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红烧肉的香气,混着我继母高八度的笑声,像一张黏腻的网,把整个夏天的燥热都兜了进来。
客厅里很吵。
红烧肉的香气,混着我继母高八度的笑声,像一张黏腻的网,把整个夏天的燥热都兜了进来。
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跳舞,每一颗都沾着喜气。
陈念,我的继姐,考了750分。
差一点点,就是满分。
省状元。
这个名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烙在了我们家每一个人的脸上,连带着墙壁都泛着光。
我爸的酒杯举了又举,脸颊红得像庙里的关公,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争气!我女儿就是争气!”
亲戚们围着陈念,像众星拱月。
“念念这孩子,从小就聪明。”
“以后可是要当大科学家的!”
“清华北大,那还不是随便挑?”
陈念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安静地坐在沙发中央,嘴角噙着一抹得体的、练习过千百遍的微笑。
她的优秀,像一把打磨得锃亮的尺子,时时刻刻都在量着我的平庸。
我缩在角落的单人沙发里,假装认真地啃着一块西瓜。
冰凉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有点黏,有点狼狈。
没人看我。
也好。
在这个家里,我习惯了当一个透明的影子。
我的分数,不高不低,刚刚过了一本线。
一个不好不坏,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成绩。
继母瞥了我一眼,那眼神轻飘飘的,像掸掉一件衣服上的灰。
她转头对一个远房姨妈说:“这孩子,随她妈,没什么大出息,能有个大学上就不错了。”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我听见。
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地疼。
我低下头,把脸埋进西瓜里,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红色的瓜瓤模糊了视线,我好像看到了我妈的脸。
她总说,我们家眠眠,不求你名列前茅,只愿你一生喜乐。
可是妈,喜乐好难啊。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地震动起来。
是个陌生的号码,北京的。
我以为是诈骗电话,随手就想挂掉。
鬼使神差地,我按了接听键。
“喂,你好。”
我走到阳台,关上了玻璃门,把一屋子的喧嚣隔绝在外。
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的男中音,带着一丝学者特有的严谨。
“请问是林眠同学吗?”
“我是。”
“你好,林眠同学。我是清华大学招生办的周明教授。冒昧打扰,是想跟你确认一件事情。”
清华?
招生办?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以为自己幻听了。
是不是打错了?
“周教授,您好。您是不是……找错人了?今天是我们家的……是我姐姐,陈念,她是今年的省状元。”
我下意识地解释,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卑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一声轻笑。
“没有找错,林眠同学。我们找的就是你。”
“我们收到了你寄来的那份修复材料,关于《姑苏营造录》孤本的数字化修复与考据。项目组的几位老教授都非常震惊。”
“我们想确认一下,那真的是你独立完成的吗?”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然后又松开。
血液在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冲上头顶。
那本《姑苏营造录》,是我妈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一本残破不堪的古籍,记录着早已失传的江南园林建造工艺。
三年来,我所有课余的时间,所有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时光,都耗在了上面。
我去了无数次图书馆,翻阅了上千本资料,自学了古籍修复、数字化建模、古汉语……
我以为,那只是我对我妈的一份思念,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份资料寄出去。
或许,只是想给这三年的青春,找一个安放的角落。
我从没想过,它会抵达中国的最高学府,抵达一位教授的书桌上。
我的声音在发抖,抖得不成样子。
“是……是我做的。”
“太好了。”周教授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林眠同学,你的考分我们看到了,确实不突出。但是,你在这份材料里展现出的学术潜力和专注力,是任何分数都无法衡量的。”
“我们招生委员会有个‘破格计划’,专门为有特殊才能的学生准备。经过讨论,我们一致决定,向你发出正式邀请。”
“我们希望你能来清华,来我们的建筑学院,继续你对古建筑的研究。”
“你……愿意吗?”
