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趟为期七天的云南之旅,我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她压抑的哭声和模糊的梦话中度过的。从最初的烦躁、无奈,到后来的好奇、揪心,再到最后在洱海边,我递给她那张纸巾时,我们才真正看清了彼此。
后来,赵阿姨成了我微信里最特别的联系人,那个备注是“会说梦话的向日葵”。
那趟为期七天的云南之旅,我几乎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她压抑的哭声和模糊的梦话中度过的。从最初的烦躁、无奈,到后来的好奇、揪心,再到最后在洱海边,我递给她那张纸巾时,我们才真正看清了彼此。
那段旅程,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却意外地捡回了一颗差点在都市喧嚣中遗失的,对他人的耐心与善意。
而这一切,都始于导游小张在昆明长水机场外,拿着房卡名单,高声喊出我和她名字的那一刻。
第1章 初识的尴尬
“林悦!还有……赵慧敏阿姨!你们俩一间,307房,来,拿好房卡!”
导游小张的声音像是被扩音器加持过,洪亮得让整个旅游大巴的等待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拖着24寸的行李箱,从人群中挤过去,有些无奈地接过了那张薄薄的房卡。
我叫林悦,二十六岁,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内容运营,请这七天年假,几乎是用尽了“卖惨”和“画饼”的双重技能,才从老板手里批下来的。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放空,看看风景,睡几个自然醒的觉。所以,我报了一个看似悠闲的纯玩团。
拼房,是意料之中的事。我一个单身女孩,自然要承担这份“落单”的成本。只是没想到,我的室友,会是一位看上去和我母亲年纪相仿的阿姨。
她就是赵慧敏。我接过房卡时,她也正好走过来。她穿着一身灰色的运动套装,脚上一双旅游鞋,头发剪得短短的,脸上带着几分旅途的疲惫和一丝拘谨的笑容。她不高,微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帆布包,包上挂着一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向日葵挂件。
“你好,小姑娘。”她主动跟我打招呼,声音温和,带着一点点小心翼翼。
“阿姨您好。”我礼貌地笑了笑。
上了大巴,我们的座位挨在一起。车子启动,窗外的城市灯火渐渐稀疏。一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我戴着耳机听歌,假装看风景,实际上是在打量她。她没玩手机,也没看风景,就是安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那个向日葵挂件。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安静,不像是在享受旅途,更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到了酒店,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房间是标准的双床房,不大,但还算干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选了靠窗的床,她没什么意见,默默地把行李箱放在了靠门的那张床边。
各自洗漱完毕,我躺在床上刷着手机,准备跟朋友吐槽一下今天的舟车劳顿。赵阿姨从洗手间出来,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有些犹豫地走到我的床边。
“小林,是叫林悦吧?”她轻声问。
“嗯,是的,阿姨。”我放下手机。
她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种非常抱歉的神情,那种神情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不小心打碎了邻居家玻璃,上门道歉时的样子。
“那个……小林啊,有件事得提前跟你说一下,给你打个预防针。”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阿姨我……睡觉不太老实,可能会打扰到你。要是半夜吵到你了,你……你就推我一下,或者喊我一声,千万别客气。”
睡觉不老实?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几个关键词:打呼噜、磨牙、说梦话、翻来覆去。对于一个睡眠质量本就不高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噩梦预告。尤其是打呼噜,那简直是我的天敌。
我的脸色估计不太好看,但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儿的阿姨,我睡觉也沉,应该听不见。”
这当然是客套话。我睡觉轻得很,楼上掉根针我都能惊醒。
“那就好,那就好。”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我就是怕影响你休息,你们年轻人上班累,出来玩就是为了放松的。”
说完,她回到自己的床上,很快就关了床头灯。黑暗中,我听到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心里也跟着叹了口气。看来,这趟旅行的“自然醒”计划,怕是要泡汤了。我默默地从包里翻出我的降噪耳塞,塞进了耳朵里。
这是我最后的防线了。
我关了灯,房间里彻底陷入了黑暗和寂静。耳塞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声音,我只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旅途的疲惫很快袭来,我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赵阿姨“不老实”的程度。
第2章 深夜的哭声
凌晨两点多,我是在一种奇怪的感觉中醒来的。
不是被声音吵醒的,耳塞的效果很好。而是一种……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难以言喻的悲伤氛围。就像一间密闭的屋子,被注入了冰冷而潮湿的雾气,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你的皮肤和感官。
我摘下一只耳塞,侧耳倾听。
房间里很安静,没有呼噜声,也没有磨牙声。只有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嗡嗡”声。
我松了口气,也许是我想多了,只是做了个不太愉快的梦。我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
那是一种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声音很小,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如果不仔细听,很容易就会被忽略。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仿佛溺水的人在最后一刻发出的求救。
声音是从赵阿姨那张床传来的。
我一下子清醒了,心里有些发毛。这是……在哭?
