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封关于集体调薪的邮件,是在一个周二的下午三点十五分,像一颗精准投掷的石子,落进我们部门那潭看似平静的水里。
那封关于集体调薪的邮件,是在一个周二的下午三点十五分,像一颗精准投掷的石子,落进我们部门那潭看似平静的水里。
我记得很清楚,三点十五分。
因为那时候我正戴着耳机,和小区里新装我们产品的陈奶奶通电话,教她怎么把手机里孙子的照片,设置成智能相框的屏保。
电话那头,陈奶奶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小心翼翼,又夹杂着一丝兴奋的颤抖。
“哎,小林啊,是这个红色的按钮吗?我按了,怎么没反应呀?”
我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慢,像怕惊扰了一只蝴蝶。
“奶奶,您别急,不是那个红色的,是旁边那个,对,像小太阳一样的那个,您点一下,然后选‘设为封面’……”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办公区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那种感觉很微妙,就像原本平稳运行的机器,忽然被注入了一股电流,每个齿轮都开始发出细微而亢奋的嗡嗡声。
同事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嘴角是压抑不住的笑意,有人甚至悄悄地在桌子底下比了个“耶”的手势。
我的心,咯噔一下。
但我没动,继续耐心地教陈奶奶。
“对,就是这样,您看,是不是换过来了?”
电话里传来陈奶奶一声惊喜的欢呼:“哎呀!换过来了!是我大孙子!哎哟,太好了,太谢谢你了小林!”
那声“谢谢”,隔着电流,带着暖烘烘的温度,一直烫到我心里。
我笑着说:“不客气奶奶,您以后有什么不会的,随时找我。”
挂了电话,摘下耳机,那种嗡嗡的电流声瞬间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灌进我的耳朵。
坐在我斜对面的小张,一个刚来半年的实习生,正激动地跟旁边的阿梅小声说:“涨了百分之十二!天哪,我都不敢信!”
阿梅也笑得合不拢嘴:“我也是,差不多,这下房租不用愁了。”
我默默地打开邮箱。
收件箱里,最新的那封邮件,标题是《关于2023年度薪酬普调的通知》。
发件人,人力资源部。
我的指尖悬在鼠标上,有点凉。
我有一种预感,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就像暴雨来临前,空气里那种湿漉漉、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味道。
我点开了邮件。
白底黑字的官方通知,写得冠冕堂皇,感谢大家一年来的辛勤付出,公司业绩稳步增长,为与员工共享发展成果,经管理层决议,对全体在职员工进行薪酬普选……
我把那段文字读了三遍。
然后,我开始检查附件。
通常这种普调,会有一个加密的附件,每个人输入自己的工号,就能看到自己调整后的薪资。
没有附件。
邮件的正文里,也没有任何指向个人查询的链接。
这说明,这是一封无差别通知。
通知里的“全体在职员工”,应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环视了一圈办公室。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被肯定的喜悦,那种喜悦像办公室里新换的绿萝一样,新鲜、饱满,充满了生命力。
连平时最严肃的前端大神,嘴角都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有我。
我的世界里,那股湿漉漉的沉闷,越来越重。
我打开了我的工资卡App,查了一下余额。
然后,我又打开了公司的内部系统,找到了我的薪资条。
上个月的,上上个月的,三个月前的。
数字,没有任何变化。
我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一个透明人。
不,比透明人还糟糕。
透明人只是不被看见,而我,是被清晰地看见,然后,被精准地绕开了。
就像玩抢凳子的游戏,音乐停了,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场地中央,显得那么可笑,又那么碍眼。
下午剩下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我好像还在工作,回复用户的留言,处理后台的反馈。
但我的手指敲在键盘上,发出的声音是空的。
我的眼睛看着屏幕,屏幕上的字是飘的。
我的魂,好像被抽走了。
下班的时候,老板老王,一个四十多岁,头发微秃,喜欢穿格子衬衫的中年男人,拍了拍手,意气风发地宣布:“今晚我请客,楼下新开的海底捞,庆祝一下!”