阳台外的夜风,吹在我的脸上,凉飕飕的。
我能闻到楼下花园里栀子花的香气,浓郁得像一个梦。
我掐了自己一把。
疼。
这不是梦。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毫无征兆地,一颗一颗砸在手机屏幕上。
模糊了那个陌生的北京号码。
客厅里的欢声笑语,像是隔着一个世界传来的背景音。
他们庆祝着750分的辉煌。
却不知道,一个远比分数更沉重、更滚烫的梦想,刚刚砸在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女儿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电话说:
“我……我愿意。”
挂掉电话,我靠在冰冷的玻璃门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看着客厅里那个被光环笼罩的陈念,看着我那个满面红光的父亲,看着那个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继母。
世界,好像还是那个世界。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我推开阳台的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的喧闹,因为我的出现,有了一瞬间的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爸皱了皱眉:“眠眠,跑哪去了?没看大家都在给你姐庆祝吗?”
继母的眼神更是不悦:“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没点规矩。”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走到客厅中央,看着我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爸。”
“刚刚,清华大学招生办给我打电话了。”
一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整个客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个永远从容淡定的陈念。
我爸脸上的醉意瞬间醒了大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说什么?清华?给你打电话?”
继母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嗤笑一声,那笑声尖锐又刻薄。
“林眠,你是不是发烧说胡话了?清华给状元打电话,给你打什么电话?让你去打扫卫生吗?”
周围的亲戚也跟着哄笑起来。
“这孩子,想上清华想疯了吧。”
“是啊,别是接到诈骗电话了。”
“现在的骗子,消息可真灵通。”
那些嘲讽和不信任,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我的皮肤里。
但这一次,我没有退缩。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们说,录取我了。”
“建筑学院。”
“破格录取。”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这间屋子的地板里。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陈念的脸色,第一次变得惨白。她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裙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继母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戴上了一张劣质的面具,随时都会碎裂。
她尖声叫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才考了多少分?清华怎么可能要你!你在撒谎!你就是嫉妒你姐姐!”
她的声音歇斯底里,充满了恐慌。
她害怕。
她害怕我说的,是真的。
害怕她引以为傲的女儿,被我这个她从来看不起的继女,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比了下去。
我爸也慌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探究。
“眠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开这种玩笑,今天是你姐姐的好日子。”
“我没有开玩笑。”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通话记录,把那个来自北京的号码展示给他们看。
“这是周明教授的电话,你们要是不信,可以现在打过去问。”
没有人动。
没有人敢去证实。
因为他们内心的某个角落,已经开始相信了。
那种震撼,那种颠覆了他们十几年认知的荒谬感,让他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陈念死死地盯着我的手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750分。
那是她用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晚,用牺牲了所有兴趣和娱乐的时间,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换来的。
那是她唯一的骄傲,是她在这场无声的家庭竞赛中,碾压我的唯一武器。
现在,这个武器,好像突然间,变得一文不值。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悲哀。
我们,本该是姐妹的。
我收起手机,转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这个令人窒息的庆祝会,我一秒钟也不想再待下去。
“站住!”
继母的声音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从背后刺来。
她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破格录取?你到底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她的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很疼。
但我没有挣扎。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主宰了我十几年喜怒哀乐的女人。
“我没有用任何手段。”
“我只是,做了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一件……你们从来都不知道,也从来不在意的事情。”
