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没回头,只是把怀里的小家伙又往上托了托,让他软乎乎的后脑勺枕在我臂弯里更舒服些。
“妈,你抱小宝的姿势,比月嫂还熟练。”
女儿静静靠在沙发上,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懒洋洋地夸我。
我没回头,只是把怀里的小家伙又往上托了托,让他软乎乎的后脑勺枕在我臂弯里更舒服些。
“那当然,你小时候就是我这么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
我嘴上应着,眼睛却离不开怀里的小外孙。他叫小宝,刚满四个月,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好闻的奶香味,像刚出炉的面包。他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呼吸均匀地吹在我胸口,暖暖的,痒痒的。
这种感觉,很踏实。
我叫林岚,今年五十二。去年刚从纺织厂办了退休,一辈子的机器轰鸣声总算停了。老伴老周还在单位做个清闲的门卫,再有两年也到点了。我们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就是本本分分把女儿周静养大,供她读完大学,看着她嫁人。
女婿小许是个不错的孩子,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当个部门主管,对静静也好。他们小两口在城里买了房,离我们这老小区坐公交车要一个多小时。
静静怀孕的时候,我就跟她说:“等你生了,妈过去照顾你。”
她当时还推辞,说要请月嫂,不想让我太累。
我当时就笑了,累什么?我盼这一天盼了多少年了。从岗位上退下来,人一下子就空了,每天跟老周对着看,日子过得跟温吞水似的。现在有了小宝,我这台老机器,总算又找到了运转的零件。
所以,从静静出院那天起,我就住进了她家。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一家人做早饭。然后是给小宝换尿布、喂奶、拍嗝。等小两口上班去了,我就抱着小宝在屋里溜达,给他唱我年轻时会的那么几首老掉牙的歌。下午,趁他睡着了,我赶紧把一家人的衣服洗了,地拖了,晚饭的菜备好。
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可只要一看到小宝那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什么疲劳都烟消云散了。
我觉得我的人生,在五十二岁这一年,又找到了新的意义。我不再是那个等着退休的林师傅,我是静静的妈,是小宝的姥姥。这个身份,让我觉得特别骄傲。
老周偶尔周末会过来,提着些水果和排骨。他话不多,就坐在沙发上,笨拙地想抱抱小宝,又怕弄疼了孩子,伸出手又缩回来。
静静会打趣他:“爸,你这哪像当姥爷的,比陌生人还紧张。”
老周就嘿嘿地笑,搓着手,看着我怀里的小宝,眼神里透着一股满足。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又安稳地过下去。我帮静...
我帮静静把小宝带到能上幼儿园,然后我和老周就彻底清闲了,每天去公园散散步,跳跳广场舞,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圆满的结局。
可生活这东西,就像我们厂里那些老旧的织布机,你以为它会一直平稳地响下去,但说不准哪个零件就松了,然后整个节奏都乱了。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我自己。
大概是小宝快五个月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裤腰有点紧。
起初我没在意。在女儿家,伙食自然比在自己家好。静静怕我累,总买些好吃的,女婿小许也隔三差五地打包酒店的菜回来。我呢,又是个见不得浪费的人,他们吃剩下的,我总会收拾干净。
“妈,你别老吃剩菜。”静静说过我几次。
“没事,倒了可惜。”我总是这么回答。
人上了年纪,新陈代谢慢,多吃点就容易长肉。我对着镜子看了看,肚子那里确实鼓起了一点,像个小小的游泳圈。我拍了拍,还挺瓷实。
“看来是真胖了。”我自言自语,决定以后晚饭少吃一碗。
可事情有点奇怪。
我开始变得特别容易累,抱着小宝在客厅里走两圈就觉得喘。有时候下午陪他睡觉,我比他还先睡着,一觉能睡到天黑。
而且,口味也变了。以前我最不爱吃酸的,现在看见静静买的山楂、橘子,就忍不住流口水。做菜的时候,也总是不自觉地多放醋。
“妈,你最近怎么爱上吃醋了?我爸知道吗?”静静开玩笑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荒唐又遥远的感觉,像一根细细的线,从记忆深处被扯了出来。
那是我怀静静时候的反应。
不可能。我立刻把这个念头甩出脑海。我都五十二了,早就过了那个年纪,快十年没来过例假了。医生都说这是正常的生理阶段,是身体在告诉我,作为女人的生育使命已经完成了。
肯定是最近太累,内分泌失调了。我这样告诉自己。
直到那天下午,我带着小宝在楼下花园里晒太阳。邻居李阿姨也抱着她孙子过来了。
我们俩并排坐在长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岚姐,你这气色可真好,红光满面的。”李阿姨羡慕地说。
我笑了笑:“带孩子累的,每天跑来跑去,就当锻炼了。”
李阿姨的眼神落在我肚子上,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半开玩笑地说:“岚姐,你这肚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揣上一个了呢。”
周围还有其他带孩子的奶奶和阿姨,听到这话都笑了起来。
“老李你真会开玩笑,林姐这都当姥姥了。”
“就是,这福气,我们可比不上。”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别人的玩笑话,像一把小锤子,正好敲在了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上。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老周打来电话,问我怎么样,小宝乖不乖。我含含糊糊地应着,心里却乱成一锅粥。