我不敢动,甚至屏住了呼吸。黑暗中,那呜咽声变得清晰起来。她似乎在极力克制,但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她梦境的缝隙里,一点点地渗透出来。
紧接着,我听到了模糊不清的梦话。
“别走……小远……别走……”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含混不清,像是在哀求着什么人。
“是妈妈不好……妈妈对不起你……”
“冷不冷啊……我的儿……”
我的心猛地一沉。小远?她的儿子吗?
这一刻,我所有的烦躁和对睡眠被打扰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好奇,还有一丝丝的恐惧。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在深夜的梦里,这样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睁着眼睛,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躺着。那哭声和梦话持续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才渐渐平息下去,最后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声。
她又睡着了。
而我,却彻底失眠了。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她口中的“小远”,一会儿又猜测她白天为何要用“睡觉不老实”这样轻描淡写的词来掩盖如此沉重的悲伤。她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还是羞于将自己的伤口暴露在陌生人面前?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
第二天早上,闹钟响起,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头昏昏沉沉的。赵阿姨已经醒了,正在卫生间里洗漱。
等她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但她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脸上依然挂着那种客气而疏离的微笑,仿佛昨晚那个在梦里痛哭失声的人,根本不是她。
“小林,早上好啊。昨晚睡得好吗?我没吵到你吧?”她主动开口,语气和昨天一模一样。
我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能说“阿姨,我听见你哭了半宿”吗?这太残忍了,也太冒昧了。
我只好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阿姨,我睡得挺好的。您呢?”
“我也挺好,挺好。”她迅速地回答,然后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动作麻利,似乎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吃早餐的时候,在酒店自助餐厅,我特意观察她。她吃得不多,一碗白粥,一个鸡蛋,几根咸菜。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安静地喝粥,眼神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同团的其他叔叔阿姨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高声谈笑着今天的行程,餐厅里充满了热闹的气氛。而赵阿姨,就像是这片热闹海洋中的一座孤岛,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忽然觉得,她那个洗得发白的向日葵挂件,和她本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向日葵,应该是阳光、热烈的象征,而她,却浑身散发着一种被阴云笼罩的气息。
这让我更加好奇,也让我心里多了一份说不清的沉重。我开始意识到,这趟旅程,或许不会像我想象中那样轻松自在了。
第3章 石林里的凝望
接下来的两天,行程很紧凑。我们游览了昆明的石林,又坐车去了大理。
这两天晚上,情况和第一晚如出一辙。
赵阿姨总是在凌晨两三点钟开始“不老实”。她不说梦话的时候,就是压抑的啜泣;一旦开始说梦话,必然会伴随着“小远”这个名字,以及各种自责和哀求的话语。
“小远,你回来……妈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都怪我……那天要是不让你出门就好了……”
我从一开始的惊醒,到后来的习惯,再到最后的心疼。我不再需要耳塞,因为就算听不见,我也能感觉到那股悲伤的氛围。每当她开始哭泣,我就会睁开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直到她再次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个临时的室友。我没有权利去揭开她的伤疤,只能选择沉默和尊重。
白天,她依旧是那个客气、安静的赵阿姨。她会主动帮我打开水,会在上车时提醒我带好东西,会在吃饭时把离我远的菜夹到我面前。她做得那么自然,那么得体,仿佛一个慈祥的长辈。
可我知道,这只是她的伪装。她的内心,有一片永远无法放晴的海。
在石林景区,导游小张举着小旗子,口若悬河地讲解着各种奇石的传说。大家都很兴奋,纷纷拍照留念。我注意到赵阿姨并没有跟着大部队,而是独自一人,站在一处偏僻的石柱前,仰着头,静静地看着。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石峰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空洞。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阿姨,您怎么不跟上大家?”我轻声问。
她像是被惊醒了一样,身体微微一颤,回过头来看我。她勉强笑了笑,说:“哦,我就是觉得这里挺特别的,多看一会儿。你们年轻人走得快,我腿脚慢,就不去凑热闹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根很普通的石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造型。
“阿姨,您是一个人出来旅游吗?”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个我早就想问的问题。
她愣了一下,眼神黯淡了下去。她低下头,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摩挲那个向日葵挂件。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您孩子……没陪您一起来吗?”我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这太直接了,简直是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
果然,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过了好几秒,她才缓缓抬起头,眼睛里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他忙。”她声音沙哑地说,“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很忙,回不来。”
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我瞬间明白了这四个字背后所蕴含的全部意义。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对不起,阿姨,我不该问的。”我低声道歉。
她却摇了摇头,对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不怪你。走吧,小林,跟上队伍吧,别走丢了。”
她转身,迈开步子,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和萧瑟。
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能再这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也许我无法分担她的痛苦,但至少,我应该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承受。
晚上回到大理的酒店,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各自洗漱,而是主动开口。
“阿姨,我们能聊聊吗?”