说完,我轻轻地,但却坚定地,挣脱了她的手。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回了我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是死一样的寂静,然后是继母压抑不住的哭喊,和我爸慌乱的劝慰。
还有亲戚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靠在门板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窗外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在我身上,一片清冷。
我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眼泪,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淌。
这不是委屈的泪水。
也不是喜悦的泪水。
这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的释放。
像一条在黑暗的地下河里游了很久的鱼,终于看到了光。
我的思绪,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在我妈还在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一个带院子的老房子里。
院子里有一架紫藤,夏天的时候,会开满一串串紫色的花,像梦一样。
我妈是大学里研究古建筑的老师。
她的书房里,永远堆满了各种各样泛黄的线装书。
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旧纸张和墨水混合的奇特香气。
那是我童年里,最好闻的味道。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看她用一把竹制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修复那些残破的书页。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阳光透过雕花的木窗,洒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她会一边忙活,一边给我讲那些书里的故事。
讲飞檐斗拱,讲榫卯结构,讲一个叫李诫的匠人,写了一本叫《营造法式》的书。
她说,眠眠,你看,这些木头,这些砖瓦,它们都是有生命的。
它们会呼吸,会说话。
只要你用心去听,就能听到它们在讲述千百年前的故事。
那时候的我,懵懵懂懂,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话。
但我喜欢看她说话时,眼睛里闪烁的光。
那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我妈最珍视的,就是那本《姑苏营造录》。
她说,这是孤本,是她导师的导师,在一个旧书摊上偶然淘到的。
里面记载的很多工艺,都已经失传了。
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把这本书修复好,让更多的人看到古代工匠的智慧。
可惜,她没能完成这个心愿。
一场车祸,带走了她。
也带走了我童年里所有的光。
那一年,我十岁。
不久之后,我爸再婚了。
继母带着陈念,住进了我们的家。
那个有紫藤花架的院子,被推平了,改成了停车场。
我妈的书房,被改成了陈念的琴房。
那些泛黄的古籍,被继母嫌弃地称为“一堆废纸”,打包塞进了地下室最阴暗的角落。
我哭过,闹过。
换来的,是我爸的一声叹息,和继母一句冷冰冰的“这孩子真不懂事”。
从那天起,我学会了沉默。
我把所有的思念和委屈,都藏在了心里。
我成了一个不爱说话,成绩平平,毫无存在感的女孩。
而陈念,和我完全相反。
她漂亮,聪明,多才多艺。
钢琴十级,奥数竞赛永远是第一名。
她是老师眼里的宠儿,同学眼里的女神,更是继母和我爸的骄傲。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她的世界,是鲜花,掌声,和无尽的赞美。
我的世界,是沉默,忍耐,和昏暗的地下室。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个周末,偷偷溜进地下室。
打开那个落满灰尘的箱子,像个小偷一样,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的、属于我妈妈的味道。
我找到了那本《姑苏营造录》。
它比我记忆中更残破了,书页脆得像干枯的落叶,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我抱着它,像是抱住了我妈留给我最后的温暖。
我决定,要完成我妈没有完成的心愿。
我要修复它。
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成了我灰色青春里,唯一的光。
我开始自学。
我用我所有的零花钱,去买那些关于古籍修复的书。
我不敢在家里看,就带到学校,或者带到我外婆家。
外婆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之外,最亲的人。
她住在城郊的一个老巷子里,房子也是旧的,但很干净。
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还有一棵高大的香樟树。
她从不过问我在做什么,只是默默地给我准备好吃的,在我看书的时候,给我端来一杯热茶。
她会摸着我的头,叹口气说:“我们眠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我知道,她什么都懂。
修复古籍,是一件极其枯燥和繁琐的事情。
清洗,修补,托裱,压平……
每一个步骤,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
我经常一坐就是一下午,脖子和腰都僵硬得不行。
手指被针扎破,被纸张划伤,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我不小心用错了化学药剂,差点毁掉了一页最重要的图纸。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人在外婆家的小院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外婆没有骂我,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她说,傻孩子,人生的路,哪有不犯错的。
擦干眼泪,重新来过就是了。
是啊,重新来过。
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把那一页图纸,恢复到接近原来的样子。
当修复完成的那一刻,我看着那张重获新生的图纸,突然就理解了我妈当年说的话。
这些纸张,真的有生命。
你为它付出了多少心血,它就会回报你多少惊喜。
除了修复,我还在做另一件事。
数字化。
我妈的遗物里,有一台很旧的电脑和扫描仪。
