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只是笑笑,摆摆手。从1974年那个闷热的下午,她把我叫到她家,反锁上门开始,这个秘密就像一粒种子,在我们俩心里埋了半辈子。它没开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花,却长成了一棵谁也看不见的树,根扎得又深又牢。
很多年后,李秀莲已经是市里的老领导了,她还总拉着我的手说,卫东,当年要不是你,我这条命,我这辈子,早就没了。
我只是笑笑,摆摆手。从1974年那个闷热的下午,她把我叫到她家,反锁上门开始,这个秘密就像一粒种子,在我们俩心里埋了半辈子。它没开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花,却长成了一棵谁也看不见的树,根扎得又深又牢。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我退缩了,如果我把《赤脚医生手册》里的规章制度当成天,那么后来的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
但那天,我毕竟还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赤脚医生,背着个帆布做的红十字药箱,满脑子都是公社卫生院培训时,老师傅们敲着黑板的叮嘱。
第1章 一只搪瓷缸
1974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村东头大槐树上的知了,从天蒙蒙亮就开始扯着嗓子喊,一直喊到太阳落山,把人的耳朵都磨出了一层茧。
我叫陈卫东,是我们红旗大队的赤脚医生。说得好听是医生,其实也就是高中毕业,去公社卫生院参加了三个月的速成培训,能看个头疼脑热,会扎个,懂点土方草药,就算正式上岗了。我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漆着红十字的帆布药箱,里面装着听诊器、体温计、几排阿司匹林和土霉素,还有一卷一卷的纱布和一瓶红药水。
村里人实在,喊我一声“陈医生”,我就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每天,我背着药箱穿梭在田间地头,给晒得中暑的社员刮痧,给被镰刀划了口子的孩子包扎,给咳嗽不停的老人开上一包甘草片。日子就像村口那条河,平淡无奇地流着。
我们大队的妇女主任叫李秀莲,三十出头,是个厉害角色。她个子不高,人很瘦,但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棵小白杨。平时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干部服,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紧紧的发髻,一丝乱发都看不见。她说话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扔在地上掷地有声。
谁家夫妻吵架,她去调解;谁家婆媳不和,她上门做思想工作;组织妇女们开政治学习会,她拿着语录本,能从天黑讲到半夜。村里的女人,不管是泼辣的还是懦弱的,都有点怵她。
我对她,是又敬又怕。敬的是她一个女人,把大队妇女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好几次在公社大会上受表扬;怕的是她那双眼睛,太亮,太锐利,好像能看穿你心里在想什么。
有一次,大队部门口的宣传栏,是我负责画的。我画了一幅“赤脚医生顶呱呱”的宣传画,画上的人,我下意识地就照着自己的模样画了个轮廓。李秀莲背着手,站在宣传栏前看了足足五分钟,一句话没说。
等我晚上收工回家,她却让人给我捎来了一只崭新的搪瓷缸。白色的缸子上,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旁边还有一朵鲜艳的向日葵。捎话的人说:“李主任说了,小陈医生工作辛苦,要多喝水。这缸子,是她去县里开会,供销社发的奖品,她自己舍不得用,让给你。”
我捧着那只搪瓷缸,心里热乎乎的。我知道,这是她对我工作的肯定。从那以后,我出诊就一直带着这只缸子,渴了就在老乡家舀一瓢井水,喝下去,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清凉和踏实。
我以为,我和李秀莲主任的交集,也就仅限于此了。她是高高在上的大队干部,我是田埂上奔走的赤脚医生,我们之间隔着身份,也隔着年龄。她偶尔会当着大家的面表扬我:“我们大队的陈医生,觉悟高,技术好,是贫下中农的贴心人!”我听了,也只是红着脸低下头,心里觉得受之有愧。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几个月后,还是在这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这只搪瓷缸的主人,会用一种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和我的人生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五保户张大爷量血压,他最近总说头晕。李秀莲的小侄女,一个叫小娟的十来岁丫头,满头大汗地跑进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陈医生!陈医生!我姑让你赶紧去一趟,她……她肚子疼!”
