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是那种黏糊糊的黄昏,城市像一块被泡软了的饼干,没什么精神。
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对着一碗温吞的泡面。
窗外是那种黏糊糊的黄昏,城市像一块被泡软了的饼干,没什么精神。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急,像一根被绷紧的弦,随时都要断掉。
“王医生,是我,李建国的女儿,李晓晓。”
我放下塑料叉子,扶了扶眼镜。李建国,这个名字在我脑子里过了一下。
胃癌晚期,腹腔广泛转移,失去手术机会,目前在家姑息治疗。
病历上的字冷冰冰的,像墓碑。
“李女士,你好,你父亲是……有什么不舒服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专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种压抑的哭腔。
“王医生,我爸他……他快要把自己吃死了!”
我愣住了。
吃死?
我行医这么多年,见过放弃治疗的,见过抑郁绝望的,见过疼得满地打滚的,但从没听过一个胃癌晚期的病人,要把自己“吃死”。
胃癌患者,尤其是晚期,最典型的症状就是纳差,吃不下东西,看见食物就想吐,身体像一块漏水的木桶,营养怎么也存不住。
“你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他疯了!”李晓晓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丝崩溃,“自从出院回家,他就没停过!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那几个钟头,他都在厨房里!做!吃!做!吃!”
“他在吃什么?”我问,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面!拉面!那种油很重,很咸的红烧牛肉面!他以前是开面馆的,现在把家里的厨房当成他以前的店了!一锅一锅地炖牛肉,一团一团地揉面,然后一碗一碗地吃!我怎么劝都没用,我说爸,你的胃受不了的,医生说要吃流食,要清淡!他就像没听见一样,把门一关,谁也不理!”
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不合常理。
完全不合常理。
一个人的生理本能会抵抗这种行为。他的胃,那个已经被癌细胞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器官,根本不可能承受这样的负荷。
“他吃了之后呢?有没有腹痛?呕吐?”
“有!当然有!”李晓晓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他经常吃到一半就冲进厕所吐,吐得昏天黑地,脸白的跟纸一样。可他吐完了,漱漱口,出来,坐下,继续吃!就好像……就好像那碗面比他的命还重要!”
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已经不是生理问题了,这是心理问题。一种近乎偏执的自毁行为。
“王医生,你快来看看吧,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怕我一觉醒来,他就……”她没说下去,但那个“死”字,像块冰一样堵在电话两头。
我看了看桌上那碗已经坨了的泡面,突然觉得一阵反胃。
“地址发给我,我下班过去看看。”
挂了电话,我再也吃不下一口。
空气里那股廉价调味包的味道,第一次让我觉得如此恶心。
李建国的家在一个老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混合着灰尘、油烟和一种属于旧时光的霉味。
李晓晓给我开门的时候,眼圈是红的。她比上次在医院见到的样子憔悴了很多,像一朵被雨打蔫了的花。
“王医生,谢谢你……”她侧身让我进去。
一股浓郁的,霸道的香味瞬间包裹了我。
是牛肉和香料的味道。非常浓,浓得几乎要凝成实质,在空气中横冲直撞。
那味道里有八角,有桂皮,有酱油的醇厚,还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带着点药香的特殊气味。
它不像普通人家厨房里的味道,它更像一个生意兴隆的街边小馆子,在饭点时分,毫无保留地向整个世界炫耀自己的招牌。
客厅收拾得很干净,但所有的生气,似乎都被厨房那个小小的门洞吸走了。
厨房的门关着,但门缝里透出温暖的黄光,还有“哐当”、“哐当”的声音,很有节奏。
“他在里面?”我轻声问。
李晓晓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恐惧。
“从下午到现在,就没出来过。”
我走到厨房门口,敲了敲门。
里面的声音停了。
“爸,王医生来看你了。”李晓晓在旁边说。
门里没动静。
我又敲了敲。
“谁啊?烦不烦!说了别管我!”一个沙哑但不失洪亮的声音传出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李师傅,是我,市肿瘤医院的王医生。”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大概半分钟,门锁“咔嗒”一声,开了。
门拉开一条缝,一张脸探了出来。
那张脸和我病历照片上那个瘦削、憔悴的病人判若两人。
他的头发花白,但梳理过,脸上虽然有病态的蜡黄,但眼睛里有一种灼人的光。他的额头上,鼻尖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旧背心,已经被汗浸得半透明。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敌意。
