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推开门的时候,一股浓郁的、带着海洋气息的鲜甜味道,像一只温柔的手,攥住了我的鼻子。
推开门的时候,一股浓郁的、带着海洋气息的鲜甜味道,像一只温柔的手,攥住了我的鼻子。
是鲍鱼。
我敢肯定。
那种独特的、混合了海水的咸与蛋白质的鲜的香味,我只在公司年会的高档宴席上闻到过。
我的脚步,就那么钉在了玄关。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厨房传来轻微的“咕嘟咕嘟”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小火慢炖。
我换鞋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地板是木质的,我的棉拖鞋踩在上面,悄无声息,像一只在夜里巡视领地的猫。
我慢慢走向厨房。
心跳得有点快,不是因为激动,而是一种莫名的、被什么东西堵住的预感。
厨房的门虚掩着,一道光从门缝里挤出来,在地板上拉出一条长长的、亮黄色的光带。
我透过那道缝隙往里看。
我的妻子,林晚,正背对着我。
她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质地很好的丝质围裙,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松松地挽着。
她面前的小锅里,汤汁正冒着细密的气泡,那股浓郁的鲜香,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她用一把小小的、精致的勺子,从锅里舀起一点汤汁,放在唇边,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尝了一口。
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满足的、享受的表情。
那表情,我很久没在她脸上见过了。
我的目光,顺着她的动作,落在了她手边的琉璃碗里。
碗里,盛着三只金黄色的、肉质饱满的鲍鱼,浇着浓稠的鲍汁,旁边还点缀着几颗翠绿的西兰花。
像一幅画。
一幅昂贵的、不该出现在我们这个家的画。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像一块石头,直直地坠入深不见底的井里。
我们家,实行严格的AA制。
从结婚第一天起,我就定下了这个规矩。
房贷一人一半,水电煤气网络费,按月平摊。
至于吃饭,我们在手机备忘录里建了一个共享账本,买菜的钱,谁买了谁记上去,月底结算。
个人的消费,则完全独立。
她买她的衣服、化妆品,我买我的游戏、手办,互不干涉。
这个制度,我觉得很公平。
它像一道清晰的楚河汉界,保证了我们婚姻的独立与平等,避免了无数因为钱而产生的争吵。
林晚也同意了。
她总是那么温顺,我说什么,她都说“好”。
我们就像两个合租的伙伴,在婚姻这个屋檐下,各自经营着自己的生活。
可是现在,这碗鲍鱼,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我引以为傲的“公平”上。
一斤新鲜鲍鱼要多少钱?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它绝对不属于我们那个共享的买菜账本。
这是她的“个人消费”。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客厅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我猛地回头。
丈母娘,林晚的妈妈,正坐在沙发上。
她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馒头,正小口小口地啃着。
她的动作很慢,很机械,仿佛那馒头是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她的面前,没有菜,没有汤,只有一杯白开水。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打在她花白的头发上,也照亮了她脸上深刻的皱纹。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厨房里,是鲍鱼浓郁的鲜香。
客厅里,是老人啃着干涩的馒头。
这幅画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
我推开厨房的门。
“吱呀”一声,很轻,但在寂静的空气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林晚吓了一跳,猛地回过身。
看到是我,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和墙壁一样白。
她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那碗鲍otw鲍鱼,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死死地盯着那碗鲍鱼,然后又转向客厅里啃馒头的丈母娘。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股鲜香,此刻闻起来,却充满了讽刺和恶心。
“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很冷,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林晚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围裙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问你,这是什么?”我提高了音量,胸口有一股火在烧。
“鲍鱼。”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给你自己做的?”我冷笑一声。
她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那是给谁的?”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
她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指了指客厅:“那你妈呢?”
“她在吃什么?”
“馒头。白面馒头。”
“林晚,你可真行啊。”我气得笑了起来,“你在这里吃着山珍海味,让你妈在外面啃馒头?”
“这就是你说的孝顺?”
