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微微垂首,眉眼低顺,双膝缓缓跪落在青砖之上,那动作轻盈得好似春日里的柳枝随风摇曳,就连地上细微的尘埃都未曾被惊起。
“主母,请用茶。”
芸娘的声音轻若蚊蚋,带着几分怯意。
她微微垂首,眉眼低顺,双膝缓缓跪落在青砖之上,那动作轻盈得好似春日里的柳枝随风摇曳,就连地上细微的尘埃都未曾被惊起。
只见她双手稳稳地捧着茶盏,举至身前,声音宛如春日里初融的雪水,温润柔和,悄然淌入人的耳中。
宽大的衣袖微微垂下,随着她手腕的轻轻摆动,一截如凝脂般白皙细腻的手腕悄然滑出,在清晨柔和的阳光中,泛着如月光般清冷的光辉。
我静静地垂下眼眸,指尖轻轻触碰那温热的瓷盏,顺势将它接了过来
。此刻,我的内心宛如一面平静无波的湖水,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回想起自嫁入这侯府以来,时光匆匆,已然过去了三个春秋。
而这,已经是我第十次接过妾室奉来的茶了。
我叫林巧慧,乃是丞相府的嫡出小姐。
母亲常常紧紧握着我的手,神情凝重,语重心长地说道:“咱们生在这样一个诗礼传家、世代显贵的家族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得像美玉一样毫无瑕疵。女子就应当如同幽谷中的兰花,不与百花争抢春色,不轻易展露自己的锋芒。就算你心中有再多的锦绣谋略,也得好好藏在衣袖之中。”
自幼年起,我便将母亲的话深深铭刻在心底。
走路时脚步轻盈缓慢,说话时言笑得体,与人交往待物从未有过任何差错。
京城中的那些贵妇们每次谈及林家小姐,无不竖起大拇指,称赞我“端庄优雅、举止有度,堪称闺中女子的典范”。
然而,又有哪个少女心中不曾怀揣着美好的梦想呢?
我也曾在月色如水的夜晚,独自坐在窗前,悄悄地在心中描绘着未来的美好画卷——那应该是一位温润如玉的少年郎,与我并肩站在庭院前的梅花树下,我们手牵着手,轻声细语,一同看着岁月如雪般纷纷飘落。
我们相互扶持,直到白发苍苍,依然恩爱如初,在温暖的烛光下,共享天伦之乐。
可惜啊,天意总是如此难以捉摸。
一道明黄色的圣旨从宫门中传出,宛如秋霜降临大地,无情地碾碎了我所有的美好幻想。
我被赐婚给了怀远侯段烨。
段烨,这位在西北边境叱咤风云的铁血统帅,凭借着一把利剑平定了叛乱,功绩在三军之中无人能及,就连天子都对他极为倚重,视他为国家的栋梁之才。
然而,坊间却流传着关于他的种种传闻,说他性情暴躁如烈火,嗜好饮酒且喜欢争斗,府中的姬妾更换得如同走马灯一般频繁。
他的前三位夫人,有的病逝,有的失踪,尤其是第三任夫人,情况最为蹊跷——新婚还不到两个月,就在夜半时分突然咳血不止,不到半年的时间,棺木就被抬出了侯府,甚至连灵幡都未挂满七天。
而我,不过是这场权谋棋局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段烨封侯加爵,朝廷为了彰显门面,需要一位名门之女与他成婚;
我林家为了巩固在朝廷中的恩宠,也不得不将我这个嫡女献出,作为这场政治交易的筹码。
圣命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容不得我有丝毫的违抗。
就连一向最为疼爱我的父亲,在接过圣旨的那一瞬间,也只是久久地垂下眼眸,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嘱咐我:“巧慧,你要牢牢记住。你是林家的女儿,你的一举一动,都牵系着我们整个家族的荣辱。日后你入了侯门,凡事都要隐忍,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损了咱们林家的门风。”
那声音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可每一个字却都像针一样,狠狠地刺入我的骨髓。
那一刻,我才真正深刻地明白——所谓世家贵女,表面上看起来金尊玉贵,实际上不过是一匹裹着华丽锦缎的贡品,被标上了价格,送往那权势的深处,任由他人摆布。
即便拥有倾城的容貌,满腹的诗书才情,终究还是抵不过皇帝手中的那一道朱批。
就像那风起之时,兰花的香气瞬间消散,没有人会知道它曾经绽放过。
出嫁的那一天,天空阴沉得如同被泼上了浓墨,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垂落下来,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人们的心头。
没有喧天的锣鼓声,没有用红绸铺就的道路,也看不到亲朋好友前来相送、宾客满门的热闹景象。
只有一顶孤零零的猩红色轿子,在凛冽的冷风中缓缓前行,就像一滴凝固的鲜血,缓缓地滑入了怀远侯府那幽深莫测的门庭。
就这样,我从丞相府的二小姐,变成了段烨的正妻。虽然名分已经确定,但我的内心却始终无法安定下来。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渐渐浸染了窗纱,新房内的烛火微微闪烁着,整个房间寂静得如同一座坟茔。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门扉被狠狠地一脚踹开,木屑在空气中轻轻颤动。
段烨踏着月光而来,然而他并非是作为良人归来与我共度良宵,反而像是一头闯入笼子的猛兽。
他身形高大魁梧,身上的玄色锦袍略显凌乱,脚步踉跄,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眉目间原本的英气早已被戾气所吞噬。
他的眼神浑浊不清,唇角还残留着一抹胭脂的痕迹,仿佛是从哪位歌姬的衣袖间偷来的那一抹春色。
此时,前厅的宴席还未散尽,喜乐的余音仍在耳畔回荡,可他却已经将温柔留给了别人,只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气息踏入了我的洞房。
“这便是京城中传颂的林家二女?”
他冷笑一声,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在铁器上磨过。
“端庄贤淑?哼,不过是个裹着华丽锦绣的泥胎罢了。”
“到了我段烨的屋里,还不都是任人摆弄的玩物?”