办公室里一片欢呼。
我默默地关掉电脑,开始收拾东西。
老王看见了我,像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走过来,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关怀问我:“小林,怎么不跟大家一起去?”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没有探寻,没有疑惑,甚至没有一丝丝的愧疚。
那是一种平静的,理所当然的眼神。
仿佛在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忽然觉得,一切的质问和争辩,都失去了意义。
当一个人决定无视你的时候,你就算声嘶力竭,在他听来,也不过是噪音。
我扯了扯嘴角,说:“王总,我家里有点事,就不去了。”
他点点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行,那你先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说完,他就转身,融入了那片欢声笑语里。
我背起包,走出了那栋灯火通明的写字楼。
晚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我没有回家,而是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下一盏路灯缩短。
我就这样,被拉长,被缩短,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我在想,我做错了什么?
我负责的,是公司一款智能产品的用户社群运营。
说白了,就是陪一群平均年龄超过六十五岁的爷爷奶奶们“玩”。
这款产品,主打的就是一个“陪伴”。
所以我的工作,没法用KPI来量化。
我没法像销售那样,拿出一张漂亮的报表,说我这个月签了多少单,创造了多少利润。
我也没法像程序员那样,展示我写了多少行代码,修复了多少个bug。
我的工作,是琐碎的,是无形的,是无法被量化的。
是教张爷爷怎么用语音发微信,让他能和远在国外的孙女聊天。
是帮李奶奶在几百张照片里,挑出最好看的一张,打印出来,寄给她,让她能放在床头。
是听王阿姨絮絮叨叨地讲一个小时,她那只养了十五年的猫,昨天是怎么走的。
我手机里存着三百多个老年用户的微信。
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记得他们的生日,记得他们大多数人的故事。
我陪他们笑,陪他们哭,陪他们对抗这个飞速发展、快要把他们甩下的世界。
我以为,这就是我的价值。
我以为,我做的事情,虽然不能直接变现,但它赋予了那款冰冷的智能产品,一种叫做“温度”的东西。
这种“温度”,是用户粘性的来源,是品牌口碑的基石。
老王也曾经在大会上,拿着我的案例,意气风发地跟投资人讲:“我们的产品,是有灵魂的。”
现在我才明白。
灵魂,在关键时刻,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当公司需要削减成本,或者说,当利益需要被重新分配时,灵魂,是第一个被扔掉的。
因为扔掉它,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
至少,在财务报表上,看不出来。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到最深的海底。
那里又冷,又黑,没有一丝光。
第二天,我走进办公室,所有人都避免与我的目光接触。
那种感觉,比直接的嘲笑更伤人。
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怜悯的,划清界限的姿态。
仿佛我身上带了什么会传染的病毒。
我平静地打开电脑,写了一封邮件。
不是辞职信。
是转岗申请。
我申请调去公司的档案室。
那是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在公司大楼的负一层,阴暗,潮湿,据说只有一位快退休的阿姨守着。
那里没有业务,没有指标,没有压力。
当然,也没有前途。
是一个标准的“养老”部门。
我把申请邮件发给了HR,抄送给了老王。
不到十分钟,老王的内线电话就打到了我的座机上。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小林,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我走进老王的办公室。
他坐在那张宽大的老板椅里,眉头紧锁,手里夹着一支没点的烟。
“你什么意思?”他开门见山。
“王总,我想换个环境。”我平静地回答。
“换环境?从核心的运营岗,去档案室?你是在跟我赌气吗?”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赌气?
一个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那么多资格去赌气。
所有的决定,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
“王总,我没有赌气。”我说,“我觉得,我的能力,可能不太适合现在这个岗位了。我创造不了公司需要的,那种可以被量化的价值。”
我特意在“量化”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老王的脸色变了变。
他当然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
但他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换了一种策略,开始打感情牌。
“小林啊,你可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这个用户社群,从无到有,都是你一点点做起来的。这里面的辛苦,我是看在眼里的。年轻人,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自暴自弃。”
小事?