我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她身上。
她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
“不是的……”她抬起头,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我步步紧逼,“你倒是说说看,我洗耳恭听。”
“妈她……”林晚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她把自己的钱,都输光了。”
输光了?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林晚擦了擦眼泪,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也多了一丝决绝。
“她迷上了打牌,把自己的退休金,还有我给她的生活费,全都输光了。”
“现在,她身无分文。”
“我让她啃馒头,是想让她长长记性!让她知道,没钱是什么滋味!”
她的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炸开。
丈母娘赌博?
这怎么可能?
我印象里的丈母娘,一直是个温和、善良、甚至有些懦弱的老人。
她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见到我,脸上总是带着讨好的笑。
她会赌博?还会把钱都输光?
这太荒谬了。
“你编的吧?”我不信。
“我有没有编,你自己去问她。”林晚转过身,不再看我,声音冷得像冰。
我的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走到客厅,在丈母娘身边坐下。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依旧机械地啃着手里的馒头。
“妈。”我叫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半天,才仿佛认出我来。
“小陈,回来啦。”她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妈,您……”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您最近,是不是去打牌了?”
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没……没有啊。”
“那您的钱呢?”我追问,“您的退休金呢?”
她的手,猛地一抖,手里的馒头掉在了地上。
她慌忙地弯下腰去捡,嘴里嘟囔着:“钱……钱没了……没了……”
她的反应,似乎印证了林晚的话。
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对丈母娘,谈不上多深的感情,但基本的尊重还是有的。
可现在,这份尊重,被“赌博”这两个字,击得粉碎。
我站起身,走回厨房。
林晚还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所以,这就是你心安理得吃鲍鱼,让她啃馒头的理由?”我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
“是。”她回答得很快,很干脆。
“她做错了事,就应该受到惩罚。”
“那鲍鱼呢?”我指着那碗精致的菜肴,“你哪来的钱买这个?”
“我自己的钱。”她说,“我们的AA制,不是说好了吗?我自己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是啊,AA制。
我亲手定下的规矩。
现在,它成了她堵住我嘴的最好武器。
我无话可说。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裹了我。
我觉得这个家,陌生得可怕。
我的妻子,我的丈母娘,她们都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晚。
我试图理清这一切,但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
丈母娘赌博,林晚的冷酷,AA制下的亲情……
这些东西,像一团团乱麻,缠绕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我和林晚,几乎没有交流。
她每天按时做饭,但饭桌上,永远是泾渭分明的两份。
一份是给我和她的,两菜一汤,荤素搭配。
另一份,是给丈母娘的,永远是一碗白粥,或者一个馒头,配一小碟咸菜。
丈母娘,就像一个透明人。
她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那份饭,不说话,也不看我们。
大多数时候,她都坐在沙发上发呆,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心里的那团火,渐渐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憋闷。
我开始偷偷观察林晚。
我发现,她瘦了很多。
眼下的乌青,就算用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
她常常在半夜惊醒,然后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
有一次,我看到她偷偷在哭。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的哭声,像小兽的呜咽。
我的心,被那哭声揪得生疼。
我开始怀疑。
事情,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吗?
一个因为母亲赌博而狠心让她啃馒头的女儿,会半夜里为她哭泣吗?
我决定,要弄清楚真相。
我开始留意家里的每一个细节。
垃圾桶里的药盒,林晚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她包里那些我看不懂的单据……
我像一个侦探,小心翼翼地搜集着线索。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林晚陪丈母娘去楼下公园散步。
我打开了她的电脑。
我承认,这样做很卑鄙。
但那一刻,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只想知道真相。
电脑没有设密码。
我点开浏览器,历史记录里,是一长串我看不懂的医学名词。
“阿尔茨海مر病早期症状”、“认知障碍康复训练”、“脑部神经元退化”……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点开一个链接,那是一个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论坛。
里面,有无数病患家属在分享自己的经历。
他们描述的症状,和丈母娘最近的表现,惊人地相似。
健忘、迷路、情绪失控、生活不能自理……
还有一个帖子,标题是:“妈妈把钱都‘弄丢’了,我该怎么办?”