挂了电话,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皱纹,微微下垂的嘴角,还有那头夹杂着银丝的头发,无一不在提醒我,我老了。
可我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微微隆起。
我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上面。那里很平静,什么都感觉不到。
但我心里的那份不安,却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生长,缠得我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我跟静静说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家拿点东西,顺便去社区医院开点药。
静静没多想,只叮嘱我早点回来。
我没去社区医院。我拐进了街角的一家大药房。
药房里人不多,我绕着货架走了好几圈,心跳得厉害。最后,我走到一个年轻的女孩面前,她胸前的牌子上写着“药剂师”。
我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问的:“那个……验孕的……东西,在哪?”
女孩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些诧异。但她很专业,没有多问,指了指最里面的一个货架。
我快步走过去,胡乱拿了两根不同牌子的验孕棒,走到收银台,把它们藏在一堆感冒药和维生素下面,飞快地结了账,像做贼一样逃了出去。
回到自己那个空荡荡的家,我反锁上门,靠在门板上,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我走进卫生间,拆开包装,仔仔细-
我走进卫生间,拆开包装,仔仔细细地读了三遍说明书,每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又好像一个字都没读懂。
我的手在抖。
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我还会再用上这个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把验孕棒放在洗手台上,不敢去看。我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拍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水珠顺着我的脸颊滑落,镜子里的那张脸,陌生又恐慌。
终于,我鼓起勇气,拿起了那根小小的塑料棒。
上面,是两条清晰的,刺眼的,红色的杠。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扶着墙,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
怎么会?
这怎么可能?
我五十二岁了。我是一个姥姥。我的女儿已经当了妈妈。我的人生,本该是往下走,是看着下一代成长,是慢慢地退出舞台。
可现在,我的身体里,竟然又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这太荒唐了。这简直是个笑话。
我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坐了多久。窗外的天色从亮到暗,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死寂。
我该怎么办?
第一个念头,是告诉老周。
他是我的丈夫,我们风风雨雨过了三十年,他是这个世界上我最能依靠的人。
我给他打了电话,让他下班直接回家,说有急事。
老周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沙发上发呆。他看我没开灯,愣了一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静静和小宝没事吧?”他一连串地问,语气里满是焦急。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茶几上的那根验孕棒。
他走过去,拿起那个小东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了半天。
“这是什么?”他没看懂。
“验孕棒。”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老周的手一抖,验孕棒掉在了地毯上。他没去捡,而是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你……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真的。”
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和我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老周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然后他走到我对面,坐了下来。他没有开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
“什么时候的事?”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我不知道……可能……两三个月了?”我也不确定。
他又沉默了。
我等着他说话。我想,他可能会惊讶,会不知所措,但最终,他会握住我的手,说:“别怕,有我呢。”就像过去三十年里,每一次我遇到难处时他做的那样。
可我等来的,是一句冰冷的话。
“这个孩子,不能要。”
我的心,像被一块大石头猛地砸了一下,沉到了底。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林岚,你看看你多大年纪了!五十二!你生孩子?你这是不要命了!”