第4章 洱海边的坦白
赵阿姨正在整理行李箱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聊……聊什么?”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她床边坐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而真诚。
“阿姨,这几天晚上,我……都听见了。”
我说得很慢,很轻,像是在拆解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包裹。
赵阿姨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双手紧紧地攥住衣角,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是一种被戳穿了秘密的窘迫和羞愧,看得我心里一阵发酸。
“对不起,小林,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吵到你睡觉了,真是太对不起了。”她急切地道歉,声音都在发抖,“我明天就去找导游,看能不能换个房间,我多补点钱都行,不能再影响你了。”
“阿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紧打断她,“我不是来抱怨的,也不是想换房间。我只是……只是想跟您说,如果您心里有什么难受的事,如果您不嫌弃,可以跟我说一说。憋在心里,太苦了。”
我的话音刚落,赵阿姨的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一串一串地往下掉,砸在她的手背上。她拼命地用手去擦,可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擦不完。她把头埋得很低,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受伤的小兽一般的呜咽。
这几天来,她在白天所有坚强的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纸巾,默默地递给她。
她没有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哭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来宣泄。我静静地陪着她,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和空调的送风声。
哭了大概有十几分钟,她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她接过我手里的纸巾,擦了擦脸,红着眼睛,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小远……是我的儿子。”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三年前……没的。”
我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出意外走的。那天是他二十岁的生日,同学给他过生日,他喝了点酒,回来的时候……被一辆闯红灯的渣土车……当场就……”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也能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世间最残忍的事情。
“他特别喜欢向日葵。”赵阿姨抚摸着那个帆布包上的挂件,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悲伤,“他说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是希望的象征。他高三那年压力大,我就给他绣了这个挂件,挂在他书包上,希望他能像向日"葵一样,永远积极向上。”
“他高考考得很好,上了他最想去的大学。他说,等他大学毕业,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带我来云南旅游。他说,云南的日照最好,肯定有最大最漂亮的向日葵花田。他想亲眼看看。”
赵阿姨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可我没等到那一天。”
“他走了以后,我整个人都垮了。我不敢出门,不敢见人,整天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着他的照片发呆。我丈夫劝我,亲戚朋友也劝我,可我就是走不出来。一到晚上,一闭上眼,就是他出事那天的场景,就是他喊‘妈妈’的样子。我只能靠吃安眠药才能睡一会儿,可一睡着,就开始做梦,在梦里哭,在梦里喊他。”
“这次来云南,是我逼着自己来的。”她抬起头,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决绝,“我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我得替他来,替他看看他最想看的风景。我想告诉他,妈妈有好好地生活,妈妈把他想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完成了。”
“所以,我跟团来了。我怕一个人,撑不住。可我又怕跟别人说这些,我怕别人用同情的眼光看我,我更怕给别人添麻烦。所以我就说我睡觉不老实……对不起,小林,这几天真的……真的太打扰你了。”
听完她的讲述,我的眼眶也湿了。
我终于明白了她所有的反常。她的沉默,她的疏离,她夜半的哭声,她看着石林的凝望,她对那个向日葵挂件的珍视……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原来,她不是在旅游,她是在完成一个约定,一场跨越生死的约定。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冰冷的手:“阿姨,您别这么说。您一点都没有打扰我。是我该说对不起,我不该那么晚才……才试着去了解您。”
“您知道吗?您很勇敢。真的,非常勇敢。”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赵阿姨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我,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但这一次,她的眼神里,除了悲伤,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她跟我讲了很多关于小远的事情。说他小时候多调皮,上学时多努力,对她多孝顺。她每说一件,就像是把那些珍藏的宝贝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擦拭一遍,再放回去。
而我,就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那一夜,赵阿姨睡得很沉。没有哭声,也没有梦话。
这是我们同住以来,最安静的一夜。
第5章 绽放的向日葵
秘密一旦被分享,就成了连接彼此的桥梁。
从大理的那个晚上开始,我和赵阿姨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那层看不见的、客气而疏离的墙壁消失了,我们不再仅仅是“拼房”的室友。
第二天去洱海,大巴车上,她不再是沉默地看着窗外,而是会主动跟我聊起天来。
“小林,你看那边的云,像不像棉花糖?”