楼主说,她的母亲,会把钱藏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然后忘记。
会把银行卡密码告诉陌生人。
会把一辈子的积蓄,拿去买一堆没用的保健品。
在别人眼里,这就是“败家”,是“老糊涂”。
但只有家人知道,这不是她的错。
是病魔,在一点点吞噬她的记忆,她的理智。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继续往下翻。
我看到了林晚的账号。
她的头像是我们结婚时的照片。
她在这个论坛里,发了很多帖子。
第一条帖子,是在半年前。
“我妈妈最近总是忘事,是不是年纪大了?”
下面的回复,很热心,建议她带老人去医院做个检查。
第二条帖子,是一个月后。
“确诊了,AD早期。天塌了。”
短短几个字,我却能感受到她当时的绝望。
再往后,帖子的内容,越来越具体,也越来越沉重。
“妈妈今天出门,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找了她整整五个小时。”
“她不肯吃药,说我给她吃的是毒药。”
“今天,她把我认成了她自己的妈妈,抱着我哭,说她想回家。”
“医生说,要多给她做一些有营养的、容易吞咽的食物,可以延缓病情。我查了查,海参、鲍鱼,都很好。可是,好贵啊……”
看到这里,我的眼睛,瞬间模糊了。
那碗鲍鱼。
原来,不是她自己贪图享受。
那是她想尽办法,为妈妈准备的“药”。
而我,却用最恶毒的语言,伤害了她。
我继续往下看。
最新的一条帖子,是几天前,也就是我们吵架的那天晚上。
标题是:“我骗了我老公。”
“我告诉他,我妈把钱都赌光了。他信了。”
“他用那种失望、鄙夷的眼神看我,看我妈。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我们的AA制,是我自己同意的。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妈妈这个‘包袱’甩给他。”
“他工作那么累,压力那么大。我不能让他再为我们家的事烦心。”
“这个病,是个无底洞。我不能拖累他。”
“我一个人扛。我扛得住。”
“啃馒头,是我不对。可我真的没办法了。给她买药、做营养餐,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
“我只能让她先吃点简单的。我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让她‘长记性’。其实,我是在骗自己。”
“我才是那个最坏的人。”
……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键盘上。
原来,这才是真相。
没有赌博,没有背叛。
只有一个女儿,在用自己瘦弱的肩膀,独自扛起一座正在倒塌的大山。
她用一个谎言,隔开了我。
她以为,这是在保护我。
却不知道,这个谎言,也像一把刀,把我们的心,隔得越来越远。
我关掉电脑,冲出家门。
我要去找她。
我要告诉她,我错了。
错得离谱。
我在楼下的公园里,找到了她们。
丈母娘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一个风车,呆呆地看着它转。
林晚蹲在她面前,正用纸巾,温柔地擦去她嘴角的口水。
阳光洒在她们身上,画面安静而美好。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我慢慢地走过去。
“林晚。”
她回过头,看到我,愣住了。
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
“你怎么下来了?”
我没有回答她。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蹲下,看着丈母娘。
“妈。”我轻声叫道。
丈母娘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一片茫然。
她不认识我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今天……情况不太好。”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我知道了。”我说。
“什么?”林晚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都知道了。”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
林晚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不停地流泪。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
“对不起。”我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是我不好。是我混蛋。”
“我不该怀疑你,不该对你说那些话。”
“把一切都交给我,好吗?”