他站起来,在客厅里烦躁地走来走去。
“我们的身体,还经得起折腾吗?我们还有多少精力去带一个孩子?从头再来一遍?我们拿什么养他?我这点退休金,你那点退休金,够吗?”
“还有,我们怎么跟别人说?怎么跟静静说?她刚生了孩子,你这个当妈的,也跟着生一个?她的孩子管你的孩子叫什么?叫舅舅?这像话吗?我们的脸往哪搁?”
他的话,像一把把尖刀,一句一句,全都扎在我心上。
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想过。从看到那两条红杠开始,这些问题就像无数只虫子,在我的脑子里爬来爬去,啃噬着我的理智。
可当这些话从我最亲近的人嘴里说出来,那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是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彻底的否定。
他没有问我身体怎么样,没有问我害不害怕。他想到的,全是问题,是麻烦,是丢人。
“老周,”我开口,声音在抖,“这也是一条命啊。”
“命?”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黑暗中,他的轮廓像一座沉默的山,“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听我的,明天就去医院,把它处理掉。越早越好,对你身体伤害也小。”
他说完,就走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以为,我会得到一个拥抱,一个依靠。
但我得到的,是一个冰冷的判决。
我成了孤军奋战。
那一夜,我没回静静家。我给静静发了条信息,说我身体不舒服,要在家里休息一晚。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我不能就这么听老周的。这不是买一件衣服,不喜欢就可以扔掉。这是一个生命。我需要一个更专业的,更客观的建议。
我去了市里最好的妇产医院。
挂号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护士看了我的身份证,又抬头看了看我,眼神里的惊讶掩饰不住。
“阿姨,您是给您女儿挂号吗?”
“不是,”我攥紧了手里的挂号单,“是给我自己。”
护士的表情更奇怪了,但她没再说什么。
坐在候诊区,周围都是年轻的女孩,她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期待。她们的丈夫陪在身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穿着一件灰色的旧外套,感觉自己像个异类,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轮到我的时候,我走进了诊室。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主任,姓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很和蔼。
她看了我的病历,又看了看我,语气很温和:“阿姨,您哪里不舒服?”
我深吸一口气,说:“医生,我好像……怀孕了。”
王主任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她让我躺下,给我做了检查。
“确实是怀孕了,从B超看,大概有十二周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我看着天花板,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原来,已经三个月了。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这个小生命,已经在我的身体里,悄悄地长了三个月。
王主任递给我一张纸巾。
“阿-
“阿姨,您这个年纪,属于超高龄孕妇了。风险非常大。”她开始一条一条地给我分析。
“首先,您自己的身体,心脏、血压、血糖,都可能承受不住。妊娠期的并发症,比如高血压、糖尿病,发病率会比年轻人高很多。”
“其次,胎儿出现染色体异常,也就是天生有缺陷的风险,也会成倍增加。唐氏综合征的概率,非常高。”
“还有,生产的时候,无论是顺产还是剖腹产,对您来说都是一道鬼门关。大出血、羊水栓塞,这些都是致命的。”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
我懂。我全都懂。老周说的,医生说的,这些道理,我怎么会不明白?
“所以,从医学的角度,我们一般不建议您这个年纪的女性继续妊娠。”王主任最后总结道。
我沉默了。
她看着我,叹了口气,语气放得更柔和了:“当然,决定权在您自己手里。如果您和家人商量后,决定要留下这个孩子,那我们医院会尽最大的努力,为您和孩子保驾护航。但您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这会是一条非常非常辛苦的路。”
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手里捏着那张B超单。
那是一张很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像豆芽一样的影子。
医生指给我看的时候说:“看,这是他的头,这是身体,已经成型了。”
我甚至能听到他“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像一列飞驰的小火车,充满了生命力。
我把B超单揣进怀里,贴着胸口,那里暖暖的。
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去静静家。我一个人,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过一个公园,我看到一群孩子在玩滑梯,笑声清脆。他们的妈妈们,就站在不远处,眼神温柔地看着他们。
我又看到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在夕阳下散步。他们的背影,安详又平和。
我的人生,本该是后者的。
可现在,命运却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把我推回了前者的行列。
我该怎么办?