“你这个年纪,工作是不是特别累?要多注意身体,别老熬夜。”
她的笑容变得多了起来,虽然眼底深处的悲伤依然无法完全抹去,但至少,那片笼罩着她的阴云,似乎透进了一缕阳光。
到了洱海边,我们没有跟着大部队去坐船,而是选择了租一辆双人自行车,沿着洱海生态廊道慢慢骑行。
天气好得不像话,天是蓝的,水是蓝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海风拂面,带着水草的清新气息。
我载着她,她坐在后面,一开始还有些紧张,紧紧抓着我的衣服。慢慢地,她也放松下来,甚至开始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
骑到一个开阔的地方,我们停了下来。不远处,有一大片金黄色的花田。
是向日葵。
成千上万的向日葵,昂着头,朝着太阳的方向,开得热烈而灿烂。
赵阿姨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几乎是跑着过去的,像个孩子一样,冲进了花田里。她站在花丛中,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一片片花瓣,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思念,还有一丝释然。
我站在不远处,拿出手机,悄悄地为她拍下了一张照片。照片里,她被金色的向日葵包围着,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比身后的花朵还要灿烂。
“小远,妈妈看到了。和你想象的一样,不,比你想象的还要漂亮。”她对着花田,轻声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我的鼻子一酸,连忙转过头去。
我们在花田边坐了很久。她给我讲,小远最喜欢梵高的《向日葵》,说那画里的黄色,是生命力最旺盛的颜色。她还说,小远的房间里,就挂着一幅《向日葵》的复制品。
“他走了以后,我把那幅画收起来了,不敢看。”赵阿姨说,“我总觉得,那黄色太刺眼了,刺得我心疼。可今天看到它们,我忽然觉得,小远是对的。它们这么努力地朝着太阳生长,多好啊。”
我能感觉到,她正在努力地,一点一点地,从那段黑暗的记忆里走出来,就像这些向日葵,努力地朝着有光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酒店。赵阿姨洗漱完,破天荒地没有马上躺下,而是从她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相框。
相框里,是一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穿着篮球服,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他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前,怀里抱着一个篮球。
是小远。
“这是他高二暑假,我们去郊区农家乐玩的时候拍的。”赵阿姨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她把相框端正地摆在了床头柜上。
“以前我不敢带出来,怕看了难受。”她对我笑了笑,“现在我觉得,该让他陪着我,一起看看这外面的世界。”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香。半夜里,我迷迷糊糊中,似乎又听到了赵阿姨的声音。
但不再是哭泣和哀求。
我好像听到她在轻声说:“小远,晚安。妈妈今天,很开心。”
第6章 不只是室友
剩下的旅程,变得温暖而明亮。
我们一起去了丽江古城,在四方街听纳西族的老奶奶唱古老的民歌。赵阿姨听得特别认真,还用手机录了下来。她说:“小远喜欢听这些有民族特色的东西,我录下来,回去放给他听。”
我没有觉得她奇怪,反而觉得很感动。她用自己的方式,让儿子以另一种形式,参与着这场迟到的旅行。
我们一起去爬了玉龙雪山。坐缆车的时候,赵阿姨有些恐高,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微微颤抖。我反手握住她,轻声对她说:“阿姨,别怕,你看外面,多美啊。”
她慢慢地睁开眼,看着窗外连绵的雪山和云海,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到了山顶,我们都有些轻微的高原反应,但心情却格外开阔。赵阿姨站在观景台上,迎着凛冽的风,对着远方的雪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知道,她在和她的儿子告别,也在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旅途中,我开始更多地照顾她。我会提醒她按时吃药(她有轻微的高血压),会把她爱吃的菜推到她面前,会在走路累了的时候,主动提出找个地方歇歇脚。
而她,也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她会在我早上赖床的时候,像妈妈一样温柔地喊我起床;会在我吃辣吃得满头大汗时,递给我一杯水;会在我晚上熬夜修图发朋友圈时,催我早点睡觉。
有一次,我的鞋带散了,蹲下系鞋带。赵阿姨很自然地就停下来,站在我身边等着,还帮我拿着手里的饮料。那一刻,我恍惚间,想起了我自己的妈妈。
我们不再是尴尬的室友,更像是……一对临时组成的母女。
同团的人也看出了我们的变化。一开始,大家可能还觉得奇怪,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怎么和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走得那么近。后来,他们看到我们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拍照,眼神里也充满了善意。
导游小张有次开玩笑说:“林悦,你和赵阿姨,比亲母女还亲呢!”
