窗外飞逝的灯火,心里百感交集。
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那个尘封的账本,想起了她那份沉重而执拗的爱。
她用一生的愧疚,捆绑了自己,也差点捆绑了我。而我,用了近乎决绝的方式,斩断了这份捆绑。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做错了,但现在看来,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真正的亲情,不是无条件的索取和无底线的给予,更不是用金钱和愧疚来维系。它应该是建立在平等、尊重和相互理解的基础上的。它应该是一种力量,让我们每个人都能成为更好的自己,而不是成为彼此的负担。
我拿出手机,翻到母亲的照片,在心里默默地说:
“妈,您看到了吗?我们都好好的。姨妈一家,也开始靠自己了。您放心吧,您的结,我帮您解开了。从今往后,我们都会带着您给的爱,好好地,有尊严地活下去。”
来源:来点吐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