我心里冷笑。
原来在我这里天大的委屈,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件“小事”。
“王总,我没有自暴自弃。”我依然保持着平静,“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档案室的工作虽然清闲,但也需要细心和耐心,我觉得我能胜任。”
老王盯着我看了很久。
他的眼神里,有审视,有不解,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他大概觉得,我这个举动,是在公开打他的脸。
是在无声地抗议他的不公。
但他找不到任何发作的理由。
因为我的态度,无可挑剔。
我没有抱怨,没有指责,只是平静地,申请去一个没人愿意去的地方。
最终,他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
“行,我明白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拦你。HR那边,我会去打招呼。”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你以后别后悔”的施舍感。
我说了声“谢谢王总”,然后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走出那扇门的瞬间,我感觉自己身上的枷锁,忽然就松开了。
交接工作进行得很快。
快得有些不正常。
接替我的是一个新来的年轻人,叫小刘,据说是什么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擅长数据分析。
老王把他叫到办公室,当着我的面,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刘啊,以后用户社群这块就交给你了。要用数据说话,用模型驱动,把咱们的用户盘活,把付费转化率提上来。”
小刘意气风发地点头:“放心吧王总,我一定会用最科学的方法,实现用户价值的最大化。”
从头到尾,老王没有看我一眼。
我成了那个被“优化”掉的,不科学的,无法实现价值最大化的旧零件。
我用了三天时间,把所有的工作文档,所有的用户资料,都整理得清清楚楚,交给了小刘。
我把我那三百多个用户的微信,一个个地推荐给他。
我甚至还写了一份长达十几页的《用户沟通注意事项》,里面详细记录了每个重点用户的性格特点,家庭情况,以及沟通时需要避开的雷区。
比如,不要在周三下午给陈奶奶打电话,因为她要去社区上老年大学。
比如,跟孙大爷聊天,千万别提“股票”,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比如,给赵阿姨发信息,一定要用语音,因为她眼睛不好,看不清小字。
……
我把这份文档交给小刘的时候,他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就随手放在了一边。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属于高材生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谢谢林姐,不过我觉得,标准化的SOP流程,可能比这些个性化的东西更高效。”
我看着他,没再说什么。
夏虫不可语冰。
有些人,有些事,只有自己摔过跟头,才会明白。
最后一天,我收拾好我所有的个人物品,装在一个纸箱里。
办公室里的人,依旧假装很忙。
没有人跟我道别。
我抱着纸箱,走到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奋斗了三年的地方。
然后,我转身,走向了电梯。
不是向上的电梯,是向下的。
通往负一层的电-梯。
档案室,比我想象的还要安静。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不难闻,反而有种让时间变慢的魔力。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架子,像沉默的巨人,守护着那些已经泛黄的岁月。
守着这里的是一个叫吴姐的阿姨,五十多岁,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一堆旧文件里,慢悠悠地整理着什么。
她看到我,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扶了扶眼镜,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空桌子。
“你就是新来的小林吧?坐那儿吧,桌子我给你擦干净了。”
她的声音,也跟这里的空气一样,慢悠悠的,不急不躁。
我的工作,简单到有些枯燥。
就是把各个部门定期送来的,已经归档的文件,分门别类,录入电脑,然后放上架子。
没有电话,没有会议,没有催命的deadline。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成了一根长长的,透明的丝线。
我甚至能听到窗外,那棵老槐树上,叶子被风吹过的沙沙声。
我以为,我会不适应。
但奇怪的是,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就像一艘在狂风暴雨里颠簸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风的港湾。
我开始享受这种安静。
我开始有时间,看一本书,喝一杯完整的茶。
我开始在午休的时候,去公司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看那些猫,懒洋洋地在阳光下打盹。
我好像,正在一点点地,把自己找回来。
转岗后的第三天,我的私人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焦急的声音。
“喂?是小林吗?我是陈奶奶啊!”