“医生不在医院待着,跑病人家里来干嘛?查房吗?”他语气里的刺,一根根竖着。
“我来看看你。”我说,“你女儿不放心。”
他回头瞪了李晓晓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责备,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回了厨房,门没关。
我跟了进去。
那间小小的厨房,简直就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战场。
两眼灶台上,一口巨大的汤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里面是翻滚的深褐色汤汁和大块的牛肉。另一口锅里,雪白的面条正在沸水里舞蹈。
案板上,摆着几团已经醒好的面,盖着湿布。旁边是一个大盆,盆里是揉了一半的面团,像个沉睡的婴儿。
墙上,地上,到处都沾着白色的面粉,像是刚下过一场小雪。
而李建国,就是这场风雪的中心。
他根本不像个病人。
他的动作很利落,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匠人般的优雅。
捞面,过水,甩干,一气呵成。面条像一道白色的瀑布,精准地落入一个大海碗中。
然后他拿起一个大勺,从那锅翻滚的浓汤里,舀起汤和肉,浇在面上。
“刺啦”一声,热汤激发了碗底调料的最后一道香气。
他撒上碧绿的葱花和香菜,又从一个小罐子里,用筷子夹了几缕深红色的东西,我仔细一看,是腌渍过的萝卜丝。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红烧牛肉面,就这样完成了。
整个过程,他旁若无人,专注得像一个正在进行神圣仪式的祭司。
我站在他身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闻到了那股香气,更近,更浓烈。它钻进我的鼻腔,蛮横地占据了我所有的感官。
我的胃,那个刚刚还对泡面感到恶心的胃,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李建国端起那碗面,转身,看到我,愣了一下。
他似乎才想起我的存在。
他没理我,径直走到厨房角落里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拿起筷子,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急,很用力。
大口大口的面条被吸进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滚烫的汤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也不擦。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额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那不是在享受美食。
那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一项和自己身体的本能,和病魔的警告,进行殊死搏斗的任务。
李晓晓站在我身边,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我看着李建国。
他的背心下,身体的轮廓瘦得吓人,肋骨的形状清晰可见。
可他此刻表现出的生命力,却旺盛得像一团火。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他把碗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然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满足,有痛苦,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那团灼人的光,黯淡了一些。
“王医生,看完了?”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问,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干涩。
“哪样?”他反问。
“你这是在伤害自己的身体。你的胃,根本承受不了这么油腻,这么刺激的食物。”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回到一个医生的轨道上。
他笑了。
那笑容很奇怪,有点凄凉,又有点不屑。
“我的身体?”他拍了拍自己那几乎没什么肉的肚子,“这玩意儿,还由得了我吗?它早就不是我的了,它成了那些坏东西的窝。我想吃点自己想吃的东西,犯法吗?”
“这不是犯法不犯法的问题,这是科学。”我加重了语气,“你这样会加速病情的恶化,会让你更痛苦。”
“痛苦?”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王医生,你没得过这病,你不知道什么是痛苦。疼起来的时候,像有几百只蚂蚁在啃你的骨头,那才叫痛苦。吃一碗自己做的面,就算吃完就吐,那也是舒坦!”
他说着,突然弯下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李晓晓惊呼一声,冲过去扶住他。
我看到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他捂着嘴,但还是有暗红色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里渗了出来。
是血。
他吐血了。
李晓晓吓得哭出声来:“爸!爸!你怎么了!”