我心里“咯噔”一下。李秀莲的身体,是出了名的好,一年到头连个感冒都少有。怎么会突然肚子疼?
我来不及多想,赶紧收拾好药箱,对张大爷嘱咐了几句,就跟着小娟往李秀莲家跑。一路上,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太阳火辣辣地烤着脊背,我的白褂子很快就被汗浸湿了一大片,紧紧地粘在身上。
第2章 一扇插上的门
李秀莲家在村子最东头,一个干净利落的独门小院。院子里种着几棵向日葵,开得正盛,金灿灿的,像一张张笑脸。可我一踏进院门,就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压抑。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屋门虚掩着,小娟把我领到门口,就不敢再往里走了,小声说:“陈医生,我姑就在里屋。”说完,她就像个小兔子一样,一溜烟跑了。
我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不像李秀莲的风格。按理说,她要是病了,家里应该会有人照顾,就算她丈夫王建军常年在外地修铁路,她娘家人也都在邻村,怎么会一个人在家?
我推开门,一股浓浓的艾草味混杂着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的光线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从缝隙里透进几缕烦躁的日光,在空中划出几道光柱,能看见里面飞舞的尘埃。
“李主任?”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卫东……进来吧。”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我背着药箱走进去,适应了一下黑暗,才看清李秀莲正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脸色蜡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她平时那个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了,几缕头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被霜打蔫了的向日葵。
炕边的矮柜上,放着一只碗,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渣。看来她自己已经喝过药了。
“李主任,你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我放下药箱,走到炕边,习惯性地想去拿体温计。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那双依旧锐利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恳求?
“卫东,”她喘了口气,声音有些发颤,“你……你先把门关上。”
我愣了一下。“关门?”
“对,关上。把门闩也插上。”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太不正常了。在村里看病,家家户户都是敞着门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关上门,还要插上门闩,这是要干什么?我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给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主任看病,这要是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是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在那个年代,男女之间的事情,比天还大。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主任,这……不好吧?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啊。我就是给你看看肚子,很快的。”我试图打消她的念头,声音都有点干涩。
李秀莲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刚一动,就疼得“嘶”了一声,又倒了回去。她的嘴唇因为疼痛而失去了血色,牙齿紧紧地咬着。
“卫东!”她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命令,“让你关,你就关!出了事,我担着!”
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心里的防线动摇了。作为医生,病人的痛苦是第一位的。也许,她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再说,她是李秀莲,是全大队思想最进步的妇女主任,她总不至于害我。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过身,走到门口。堂屋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了,屋里顿时更暗了。我摸到冰凉的木门闩,迟疑了一下,还是横着把它插进了门扣里。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音,仿佛把我和外面那个喧闹的、熟悉的世界彻底隔绝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草药味,以及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我转过身,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手心里也全是汗。我看到李秀elen在昏暗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也像是在托付。
“卫东,”她终于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低,也更沙哑,“你……你得好好给我瞧瞧。”
“好好瞧瞧”,这四个字,她咬得特别重。
第3章 一块冰冷的石头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打开药箱,拿出听诊器挂在脖子上,这是我作为医生的“护身符”,能给我一点专业上的底气。
“李主任,你先说说,到底是怎么个疼法?是绞着疼,还是胀着疼?疼了多久了?”我一边问,一边搬了个小板凳在炕边坐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专业。
李秀elen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积攒力气。
“说不好……就感觉肚子里,像是有个东西在搅……一阵一阵的,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了。我自己去后山采了点益母草和红糖熬了水喝,不但没见好,反而越来越厉害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痛苦。