是那个喜欢摄影的陈奶奶。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陈奶奶,是我,怎么了?您别急,慢慢说。”
“小林啊,我那个智能相框,不知道怎么回事,黑屏了!我问那个新来的小伙子,他跟我说了一大堆什么‘固件升级’‘云端同步’,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啊!他就让我重启,我重启了好几次了,还是不行!我孙子的照片,都看不见了……”
陈奶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可以想象,电话那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对着一个黑掉的屏幕,是多么地无助和恐慌。
那个屏幕里,装着她最珍贵的念想。
我立刻说:“奶奶,您别怕,有我在呢。您现在方便视频吗?我看着您操作,一步一步来,肯定能弄好。”
那个下午,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通过视频通话,手把手地,教陈奶奶怎么进行“恢复出厂设置”,然后重新连接网络,重新登录账号,重新同步云端的照片。
当屏幕再次亮起,出现她孙子灿烂笑脸的那一刻,我听到陈奶奶在电话那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是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小林啊,太谢谢你了,真的,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奶奶,您跟我客气什么。”我笑着说,“以后有什么事,您还打我这个电话就行,我一直都在。”
挂了电话,我看着档案室里,那束从天窗照进来的,唯一的阳光。
那束光里,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我忽然觉得,我的工作,好像并没有因为我的转岗,而结束。
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继续。
从那天起,我的私人手机,就成了用户社群的“第二热线”。
今天,是李大爷的平板连不上家里的WiFi了。
明天,是张阿姨的智能音箱,不会播放她最喜欢的评书了。
后天,是刘奶奶忘了登录密码,账号被锁定了。
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
他们的情绪,也如出一辙。
都是在被那个“标准化SOP流程”拒绝,被那些“数据模型”搞得晕头转向之后,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了我。
而我,就在这个安静的,被遗忘的角落里,用最原始,最“不高效”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帮他们解决问题,安抚他们的焦虑。
我没有觉得烦。
每一次,当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那声如释重负的“谢谢”,那声带着依赖的“还是你最好”时,我都会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好像,成了他们在这个冰冷的,数字化的世界里,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温暖的,可靠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线。
而楼上的世界,又是另一番光景。
我偶尔去茶水间倒水的时候,会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听说最近用户投诉率直线飙升啊。”
“可不是嘛,那个小刘,一天到晚就知道搞他的数据模型,在群里发一些冷冰冰的打折券,根本没人理他。”
“好多老用户都说,这产品越来越不会用了,服务也跟不上了,要退货呢。”
“唉,也不知道王总怎么想的,把小林那么好的人才,给弄到档案室去了。”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甚至,没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快感。
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当一个公司,开始用冰冷的数字,去衡量一切“价值”的时候,它离失去人心的那一天,也就不远了。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月后。
公司发布了一次重大的产品固件升级。
据说,这次升级,增加了很多“酷炫”的新功能,是技术团队熬了好几个通宵的成果。
老王对此寄予厚望,指望着靠这次升级,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把下滑的用户数据再拉回来。
然而,他忽略了一个最致命的问题。
他们的核心用户,是一群平均年龄超过六十五岁的老人。
对他们来说,“酷炫”的功能,往往等同于“复杂”的操作。
而“复杂”,就意味着“灾难”。
升级是强制性的,在午夜时分自动完成。
第二天一早,公司的客服电话,就被打爆了。
所有的电话,内容都差不多。
“我的设备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个新界面怎么用啊?我找不到以前那个听戏的功能了!”
“这东西坏了!你们赶紧给我退货!”