“我们是一家人。”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积压了半年的委屈、恐惧、无助,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她的哭声,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从丈母娘第一次出现症状,到她确诊,再到她如何一个人偷偷带着丈母娘去看病、做康复。
她说,她最怕的,就是我嫌弃她妈妈。
她说,我们的AA制,像一道无形的墙。她不敢向我求助,因为她觉得,那是她的责任,不该由我来分担。
我听着,心如刀割。
我一直以为,AA制是婚姻的保护伞。
却没想到,它成了一把最伤人的利刃。
它斩断了我们之间的信任,隔绝了我们之间的情感。
它让我,变成了一个冷漠的、自私的旁观者。
我看着自己的妻子,在痛苦的深渊里苦苦挣扎,却一无所知。
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那天晚上,我撕掉了我们贴在冰箱上的那张AA制协议。
我对林晚说:“从今天起,这个家,没有AA。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妈的病,我们一起治。”
林晚看着我,哭了,也笑了。
那晚,我第一次,亲手为丈母娘做了一顿饭。
我上网查了很多资料,学着做那种适合认知障碍老人吃的、既有营养又容易吞咽的食物。
我把鱼肉挑去刺,和豆腐一起碾成泥,做成丸子。
我把蔬菜打成汁,和在蛋羹里。
当我把饭碗端到丈母娘面前,用勺子喂她吃下第一口时,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好吃。”
那一刻,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照顾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战役。
她的记忆,会像沙漏里的沙子,一点点流逝。
她会忘记我们是谁,忘记如何吃饭、穿衣,甚至忘记如何呼吸。
但我们决定,要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我们卖掉了我珍藏多年的手办和游戏机,也卖掉了林晚那些昂贵的包包和首饰。
我们把钱凑在一起,给丈母娘请了专业的护工,也给她报了最好的康复机构。
我们的生活,不再有鲍鱼,也没有了那些精致的“个人消费”。
但我们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
每天下班,我第一件事,就是回家。
我会陪丈母娘玩她小时候喜欢玩的翻花绳游戏,虽然她总是记不住步骤。
我会给她读她年轻时最爱看的小说,虽然她可能听不懂。
林晚会给她按摩,给她唱歌。
有时候,丈母娘会突然清醒片刻。
她会拉着我的手,说:“小陈,谢谢你。林晚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每到这时,我都会觉得,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有一次,我们带她去海边。
她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突然指着远方,对林晚说:“你看,那是我给你买的裙子,漂亮吗?”
林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一片蓝色的海水。
林晚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她说:“漂亮。妈妈买的,最好看。”
我知道,在妈妈混乱的记忆里,她把那片海,当成了她曾经为女儿买的那条蓝色连衣裙。
那条裙子,是林晚最珍贵的宝贝。
她说,那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只属于她自己的礼物。
原来,爱,是不会被遗忘的。
即使记忆消失了,那份深植于心的爱,依然会以另一种方式,闪闪发光。
我们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充满挑战。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林晚的手。
婚姻,不是一场精打细算的交易,更不是一份冷冰冰的合同。
它是两个人的同舟共济,是风雨来临时,我为你撑伞,你为我挡风。
是当我跌倒时,你会毫不犹豫地向我伸出手。
是当全世界都背弃你时,我依然会坚定地站在你身边,告诉你:“别怕,有我。”
那碗被我误解的鲍鱼,和那个被我轻视的馒头,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警示。
它们让我明白,真正的爱,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
而是,我愿意把我的所有,都与你分享。
包括我的钱包,我的时间,我的喜怒哀乐。
以及,我余生的全部。
后来,我们家的墙上,挂上了一幅新的画。
那是我画的。
画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鲍鱼,旁边,放着一个朴实无华的白面馒头。
我给它取名叫,《我们》。
是的,我们。
从今往后,我们是一个整体。
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丈母娘的病情,时好时坏。
清醒的时候,她会像个孩子一样,拉着我们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糊涂的时候,她会把我们当成陌生人,吵着要回家。
有一次,她半夜突然跑到厨房,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都翻了出来,嘴里念叨着:“我的钱呢?我的钱藏哪儿了?”