益母草?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味药主要是活血化瘀,调理月事的,一般的肚子疼可不会用这个。
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薄薄的毯子,能看出小腹有微微的隆起。这在瘦削的她身上,显得有些不协调。
“我给你听一下吧。”我说着,搓了搓手,想把冰凉的听诊器捂热。
“嗯。”她从鼻子里应了一声,然后缓缓地、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掀开了毯子的一角,露出了她的腹部。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虽然年轻,没见过太多阵仗,但基本的医学常识还是有的。卫生院的老师傅讲过,望、闻、问、切,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只一眼,我就觉得不对劲。
她的腹部皮肤紧绷着,中央线的位置,还能看到一条淡淡的、褐色的色素沉着。这……这是妊娠线。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李秀莲的丈夫王建军,是县里有名的劳动模范,被抽调去邻省修“三线”铁路,已经走了一年多了。这件事全大队的人都知道。去年他走的时候,大队还敲锣打鼓地欢送,李秀莲亲自给他戴的大红花。
一年多……这个时间,我心里算得清清楚楚。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听诊器那冰凉的金属头,离她的皮肤只有几公分的距离,却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放不下去。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李秀elen没有催我,她只是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屋顶的房梁,眼神空洞而绝望。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没入枕头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那些杂乱的、可怕的念头压下去。我是医生,现在最重要的是诊断病情,不是胡思乱想。也许……也许是别的什么病,比如腹腔积水,或者……长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我终于把听诊器放在了她的腹部。金属的冰冷让她轻轻颤抖了一下。我仔细地听着,肠鸣音很弱,几乎听不见。这排除了普通的肠胃炎。
我又伸出手,按照培训时学的手法,轻轻地在她腹部按压。
“这里疼吗?”
“……不。”
“这里呢?”
“……有点。”
我的手指从她的右上腹,一点点移动到左下腹。当我的手按到她小腹正中的时候,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轮廓清晰的、富有弹性的球状物。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像一块被扔进深井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这是子宫。一个明显增大的子宫。根据它的大小和位置,我几乎可以立刻做出一个判断——怀孕,至少四到五个月了。
我的手像被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我抬起头,正好对上李秀elen看过来的目光。她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威严和锐利,只剩下无边的灰败和哀求。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那个最可怕的、最不能被揭开的秘密,已经像一个熟透了的脓包,在我们之间,被轻轻地戳破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在给她看病,而是在审判她。而我手里的听诊器,就是那冰冷的法槌。
“卫东……”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问我,她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却觉得,她问的不是病,而是她的名声,她的前途,她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还能不能活下去。
在1974年,一个丈夫常年不在家的大队妇女主任,如果被人知道怀了孕,那后果……我连想都不敢想。那不仅仅是丢工作的问题,那是要被拉到全大队甚至全公社去批斗的,是要被吐沫星子淹死的,是永世不得翻身的。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仿佛也要熄灭了,突然觉得,我手里的药箱,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它里面装着能治病救人的药,却装不下一颗能拯救一个女人命运的灵丹。
第4章 一碗红糖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屋子的。只记得当我拉开门闩,重新看到外面刺眼的阳光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院子里的向日葵依旧开得灿烂,大槐树上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我的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
我没有回家,而是背着药箱,浑浑噩噩地走到了村后的小河边。河水静静地流淌,映着蓝天白云。我找了块石头坐下,把脸埋在手心里,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李秀elen没有多说一个字。在我做出那个几乎可以肯定的诊断后,她就彻底崩溃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把脸转向墙壁,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那种压抑到极致的绝望,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我临走前,给她打了一针止痛的药,又给她倒了一碗温开水。她抓住我的手,那只平时写字、开会、指点江山的手,此刻却冰冷得像一块铁,而且抖得厉害。
“卫东,”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血丝,“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救她”,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怎么救?
告诉她这不是怀孕,是肿瘤?然后让她去县医院?那里的医生一眼就能看穿,到时候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大。
帮她隐瞒?纸里包不住火,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怎么瞒?