话音还未落下,我的手腕突然被紧紧抓住,那力度好似铁钳一般,让我无法挣脱。紧接着,我整个人被狠狠地掼向了床榻。
后脑勺撞在雕花的紫檀柱上,一阵嗡鸣声在耳边响起,眼前瞬间火星四溅。
他如同一头野兽般扑压而下,力道蛮横无理,用力撕扯着我的衣襟,那动作粗野至极,没有丝毫的怜惜之意。
金丝绣线簌簌地崩断,霞帔缓缓滑落,就如同我碎了一地的尊严。
我仰面躺在那里,锦衾冰凉得好似霜雪一般覆盖在我的身上,我的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而我的魂魄却仿佛已经悄然离开了身体。
恍惚之间,我看见自己躺在那里——凤冠歪斜,盖头半褪,眼中没有丝毫的悲伤或喜悦,宛如一口枯井,倒映着那清冷的月光。
那是我,却又仿佛不是我。
原来,新婚之夜竟然可以如此荒凉。
没有合卺酒所代表的夫妻盟约,没有并蒂烛所象征的恩爱长久,更没有耳鬓厮磨的温存时刻。
有的只是暴烈的占有,以及一场无声无息的凌迟。
【出嫁之后,一定要谨言慎行,不可有失礼仪,莫要辜负了林氏的清誉。】
父亲临别时的话语,此刻如同针一般扎在我的心上,反复地穿刺着。
可是,又有谁问过,一个女子披上红妆,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成全家族的权谋吗?
过了许久,他喘息的声音变得粗重起来,撑起身子,低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厌弃。
“瘫着不动,跟死人有什么分别?”
“晦气!”
说完,他便甩手将我推开,衣袍带起一阵风,吹灭了案角那仅剩的一点残烛。
他踉跄着离去,背影决绝而冷漠,门扉轰然闭合,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我仍然躺在那里,望着帐顶那猩红色的织锦,上面的纹样繁复复杂,如同汹涌的血浪在翻滚。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眼角——一滴泪,悄然滑落,渗入了鬓边的青丝之中,无声无息。
段烨出生在富贵之家,从小便沉溺于风月场所,最是受不了我这般性情冷淡的人。
这三年来,他整日纵情于声色之中,姬妾成群,每一个夜晚都是酒暖灯红,笑语喧阗。
而他踏进我落雪阁的次数,却寥寥无几,仿佛我这里不过是府中一处被荒废的旧角落。
对于旁人来说,夫君的疏离就像是深宅大院中最锋利的一把刀,削去了女子的尊严,斩断了女子在府中的权柄,就连檐下扫地的仆妇都能对你嗤之以鼻。
可是对于我而言,这份冷落却如同暗夜中的一丝微光,是我在这场不幸的婚事中唯一能够紧紧握住的安宁。
我宁愿独自守着这空荡荡的庭院,也不愿再去触碰新婚之夜那如寒刃般的痛苦回忆。
新婚之夜的痛楚,早已深深地蚀入了我的骨髓。
自那以后,每当太阳的影子渐渐西斜,暮色开始笼罩大地,我的指尖便会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恐惧就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着我的心,一寸寸地勒进我的肺腑,让我窒息得几乎无法呼吸。
在最不堪的时候,我甚至命人将院中所有的男子都遣散出去,只留下几个贴身侍女日夜陪伴在我身边,就连更衣这样的事情,都需要屏退帘外之人。
……
芸娘依旧静静地跪在青砖之上,双手稳稳地捧着茶盏,将茶盏举过眉间。
她不过才十五岁,面容如同初绽的桃蕊一般娇艳,眼底还残留着未曾谙世事的怯意。
她原本只是外院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婢女,前日因为起床迟了半炷香的时间,恰好被巡防归来的段烨撞见。
就在那一瞬间,段烨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却已经决定了她的命运。
当夜,她便被抬进了偏厢,后半夜,偏厢里传来了两回要热水的动静。
像这样的女子,在这侯府的后院之中,何止十数个。
有的清瘦得如同春日里的柳枝,有的娇艳得好似夏日里的海棠。
她们把自己的青春编织成了华丽的锦缎,只为了铺就一条通往富贵的道路。
而我呢?与她们又何尝有真正的不同呢?
不过是比她们早一步踏入了这用金丝编织而成的牢笼罢了。
我接过茶,那瓷盏还带着一丝温热,雾气缓缓地浮上了我的面颊。
我没有多看芸娘一眼,一饮而尽。
然后,我将空盏轻轻地放回她的掌心,声音轻柔得好似风拂过竹叶:“茶已经饮了,往后咱们便是姐妹了。”
芸娘微微一怔,眸中掠过一丝茫然,似乎不敢相信这个冷寂多年的主母竟然会如此温和。
窗外,风悄然吹起,撩动了湘帘的一角,露出了庭院深处那几竿修竹,在风中影影绰绰。
那帘后,是我三年来都不曾掀起过波澜的岁月。
世人都说我贤淑宽厚,能够容得下千般的委屈,称赞我识大体、有风仪。
可是又有谁知道呢——一颗早已死去的心,才最懂得如何保持沉默。
我抬眼,望向门外那条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
唇角微微上扬,嗓音轻软得好似飘落的棉絮:“去吧,别让侯爷等得太久了。”
晨光初破,淡金色的光线如细丝般穿透雕花窗棂,斑驳地洒在青石砖上。
我站在一旁,凝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它消失在回廊的幽深处,才缓缓收回视线。
起身时,裙裾轻曳,如同云影掠过石阶,留下一抹淡淡的痕迹。
前往永安堂的路上,晨光微透,竹影婆娑,碎金般的光斑在青砖上跳跃,每一步都踏出了寂静的旋律。
永安堂内,段老夫人端坐榻上,银发如雪,挽成素髻,眉峰间依旧透着凛然之气,眼底沉淀着铁马冰河的旧梦。
她年轻时,曾披甲随军,刀光映过边关的冷月,战鼓震碎了江南的烟雨。
如今虽已归于深院,但那份气势,却丝毫未减。
她轻轻放下茶盏,瓷声清脆,如同敲在我心弦之上,让我心头一颤。
“巧慧,你一向如风守分。”
她的声音低缓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击,“自你进门以来,晨昏定省,从未有过一日懈怠。这份孝心,我记在心里。”
我垂眸敛袖,指尖微微扣住掌心,以示谦卑:“侯爷政务繁忙,儿媳理应代他承欢膝下,侍奉母亲,这本就是分内之事。”
她轻轻一叹,气息沉落,如同秋叶坠地,带着几分无奈与苍凉。
“可三年了……膝下犹空。”
她的话语如针,早已刺过千百回,每一次都让我心痛如绞。
她虽已不再掌家事,但手中始终握着一根红线——那是段氏的香火,是她毕生戎马换来的根基,不容断绝。
她伸手覆上我的手背,枯瘦的手指带着岁月的凉意,让我心中一颤:“我知道你与烨儿之间……未必有情。但女人这一生,终究要有个依靠。孩子,才是将来立身的根本。”
我颔首,唇角微压,做出温顺的模样,以应和她的期望。
她神色稍霁,眼角皱纹舒展了些许,仿佛看到了希望的光芒。
忽而,她眸光一转,语气轻了下来:“你还没见过如风吧?”