我赶紧上前,帮她把李建国扶起来。
“去医院!必须去医院!”我厉声说。
李建国却死命地摇头,他挣脱我们的手,踉踉跄跄地冲向水槽,打开水龙头,把头埋在下面,大口大口地冲洗。
水声哗哗作响,掩盖了他的喘息和呻吟。
等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全是水,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他的嘴唇白得像纸,身体靠着水槽,摇摇欲坠。
但他看着我的眼神,依然倔强。
“我……我没事。”他喘着粗气说,“死不了。”
“你这叫没事?”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再这样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没想让谁救。”他靠在墙上,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彻骨的疲惫,“我就想……再吃几碗面。”
厨房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剩下那锅牛肉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响着,像一颗不知疲倦的心脏。
那天晚上,我最终还是没能把他送进医院。
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说,王医生,求你了,就让我……在家里待着吧。
他说,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他不想死在医院里,不想死在一堆管子和药水味中间。
他说,他想死在自己家的厨房里,死在这股牛肉面的香味里。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和他眼神里那种熄灭了一切希望之后,只剩下最后一点执念的微光,我心软了。
作为医生,我知道我的决定是错的。
但作为一个人,我无法拒绝他。
我给他做了一些紧急处理,开了些止血和护胃的药,叮嘱李晓晓一定要看着他吃。
临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厨房。
李建国还坐在地上,靠着墙,眼睛闭着,像一尊耗尽了所有能量的雕像。
而那锅汤,还在不知疲倦地冒着热气,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突然觉得,那锅汤,才是这个屋子里真正的主人。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李建国的脸,他吃面时那种近乎狰狞的表情,他吐血后苍白的嘴唇,和他最后那句“我就想再吃几碗面”,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为什么?
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为什么会选择用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去执着于一碗面?
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把李晓晓叫到了办公室。
“我想知道你父亲所有的事。”我开门见山。
李晓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坐在我对面,双手绞着衣角,开始讲述。
那是一个很长,也很普通的故事。
李建国不是本地人,年轻时带着妻子,从遥远的西北小城来到这里谋生。
他们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本钱,唯一会的,就是做一碗地道的家乡牛肉面。
于是,他们就在这个城市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开了一家小小的面馆。
店面小得可怜,只有四张桌子。
丈夫揉面,妻子熬汤。
他们的日子很苦,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和面,炖肉,准备小菜,一直忙到深夜。
但他们的日子也很甜。
李晓晓说,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那间永远弥漫着牛肉汤香味的小店。
爸爸在后厨,光着膀子,满身大汗地摔打着面团,面团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被拉得又细又长。
妈妈在前堂,系着围裙,笑吟吟地给客人端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
妈妈熬的汤,是天下一绝。
李晓晓说,她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同样是那些牛骨头,同样是那些香料,为什么妈妈熬出来的汤,就那么鲜,那么香,喝一口,好像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我爸说,那是因为我妈在汤里放了一味独门秘方。”李晓晓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神往。
“什么秘方?”我问。
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妈说,那是他们家乡的一种草药,晒干了磨成粉,加一点点,就能让整锅汤的味道升华。”
“我爸说,那不是秘方,秘方是我妈这个人。只有用心熬的汤,才有灵魂。”
小小的面馆,支撑起了一个家。
他们用一碗碗面,换来了李晓晓的书本,新衣服,和在这个城市里一个虽然狭小但温暖的家。
李晓晓说,她小时候最幸福的事,就是每天放学,跑到店里,妈妈会给她下一碗“特制”的牛肉面。
面是爸爸拉得最细的那种,牛肉是妈妈切得最烂糊的,上面还要卧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她就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写作业,一边呼噜呼噜地吃面。
爸爸会从后厨探出头来,满脸面粉,笑着问她:“闺女,好吃不?”
她每次都用力点头:“好吃!全世界最好吃!”