林晚抱着她,像哄孩子一样,柔声说:“妈,钱没丢,在我这儿呢。我给您收着。”
丈母娘看着她,看了很久,突然哭了。
“你别骗我了。钱都让你拿去给我治病了。我是个累赘,拖累你们了。”
那一刻,我们才知道,原来在她混乱的意识深处,她什么都明白。
她知道自己病了,知道我们在为她付出。
她的“闹”,不是无理取巧,而是她的恐惧和不安。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们母女。
“妈,您不是累赘。您是我们的妈妈。”
“只要您在,我们这个家,才完整。”
从那以后,我们不再避讳谈论她的病。
我们买了很多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绘本,用最简单的方式,告诉她,她只是生了一场“记忆的感冒”。
我们会陪她一起,做手指操,玩记忆卡片,努力地,想把那些溜走的记忆,再找回来一点点。
我们家的气氛,也变了。
以前,家里总是很安静。
我和林晚,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互不打扰。
现在,家里总是很热闹。
有丈母娘含糊不清的歌声,有我们陪她做游戏时的笑声,也有她偶尔犯糊涂时,我们无奈又宠溺的叹息声。
钱,确实越来越紧张了。
我戒掉了烟,林晚也停了所有的护肤品。
我们学会了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菜市场的菜,要等到快收摊的时候去买,能便宜不少。
衣服,只要不破,就一直穿着。
但我们,却觉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富足。
因为我们拥有了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彼此。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到林晚在阳台上,摆弄着一盆花。
那是一盆很普通的茉莉。
“哪儿来的?”我问。
“今天带妈去公园,她非要买的。”林晚笑着说,“她说,你喜欢这个味道。”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已经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跟丈母娘说过,我喜欢茉莉花的味道了。
也许,是在我们刚结婚的时候,随口提过一句。
我以为,她早就忘了。
就像我,也差点忘了,林晚喜欢吃辣,但为了照顾我的口味,我们家的菜,永远是清淡的。
就像我,也忘了,我曾经答应过她,每年都要带她去旅行一次,但这个承诺,在忙碌的工作中,早已被我抛之脑后。
我们总是习惯于记住那些宏大的叙事,却忽略了,爱,其实就藏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里。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林晚。
“老婆,辛苦你了。”
“不辛苦。”她靠在我怀里,轻声说,“只要你在,就不辛苦。”
那一刻,窗外的夕阳,正把最后的光芒,洒在我们身上。
温暖,而宁静。
我突然明白,那个曾经被我奉为圭臬的AA制,有多么可笑。
它试图用理性的规则,去框定感性的情感。
它以为,划清了金钱的界限,就能避免矛盾。
却不知道,它也同时,划清了心的距离。
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
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
爱,是“我们”,而不是“你”和“我”。
爱,是心甘情愿地,把你的事,当成我的事。
是毫无保留地,与你分享我的一切。
是哪怕你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样子,我依然愿意,牵着你的手,陪你走下去。
丈母娘的记忆,最终还是被那场“感冒”带走了。
她不记得我们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是谁。
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回到了生命最原始的状态。
但她,还记得一件事。
每天傍晚,她都会颤颤巍巍地走到阳台,给那盆茉莉花浇水。
然后,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静静地等着。
我们在等什么呢?