那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了。一条我连想都不敢想的路——把孩子打掉。
在那个年代,私自是重罪。被发现了,我这个赤脚医生不仅要被吊销资格,恐怕还要被抓起来,戴上“破坏革命家庭”、“道德败坏”的高帽子,一辈子都完了。而她,李秀elen,同样也逃不掉。
可是,不这么做呢?眼睁睁看着她走上绝路?看着这个平时雷厉风行、为大队妇女撑起一片天的女人,被流言蜚语和批斗会彻底摧毁?
我想起她送我的那只搪瓷缸,想起她站在宣传栏前沉默的五分钟,想起她每次在大会上提到我时,那赞许的眼神。她是个好干部,也是个好人。可好人,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此刻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正在向我求救。而我,是她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河边的风吹过来,带着一股水草的腥味,却吹不散我心里的烦闷。我一遍遍地回想着卫生院老师傅讲过的每一句话,翻遍了脑子里所有关于妇科的知识。那些冰冷的条文和病理分析,在此时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医学,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遵守那些条条框框,还是为了拯救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
太阳慢慢西斜,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决定。一个可能会毁掉我,也可能会毁掉她的决定。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我不能见死不救。
我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出了所有相关的医学书籍。那本《赤脚医生手册》被我翻了无数遍,上面关于“人工”的内容只有寥寥几行字,而且明确注明“必须在有条件的卫生院进行”。
我只能靠自己。我把所有可能用到的器械,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把所有步骤和风险,都在一张纸上反复推演。消毒,是最关键的一步。我们大队卫生所只有一个小小的酒精灯和镊子,条件简陋到了极点。任何一个环节出错,后果都不堪设想。
那一个晚上,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背着药箱出门了。我没有直接去李秀elen家,而是绕到后山,采了一些能止血、消炎的草药,比如益母草、蒲公英和白茅根。然后,我又去了趟邻村的集市,用自己攒下的几块钱,买了一大包红糖和几斤小米。
当我再次推开李秀莲家的院门时,她正坐在炕沿上,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我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药箱打开,拿出酒精灯,开始给镊子、剪刀和弯盘消毒。火焰在昏暗的屋子里跳动,映着我严肃的脸。
她明白了我的意图,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主任,”我一边忙碌,一边低声说,“过程会很疼,而且有风险。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摇了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卫东,我不怕疼……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我行医生涯中最漫长、最煎熬的一段时间。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我既是医生,也是护士。我按照自己设想的步骤,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操作。汗水湿透了我的后背,有好几次,我都因为紧张而手心打滑。
李秀莲死死地咬着一条毛巾,愣是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但我能看到,她攥着床单的手,指节已经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当我终于直起腰,对她说“好了”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脱了。
我给她清理好,又去厨房,用我带来的红糖,给她熬了一碗浓浓的姜糖水,亲手端到她面前。
“趁热喝了,暖暖身子。”
她颤抖着手,接过那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滚烫的糖水让她哆嗦了一下。她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掉进碗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把那碗滚烫的、混着她泪水的红糖水,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了下去。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她之间,有了一个永远不能对第三个人说的秘密。这个秘密,沉重如山,却也把我们两个人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第5章 一场悄无声息的雪
那件事之后,李秀莲在家里躺了足足半个月。
对外,我只说是急性肠胃炎引发的严重腹泻,导致身体极度虚弱,需要静养。为了让这个说法更可信,我还特地去公社卫生院,找了相熟的张医生,以我们大队卫生所的名义,开了些葡萄糖和维生素的注射液。
每天早晚,我都会背着药箱去她家,给她打针,送药,顺便帮她把换下来的床单和衣物,拿到后院的水井边洗干净。
村里人来探望,都被我挡在了门外。我板着脸,用医生的口吻告诉他们:“李主任现在身体弱,见不得风,也需要安静。大家的心意我代她领了,等她好了,自然会出来工作的。”
大家看我这个赤脚医生说得头头是道,又见李秀elen确实病得不轻,也就不再怀疑。只有几个嘴碎的婆娘在背后嘀咕:“这李主任,平时看着像铁打的,怎么病起来这么吓人?”