……
客服部门的同事,被骂得焦头烂额。
小刘和他那套“标准化SOP流程”,在铺天盖地的,夹杂着各种方言和情绪的质问面前,彻底失灵了。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用户群里,发那些早就准备好的,图文并茂的《新功能使用指南》。
然而,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画着红色箭头的截图,对那些老人来说,无异于天书。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用户社群里蔓延。
“退货”两个字,成了出现频率最高的词。
公司的股价,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下跌。
老王,终于坐不住了。
他召集了所有部门的负责人,开了一整天的紧急会议。
我不知道会议的内容是什么。
我只知道,那天下午,当我像往常一样,在档案室里整理文件时,那扇沉重的,几乎从不被人推开的铁门,被人用极大的力气,一把推开了。
老王站在门口。
他的格子衬衫,皱巴巴的。
他的头发,比以前更乱了。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身后,还跟着一脸惶恐的小刘,和几个部门的主管。
他们就那样,站在门口,看着我。
那画面,有点滑稽。
像一群走投无路的人,闯进了一座古老的寺庙,寻找最后的救赎。
档案室里很静。
静得能听到老王,那粗重的喘息声。
最终,是他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变的,近乎哀求的语气。
“小林,”他说,“你……能不能……回来?”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只是慢悠悠地,把我手里的那份文件,放回它应该在的位置。
然后,我转过身,看着他。
“王总,”我平静地说,“我的岗位,不是已经有人接替了吗?”
我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那个脸色惨白的小刘身上。
小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老王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身后的一个主管,大概是市场部的,赶紧站出来打圆场。
“小林啊,你看,现在公司遇到了点困难,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一家人?
我心里又是一声冷笑。
加薪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我们是一家人?
把我扔到这个不见天日的角落时,怎么没想起来我们是一家人?
但我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因为我知道,跟他们争论这些,没有意义。
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道理,是解决方案。
我看着老王,一字一句地说:“王总,我可以帮忙。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老王的眼睛,瞬间亮了。
“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我需要公司,立刻发布一个公告。”我说,“公告的内容是,向所有用户,为这次失败的升级,真诚道歉。并且,提供一个可以回退到旧版本的选项,让用户可以自由选择。”
我的话音刚落,技术部的主管就跳了起来。
“不行!绝对不行!回退版本?那我们这几个通宵,不就白干了?这在技术上,也是很麻烦的!”
我没有理他,只是看着老王。
“王总,这是釜底抽薪的唯一办法。你们的新功能,或许很好,但你们推出的方式,是错的。你们没有尊重你们的用户,你们只是把他们当成了测试你们新功能的,冰冷的小白鼠。现在,你们必须为你们的傲慢,付出代价。”
“你们要让他们知道,你们在乎他们的感受。你们要让他们重新建立起,对这个品牌的信任。否则,就算我回来,也无力回天。”
我的声音,不大。
但在空旷的档案室里,却显得异常清晰,掷地有声。
老王沉默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愤怒,有不甘,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茫然。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需要一个,被他亲手“流放”的员工,来教他,该如何经营他的公司。
良久,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颓然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那天晚上,公司官网,和所有的用户社群,都发布了一封,由老王亲笔签名的《致歉信》。
信的言辞,恳切到了极点。
信的结尾,附上了一个清晰明了的,一键回退旧版本的教程。
同时,我也用我的私人账号,在我那些“编外”的用户群里,发布了一条消息。
“各位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我是小林。公司这次升级,给大家添麻烦了,我代表公司,向大家道歉。如果大家用不惯新版本,可以按照这个方法,退回到原来的样子。如果自己不会操作,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一个一个,教大家。”
消息发出去之后,我的手机,就真的成了一条24小时不停歇的热线。
我把自己关在档案室里。
饿了,就叫外卖。
困了,就在那张小小的行军床上,眯一会儿。
我不知道自己接了多少个电话,也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同样的话。
“对,叔叔,点那个‘系统设置’。”
“阿姨,您别急,看到那个‘版本回退’的选项了吗?”