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踏在青砖上,如同更漏滴水,从容不迫。
我侧身望去,只见一名青衣男子步入堂中,身形修长如竹,步履间毫无喧响。
晨风穿廊而入,吹动他衣袂一角,带起淡淡竹露清香,仿佛山间新雨过后,林梢初霁。
“儿子拜见母亲。”
他单膝点地,行礼时姿态恭谨而不卑微,声音低沉如松下泉流,清澈而悦耳。
段老夫人含笑抬手:“起来吧。”
她转向我,语气温和:“这是如风,你夫君的二弟。早年圣上亲点他入大理寺为掌律使,执监察之权,后又出使邻国督办贡务,前些日子才刚回京复命。”
我裣衽行礼,袖摆拂地无声:“二爷安好。”
他微微颔首,唇角浮起一抹浅笑,如风拂湖面,涟漪轻漾:“久闻嫂嫂贤名,出自名门,德容兼备。今日得见,方知传言尚不及其半。”
他的语气温雅,不似逢迎,反倒像是真心赞许,让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我抬眼,与他对视一瞬。他眸色清湛,如深潭映天光,静而不浊,照人亦清明。
只片刻,我们便悄然移开视线,仿佛都怕惊扰了这份初见的宁静。
老夫人笑道:“如风回来了也好。府中事务繁杂,你们多走动些,他也好替你分担一二。我在旁看着,也安心。”
我低声应诺,心中却泛起了层层涟漪。
走出永安堂时,雾气仍缠绕着庭院,石阶被晨露浸润,泛着幽微光泽。
两旁翠竹摇曳,叶尖悬露欲坠,风过处,沙沙若私语。
我和段如风并肩而行,他步伐稳健,却不显压迫。
偶尔侧身,竟不动声色地放缓节奏,与我齐步而行,仿佛连呼吸都调成了同一种节拍。
“这些年,家中诸事皆由嫂嫂操持,实在辛苦。”
他先开口,声音温和如春风拂面,悄然融化了初次相见的疏离。
我轻摇头:“不过是尽本分罢了,何谈辛劳。”
此人果然与段烨截然不同。
兄长如烈火焚野,怒目一睁,满堂失色;而他,却似春夜细雨,无声润物,连影子都带着几分温存。
风又起,竹叶簌簌飘落。忽然一片狭长绿叶乘风而来,轻轻栖于我肩头。我正欲抬手拂去,他却倏然止步。
他侧身靠近,气息微近耳畔。
修长的指腹轻轻拂过我肩头,将那片竹叶捻起,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某段静谧时光。
“竹叶落了。”他低语,声音几乎融进风里,轻得像一句呢喃。
「夫人?」宁儿的声音如一片薄叶,轻轻落在我耳畔。我恍然从思绪深处浮起,指尖尚悬着那根银针,丝线垂坠,在光下微微颤动,像一缕未断的梦。
绣帕平铺膝上,合欢花开得正好,层层叠叠的花瓣已尽数绽放,唯余花心一点空缺,仿佛刻意留白,又似迟迟不敢落笔。
宁儿见我神色游离,低眉轻语:「这几日夫人总似魂不守舍,可是暑气侵体,扰了心神?」她顿了顿,柔声道:「小厨房刚煨了一盅梅叶羹,掺了冰糖与薄荷,清甜沁骨,最能安神解燥——可要尝一口?」
我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风里:「不必了。」
窗外,落雪阁外的石榴树正燃着满枝烈焰。
红瓣灼灼,映得庭院如笼轻霞。午后的风穿帘而入,带着初夏独有的温软与躁意,撩动帐角,也撩乱了心底那一抹难言的涟漪。
忽地,指间一空,银针悄然滑脱,跌落榻下,发出细微的一响。
我俯身拾起,冰凉的金属贴着指尖,竟似还残留着某种无声的震颤。
片刻后,宁儿轻步折返,怀中抱着一方朱漆小匣,眉梢眼角皆染笑意,像是捧着一段隐秘的心事。
「夫人,二爷又遣人送东西来了。」
我心头微动,目光缓缓落在那匣子上。
描金绘云,纹样雅致——是秦家香坊的旧款。
京中闺秀趋之若鹜的香铺,寻常难觅其踪,更遑论这等私赠之礼。
我指尖轻抚匣面,尚未启封,一缕幽香已自缝隙渗出,淡若无痕,却直透肺腑。
冷香如雪,清冽似泉,缭绕鼻端,不喧不扰,偏生令人念念难忘。
那气息极尽克制,如他言语间的分寸,不动声色,却字字藏锋,句句含温。
「夫人……这回,收吗?」
宁儿低声问。
我伸手取过匣顶那张素笺。墨迹疏朗如玉,行云流水,是他惯有的笔意——
【偶得清香一匣,试以奉赠,愿解烦思。】
良久,我合眸一瞬,再睁时已归沉静。
「同先前那些一样,收起来罢。」
这些日子,段如风频频遣人送来各般物件。
青瓷茶盏温润如脂,新刊话本题签犹带墨香,还有绣工细密的团扇、嵌玉书签,无不精巧雅致。
每一件之后,都附着他亲笔所书的短笺,措辞谦和,无越礼之言,却偏偏在礼数之内,织就一张温柔密网。
我忆起那日庭前竹影婆娑,他缓步近前,为我拂去肩头落叶。
指尖不经意掠过衣襟,低眸一瞥,眸光如春水初漾,静深无波,却教我心口骤然发烫。
我闭目,指尖按上眉心,似要压住那一瞬翻涌的悸动。恰在此时,门外脚步轻促。
「夫人,锦绣阁来人了。」
在那座威严又神秘的侯府之中,有一处名为锦绣阁的地方。
段烨的那些妾室们,如同被囚禁的鸟儿,全都栖息于此。
按照旧时的规矩,庶妾本应各自居住在不同的别院,以此来区分尊卑地位。
然而,段烨却觉得这样的安排太过繁琐麻烦。
于是,他大手一挥,一道命令下达,便让人将府西角一处早已荒废的花厅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
原本破败的花厅,经过一番雕琢,变得雕梁画栋,处处彰显着华丽的色彩,仿佛一座用金丝编织而成的牢笼。
段烨将满院的娇美女子都圈进了这个庭院之中,任由自己夜夜在此流连,沉醉在那片香艳之中。
而我,向来恪守礼数,从不做出超越规矩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锦绣阁对于我而言,就像是被一层薄雾所笼罩的神秘之地,我从未踏入过那里半步,也从不主动去询问那里发生的种种纷争。
府里的下人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谁也不敢在我面前提起关于锦绣阁的任何一个字,生怕触了我的霉头,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偏偏在三年前,发生了一件打破平静的事情。
那个名叫丽娘的小妾,生得一副狐媚模样,最是擅长在段烨枕边说些甜言蜜语。
她竟然为了江南进贡来的一匹云纹缎,胆大包天地闯进了我的落雪阁。
一见到我,她便满脸讥讽地说道:“哼,夫人可真是冷面无情,善妒得很呐!”