那半个月,李秀莲一句话都很少说。她大多数时候只是躺在炕上,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房梁,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身体在一天天恢复,但眼神里的那种空洞,却久久没有散去。
我也不多问,只是默默地做着我该做的事。给她量体温,检查伤口,熬好我从后山采来的草药,看着她喝下去。有时候,我会给她带两个自己家地里种的红薯,或者几个鸡蛋。
有一天,我给她送饭过去,她忽然开口了,声音嘶哑。
“卫东,谢谢你。”
我正在收拾碗筷的手顿了一下,摇摇头说:“李主任,我是医生,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看着我,苦笑了一下:“医生……卫东,你才二十岁。这件事,是我连累了你。万一……万一要是被人知道了……”
“不会的。”我打断了她,语气坚定,“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你把它烂在肚子里,我也把它烂在肚子里。从今往后,谁也不要再提。”
她定定地看了我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李秀elen终于能下地了。她瘦了一大圈,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重新有了一点光。她重新把头发梳成那个一丝不苟的发髻,换上了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干部服,又变回了那个雷厉风行的妇女主任。
她销假上班的第一天,就在大队部的广播里,点名表扬了我。她说我陈卫东医生,医术高明,医德高尚,在她生病期间尽心尽力,是全大队青年学习的榜样。
我站在大队部门口的院子里,听着广播里她那熟悉而有力的声音,心里五味杂陈。周围的社员都向我投来羡慕和赞许的目光,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份表扬的背后,藏着怎样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公开场合,她依然是李主任,我依然是小陈医生。她会安排我给妇女们上卫生知识课,我也会在开会时向她汇报大队的卫生情况。我们之间,客气而疏离,仿佛那个闷热的下午,那间反锁了房门的屋子,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旁人不易察 ઉ 的温和与信赖。有时候在路上遇见,她会停下来,笑着问我:“卫东,最近家里都好吧?缺不缺粮票?”
而我,也总能感受到她不动声色的照顾。
那年秋天,公社有一个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分到了我们大队。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名额肯定会给大队书记的侄子。可最后,李秀莲在干部会议上力排众议,把这个名额给了我。
她给出的理由是:“陈卫东同志高中毕业,有文化基础,又是我们大队唯一的医生。让他去上大学学医,学成回来,能更好地为贫下中农服务。这是最符合革命利益的决定。”
没人能反驳这个理由。
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我知道,这是李秀莲在用她的方式,报答我。她给了我一个走出这片土地,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机会。
冬天来的时候,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整个村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洁白。那天,我去跟她辞行,她正在院子里扫雪。
她没有说太多勉励的话,只是递给我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卫东,外面冷,到了学校,要照顾好自己。这是我……给你做的两双棉鞋,一顶帽子。别嫌弃。”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双纳得结结实实的千层底棉鞋,还有一顶用灰色毛线织的帽子。针脚细密,看得出是花了很大功夫的。
我眼圈一热,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李主任,我……”
“去吧。”她打断我,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好好学习,将来做个好医生。”
我背上行囊,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村子。我回头望去,看见李秀elen还站在院门口,穿着那身蓝色的干部服,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像一棵孤独而挺拔的小白杨。
那场大雪,下得那么大,那么静。仿佛要把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个夏天,那个秘密,以及所有不可言说的痛苦和挣扎,都悄无声息地掩埋起来,留下一片干净的、可以重新开始的未来。
第6章 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大学的生活像一扇窗,让我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世界。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解剖学、病理学、药理学……那些曾经只在《赤脚医生手册》上见过几个名词的学科,如今变成了一本本厚厚的、需要我彻夜攻读的教材。
我和李秀elen之间,靠着书信保持着联系。我的信里,写的都是学校里的新鲜事,学习上的心得体会,对未来的憧憬。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往事的话题。
她的回信,总是很短,字迹娟秀而有力。她会告诉我村里的一些变化,谁家添了新丁,谁家盖了新房,今年的收成怎么样。信的末尾,总会有一句:“卫东,勿念家中,安心学习,前途要紧。”
我们就像两个默契的战友,用这种最平常的方式,维系着一份最不平常的关系。
大二那年暑假,我回了一趟家。村子还是老样子,但李秀elen却有了些变化。她当上了大队的党支部副书记,虽然还兼着妇女主任,但明显更忙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大队部整理文件,戴上了一副眼镜,显得更有学问了。
她见到我很高兴,拉着我问长问短,还非要留我吃饭。饭桌上,她丈夫王建军也在。他从铁路工地探亲回来了,黝黑健壮,是个很爽朗的汉子。他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说:“卫东兄弟,你在外面是大学生了,我们家的秀莲,可没少在我面前夸你。她说你是我们村飞出去的金凤凰!”