爸爸就会笑得更开心,手里的面团也摔打得更起劲了。
那碗面,是她的童年,是她的避风港,是她关于“家”这个字,最温暖的定义。
可是,幸福的日子总是很短。
在李晓晓上初中的时候,她的妈妈病了。
也是癌症。
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
那个曾经在小面馆里笑意盈盈,像个小太阳一样的女人,迅速地枯萎了。
化疗让她掉光了头发,让她吃什么吐什么。
她再也熬不动那锅汤了。
李建国一个人撑着那个店,医院,家里,三头跑。
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背也越来越驼。
但不管多累,他每天都会熬好一小锅汤,用保温桶装着,带到医院。
他一口一口地喂给妻子喝。
可妻子一口也喝不下去。
她闻到那个味道就想吐。
那个曾经让她引以为傲,支撑起他们整个家的味道,成了折磨她的东西。
“我记得有一次,”李晓-晓的声音哽咽了,“我爸又端着汤去喂我妈,我妈突然发了很大的脾气,一把将碗打翻在地。”
“她冲我爸喊,‘李建国!你别再熬了!我闻到这个味就恶心!你是不是想呛死我!’”
“我爸当时就愣住了,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满地的汤汁,冒着热气,可我感觉整个病房都冷得像冰窖。”
“从那天起,我爸就再也没在医院提过‘面’这个字。”
“他把店关了。”
“他说,没有她,这汤,就没了魂。”
李晓晓的妈妈,最终还是走了。
临走前,她拉着李建国的手,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只是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眼泪。
李建国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说:“你放心,我把晓晓带大。我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后来,李建国就去了一家工厂打工,干最累的活,挣最辛苦的钱。
他再也没有碰过面粉,再也没有熬过那锅汤。
家里关于面馆的一切,都被他收了起来。
那个曾经飘着牛肉汤香味的家,变得和所有普通的家庭一样,只有寻常的饭菜香。
李晓晓说,她有好几次,都忍不住跟爸爸说:“爸,我想吃你做的牛肉面了。”
可每次话到嘴边,看到爸爸那张沉默的,被生活压得毫无光彩的脸,她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那碗面,是爸爸心里的一道疤。
不能碰。
一碰,就流血。
这一晃,就是十几年。
李晓晓长大了,工作了,嫁人了。
李建国也老了,退休了,头发白了。
时间好像抚平了一切。
直到,他也病了。
和他的妻子,一模一样的病。
仿佛一个残酷的轮回。
“出院回家那天,”李晓晓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出来。我以为他想不开,吓得不行,把门撞开。”
“结果,我看见他……他把他当年收起来的那些东西,都翻了出来。”
“那个熬汤的大锅,那个揉面的案板,还有我妈以前用过的,那个装独门秘方的调料罐。”
“他抱着那个空空的调料罐,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那是……我妈走后,我第一次见他哭。”
“从那天起,他就变了。他开始发了疯一样地做面,吃面。就好像,要把这十几年来,欠下的所有面,都补回来。”
听完李晓晓的讲述,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终于明白,那碗面,对李建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食物。
那是他的青春,他的爱情,是他和妻子一起奋斗过的滚烫岁月。
是他生命里,所有美好时光的浓缩。
他不是在自毁。
他是在怀念。
用一种最笨拙,最惨烈,也最深情的方式,向他的过往,向他逝去的爱人,做最后的告别。
他不是在吃面。
他是在吃回忆。
我突然想起他昨天在厨房里,专注而虔诚的样子。
他不是在做饭。
他是在完成一个被中断了十几年的仪式。
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神圣的仪式。
我看着眼前的李晓晓,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一个很大胆,甚至有点疯狂的想法。
“你还记得,你妈妈那个独门秘方,那个草药,长什么样吗?”我问。
李晓晓想了想,摇摇头:“我没见过。我妈宝贝得很,从来不让我们看。只知道是个小小的,棕色的罐子。”
“那个罐子还在吗?”
“在。我爸天天抱着。”
“带我去看看。”
当我再次踏进李建国的家,那股熟悉的牛肉汤味,依然浓得化不开。
李建国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巴掌大的棕色陶罐。
罐子很旧了,釉彩都有些剥落,但被他擦拭得很干净。
李晓晓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
我们悄悄地走到他面前。
我蹲下身,仔细地端详那个罐子。
罐口用红布和麻绳封着,看起来很多年没有打开过了。
李建国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缓缓地睁开眼睛。
看到我,他眼里闪过一丝警惕。
他的手,把罐子抱得更紧了。
“王医生,你又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很虚弱,但依然带着防备。
“李师傅,”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帮你。”
“帮我?”他冷笑一声,“怎么帮?给我开更多的药?还是把我绑回医院?”