她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老太太就像被点燃的爆竹一般,雷霆震怒。
只见老太太亲自抄起棍杖,大声命令下人将丽娘拖到庭院之中。
紧接着,二十杖重重地落下,每一杖都带着无尽的愤怒。
那声音,仿佛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丽娘被打得半个月都难以起身,只能卧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
从那以后,锦绣阁的人再也不敢轻易造次,一个个都低眉顺眼,不敢抬头。
今日,却不知为何,锦绣阁竟然派人前来寻我。
我指尖轻轻一顿,正欲开口询问,宁儿却已经冷冷地呵斥起来:“你这糊涂东西!夫人正在安神休息,不见!”
然而,那门房却伏在地上,声音低低地说道:“回姑娘……那人说,此事十万火急,刻不容缓。若是不得见夫人,她愿意长跪不起,哪怕死也绝不离开这阶前。”
此时,风轻轻地吹过回廊,吹动了檐下的铃铛,发出清脆又略带空灵的声响。
我静静地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披上了一件素纱外裳,缓缓地迈着步子走到了廊下。
清晨的阳光如同碎金一般洒落下来,照亮了院门外石阶之下跪着的那道纤瘦的身影。
她身着一袭红衣,那颜色鲜艳得如同鲜血一般,却衬得她的面容愈发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那一刻,我的心头猛地一震,几乎要失声叫出来。
眼前这个人,竟然是丽娘!
曾经那个明眸流转、笑靥如花的女子,如今右颊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就像一条毒蜈蚣在爬行,从颧骨斜斜地划至耳根,皮肉翻卷着,血色早已褪去。
整张脸仿佛被烈火无情地焚烧过一般,曾经的美艳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凄厉与残损。
她颤巍巍地叩首,额头紧紧地抵在青石板上,嗓音嘶哑得如同裂帛一般:“求夫人……救救芸娘!”
此时,天空中突然下起了暴雨,仿佛老天爷也在为这世间的苦难而哭泣。
天地间仿佛被一层灰暗的绸缎紧紧裹住,马车静静地停驻在如意楼外那幽深的巷口。
雨丝如同细密的针一般,狠狠地扎进青石板的缝隙之中,溅起一朵朵细碎的水花。
远处传来丝竹之声,袅袅娜娜,还夹杂着女子的轻笑声,那声音婉转缠绵,却在这冰冷的雨夜里透出几分妖冶与凄凉。
探路的护卫匆匆地折返回来,脚步踏碎了雨幕,他跪在地上,低声说道:“夫人,如意楼守卫极为森严,没有人肯吐露半个字。但是末将亲眼所见,后院的重门紧紧关闭着,门前布满了暗哨,每个人都佩着刀,执着刃。”
我缓缓地掀起帷帽前那层素白的薄纱,眸光沉静如水,落在了车厢角落蜷缩着的丽娘身上。
丽娘听到护卫的话,原本就惨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没有血色,唇角微微颤抖着,就像一片在秋风中摇摇欲坠的叶子。
我低声问道:“你确信芸娘被带到了此处?”
她狠狠地咬破了下唇,鲜血渗了出来,混着泪水滑入了鬓角。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绝望与期盼。
芸娘,是她的表妹。自幼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的她,千里迢迢地来到京城,投奔她这唯一的亲人,只求能有一碗饭吃,能有半寸安宁之地。
“昨夜……侯府设宴,诸位将领都齐聚一堂。”
丽娘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磨砂石一般,“那孩子不过端了一壶茶去偏厅,便再也没有回来。”
“我四处哀求,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应答。唯有送菜的老周叔心地善良,他说他亲眼瞧见几个粗汉将人拖上了前往如意楼的黑篷车……”
如意楼——这可是京城中最奢靡的地方,朱栏画栋,夜夜笙歌不断。
然而,在这金玉其表的外表下,内里却是一个无数女子血泪浸染的深渊。
我的心猛地一沉,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听到车外传来一声断喝:“车内可是怀远侯夫人?”
宁儿迅速地掀开帘子,寒雨扑面而来。
只见一人站在雨中,身披短甲,铁青着脸,眉宇间透露出凛然的杀气。
“在下乃侯爷副将。”
他语气冷硬,没有一丝敬意,“今夜侯爷宴请军中的袍泽,不便被外人打扰,请夫人速归。”
我指尖微微一颤,垂下眼眸,敛去了眼中的情绪。——原来是我派去的人惊动了他们。
我强压下心头的波澜,温声说道:“我并非为寻侯爷而来,只是……”
“夫人寻谁,并不重要。”
他截断了我的话,目光如同刀一般锐利,“要紧的是,侯爷已知您至此,心中甚为不悦。”
“还望夫人自重,莫要坏了将军的雅兴。”
说完,他拱手行礼,转身离去,靴声踏在雨中,渐渐远去。
宁儿怒极,攥紧了帘角,气愤地说道:“好一个‘自重’!竟敢如此羞辱夫人!”
我却闭上了双眼,寒意从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
芸娘是侯府的婢女,谁敢擅自对她动手?
除非……是段烨亲自下的命令。
他以奉茶为名,诱她入局,再将她送往这风月之地——只为供他麾下的将士取乐泄欲。
胸中的怒火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翻腾起来,我几欲掀帘而出。
“夫人不可!”
宁儿死死地拉住我的袖子,声音发抖,“此处污浊不堪,若被人看见您现身此地,清誉尽毁!”
“更何况……若是侯爷真在其中,您贸然闯入,当众触怒于他......”
她还没说完,我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如今我在侯府,不过是庙堂之上一尊泥胎菩萨,风雨飘摇,自身都难保。
耳畔的雨声如同战鼓一般,敲打着人心,仿佛有千军万马踏梦而来。忽然,“咚”地一声闷响传来。
回头望去,丽娘已经跪倒在泥泞之中,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求夫人救救芸娘!”