我们在等那个,喜欢茉莉花香的男人,回家。
她忘记了他的名字,忘记了他的样子。
但她还记得,那份爱。
那份,一个母亲,对女婿的认可和疼爱。
而我,每天推开家门,闻到那熟悉的茉莉花香时,我都会在心里对自己说:
陈默,你何其有幸。
能拥有这样一份,跨越了记忆,却依然温热的爱。
能拥有这样一个,愿意为你,独自扛起一座山的妻子。
你一定要,用你的一生,去守护她们。
一定。
故事的最后,我想说。
如果你的婚姻,也正在被各种各样的“规则”所束缚。
那么,请你,试着,放下那些规则。
去拥抱你身边的那个人。
去感受他(她)的温度,去倾听他(她)的心跳。
因为,再完美的规则,也比不上一个不完美的、真实的拥抱。
再清晰的界限,也隔不断两颗想要靠近的心。
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也是唯一的,规则。
它足以,抵御一切风雨,战胜一切苦难。
足以,让两个独立的个体,融合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我们”。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两年。
丈母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医生说,这是阿尔茨海默病末期的典型症状,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在慢慢地关闭。
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和林晚,都请了长假,二十四小时轮流守在她身边。
我们给她读故事,放她喜欢的音乐,跟她讲我们小时候的趣事。
我们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但我们想,就算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我们也要让她知道,我们陪着她。
她的房间里,那盆茉莉花,开得格外茂盛。
满屋子,都是淡淡的、清雅的香气。
那是一个深秋的午后。
阳光很好,暖洋洋的。
丈母娘突然醒了。
她的眼睛,异常地明亮。
她看着我,又看看林晚,脸上露出了一个清晰的、温柔的笑容。
“小陈,晚晚。”
她叫出了我们的名字。
我和林晚,都愣住了。
我们有多久,没听到她这样清晰地叫我们了?
一年?还是两年?
“妈!”林晚扑过去,握住她的手,泪如雨下。
“傻孩子,哭什么。”丈母...娘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擦去林晚脸上的泪。
她的目光,转向我。
“小陈,晚晚……就交给你了。”
“她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她喜欢吃辣,你别总让她就着你的口味。”
“她……”
“妈,您别说了。”我哽咽着,握住她冰冷的手,“我都知道。我会照顾好她的。您放心。”
她笑了。
那笑容,像秋日里,最温暖的阳光。
“那就好……那就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看见……你爸了。”
“他在……等我……”
“他带了……我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她的手,从林晚的脸上滑落。
眼睛,也缓缓地闭上了。
脸上,还带着那抹,安详的、满足的笑容。
房间里,只剩下林晚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抱着她,任由自己的眼泪,无声地流淌。
我知道,妈妈走了。
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和我从未谋面的岳父,团聚了。
在那里,没有病痛,没有遗忘。
只有,她最爱的人,和她最喜欢的,桂花糕。
丈母娘的葬礼,很简单。
我们遵从她的遗愿,没有大操大办。
只是请了最亲近的几位亲友,一起送了她最后一程。
整理遗物的时候,我们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被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两枚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金戒指。
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
纸条上,是丈母娘娟秀的字迹。
“给晚晚和小陈的。妈没本事,没给你们留下什么。这点东西,是我和你爸结婚时买的。你们别嫌弃。”
“以后,要好好过日子。”
“小陈是个好孩子,晚晚,你要珍惜。”
林晚捧着那个木盒子,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知道,妈妈留给我们的,何止是这两枚金戒指。
她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是教会了我们,如何去爱。
如何,在平凡琐碎的日子里,去珍惜彼此。
如何,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去相互扶持。
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家里,少了一个人。
我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适应没有妈妈的日子。
我们会习惯性地,在吃饭的时候,多摆一副碗筷。
我们会习惯性地,在出门的时候,回头叮嘱一句:“妈,我们走了。”
然后,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盆茉莉花,我们一直养着。
每天,我都会给它浇水,就像妈妈生前那样。
闻着那熟悉的香气,就好像,她从未离开。
有一天,林晚对我说:“我们,去旅行吧。”
我愣了一下。
“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她说,“我们,把这些年欠下的,都补回来。”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泪光,也有星光。
我点了点头。
“好。”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
去了云南,看了苍山洱海。
去了西藏,感受了雪域高原的圣洁。
去了海边,赤着脚,在沙滩上追逐浪花。
每到一个地方,我们都会拍很多照片。
照片里,我们笑得很开心。
我知道,我们都在努力地,带着妈妈的那一份,好好地生活。
在旅途的最后一站,我们回到了我的老家。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江南水乡。
我带她,去了我从小长大的那条小巷。
我指给她看,哪一扇窗,是我曾经趴着看书的地方。
哪一块石板,是我曾经摔破膝盖的地方。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了一座小小的石桥上。
桥下,是潺潺的流水。
林晚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很认真地问:“你当初,为什么会提出AA制?”