老周的决绝,医生的警告,社会的眼光,未来的艰辛……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放弃他,似乎是唯一的,最理智的选择。
对所有人都好。对我,对老周,对静静,都好。
可我一想到B超单上那个小小的影子,想到那有力的小火车一样的心跳,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揪住,疼得厉害。
我做不到。
我怎么能亲手,扼杀一个已经在我身体里住了三个月的生命?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从中午坐到天黑。
我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不停地打架。
一个说:林岚,你醒醒吧,你不是二十五岁,是五十二岁!你没有资格任性,你得为自己和家人负责!
另一个说:林岚,那也是你的孩子啊。你真的忍心吗?这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感受一个生命在你身体里成长的机会了。
我快要被撕裂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静静打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妈!你跑哪去了?怎么一天都没回来?你知不知道我跟爸都快急死了!”静静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这才想起来,我失联了一整天。
“我……我没事。”
“没事?爸说你跟他吵架了?到底怎么了妈?你快回来,小宝一直哭,谁抱都不行,他想你了。”
听到“小宝”两个字,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好,我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我站起身。
我不能再逃避了。这件事,我必须面对。
我必须告诉静静。
她是我女儿,她有权知道。或许,她能理解我呢?或许,她会支持我呢?
我心里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回到了静静家。
一进门,就看到老周和静静都坐在客厅里,脸色凝重。女婿小许也在,抱着小宝在屋里焦急地踱步。
看到我,静静“哇”的一声就哭了。
“妈,你吓死我了!”她跑过来抱住我。
我拍了拍她的背,心里五味杂陈。
老周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但没说话。
我从女婿手里接过小宝。说也奇怪,小家伙一到我怀里,立刻就不哭了,把小脸埋在我胸口,委屈地抽噎着。
我抱着他,感觉自己像是抱着全世界。
等大家都冷静下来,我把小宝交给小许,让他带孩子先回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B超单,放在茶几上。
“这是什么?”静静问。
“你打开看看。”
静静疑惑地拿起那张纸,展开。她看了半天,似乎没看懂,然后她看到了上面的名字:林岚。
她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她猛地抬头看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
老周坐在旁边,把头埋得很低,一言不发。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平静地说,“我怀孕了,十二周。”
静静手里的B超单,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妈,你疯了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朵。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五十二岁了!你还要生孩子?”
她的反应,比老周还要激烈。
“静静,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她打断我,声音尖利起来,“这有什么好解释的?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刚生完孩子,我妈也要生了?我们家以后怎么出去见人?我儿子管他叫什么?叫舅舅?一个比他还小的舅舅?”
“你让小许怎么想?让他家里人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我们家是什么人家?简直是荒唐!是丑闻!”
她的话,一句比一句刻薄,一句比一句伤人。
我看着她,感觉眼前的女儿,变得好陌生。
“静静,这不是丑闻,这是一个生命。”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生命?”她冷笑一声,“你现在跟我谈生命?你生他下来,谁养?你们俩都退休了,拿什么养?靠我们吗?妈,我告诉你,我跟小许每个月要还房贷车贷,还要养小宝,我们没有多余的钱来帮你养孩子!”
“我没想过要你们养。”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那你怎么养?你还能出去工作吗?我爸那点工资够干嘛的?等你们老了,动不了了,这个孩子谁管?还不是扔给我?我不仅要养小宝,要照顾你们四个老的,还要管一个比我小三十岁的弟弟?”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流了下来。
“妈,你太自私了!你只想着你自己,你根本没有考虑过我!你有没有想过,我需要你!小宝需要你!我让你来是帮我带孩子的,不是让你来给我添乱的!你现在弄出这么一档子事,你让我怎么办?”
“你是不是觉得我生了小宝,你没用了,所以你也想生一个来证明自己?”