“奶奶,没关系,我们再试一次……”
我的嗓子,说到后来,已经完全哑了。
但我的心,却异常地踏实。
因为我能感觉到,那根因为一次傲慢的升级,而险些断裂的,连接着产品和用户之间的信任的线,正在我的努力下,被一针,一针地,重新缝合起来。
三天后,用户社群里的风暴,终于渐渐平息了。
大部分用户,都成功回退到了他们熟悉的旧版本。
那些铺天盖地的“退货”声,也渐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条发给我的消息。
“小林啊,多亏有你,不然我真要把这东西给砸了!”
“还是你靠谱,那个小刘,问他三句,回不来一句有用的。”
“小林,你是不是回原来的岗位了?太好了!你可千万别再走了!”
……
而公司的客服后台,投诉率,也从峰值的百分之九十,断崖式地,跌回到了个位数。
老王,又一次,来到了负一层的档案室。
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
他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格子衬衫,而是换上了一件深色的T恤,看起来,少了几分老板的威严,多了几分普通中年男人的疲惫。
他给我带来了一杯热的蜂蜜柚子茶。
“喝点吧,润润嗓子。”他说。
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我们俩,就在那排沉默的,巨大的铁皮架子之间,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小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这次的事,是我错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以前总觉得,做公司,就是要看数据,看报表,看那些能实实在在转化成钱的东西。”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把你做的那些事,都当成了锦上添花。可有可无。”
“直到这次,我才明白。那些数据,报表,都是冰冷的。真正能让一个产品,一个公司,活下去的,是你做的那些,我看不懂的,无法量化的东西。”
“是‘人心’。”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真诚。
“回来吧,小林。回到你原来的岗位。不,我给你成立一个新的部门,就叫‘用户体验部’,你来做总监。薪水,你随便开。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们失去的‘人心’,再找回来。”
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心里,不是没有动摇。
那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认可和尊重。
但,我看着他,又看了看这个,我待了一个多月的,安静的档案室。
我忽然觉得,我已经回不去了。
不是回不去那个岗位。
是回不去,那个曾经把所有的自我价值,都寄托在别人的认可之上的,我自己。
在这里,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里,我找到了另一种,更纯粹,更安宁的价值感。
这种价值感,不来自于老板的许诺,不来自于职位的升迁,也不来自于薪水的涨幅。
它只来自于,电话那头,陈奶奶那一声惊喜的欢呼。
来自于,李大爷那一句带着依赖的“还是你最好”。
来自于,我用我的耐心和专业,为那些被时代抛在身后的老人们,撑起的一小片,可以安心喘息的天空。
我摇了摇头。
“王总,谢谢你。但是,我不回去了。”
老王的脸上,露出了极度震惊的表情。
他大概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我会拒绝。
“为什么?”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待遇,我们可以谈!期权,我也可以给你!”
他以为,我是在跟他讨价还价。
我笑了。
“王总,跟那些都没关系。”
我站起身,走到那个小小的天窗下,仰头看着那束,照亮了无数尘埃的光。
“您知道吗?在这个档案室里,我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些架子上,存放的,都是公司从成立以来的,所有的纸质文件。有财务报表,有会议纪要,有项目方案……”
“它们记录了公司的每一步成长,每一次辉煌。它们,是公司的‘记忆’。”
“但是,这些记忆里,唯独少了一样东西。”
我转过头,看着老王。
“少了‘人’的记忆。”
“我在这里,整理了上万份文件,但我找不到一份文件,是用来记录,我们的第一个用户,叫什么名字。也找不到一份文件,是用来记录,张爷爷为了能跟孙女视频,花了多久,才学会用微信。”
“我们的记忆里,只有数据,没有故事。只有结果,没有温度。”
“所以,王总,我不想回去了。我想留在这里。”
“我想把这个地方,变成公司的另一个‘记忆中心’。”
“一个专门用来存放,我们和我们的用户之间,那些温暖的,琐碎的,无法被量化的故事的,记忆中心。”