她颤抖着手,缓缓地卷起衣袖——只见她的臂上鞭痕累累,纵横交错,紫黑淤肿,皮开肉绽,宛如厉鬼爬过的痕迹。
她惨笑着,嘴角抽搐着,那笑容比哭更加令人心碎。
“这些年……侯爷待我如何,夫人也看得清楚。”
“锦绣阁那些姑娘,哪一个不是任他玩弄、肆意凌虐?若非我狠心划破容颜,让他生厌……怕早已吊死在后园枯井边。”
我凝视着她匍匐在泥中的身影,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终于被这场暴雨彻底冲刷殆尽。
谁不知道段烨的三任正妻,都是红妆入门,最后却白骨抬出?
可我不同。
我是丞相之女,是圣上亲赐的侯府嫡妻。
他纵然暴戾成性,也不敢轻易对我动手。
于是,他的残忍,便全部倾泻在了旁人身上。
丽娘哽咽着,每一字都仿佛是从血肉中剜出来的:“芸娘才十五岁啊……”
“是我贪图权势,写信唤她来京,是我害了她……”
她连连叩首,额上渗出血迹,混着雨水蜿蜒而下。
“奴婢过往罪孽,甘愿承受!只求夫人救芸娘一命!”
“从此之后,奴婢肝胆相照,万死不辞!”
大雨滂沱而下,天地一片苍茫,万物都沉溺在这无边的黑夜之中。良久,我缓缓地睁开眼,声音轻若落叶:“宁儿。”
“去大理寺。”
“带上我的腰牌,找段如风。”
“告诉他——我有要事相商。”
夜色,宛如一桶被狂风掀翻的浓墨,铺天盖地地倾洒而下,沉甸甸地压在这尘世之间。
那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垂落着,仿佛一座随时都会崩塌的黑色山峰,要将这幽静的庭院狠狠碾入无尽的幽暗深渊。
檐角的风铃,在这死寂的夜里,宛如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
唯有那冰冷的雨滴,偶尔从苍穹坠落,如利箭般狠狠击打在青石板上,瞬间碎成无数细小的冰珠,向四周疯狂飞溅,那刺骨的寒意,直透人心。
我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落雪阁长廊的尽头。
夜露早已悄然浸透了我的衣袖,紧紧贴在肌肤上,那凉意,就如同亡者那冰冷的手指,轻轻划过,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夜,我未曾合眼,心就像悬在半空中的丝线,摇摇欲坠。
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雨声,缓缓传来。
那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湿漉漉的石阶上,不紧不慢,却好似重锤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在我的心口。
当我缓缓抬眸时,段如风已然静静地站在了廊外。
他手中握着一把素面油纸伞,伞骨微微斜挑着,雨水顺着伞面如溪流般滑落,在他身前织成了一道朦胧而神秘的水帘。
他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其中,眉目清冷俊逸,仿佛是从那古老画卷中走出的谪仙,可那眉眼间,却又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芸娘可还好?”
我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狠狠磨过。
他微微颔首,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人已经寻回来了,并未受到侮辱。大夫看过了,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
说着,他动作从容地收起伞,步入廊下。
水珠从伞尖滑落,在青砖上绽放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花,宛如生命的短暂与脆弱。
听到他的话,我心头那块紧绷了一夜的巨石,终于微微颤动着落了地,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下来。
“多谢你。”我轻声说道。
“不过是凑巧罢了。”
他轻声回应,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我脸上,似有若无地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仿佛带着一丝探究,又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大理寺前日接到弹章,弹劾御林军放纵下属在街市横行霸道。我兄长拒不前往衙门,我便亲自去了一趟如意楼。”
他说得极为平淡,仿佛只是去茶肆饮了一盏春芽茶般轻松。
我并未揭穿他,只是低声应道:“此事,我记你一份情。”
段如风闻言,眸光微微一动,好似月下湖面掠过的一缕微风,漾起了浅浅的涟漪。
他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那眼神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深渊,让人捉摸不透。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檐滴不断,一粒粒雨滴狠狠地砸在他的鞋面上,将那玄色锦靴的边缘洇湿。
忽然,他低低地说道:“嫂嫂何必如此?”
我一怔,抬眼对上了他那灼灼的视线。
他直直地看过来,眉梢微微上扬,唇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可那笑意却并未抵达眼底:“不过是个妾室,值得你深夜奔走,亲自到我门前相求?”
我指尖微微蜷起,但声音却稳如古井:“她是侯府的人。我身为当家主母,岂能袖手旁观?”
“况且,此事若传出去,伤的是整个段家的门楣。”
我补充道,眼神坚定。
他轻笑出声,那笑意里却藏着丝丝讥诮。
刹那间,他突然伸出手,指尖轻轻勾起我鬓边一缕湿漉漉的头发,缓缓缠绕于指间,那触感微凉而带着一丝暧昧。
“那可是兄长的女人……嫂嫂这般贤德,倒让我心疼。”
我脊背一僵,怒意如汹涌的潮水般悄然翻涌。
“段如风,你逾矩了。”
我冷冷地说道,眼神中满是警告。
他不恼反笑,反而环顾四周这空寂的庭院,唇角的笑意愈发深沉:“嫂嫂守礼持重,日日困于这朱墙深院之中,连呼吸都要斟酌分寸——你不觉得,太闷了吗?”
顿了顿,他又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若我说,我能带你离开这里呢?”
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他眼中那蛰伏已久的火光——那不是玩笑,不是试探,而是压抑多年的觊觎与野心。
怒意如火山爆发般冲上头顶。
你们段家人
!一个粗暴蛮横,一个阴柔难测——当真以为我林氏孤身一人,便可任由你们拿捏?
我猛然起身,一把将他推入雨幕之中。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手中的伞脱手坠地,滚入泥水之中。
我还未停手,反手拽住他的衣襟,踮起脚尖,狠狠地咬上了他的唇。
雨水如瀑布般倾盆灌下,顺着发丝、颈项滑入衣内,冰冷刺骨。
可我体内却燃起一团熊熊烈焰,烧得五脏六腑都在剧烈震颤。
他在雨中静静地站着,任由我施为,甚至微微仰起头,像是献祭一般迎向我的齿痕。
血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咸涩中混着一丝铁锈般的执念。
我喘息着松开,眼中已无半分退让。
暴雨模糊了天地,也洗去了平日那些虚伪的体面。
我冷笑一声,声音穿过雨幕,清晰如刀:“二爷尚未娶妻,大约不懂。”
“夫妻之道,贵在相敬如宾,光明磊落。”
我刻意顿住,目光自他湿透的衣襟缓缓滑落,带着几分挑衅,几分讥讽。
“对了,说到大……”
我故意拖长声音,想看看他的反应。
丽娘来谢我,已是三日后的一个午后。
天光微微西斜,宁儿正小心翼翼地扶我在软榻上小憩。
窗外,风轻轻吹过回廊,卷起几片残红——那夜的暴雨如注,石榴花落了一地,仿佛是谁把心头的血泼洒在青石阶前,触目惊心。
腰间的酸痛仍未散去,一动便如细针在骨缝间游走。
我闭目咬唇,心底将段如风的名字碾碎了又揉进尘泥,恨得咬牙切齿。
堂堂大理寺少卿,平日里衣冠楚楚,谈吐斯文,可偏生到了床笫之间,却似换了个人。
他眸色幽深,仿佛藏着无尽的欲望,指尖滚烫如火,一次次将我逼至崩溃边缘,听我泣声断续,才肯稍稍收敛。
餍足之后,只留下一句低笑:“夫人这般动人,叫人如何罢手?”