她最后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进了我最柔软的心脏。
我浑身发冷,血液都好像凝固了。
自私?
添乱?
证明自己?
我从没想过,在我的女儿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好累,好累。
我不想再争辩了。
任何解释,在她看来,都是自私的借口。
我站起身,拿起我的包。
“我先回去了。”
“妈!”静静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这个孩子,你必须打掉。”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要是敢生下来,就别认我这个女儿。以后,我跟小宝,就当没你这个妈,没你这个姥姥。”
说完,她转身跑进了房间,用力地甩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老周。
他终于抬起了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疲惫和哀求。
“林岚,算我求你了。别闹了,好不好?我们这个家,经不起这么折腾了。”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房门。
我的丈夫,我的女儿,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站在了我的对立面。
他们用亲情,用伦理,用这个家,来逼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割。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自己的家,有老周的冷漠。
女儿的家,有静静的决绝。
这个偌大的城市,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
我走回了我们那个老小区,却没有上楼。我在楼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抬头看着我们家那扇黑漆漆的窗户,心里一片茫然。
我错了吗?
想要留下自己的孩子,我真的错了吗?
为什么,我的丈夫不能理解我?为什么,我的女儿不能体谅我?
静静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子里回响。
“你太自私了。”
“你是在给我添乱。”
我是自私的吗?
我回想着这大半辈子。
年轻的时候,在厂里上班,三班倒,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可只要一想到能给静静多买一件新衣服,多报一个兴趣班,我就觉得浑身是劲。
她上大学那几年,我和老周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留给她。我一年到头都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服,却舍得给她买最新款的手机。
她结婚,我们掏空了半辈子的积蓄,给她付了首付。
她生孩子,我二话不说,搬过去照顾她,把她和小宝伺候得妥妥帖帖。
我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为父母,为丈夫,为女儿。
我像一头老黄牛,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我以为,我已经成了这个家的基石,不可或缺。
可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姥姥”。
我应该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们不需要的时候安静地待着。
我不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不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更不应该有自己的……孩子。
我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服务他们。
一旦我的行为,超出了他们给我设定的轨道,我就是自私的,是添乱的,是不可理喻的。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夜深了,气温越来越低。我抱着胳膊,感觉寒意从脚底一直窜到头顶。
我开始怀疑,我的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
为了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失去我经营了一辈子的家,值得吗?
也许,他们是对的。
也许,我真的该放弃。
就在我快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静静小时候的样子。
她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那么软,像一只小猫。
她第一次对我笑,没有牙齿的牙床上,口水亮晶晶的。
她第一次含含糊糊地叫我“妈妈”。
她第一次挣开我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向我。
那些画面,一幕一幕,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
我记得她生病时我抱着她彻夜不眠的焦虑。
我记得她考上大学时我躲在厨房里偷偷抹眼泪的喜悦。
我记得她穿上婚纱时我心里那份既骄傲又不舍的酸楚。
养育一个孩子,是那么辛苦,又是那么幸福。
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那种看着一个生命从无到有,慢慢长大的奇迹,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我慢慢地站起身,走到小区的花坛边。
我从包里,翻出了静静小时候的一张照片。那是我一直放在钱包里的。
照片上,她大概五六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一条花裙子,笑得一脸灿烂,缺了一颗门牙。
我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小脸。
我问自己,林岚,如果时光倒流,回到你怀着静静的时候,有人告诉你,养她会很辛苦,会牺牲你很多东西,你会放弃她吗?
不会。
我心里有一个无比清晰的答案。
我绝对不会。
因为她是我的孩子。
那么,现在我肚子里的这个,不也是我的孩子吗?
他只是来得晚了一点,来得不是时候。
可他有什么错呢?