“我想为陈奶奶建一个档案,里面放上她用我们的产品,拍下的第一张,她孙子的笑脸。”
“我想为李大爷建一个档案,里面记录下他每一次,因为我们的帮助,而成功地,跟这个世界,又多了一点点连接的瞬间。”
“我想让每一个,未来加入这家公司的人,都能在这里看到。我们卖的,从来都不只是一款冰冷的,智能的产品。”
“我们卖的,是一种叫做‘陪伴’和‘尊重’的东西。”
“而这,才应该是这家公司,真正的,永远不能被忘记的,灵魂。”
我说完这番话,整个档案室,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老王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手里的那杯水,已经凉了。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然后,又有新的东西,在慢慢地,生长出来。
他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林,”他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明白了。”
“谢谢你。”
后来,我没有离开档案室。
但档案室,也不再是以前那个,阴暗潮湿的,被遗忘的角落了。
老王,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雷厉风行的姿态,把负一层,整个打通,重新装修。
这里,成了公司新的“用户故事中心”。
有明亮的灯光,有舒适的沙发,有整面墙的照片,上面,是我那些可爱的爷爷奶奶们的笑脸。
我的头衔,也从“档案管理员”,变成了“首席用户体验官”。
我的工作,依然是接听那些,五花八门的求助电话。
但同时,我也有了更大的权力。
任何新的功能上线前,都必须先拿到我这里,由我挑选一批最真实的用户,进行体验测试。
任何,可能会对老年用户造成困扰的“酷炫”设计,我,都拥有一票否决权。
小刘没有被辞退。
他成了我的第一个下属。
我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忘掉他那些复杂的“数据模型”。
我给了他一个名单,让他每天,至少陪三位老人,打半个小时的电话。
不谈产品,不谈销售。
就只是,聊聊天。
聊他们的过去,聊他们的烦恼,聊他们今天,吃了什么。
一开始,他很不适应。
但渐渐地,我发现,他脸上的那种,属于名牌大学高材生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真实的,更温暖的东西。
有一天,他红着眼睛,来找我。
他说:“林姐,我今天陪孙大爷聊了一个小时。他跟我说,他老伴走了五年了,我是这五年来,第一个,听他把老伴的故事,完整讲完的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他懂了。
公司的氛围,也在悄然地发生着改变。
越来越多的同事,会在午休的时候,跑到我这里来。
他们会听我讲那些爷爷奶奶的故事。
他们会看着照片墙上那些灿烂的笑脸,然后,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敲下一行,更有温度的代码。
设计出一款,更符合人性的UI。
写出一句,更温暖的文案。
而我,依旧守着我的电话。
那个下午,阳光正好。
我接到陈奶奶的电话。
她在那头,兴奋地跟我说:“小林啊,我上个星期拍的那张夕阳的照片,在我们社区的摄影比赛里,拿了一等奖!”
“真的吗?太棒了奶奶!恭喜您!”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嘿嘿,这都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当初,那么耐心地教我,我这辈子,都不知道,我还有这点能耐呢!”
她顿了顿,又用一种,近乎神秘的语气,小声说:“小林啊,我跟你说个秘密。”
“嗯?您说。”
“我现在啊,每天最高兴的事,已经不是看我孙子的照片了。”
“而是,拿起那个相机,去拍天上的云,路边的花,还有那些,跟我一样,慢慢变老,但笑得特别开心的,老头老太太们。”
“我忽然觉得,我这日子啊,好像,又有了一点,新的盼头。”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了整个“用户故事中心”。
空气中,飘着咖啡的香气,和新书的味道。
一切,都好像没变。
但一切,又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拿起笔,在一个新的档案夹上,写下了陈奶奶的名字。
然后,在旁边,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一个,重新找到了生活盼头的,摄影师。”
我笑了。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工作的,全部意义。
也是我,留在这里的,全部意义。
我没有赢过任何人。
我只是,找到了那条,可以让我,安放自己灵魂的,回家的路。
来源:上进的风筝PvaUSF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