帘影轻轻晃动,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抬眼望去,是丽娘来了。
她一身素衣,未作任何修饰,发髻松松挽起,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浮着淡淡的青痕,仿佛这几日都未曾合眼。
“多段夫人相救。”
她深深一拜,声音沙哑得像秋叶擦过石阶。
“小妹已醒,虽神志尚弱,所幸性命无虞。夫人以身相护,险些丧命……此恩此德,丽娘永世不敢忘。”
我微微颔首,示意宁儿取来软垫,请她落座。
“她可还记得什么?”我关切地问道。
丽娘垂眸,指尖轻轻掐入掌心,似在压抑着某种深埋心底的情绪。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她说不清。只依稀记得被人灌了药,意识昏沉时,听见几个陌生男子与侯爷低声交谈。”
“口音古怪,不似京城人士。”
话至此处,她忽而一顿,眼角余光悄然扫过立在一旁的宁儿。
我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抬手:“你们都退下。”
婢女们鱼贯而出,房门轻轻掩上,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连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都仿佛凝滞了。
“夫人。”
丽娘终于抬头,双目直视我,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进呼吸里:“此事若泄半句,我与妹妹必死无疑。”
她语调平静,可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让人不寒而栗:“但若夫人能许我一诺——保我姐妹安然无恙,丽娘愿将所知一切,尽数奉上。”
我静静望着她,目光如刃,仿佛要剖开她层层伪装。
半晌,我轻轻点头:“我答应你。可若有丝毫欺瞒……你也知道后果。”
她嘴角微颤,终是松了口气,眼中竟泛起一丝近乎悲凉的释然。
“那夜,我亲自接芸娘回来。”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像寒潭深处浮起的一缕雾气。
“她昏迷未醒,衣襟微敞,身上有一缕极淡的香气。”
“旁人或许察觉不到,但我自幼在北境驯马,对气味格外敏感——那是‘焚骨香’。”
我心头猛然一震,指节倏然收紧,绣枕上的缠枝梅纹被攥得扭曲变形。
焚骨香……
那可是蛮族秘制之物。
传闻其香入髓蚀魂,燃之可乱人心智,使人恍惚迷狂,甚至沦为傀儡。
中原禁售,民间罕闻,唯有边关邈俘口中偶有提及。
“你确定?”
我追问道,眼神中满是紧张。
“绝无差错。”
丽娘的声音陡然染上刻骨恨意:“当年边关失守,蛮军破寨纵火,我家马场三百匹骏马尽数焚杀,尸臭熏天数十里。”
“我藏身草垛之下,亲眼见他们割喉饮酒,围着火堆焚烧此香……那味道,浸透了我的梦,二十年不曾散去。”
一股寒意自脊背攀爬而上,我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几乎难以呼吸。
焚骨香现于侯府妾室之身,又有段烨亲信暗中护送……
这不是巧合。
这是勾结。
段烨,镇国将军,执掌御林军权,统辖京畿防务。
若他真与蛮人私通……
我不敢再想下去,仿佛那是一个无尽的深渊,一旦陷入,便万劫不复。
强抑住心潮起伏,我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此事,不可再提一字。”
“你回去后,依旧侍奉左右。他若有异动——哪怕一句梦话、一次密会、一封书信,都要立刻报我。”
丽娘低头静坐,窗外风吹帘动,映得她身影单薄如纸。
许久,她终于启唇,声音轻若落叶坠地:“奴……遵命。”
夜色如墨,庭院深处浮着一层薄雾,新月悬于天际,纤细如眉,清辉洒落青石阶前。
我独坐镜前,单衣微凉,刚沐过的身子尚存暖意,水汽缠绕在鬓角,发丝垂落颈侧,浸润着沉香余韵,幽幽不散。
宁儿执玉篦立于身后,指尖轻巧地梳理我的长发,动作温顺如旧。忽而帘影一动,风入室,烛火微摇。
段如风来了。
她手中玉篦顿住,目光低垂,欲言又止。我未语,亦未回头。她终是抿唇敛衽,悄然退去,足音轻得几乎融进夜色。
铜镜之中,他的身影缓缓浮现——玄色长袍,步履无声,像一道从暗处走出的影。他停驻在我身后,伸手托起我的下颌,掌心冷若寒潭,带着深夜独有的凛冽。
我闭目,颊边轻轻蹭过他的掌心,似倦鸟依枝,又似试探寒温。
他低笑一声:「怎的这般娇懒?」
那手便顺势滑落,将要探入衣襟之际,我忽启唇,声如霜露:
「段如风。」
他指尖微凝。
我睁眼,直视镜中那双眸子,一字一句,清晰如刃:
「大理寺那道弹章,说御林军纵马长街,惊扰百姓。可查实当日闹市者,并非将士,而是几名形貌粗鄙的外乡汉子。他们砸摊抢物,被押走后便杳无音信。」
「能令此事销声匿迹的,唯有统辖御林军的段烨。」
我缓了口气,声音更沉:
「你早就知道他对蛮夷暗通款曲,对不对?」
空气骤然凝滞。
他没有否认,只静静看着我,眸光幽深,仿佛藏尽千山暮雪。片刻后,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却冷得不达眼波。
「那一日送梅姑娘归府,途经锦绣阁。」
他语气轻描淡写,指尖却沿着我颈侧缓缓游移,像是无意触碰,实则步步为营:
「金砖铺地,梁上雕凤嵌珠,连池中水缸底都镌着鎏金鲤鱼,游弋生光。」
「嫂嫂以为,这等豪奢,是寻常商户供得起的?还是京中哪位大人私下赏赐的恩典?」
我默然。
他又笑:「你问我为何不阻?」
笑声渐低,竟透出几分讥诮:「我不过是个不得爵、无兵权的次子,兄长执掌禁军,圣眷正隆,我拿什么去拦?」
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刺痛了我,眉头微蹙。
他察觉,指腹忽停在我锁骨之间,触到一手细汗。
怔了一瞬,竟俯身贴耳,嗓音低哑带笑:「怎么?你在怕?」
「也罢……若真惧了,我可护你离开。」
我几欲冷笑。
此刻风云压顶,他竟还能谈避世偷安。
却不料他眸光忽亮,似忆起什么温柔事:
「你说过最爱听昆曲,林州别院里有临水戏台,春来柳浪闻莺,秋至桂子飘香。」
「你去那儿住下,就说病重需静养,外人不得探视。我会安排一切,无人会疑。」
「待风波平息,我亲自接你回来——」
“够了。”
我猛地扣住他的手腕,掌心滚烫,与他冰凉的指节相抵。
抬眸望他,眼中无怒,亦无哀,唯有一片清明如寒潭映月。
「我是林家嫡女,先帝亲赐婚书,嫁入段门为主母。」
「不是段烨一人之妻,更非任人藏匿的私物。」
「他若伏法,身死而已;可这满府老幼——祖母年迈,芸娘体弱,丽娘尚幼,还有那些未曾涉权的子侄……谁来保全他们?」
「再往外看,还有我林家百口。」
我喉间一紧,强压下颤抖:
「我若逃,便是认罪。」
「届时段家倾覆,林氏亦难独存。」
他眸色终于变了,那层惯常的轻佻如霜遇阳,悄然剥落。
我盯着他,声音轻得近乎呢喃:
「段如风,你不惧吗?」
「你是他胞弟,血缘至亲。一旦定案,株连同坐,你岂能幸免?」
「为何你还敢站在这里,与我说这些梦话?」
我在逼他。
也在赌。
赌这危局未绝,尚存一线转机;
赌他并非苟且偷生之徒;
赌他心中早有图谋;
赌他,愿与我共赴深渊。
良久,月下万籁俱寂。
他终于开口,语调不高,却稳如磐石:
「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浑身一颤。
他没退,没瞒,也没推诿。
那就是答允了开端。
我缓缓松开手,反将五指覆上他的,声音软了几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甲:
「段如风,我不想逃。」
顿了顿,仍觉不足。
我起身,转身面对他,一步之距,呼吸可闻。
双臂轻轻环上他颈项,发丝垂落肩头,扫过他微凉的肌肤。
贴近耳畔,气息轻拂,话语如絮,却含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恳切:
「你若有路——告诉我,好不好?」
秋意如酒,转瞬便至中秋。
乾清宫的宫灯次第亮起,宛如星河流落人间。圣上依例设宴,群臣携家眷入宫赴会,丝竹声自宫墙深处袅袅传来,裹着桂香与酒气,在夜风中轻轻荡漾。
往年我总托病不出,独守蘅芜院一隅,听窗外风动竹影,看檐下雨打残荷。那院子幽深似井,困了我整整七年。可今夜不同——今夜,我要走出那扇斑驳朱门,走向这满城灯火,哪怕只有一刻,也愿做一次真正活着的人。
宁儿为我梳妆,指尖轻巧地在我眉心点上一朵金箔花钿,又将珠翠细细簪入发髻。铜镜里的女子,眸若秋水,唇染胭脂,一袭月白锦裙曳地无声,袖口银线绣着寒梅,随步生光。我扶着她的手缓缓起身,指尖微颤,却终于迈出了那道门槛。
侯府门前,马车静候,四角悬着琉璃宫灯,映得阶前一片清辉。段烨立于石阶之下,披甲执剑,银鳞铠在月色下泛着冷光,衬得他轮廓如刀削斧凿。他正与副将低语,忽闻脚步声,回首望来。
我缓步上前,裙裾拂过青石,福身行礼,声音温软如絮:「给侯爷请安。」
他眸光一滞,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暗流——那是惊诧,亦或是别的什么?旋即笑意浮上面庞,大步迎上前来。
「许久不见,夫人身子可好?」他语调温和得近乎虚假,「今日怎有兴致入宫?」
我垂首浅笑,嗓音带着几分娇怯:「闷在院子里久了,怕连魂儿都要生了苔藓。这般良辰美景,夫君忍心让我错过么?」
段烨朗声一笑,抬手欲扶我登车。我顺势搭上他的手掌,触感冰凉坚硬,如同握住了铁器。就在此时,我才留意到他并未着朝服,而是全副武装,腰佩长刃,肩披玄氅。
「今夜是宫宴,侯爷为何……未换礼服?」我轻声问,眸中盛满不解。
他神色不动:「陛下命我督理宫禁,防患未然,岂敢轻慢?」
我颔首应下,唇角含笑,袖中十指却早已攥紧,指甲深陷掌心,痛意清醒神志。
入宫后,他匆匆离去,言称巡查各殿安全,身影很快隐没于回廊深处。我独自步入宴厅,只见华衣贵眷满座,环佩叮咚,笑语如珠落玉盘。宫灯千盏,照彻琼楼玉宇;舞姬翩跹,彩袖翻作流霞。金柱蟠龙昂首,丹墀瑞兽凝眸,整座宫殿仿佛浮于光海之上。
皇帝高坐龙椅,须发尽白,神情倦怠,只一味饮酒,目光涣散,似已忘却身在何处。唯有那年轻太子,端坐于侧,宽袖广带,仪态从容。他举杯酬宾,言语谦和,眉目间自有清辉流转,引得众人频频注目。
不多时,太子面泛薄红,似有醉意,起身告退,转入内殿更衣。
我静坐席间,指尖轻扣杯沿,心绪却如暗潮汹涌。越是笙歌鼎沸,越觉四周寂静无声,仿佛这场繁华不过一场幻梦,而我正站在梦的边缘,随时可能坠入深渊。
忽然,我的视线穿过重重人影,落在一人身上。
——段如风。
他立于文官列末,一身深青朝服素净无华,玉带垂佩,身形挺拔如松。灯火洒落肩头,勾勒出他清隽侧影,眉目沉静,气质如月下修竹,不争不喧,却令人无法忽视。
似有所感,他蓦然抬眸,目光穿行于觥筹交错之间,直直落在我脸上。