我自学了Photoshop,CAD,还有一些三维建模软件。
我把书里那些精美的图样,一点一点地扫描进电脑,然后进行修复和重建。
我希望,能用现代的科技,让这些古老的智慧,以一种新的方式,被更多人看到。
这个过程,比物理修复更难。
我常常为了一个斗拱的细节,一个榫卯的结构,查阅大量的资料,反复地修改模型。
高中的学业很重。
我只能利用所有碎片化的时间。
课间,午休,放学后的公交车上……
我的成绩,因此一直不上不下。
在老师眼里,我是一个不求上进的学生。
在继母眼里,我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他们都以为,我是在虚度光阴。
没有人知道,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我正在建造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宏伟的宫殿。
高三下学期,我偶然在网上看到了清华大学“破格计划”的招生简章。
上面说,他们欢迎在某一领域有特殊才能和突出成果的学生,可以不受分数限制。
我当时,只是抱着一种“试一试”的心态。
我想,我为这本书,付出了我全部的青春。
我应该给它一个机会,让它去到更高的地方,被更专业的人看到。
于是,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整理了所有的修复记录,建模图纸,还有我写的一篇长达五万字的考据论文。
我把它们打印出来,装订成册,匿名寄给了清华大学招生办。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因为我知道,说出来,只会换来嘲笑。
寄出去之后,我就把这件事忘了。
我投入到了紧张的高考复习中。
我从未想过,会有回音。
更没想过,这回音,会以这样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降临在我的生命里。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一遍地回放着过去那些年的画面。
我妈的笑脸,外婆的皱纹,地下室的尘埃,古籍的墨香……
还有继母的冷眼,陈念的骄傲,我爸的无奈。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幅色彩斑驳的油画。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了敲门声。
很轻,很犹豫。
我打开门,是陈念。
她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红肿,显然也是一夜没睡。
她没有了平日里那种高高在上的女王姿态,看起来有些脆弱。
“我能……跟你聊聊吗?”她小声问。
我点了点头,让她进了我的房间。
我们在床边坐下,一时无言。
我的房间很小,很简陋。
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
墙上贴着一张我妈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笑得灿烂又温柔。
“那本《姑苏营造录》,我见过。”陈念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很小的时候,阿姨……就是你妈妈,她还在的时候。有一次,我去你家玩,她给我看过。”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她说,那是她最宝贝的东西。”陈念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我当时还觉得,不就是一本破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后来……我妈嫁给你爸。我们搬进来。我看到那本书被扔在地下室,落满了灰。”
“我妈说,这些都是没用的东西,只会占地方。她说,读书就要读有用的书,考高分,上好大学,找好工作,这才是正道。”
“从那天起,我就拼命地学习。我不敢有任何爱好,不敢浪费一分钟时间。我必须考第一,必须比所有人都优秀。”
“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妈才会高兴,你爸才会更喜欢我。”
“我以为,我做到了。我考了7750分,我是省状元。”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水。
“可是,林眠,我一点都不快乐。”
“我甚至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昨天晚上,当你说清华录取了你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不信,是嫉妒,是愤怒。”
“可后来,我躺在床上,想了一整夜。”
“我突然发现,我嫉妒的,不是你被清华录取。”
“我嫉妒的是,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并且,你坚持了这么多年。”
“而我,除了分数,一无所有。”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我看着她,这个和我斗了这么多年的“敌人”。
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
我们都是被困住的人。
她被困在了分数的牢笼里。
而我,被困在了过去的阴影里。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轻轻地说:“陈念,现在开始,也不晚。”
她愣愣地看着我。
“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去过你想要的生活。现在开始,一点都不晚。”
她捂住脸,泣不成声。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陈念哭得像个孩子。
天亮了。
我爸和继母也来找我了。
他们的表情很复杂,有尴尬,有愧疚,还有一丝不知所-措。
我爸搓着手,嗫嚅了半天,才说:“眠眠,爸……爸对不起你。”
“这些年,委屈你了。”
继母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旁,眼圈也是红的。
她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
我看着他们,心里很平静。
没有怨恨,也没有原谅。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但我也不想再纠缠于过去。
因为,我有了新的未来。
“爸,我想搬去外婆家住。”我说。
“等开学,我就直接从外婆家走。”
我爸愣住了,他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好……也好。”
那天,我收拾了我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几件衣服,几本书。
最重要的,是那个装满了我妈遗物的箱子。