“不。”我摇摇头,“我想帮你,找回你妻子熬汤的那个味道。”
李建国猛地愣住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震惊。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不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想帮你,找回那个只属于你们的味道。”
李晓晓也惊呆了,她张着嘴,看着我,又看看她父亲。
李建国抱着罐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怎么会……”
“你不是在吃面。”我说,“你是在找一个味道。一个你怀念了十几年,却怎么也做不出来的味道。对不对?”
李建国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他那双倔强了一辈子的眼睛里,迅速地涌上了泪水。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颊,滚落下来。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那么无声地流着泪,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
他怀里的那个罐子,仿佛有千斤重。
“我……我做不出来……”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试了无数次,都不是那个味儿……都不是……”
“她走了,把那个味道也带走了……”
“我没用……我连她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都守不住……”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空旷的原野上,嚎啕大哭。
李晓晓冲过去,抱住他,父女俩哭成一团。
我站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做对了一件事。
从那天起,我的角色,不再仅仅是一个医生。
我成了一个寻味者。
李建国把那个封存了十几年的陶罐,交到了我的手上。
当我解开那根麻绳,揭开那层红布时,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混合了草木、阳光和岁月的气息。
罐子里,是小半罐深褐色的粉末。
我用手指捻起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
很复杂,很独特的香味。
我不是中药师,也不是厨师,我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什么。
我把这些粉末用密封袋装了一点,开始了我的“寻味之旅”。
我先是去了我们医院的中药房,找了最有经验的老药师。
老药师戴着老花镜,把那粉末放在白纸上,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甚至用舌尖尝了一点。
他皱着眉头,想了很久。
“有点像草果,又有点像豆蔻……但又不完全是。里面好像还混了别的东西。”老药师摇着头,“这配方,很特别。像是某种民间的土方子。”
线索断了。
我不甘心。
我开始上网查资料。
我把李建国的家乡,那个遥远的西北小城,作为关键词,搜索当地的特色香料。
网页上跳出来成百上千条信息。
孜然,辣椒,花椒……都是些常见的。
我一页一页地翻,一个一个地看,眼睛都看花了。
李晓晓也加入了进来。
她开始给她西北老家的亲戚们打电话,一个一个地问。
那些亲戚,大都也记不清了。
年代太久远了。
时间,是最无情的橡皮擦。
就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李晓晓的一个远房表舅,在电话里,模模糊糊地提到了一个东西。
他说,他记得小时候,山里有一种野生的香草,当地人叫它“穿心香”。
这种草,开紫色的小花,叶子揉碎了,有一种非常霸道的香味。
老一辈人,会把它晒干了,磨成粉,炖肉的时候放一点点,能让整锅肉都香得钻心。
但是,这种草,长在很偏僻的悬崖上,采摘很危险。
而且,随着后来山林的开发,这种草,已经很多年没人见过了。
穿心香!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我立刻上网搜索“穿心香”。
信息寥寥无几。
只有在一个非常冷门的植物论坛里,我找到了一张模糊的照片。
照片上,一株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顽强地生长在悬崖的石缝里。
下面有一行小字介绍:学名“崖壁麝香草”,濒危物种,仅存于西北少数高寒山区。
就是它!
我把照片拿给李建国看。
他已经虚弱得只能躺在床上了。
他戴上老花镜,颤抖着手,把手机凑到眼前。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
“是它……”他喃喃地说,“是它……就是这个味道……”
找到了!
我们找到了味道的源头!
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
去哪里找这种已经濒危的植物?
我几乎发动了我所有的关系。
我给植物研究所的朋友打电话,给做药材生意的朋友打电话。
他们都说,这种东西,有价无市,根本找不到。
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似乎又要熄灭。
看着病床上日渐衰弱的李建国,我心急如焚。
我知道,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必须在他走之前,让他再闻一次那个味道。
那不仅仅是一种香料。
那是他妻子的味道,是他爱情的见证,是他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念想。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请了假。
我决定,亲自去那个西北小城,去那片大山里,找!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李晓晓时,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王医生,这……这怎么行!太危险了!”