我知道,这个问题,她憋在心里,很久了。
我沉默了片刻,看着远方的夕阳,缓缓地,说起了我的故事。
我的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人。
善良,仗义,热情。
唯一的缺点,就是好面子,不懂得拒绝。
亲戚朋友,不管谁有困难,来找他借钱,他都来者不拒。
很多钱,借出去,就再也要不回来了。
我的母亲,劝过他很多次。
每次,他都说:“都是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后来,我爷爷生了重病。
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
我爸去那些他曾经帮助过的人家里,想把钱要回来。
结果,没有一家肯还。
有的,说没钱。
有的,干脆就不认账了。
我爸,一夜之间,白了头。
最后,我们卖了家里唯一的房子,才凑够了手术费。
但爷爷,还是走了。
从那天起,我就对“钱”,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敏感。
我害怕,因为钱,失去最重要的人。
我害怕,因为钱,让家人陷入困境。
所以,当我走进婚姻的时候,我下意识地,选择了AA制。
我以为,只要把钱分清楚,就能避免重蹈我父亲的覆辙。
我以为,这是在保护我们的婚姻,保护我们这个家。
“我只是……太怕了。”我说完了我的故事,声音有些沙哑。
林晚静静地听着。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暖。
“我知道了。”她说,“以后,别怕了。”
“有我呢。”
夕阳下,我们站在那座古老的石桥上,紧紧相拥。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个,因为童年的阴影而筑起的,冰冷的、坚硬的壳,终于,彻底碎裂了。
是啊。
以后,不用再怕了。
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
我的身边,有她。
我们会一起,面对未来所有的风雨。
旅行结束后,我们回到了我们的小家。
生活,回归了平静。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我们不再有那个共享的记账本。
我的工资卡,交给了林晚。
她也把她的积蓄,都存进了我们的联名账户。
我们开始,像所有最普通的夫妻那样,为了柴米油盐,一起计划,一起努力。
我们会为了,今天晚上是吃红烧肉还是清蒸鱼,而争论不休。
我们也会为了,给对方买一件心仪已久的礼物,而偷偷攒下私房钱。
这样的日子,很琐碎,很平凡。
但,很幸福。
有一天,林晚下班回来,递给我一个验孕棒。
上面,是两条清晰的红杠。
我看着那两条红杠,愣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我一把抱起林晚,在客厅里,疯狂地转圈。
“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
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让我们的家,变得更加完整,也更加热闹。
我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好爸爸。
我看育儿书,学着给宝宝换尿布,冲奶粉。
林晚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她变得,比以前更能吃了。
也变得,比以前,更爱笑了。
有时候,我会在半夜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她,和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我都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常常会想,如果,没有那碗鲍鱼,和那个馒头。
如果,林晚没有用那个拙劣的谎言,来试图保护我。
如果,我没有因为疑心,而去打开她的电脑。
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们依然生活在那个,被AA制分割得清清楚楚的屋檐下。
做着,最熟悉的陌生人。
然后,在日复一日的冷漠和隔阂中,耗尽最后一点情分。
最后,分道扬镳。
幸好。
幸好,生活,给了我们一个,看清真相关,也看清彼此的机会。
幸好,我们,没有错过。
孩子出生那天,是个晴天。
是个女孩,很漂亮,像林晚。
我们给她取名叫,陈念。
思念的念。
我们希望她,能永远记住,那些爱她的人。
也希望她,能永远,对这个世界,心怀感恩和善念。
我抱着小小的、软软的她,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那是,责任。
也是,爱。
我看着产床上,脸色苍白,却依然对我微笑的林晚。
我在她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深深的吻。
“老婆,谢谢你。”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谢谢你,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
病房的窗台上,放着一束茉莉花。
是我买的。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洁白的花瓣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幸福的香气。
我知道,妈妈一定也看见了。
她一定,也在天上,对着我们,微笑。
来源:小情感故事辰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