我爸想帮我搬,我拒绝了。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沉甸甸的过往。
我要自己,把它扛起来。
临走的时候,陈念从房间里出来,递给我一个小盒子。
“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一看,是一支很漂亮的钢笔。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觉得,你可能会用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谢谢。”我收下了。
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交换礼物。
也算是,一种和解吧。
我没有再跟继母说话。
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很好,房子很漂亮。
但它,从来都不属于我。
外婆家的小院,还是那么安静,那么温暖。
香樟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外婆看到我,什么也没问,只是笑着说:“回来啦?饭都做好了。”
我放下行李,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
“外婆,我回来了。”
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甜的。
在开学前的那个暑假,是我过得最轻松,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我每天陪着外婆,侍弄花草,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我把我的“工作室”,从阴暗的地下室,搬到了外婆家那个洒满阳光的南屋。
我继续着我的修复工作。
但心态,已经完全不同了。
以前,这是一种寄托,一种执念。
现在,这是一种热爱,一种享受。
周明教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跟我聊了很多关于古建筑修复和保护的话题。
他像一个引路人,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我才知道,我所做的,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
我也收到了陈念的消息。
她最终,没有去北大,而是选择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学了她一直很感兴趣的心理学。
她说,她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想帮助更多像她一样,被困在心魔里的人。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我爸也来看过我几次。
每次都带很多东西,笨拙地想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过分亲近。
我们之间,隔着我逝去的母亲,隔着那些年被忽略的时光。
或许,我们永远也无法回到从前。
但至少,我们可以试着,像两个普通的成年人一样,平静地相处。
九月,我一个人,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奔向一个全新的未来。
我在清华园里,见到了周明教授。
他比我想象中更年轻,更儒雅。
他带着我,参观了他们的工作室。
那是一个比我妈的书房,大上几百倍的地方。
里面有各种各样我见过的,没见过的专业设备。
还有很多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戴着老花镜,俯身在工作台前,神情专注。
空气里,弥漫着和我外婆家南屋里一样的,熟悉的墨香和纸香。
那一刻,我感觉,我回家了。
周教授指着一个空着的工作台,笑着对我说:
“林眠同学,欢迎你。”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位置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窗外清华园里金色的落叶,看着眼前这个我梦寐以求的世界。
我想起了我妈。
我想,如果她能看到,一定会很骄傲吧。
妈,你看。
我没有辜负你。
我带着你的梦想,走到了这里。
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害怕,不会再迷茫。
因为,我终于找到了,那条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回家的路。
大学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和忙碌。
我像是掉进米缸的老鼠,每天都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无法自拔。
建筑史、材料学、结构力学、古代汉语、文献学……每一门课程都为我打开了新的世界。
周教授是我的导师,他给了我极大的自由和支持。
他鼓励我,不要局限于课本,要多去实践,多去感受。
于是,我的周末和假期,几乎都是在各大博物馆、古籍图书馆和古建筑遗址中度过的。
我去了故宫,亲手抚摸过那些历经百年风霜的红墙金瓦。
我去了山西,站在应县木塔下,仰望那巧夺天工的斗拱结构。
我去了徽州,穿行在白墙黛瓦的古村落里,感受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我走过的路越多,见过的风景越广,就越能体会到我妈当年话里的深意。
这些古老的建筑,真的在说话。
它们在讲述着王朝的兴衰,匠人的悲欢,文化的传承。
而我,作为一个倾听者和记录者,是何其幸运。
大二那年,我参与了周教授的一个国家级重点项目——敦煌莫高窟壁画的数字化修复与保护。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如此瑰丽的文化宝藏。
当我戴着手套,拿着专业的仪器,面对着那些斑驳陆离的壁画时,我的手都在颤抖。
飞天的飘带,菩萨的微笑,供养人的虔诚……
千年的时光,凝固在这一方小小的石窟里。
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和时间赛跑。
用最先进的科技,留住这些即将逝去的美。
工作环境非常艰苦。
沙漠里的风沙大,气候干燥,昼夜温差极大。
我们每天都要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在狭小昏暗的洞窟里,一待就是十几个小时。
吃饭、喝水,都要严格控制,以免对壁画造成污染。
很多同学都受不了,中途退出了。
但我坚持了下来。
因为我知道,这种机会,有多么难得。
更因为,每当我看到那些壁画,我就会想起我妈。
想起她当年,在小小的书房里,修复那本《姑苏营造录》时,专注而幸福的神情。
我们是同一种人。
我们都愿意为了自己热爱的东西,付出一切。
在敦煌的日子里,我收到了我爸的一封信。