“我必须去。”我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我作为一个医生,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不是治疗疾病。
这是在治愈一个人的灵魂。
出发前,我又去看了李建国。
我告诉他,我要去找“穿心香”了。
他躺在床上,已经很虚弱了,但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他抓着我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
“王医生……”他嘴唇翕动着,“谢谢你……”
“等我回来。”我说,“等我回来,我们一起,熬一锅真正的牛肉汤。”
他笑了。
那是我见过他最灿烂的笑容。
像一个拿到了糖果的孩子。
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又换了几个小时的汽车,我终于来到了那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西北小城。
空气里都是干燥的风沙味。
天很高,云很淡。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生活的那个繁华都市,截然不同。
我按照那个远房表舅给的地址,找到了他。
他是一个皮肤黝黑,很淳朴的山里汉子。
听了我的来意,他面露难色。
“后生,不是我不帮你。那个穿心香,真的好多年没人见过了。那座山,又高又险,本地人现在都很少上去了。”
“我必须找到它。”我看着他的眼睛,很坚定。
他被我的执着打动了。
他叹了口气,说:“好吧。我明天带你上山。但我们说好,找不到,就得下山。不能拿命开玩笑。”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
山路崎岖,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走。
很多地方,根本没有路,我们只能手脚并用,在灌木和岩石间攀爬。
我的白大褂早就不知道扔哪去了,浑身都是泥土和划伤。
我感觉我的肺快要炸了。
但一想到李建国在等着我,我就又有了力气。
我们在山里整整找了一天。
一无所获。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表舅说,不能再往里走了,天黑了山里有野兽,很危险。
我站在一块巨石上,看着连绵不绝的群山,心里一阵绝望。
难道,真的找不到了吗?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的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我低头一看。
在巨石的缝隙里,一株不起眼的小草,正迎着山风,轻轻摇曳。
它的叶子是深绿色的,上面开着几朵紫色的小花。
在夕阳的余晖下,那紫色,像梦一样。
我蹲下身,摘下一片叶子,放在手里,轻轻揉搓。
一股浓烈而奇异的香气,瞬间钻进我的鼻腔。
霸道,温柔,又带着一丝丝的甜。
是那个味道!
就是那个味道!
我找到了!
我真的找到了!
那一刻,我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株小草,连根带土地挖了出来,用衣服包好,紧紧地抱在怀里。
像抱着一个绝世珍宝。
下山的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的心里,充满了光。
当我带着那株“穿心香”,风尘仆仆地回到李建国的病床前时,他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李晓晓守在他身边,眼睛肿得像核桃。
看到我,她先是一愣,随即,眼泪又涌了出来。
“王医生,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把怀里那株还带着泥土芬芳的小草,递到她面前。
“我们……开始吧。”
那个小小的厨房,再一次,热气腾腾。
这一次,主厨,是我和李晓晓。
我按照李晓晓的描述,和我的记忆,一步一步地,复刻着那碗牛肉面。
炖牛肉,揉面,拉面。
每一个步骤,我们都做得小心翼翼,充满了仪式感。
李晓晓说,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手做这碗面。
她说,她好像能感觉到,妈妈就在身边看着她。
最后,是最关键的一步。
加“穿心香”。
我把那株小草的叶子,小心地摘下来,放在石臼里,一点一点地捣碎。
当那股熟悉的,奇异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时,我的眼眶湿润了。
我把捣碎的香草末,轻轻地撒进了那锅翻滚了几个小时的牛肉汤里。
奇迹,发生了。
整锅汤的香气,仿佛瞬间被点燃,被激活。
那不再是普通的牛肉汤香。
它变得更有层次,更醇厚,更勾魂。
那香味,仿佛长了翅膀,穿过厨房的门,飘进了客厅,飘进了李建国的房间。
躺在床上的李建国,一直紧闭着的眼睛,突然,动了一下。
他的鼻子,微微地翕动着。
他好像闻到了。
李晓晓端着那碗刚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承载了我们所有希望的牛肉面,走到了床边。