李秀莲在一旁微笑着,给他添饭,眼神温柔。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那样属于一个妻子的、安然的神情。
看着他们夫妻和睦的样子,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真心地为她感到高兴。
那顿饭,我吃得特别踏实。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县人民医院,成了一名真正的外科医生。穿上白大褂,拿起手术刀,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生活走上了正轨,忙碌而充实。
而李秀莲,也一步步地走出了那个小村庄。她先是调到了公社,后来又进了县里,最后,在我人到中年的时候,她已经成了市里妇联的一位主要领导。
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但那份埋在心底的联系,却从未断过。逢年过节,我会去她家坐坐。我们聊工作,聊家庭,聊孩子的教育,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1974年的那个夏天,但我们都知道,那是我们友谊的起点,也是我们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
有一年,王建军因为积劳成疾,得了重病,住进了我所在的医院。那段时间,李秀莲几乎天天守在医院里,人憔悴得不成样子。我作为主治医生,动用了自己所有的知识和人脉,为他制定了最好的治疗方案。
手术前一天晚上,李秀elen把我叫到办公室,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眼圈红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李姐,放心吧,有我呢。”
那是我第一次,不再叫她“李主任”,而是叫她“李姐”。
手术很成功。王建军康复出院后,李秀莲特地请我吃了顿饭。席间,她端起酒杯,对我说:“卫东,这杯酒,我敬你。当年,你救了我。现在,你又救了我们老王。我们这一家子,欠你两条命。”
我摇摇头,笑着说:“李姐,你说反了。当年,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陈卫东。”
我们相视一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那些年的风风雨雨,那些年的相互扶持,尽在不言中。
后来,我整理旧物的时候,无意中翻出了一封信。那是我在大学时写给她的,信纸已经泛黄,字迹也有些模糊。信里,我写了很多感激的话,也隐晦地提到了当年的事。我写道:“……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做了另一个选择,会怎么样?但我从不后悔。因为我是一名医生,我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不仅仅是治愈身体的疾病,更是守护人性的温暖……”
这封信,我最终没有寄出去。因为我发现,有些情感,有些理解,是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的。它早已融入了我们几十年的交往中,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更有力。
第7章 向日葵和白杨树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和李秀莲都步入了晚年。我从医院院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过上了养花弄草的清闲日子。而她,也退休了,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每天忙着参加市里的老年大学,学书法,学画画。
她的丈夫王建军,在那次大病后,身体一直不错,两个人的晚年生活,安逸而幸福。他们有一个儿子,在省城工作,很有出息。每次提起儿子,李秀莲的脸上都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有一次,我去她家看她。她正在画画,画的正是向日葵。画布上,大片大片的金色,明亮而温暖,充满了生命力。
“画得真好。”我由衷地赞叹。
她放下画笔,笑着说:“瞎画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就喜欢这东西。看着它,心里就觉得亮堂。”
我看着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家院子里那些金灿灿的向日葵。也想起了她自己,就像一棵向日葵,永远朝着有光的地方生长,无论经历过怎样的风雨和黑暗。
我们坐在阳台上喝茶,聊着过去的事。聊起我们村,聊起那些早已模糊的故人。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
“卫东,”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怪过我?”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那个我们都默契地尘封了几十年的秘密。
我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她:“李姐,我从来没有怪过你。相反,我一直很感谢你。”
“感谢我?”她有些不解。
“是啊。”我点了点头,慢慢地说,“感谢你让我在二十岁那年,就上了一堂比任何医学院的课程都更深刻的课。你让我明白,一个医生,面对的不仅仅是疾病,更是一个个复杂而真实的人。规章制度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在规则之上,还有一样东西,叫作良心和人性。”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如此坦诚地谈论这件事。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眼眶渐渐湿润了。她转过头,望向窗外,轻声说:“卫_dong,你知道吗?那件事之后,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白杨树,长在悬崖边上,风雨飘摇,随时都可能掉下去。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你出现了,你在我旁边,也长成了一棵树,帮我挡住了风,稳住了根……”