我凭什么,因为别人的不理解,因为未来的艰难,就剥夺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想通了。
我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考虑。我怕老周不高兴,我怕静静生气,我怕邻居说闲话。
我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活在“妻子”、“母亲”、“姥姥”这些身份的枷锁里。
我唯独忘了,我还是我自己。
我叫林岚。
我是一个独立的,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我也有权利,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
这个孩子,不是我为了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跟谁赌气。
他就是我的孩子。
是上天在我五十二岁这一年,送给我的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
也许这份礼物,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和痛苦。
但我也相信,他会给我带来,无法估量的幸福和圆满。
我做出了决定。
我要生下他。
无论谁反对,无论未来的路有多难走,我都要生下他。
这是我对我自己的交代,也是我对这个小生命的承诺。
天,快亮了。
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不再迷茫,不再痛苦。我的心里,一片澄明。
我回到家。
老周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身上只搭了一件薄薄的外套。
我走过去,从卧室里拿了一床被子,轻轻地给他盖上。
他被惊醒了。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然后坐了起来。
“你……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我点了点头,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先开口了。
“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老周,这个孩子,我要生下来。”
他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林岚,你怎么就这么犟呢?我们昨天不是都说好了吗?静静的话,你没听见吗?”
“我听见了。”我说,“但我不能因为她的话,就去杀了我自己的孩子。”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跟他吵。我只是很平静地,把我这一晚上的想法,都告诉了他。
“老周,我们结婚三十年了。这三十年,我有没有为你,为这个家,想得少过?”
他沉默了。
“我把你和静静,看得比我自己的命都重要。你们高兴,我就高兴。你们难过,我比你们还难过。”
“可是,我也是个人。我也会累,我也会有我自己的想法。”
“这个孩子,我知道来得不是时候。我知道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但是,他也是我们的孩子啊。是我们俩的。你忍心吗?”
“我今年五十二,你五十五。我们的人生,还剩下多少年?难道我们就要这样,每天看着对方,等着老去吗?”
“这个孩子的到来,我觉得,是老天爷在提醒我们,我们的生命,还可以有另外一种可能。我们可以重新再年轻一次,再爱一次。”
“钱不够,我们可以省着花。精力不够,我们可以互相扶持。别人说闲话,就让他们说去,我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至于静静……她是我们的女儿,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理解我们的。”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
说完,我看着老周。
他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久很久,他才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真的……想好了?不后悔?”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想好了。不后悔。”
他又沉默了。
就在我以为他又要反对的时候,他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我上辈子是欠了你们娘俩的。”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那就……生吧。”
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无奈和担忧,但我听到了,一丝松动。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等这句话,等得太久了。
我不需要他完全的支持和理解,我只要他,不再站在我的对立面。
只要他,还愿意和我站在一起。
这就够了。
和老周达成了一致,接下来,就是静静了。
我知道,这会是一场更艰难的战役。
我给她发了条信息,约她出来谈谈。
她回了我两个字:没空。
我没有放弃。我去了她公司楼下等她。
中午,她和同事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看到我,她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她让同事先走,然后朝我走了过来。
“你来干什么?”她的语气很冷。
“静静,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你想通了,就给我打电话。没想通,就别来找我。”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我拉住了她的胳膊。
“周静!”我叫了她的全名。我很少这样叫她,除非我真的生气了。
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不耐烦地看着我。
“我今天来,不是来征求你的同意的。我是来通知你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孩子,我生定了。你爸也同意了。”
她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强硬。
“你是我女儿,我爱你,爱小宝。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不能为了你,放弃我自己的孩子。”
“以后,我还是会帮你带小宝。但是,我可能没有以前那么多时间了。我需要照顾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的孩子。”
“我希望你能理解。如果你不能理解,那我也没办法。路是我自己选的,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承担。”