她用勺子,舀起一勺汤,轻轻地吹了吹,送到李建国的嘴边。
“爸,尝尝。这是……我和王医生一起做的。”她的声音在发抖。
“里面,有妈妈的味道。”
李建国的嘴唇,微微张开。
那勺汤,流进了他的嘴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吞咽功能了。
但那一刻,他的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
他尝到了。
他一定,是尝到了。
一行清泪,从他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但无比安详的笑容。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坐在小板凳上,吃完一碗“特制”牛肉面的小女孩,对他说“全世界最好吃”时,他露出的那个笑容一样。
满足,幸福,再无遗憾。
三天后,李建国走了。
走得很平静。
他的葬礼很简单。
没有哀乐,也没有过多的仪式。
空气中,始终飘着一股淡淡的牛肉汤的香味。
那是李晓晓亲手熬的。
她说,她想让爸爸,闻着这个他最熟悉的味道,安心上路。
后来,李晓晓把她家的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
她把那个小小的厨房,扩建了。
她在那个曾经诞生了无数碗温暖的牛肉面的地方,开了一家小小的面馆。
店名,就叫“晓晓面馆”。
店里只卖一种面。
红烧牛肉面。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面馆的生意很好。
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的。
他们说,这碗面里,有故事的味道。
有一次,我路过那家店,正好是饭点。
我看到李晓晓系着她妈妈当年用过的围裙,在店里忙碌着。
她的脸上,带着和她妈妈当年一样的,温暖的笑容。
她看到我,冲我招了招手。
“王医生,来啦!今天我请客!”
她给我下了一碗面。
面是拉得最细的那种,牛肉是炖得最烂糊的,上面,还卧了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我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吃着那碗熟悉的,热气腾腾的面。
汤喝到一半,我突然尝到了一丝咸味。
我抬起头,看到窗外的阳光,正好。
我知道,那不是汤的味道。
那是眼泪。
作为一个医生,我没能延长李建国的生命。
但我想,我或许,给了他生命最后一段路程里,最需要的一味药。
那味药的名字,叫作“圆满”。
而我,也从他那里,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我终于明白,医生这个职业,有时,不仅仅是和死神赛跑。
更是,去读懂每一个生命,在走向终点时,最后的愿望。
去守护那些,比生命本身,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一碗面的味道。
比如,一份跨越了生死的,爱。
那家面馆,后来成了我下班后最常去的地方。
有时候,我会和李晓晓聊聊天。
她说,她现在每天熬汤的时候,都感觉妈妈和爸爸就在她身边。
一个在指导她香料的配比,一个在旁边看着她笑。
那个小小的厨房,不再是一个人的战场,而是他们一家三口,团聚的地方。
她把那个棕色的陶罐,供在了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她说,那是他们家的传家宝。
有一次,一个美食杂志的记者来采访。
记者问她,你这面,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李晓晓笑了笑,指着那个陶罐说:“秘诀,都在里面。”
记者好奇地问:“那是什么?祖传的秘方吗?”
李晓晓摇摇头,说:“是爱。”
是啊,是爱。
是李建国对妻子的爱,是父母对女儿的爱,也是女儿对父母的思念。
所有的爱,都熬进了那一锅汤里。
所以,它才那么好喝。
我常常会想起李建国。
想起他第一次见我时,那充满敌意的眼神。
想起他在厨房里,那个像战士一样,不知疲倦的身影。
想起他最后,那个安详的,满足的笑容。
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
他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
他只是用尽全力,去爱了一个人,守护了一个家。
然后,用一种最执拗的方式,去完成了对爱人最后的承诺。
他用生命最后的光,点亮了一碗面的灵魂。
而那碗面,又用它的味道,延续了他的生命,和他一生的爱。
这大概,就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故事。
一个关于味道,关于记忆,关于爱的故事。
它就藏在那个城市不起眼的角落里。
藏在那家叫“晓晓面馆”的小店里。
藏在每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牛肉面里。
如果你有一天,路过那里。
请你,一定要进去,尝一尝。
来源:活泼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