“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李秀莲,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你得好好活,得活出个人样来,不能辜负了卫东,更不能辜负了自己。”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们花白的头发上。那一刻,我们仿佛又回到了1974年那个闷热的下午,回到了那间昏暗的、反锁了房门的屋子。但这一次,我们的心里,不再有恐惧和挣扎,只有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平静与释然。
我们都救了对方,也都被对方所拯救。
第8章 最后的秘密
几年后,李秀莲的丈夫王建军,还是先她一步走了。葬礼上,李秀莲没有哭得撕心裂肺,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棵在寒风中挺立的树。
我去她家看她,她已经平静了许多。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书房,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小盒子。
“卫东,老王走了,有些事,我也该告诉你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她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氧化的军功章,还有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
“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吗?”她问。
我点了点头。
她拿起那封信,递给我。“这是老王当年从铁路工地写给我的信。他去了一年多,但中间,因为表现突出,被部队领导特批,秘密回家探亲过一次。只有三天,谁也不知道。”
我的心猛地一震,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那封信里,他详细写了回来的日期。和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间,是能对上的。”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这么说……当年的那个孩子,是王建军的?
“那你当初为什么……”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李秀莲的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夹杂着痛苦和一丝甜蜜的笑容。“因为他回来的那三天,是违反纪律的。当时工地正在最关键的攻坚阶段,所有人都签了军令状,不拿下山头绝不回家。他是偷偷跑回来的,就为了看我一眼。如果这件事被捅出去,他不仅要被部队处分,一辈子的前途也就毁了。”
“所以,”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能说。我宁可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宁可毁了我自己,也绝不能毁了他。”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信纸很薄,却感觉有千斤重。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她当年那种极致的痛苦和绝望。那不仅仅是对自己名声的恐惧,更是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而甘愿背负一切的决绝。
“卫东,这些年,我一直让你背负着这个秘密,让你以为……让你以为我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女人。我对不起你。”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我摇着头,早已泪流满面。
“李姐,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勇敢、最伟大的女人。”
原来,在她那看似柔弱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和深沉的爱。为了守护丈夫的前途,她宁愿选择一条最危险、最屈辱的道路,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而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她这个悲壮计划的唯一执行者和见证人。
我们都以为,我们守护的是一个不光彩的秘密。却没想到,在那个秘密的背后,竟然是一份如此纯粹而炽热的爱情。
我走出李秀莲家的时候,夕阳正把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我回头看去,她站在门口,对我挥了挥手。她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拉得很长很长,像极了那棵永远挺拔的小白杨。
我忽然觉得,我这一生,作为一个医生,救过很多人。但真正让我懂得“医者仁心”这四个字重量的,不是任何一台成功的大手术,也不是任何一篇发表在核心期刊上的论文。
而是1974年的那个夏天,那个叫李秀莲的女人,那个被我亲手打掉的、属于英雄的孩子,以及那个我守护了半生,直到最后才知晓真相的,关于爱与牺牲的秘密。
来源:幸运宇宙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