“你说的那些话,很伤人。但是,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是害怕。”
“但是静静,妈妈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说完,我松开了她的手。
“话我说完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我不知道我的这番话,对她有没有用。
但我知道,这是我必须表明的态度。
我可以爱她,但不能无底线地纵容她。
母女之间,也需要有边界。
从那天起,我和静静,陷入了冷战。
她不给我打电话,我也不主动联系她。
我从她家搬了出来,回到了自己家。
老周开始笨拙地学着照顾我。他上网查了很多高龄产妇的注意事项,每天换着花样给我做营养餐。虽然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他会陪我去做每一次产检,在B超室外紧张地踱步。当医生说一切正常的时候,他会比我还高兴。
我知道,他正在慢慢地,从心里接受这个孩子的到来。
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
我能感觉到,他在里面动。有时候是轻轻地蠕动,有时候是调皮地踢我一脚。
每一次胎动,都让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满足。
我开始给他准备东西。小衣服,小被子,小袜子。
我拿出我当年给静静织毛衣的棒针,重新拾起了这个手艺。
日子,就这样在平静和期待中,一天天地过去。
我偶尔会从小许那里,听到一些静静的消息。
他说,静静还是在生气,但有时候,会对着小宝发呆,问他:“你说,姥姥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知道,她的心,也动摇了。
她只是需要时间。
转眼,我怀孕八个多月了。
肚子大得像个皮球,行动越来越不方便。
医生建议我住院待产,因为随时都可能发动。
老周给我办了住院手续,每天医院和家两头跑,给我送饭。
他瘦了,也憔悴了,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那天晚上,我躺在病床上,正迷迷糊糊地要睡着。
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我以为是护士,没睁眼。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了我的床边。
“妈。”
是静静的声音。
我猛地睁开眼。
真的是她。
她瘦了,眼睛红红的,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我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她没说话,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盛了一碗鸡汤出来。
“趁热喝吧。我炖了一下午。”
我看着她,眼泪就下来了。
她把碗递给我,别过头去,不看我。
“小许都跟我说了。说你……很辛苦。”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他说,你每天晚上都腿抽筋,睡不好觉。他说,爸为了照顾你,头发都白了好多。”
“妈,对不起。”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泪流满面。
“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不该那么自私。”
“我只是……我只是害怕。我怕你出事,我也怕……怕你有了他,就不要我跟小宝了。”
我伸出手,拉住她的手。
“傻孩子,怎么会呢?你和弟弟,都是妈的心头肉。妈对你们的爱,是一样的。”
她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我知道,我的女儿,终于长大了。
她终于明白,爱,不是占有,不是索取。
爱,是理解,是成全。
半个月后,我被推进了产房。
因为是高龄,风险太大,医生建议剖腹产。
手术前,老周、静静、小许,都守在外面。
我看着他们,心里一片安宁。
麻药打进去,我渐渐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是个男孩,七斤二两,母子平安!”
我笑了。
眼角,滑过一滴泪。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病房里。
老周和静静都在。
老周握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
静静抱着一个襁褓,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枕边。
“妈,你看,是弟弟。”
我侧过头,看到了他。
他的小脸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巴却在有力地吮吸着。
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
软软的,暖暖的。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填满了。
静静看着我,笑着说:“妈,我跟小许商量好了。弟弟的名字,我们都想好了。”
“叫什么?”我问。
“叫周安。平安的安。我们什么都不求,只希望他,和你,都平平安安的。”
我点了点头,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周安。
真好。
出院那天,静静和小许来接我们。
小许开车,静静抱着小宝,坐在副驾驶。
我和老周,抱着周安,坐在后排。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一家人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感慨万千。
五十三岁,我的人生,好像才刚刚开始。
我知道,未来的路,依然会很辛苦。
我要面对的,是睡眠不足的夜晚,是手忙脚乱的喂养,是身体和精力的双重挑战。
我不再年轻,我没有二十多岁妈妈的体力和恢复能力。
但是,我也不再害怕。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我身边,有我的丈夫,有我的女儿女婿,有我可爱的外孙,还有我怀里这个,新来的小天使。
我们是一个家。
一个有点特别,但完整又温暖的家。
车开到了我们的小区楼下。
静静抱着小宝下了车,她走到后车门,对我说:“妈,我们先不回去了。我跟小许请了年假,这段时间,我们都住你这儿,帮你一起照顾弟弟。”
我看着她,笑了。
“好。”
我抱着周安,老周搀扶着我,我们一起,慢慢地走上楼。
打开家门,阳光洒满了整个客厅。
我看到,小宝正踮着脚,好奇地看着我怀里的周安。
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摸一摸这个比他还小的小舅舅。
那一刻,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来源:屿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