我笑了笑,看了一眼身边的赵阿姨。她也正笑着看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和依赖。
旅程的最后一晚,我们在丽江。吃完晚饭,我们没有回酒店,而是在古城里散步。古城里灯火通明,游人如织,酒吧里传来阵阵歌声。
我们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坐在河边的石凳上。
“小林,这次出来,真的谢谢你。”赵阿姨忽然很认真地对我说。
“阿姨,您又客气了。”
“不是客气。”她摇摇头,“我是说真的。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这七天我要怎么熬过去。可能还是每天晚上在梦里哭,白天假装没事,然后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更深的悲伤回去。”
“是你,让我在最难的时候,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是你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怪物,不是一个只会给别人添麻烦的累赘。”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小远。他还在的时候,也像你一样,会听我唠叨,会在我难过的时候,笨拙地安慰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听着。
“这趟旅行,我来之前,把它当成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但现在,它成了一次治愈。”她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我好像……终于可以开始学着,放下了。”
放下,不是忘记。而是将沉重的悲伤,化为温柔的思念,然后带着这份思念,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阿姨,以后您就是我的长辈,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我说。
她笑着点了点头,眼角泛起了泪光。
那天晚上,我们加了微信。我看到她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向日葵的照片,开得正盛。她的微信名叫“向阳而生”。
第7章 会说梦话的向日葵
七天的旅程,终究还是结束了。
在机场告别的时候,我们没有说太多伤感的话。赵阿姨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我耳边轻声说:“小林,回家了好好休息,把这几天没睡好的觉都补回来。以后也要开开心心的。”
“您也是,阿姨。”我拍了拍她的背。
我们互相挥手,然后转身,走向各自的登机口,回到各自的城市和生活。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这趟旅行,我没有看到最美的日出,没有吃到最地道的美食,甚至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但它在我生命里留下的印记,却比任何一次完美的旅行都要深刻。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赵阿姨的微信备注,改成了“会说梦话的向日葵”。
这个备注,只有我懂。它代表了一个母亲最深沉的悲伤,也代表了她向阳而生的勇气。
我们的联系并没有因为旅程的结束而中断。
她会时不时地给我发来一些消息。有时候是“今天天气降温了,多穿点衣服”,有时候是“我今天学做了一道新菜,发给你看看”,有时候就是一张她家楼下公园里盛开的鲜花的照片。
平淡,琐碎,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我也会跟她分享我的生活。我升职了,我会告诉她;我跟男朋友吵架了,我会跟她吐槽;我看到什么好笑的段子,也会发给她。她总能像一个最耐心的长辈一样,分享我的喜悦,开解我的烦恼。
有一次我问她:“阿姨,您现在晚上还……说梦话吗?”
过了一会儿,她回复我:“偶尔还会,但很少哭了。有时候,还会梦到小远笑着跟我说,妈妈,你做得很好。”
看到这条消息,我在办公室里,忍不住红了眼眶。
前几天,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她站在一个社区大学的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老年模特队的报名表,笑得特别灿烂。
照片的配文是:“小林,阿姨要去追逐自己的舞台梦啦!不能总活在过去,人总要往前看,对不对?”
我回复她:“对!阿姨,您是最棒的!”
放下手机,我点开她的朋友圈,封面还是那张我们在洱海边,她站在向日葵花田里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容明媚,仿佛所有的悲伤都已经被阳光融化。
我想,人生就像一场旅行,你永远不知道会在哪个路口,遇到什么样的人,被分配到哪一间“房”。有些人,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小小的“麻烦”,就像赵阿姨那“不老实”的睡眠。
但如果我们愿意多一点耐心,多一点倾听,或许就能穿过那些“麻烦”的表象,看到一颗需要被理解和温暖的灵魂。
那一次意外的拼房,那七个无法安睡的夜晚,最终教会了我一件事:真正的善意,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而是平视的理解与陪伴。而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连接,往往就藏在那些不期而遇的“麻烦”背后。
来源:博学多才的辰星一点号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