这是他第一次,给我写信。
信纸是那种很老式的稿纸,字迹也有些歪歪扭扭。
他说,他最近总是在做梦,梦到我妈。
梦到我们还住在那个有紫藤花架的老房子里。
他说,他很后悔。
后悔当初没有好好珍惜她,也后悔,没有好好照顾我。
他说,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只是想告诉我,他以我为荣。
信的最后,他说,家里的紫藤花架,他重新搭起来了。
他说,等我放假回家,就能看到花了。
我捏着那封信,在洞窟外空旷的戈壁上,坐了很久。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远处的鸣沙山,在暮色中,像一条沉默的巨龙。
我没有哭。
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有些结,或许永远也解不开。
但时间,终究会抚平一些伤痛。
在敦煌的项目结束后,我写了一篇关于壁画颜料分析和修复方案的论文。
这篇论文,后来发表在了一个国际顶级的学术期刊上。
我也因此,获得了去国外一所著名大学交流学习一年的机会。
走之前,我回了一趟家。
是回外婆家。
但我爸和继母,也来了。
他们给我准备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喜欢吃的。
继母的态度,不再那么尖锐刻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她给我夹菜,问我在学校习不习惯,钱够不够花。
我能感觉到,她在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好母亲。
但我知道,我们之间,回不去了。
饭后,我爸带我去了那个老房子。
院子里,新的紫藤花架已经搭好了,上面爬满了嫩绿的藤蔓。
虽然还没有开花,但已经能想象出,夏天时繁花满架的盛景。
我爸站在花架下,背影有些佝偻。
“眠眠,你妈以前,最喜欢坐在这里看书。”
“她说,等以后老了,就在这儿,给我讲一辈子的故事。”
他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了抱他。
这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爸,都过去了。”
他转过身,拍了拍我的手,泪流满面。
“是啊,都过去了。”
离开家,去机场的那天。
陈念也来送我了。
她比以前开朗了很多,剪了短发,穿着一身干练的运动装。
她说,她参加了学校的心理援助社团,帮助了很多有心理困扰的同学。
她说,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林眠,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隔阂,都在这个拥抱里,烟消云散。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那座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变得越来越小。
我知道,我正在飞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但我的根,永远在这里。
在国外的学习生活,是全新的挑战。
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学术氛围。
我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着一切新鲜的知识。
我接触到了更前沿的修复技术,也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国际友人。
我开始意识到,文化遗产的保护,是没有国界的。
它是全人类共同的责任。
一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交流学习。
我拒绝了国外导师的挽留,毅然决然地回到了中国。
因为我知道,我的根在哪里,我的事业,也应该在哪里。
回到清华,我继续跟着周教授,读完了硕士和博士。
毕业后,我留校任教,成为了建筑学院最年轻的讲师之一。
我开了一门课,叫《中国古建筑鉴赏与保护》。
我希望,能像我妈妈当年一样,把这些古老智慧的美,传递给更多的年轻人。
我的第一堂课,教室里座无虚席。
甚至有很多外系的学生,也来旁听。
我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
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坐在小板凳上,听妈妈讲故事的自己。
我笑了。
我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同学们,大家好。”
“在开始讲课之前,我想先给大家看一样东西。”
我打开投影,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张泛黄的,残破不堪的书页。
正是那本《姑苏营造录》。
“这本书,是我母亲的遗物,也是引领我走上这条路的,最初的灯塔。”
“它告诉我,每一块砖瓦,每一根木头,都是有生命的。”
“它们承载着历史,承载着文化,承载着我们这个民族,生生不息的记忆。”
“而我们今天要做的,就是学习如何去倾听它们,理解它们,并且,守护它们。”
……
下课后,一个女生追上我。
她有些羞涩地问:“林老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
“您在做这些研究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很孤独?”
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笑着摇了摇头。
“不孤独。”
“因为我知道,在这条路上,我不是一个人在走。”
“我的前面,有我的母亲,有千千万万为了文化传承而默默奉献的前辈。”
“我的身边,有我的老师,我的同伴。”
“而在我的身后,我相信,还会有你们。”
“只要薪火相传,这条路,就永远不会孤独。”
女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和我当年一样的,那种光。
我走在清华园洒满落叶的小路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手机响了。
是外婆打来的。
“眠眠啊,什么时候回家啊?外婆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外婆,我下周就回去了。”
“好好好,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远方,家的方向,仿佛有紫藤花的香气,随风飘来。
我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那条回家的路,我已经找到了。
而且,我会坚定地,一直走下去。
直到,我也成为,别人路上的那束光。
来源:智宸教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