隔着万千灯火,隔着人声喧沸,我们静静相望。
他微微一笑,唇角轻扬,向我颔首致意。那一瞬,仿佛天地骤然安静,唯有他眼中一点柔光,照亮了我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我的心,竟悄然松了一寸。
夜色如墨,倾覆而下。
丝竹尚在耳畔缠绵,忽有一声锐响撕裂长空,似利刃划破锦缎,刺得人心头一颤。
「有刺客——!」
话音未落,殿门轰然炸开,木屑纷飞,仿佛被某种狂暴之力硬生生撞碎。黑影如潮水般涌入,裹挟着铁锈与腥风的气息——是蛮族!那些身披兽皮、眼泛赤光的异族邈士,竟直闯天子禁宫,如同荒原上的狼群扑入羊圈。
刹那间,笙歌尽断,华宴崩塌。
金樽倾倒,玉盏成尘。宫娥尖叫着四散奔逃,贵妇跌倒在锦绣地毯上,发髻散乱,珠钗落地,滚入血泊。
刀光在烛火中翻腾,映出一张张扭曲的脸:惊恐的、狰狞的、濒死的。
御前侍卫怒吼着迎上前去,刀剑相击之声如雷贯耳,火把摇曳,将整座大殿照得如同冥府入口。
我被人群推搡着向前,脚步虚浮,裙裾拖地。忽然脚下一滞,丝缎被谁狠狠踩住,身子一歪,险些栽倒于地。
就在我即将坠入混乱深渊的瞬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身后稳稳托住了我的臂肘。
那掌心微凉,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我猛然回首,便落入段如风的眼眸之中——深邃如古井寒潭,波澜不惊,却又似藏了万千星火。他不知何时已立于我身侧,衣袂未乱,眉目清冷,仿佛这满殿杀戮不过一场寻常暮雨。
他轻轻一抖外袍,剑光乍起,如月下流泉,清冽无声。
下一刻,他执剑而动。
人潮汹涌,皆往外逃命,唯他逆流而上,剑锋所指,血路横开。他始终将我护在左臂之内,步伐沉稳,步步生梅。
每一次挥剑,都精准得近乎优雅;每一具倒下的尸首,都在他脚下悄然滑开,不沾半分滞碍。
「段如风!你疯了不成?!」我踉跄几步,几乎被他拽离地面。
一颗带血的头颅滚至我裙边,双目圆睁,唇角还凝着最后的嘶吼。
温热的血溅上我的绣鞋,顺着裙摆缓缓蜿蜒,像一朵盛开的红梅。
我浑身发僵,喉间堵得喘不过气,恨不得撕开他的胸膛,看看里面跳动的究竟是人心,还是寒铁铸就的魔心!
身后哀嚎不断,骨断筋折之声此起彼伏。可就在这一片炼狱之中,段如风竟忽地回首。
他眉梢轻扬,唇角微勾,笑意如春山初雪,竟在这血雨腥风里开出一抹诡艳。
「嫂嫂不是想要一条生路吗?」
话音未落,一道蛮刀劈面而来,势若雷霆。
他左手一抬,以剑鞘格挡,金属撞击迸出火星;右手旋即翻转,剑尖如灵蛇吐信,直穿敌喉!
鲜血喷涌,染红他半边脸颊,顺着手腕滴落,在青砖上绽开点点猩红。
他随手踢开尸体,步履未停,笑意依旧。
「我便为嫂嫂——」
「杀出一条生路来。」
一场宫变,在血色月光下悄然落幕,如潮退去,只余残痕。
太子早有察觉,段烨功高震主,骄横跋扈,早已暗藏裂隙。
密奏如雪片飞入东宫,皆言怀远侯与北境蛮族私通书信,谋议共分江山。
中秋夜宴,金樽对月,笙歌未歇,实则是一场精心布下的罗网。
段烨踏入殿门那一刻,便已无路可退。
刀光起处,伏兵四出,蛮使授首,叛党尽诛。
圣上惊悸成疾,龙体难支,卧于深宫帷帐之中,不复临朝。
太子自此摄政监国,朝堂风云骤转,旧勋贵如秋叶飘零,权柄更迭,新局初成。
待我伤口结痂,林家也到了离京之日。
段林联姻,曾是权势交织的盟约;如今段氏满门覆灭,按律当株连九族。
然天恩浩荡——圣上亲查案卷,认定我于宫变之夜挺身护驾,以身为盾,挡下段烨那柄染血的剑。
又经审讯确证,林家上下未涉逆谋,遂赦免连坐之刑,准父亲辞官归隐,携眷南归故里。
那一日,父亲自宫门缓步归来,背影佝偻,发如霜雪。
母亲迎上前去,指尖轻抚他肩头微颤的衣袍,声音低得仿佛怕惊扰了尘世最后一丝安宁:
「回来就好……只要人都在,便好。」
那一剑穿肋而过,几乎斩断我最后一线生机。
是段如风,在我气息将绝之际,跪叩东宫阶前,为我乞命求医。
是他唤来太医,彻夜施针用药,一盏油灯照着他苍白的脸,映出眼底深不见底的沉静。
后来我才明白,他从来不是段家的弃子,而是太子埋下最锋利的一枚棋子。
他从不惧兄长冷语相向,因他知道,那不过是将倾大厦的回响。
他默看段烨勾结外敌,步步深入泥沼,只因他在等——等一个足以掀翻整盘棋局的时机。
那一夜,宫灯摇曳,杀机四伏。
混乱之中,他忽然伸手,将我推向御座之前,推向那柄劈向帝王的利刃。
血溅白玉阶,我倒下时看见他的眼神——没有悲恸,唯有决绝。
舍身救驾,以罪立功。
在这将倾的王朝残梦里,他用我的血,为林家搏出一条生路。
也是用我的命,为自己完成了最终的棋落无悔。
离京那日,长街空旷如洗。
风卷残叶,在石板路上打着旋儿,仿佛连时光也被吹得支离破碎。
坊市冷清,往日喧闹的杂耍声杳然无踪,唯有檐角铜铃轻响,应和着人心深处的寂寥。
京城如笼,一夕之间,昔日与段家称兄道弟的门阀纷纷闭门段客,似怕沾上半分晦气。权势如潮,退时比来时更疾,不留一丝温情。
临行前,丽娘携芸娘前来相送。
她脸上伤痕未愈,却执意披上了那件猩红罗裙——像是要用这抹浓烈的色,烧尽命运泼下的寒霜。
身旁的芸娘依旧低眉顺目,指尖微颤,却在姐姐轻推之下,认真地屈膝行礼,动作虽生涩,却满是心意。
我裹紧斗篷,伤处隐隐作痛,终究未痊。
登车时脚步微滞,宁儿扶了我一把,眼中隐有湿意。
马鞭破空,车队缓缓启行,在父母所乘软轿引领下,碾过青石长街。
风从帘隙渗入,凉如刀锋,刺得人肩头一缩。
宁儿默默伸手,将车帘垂落,隔开外界纷扰。我倚着软垫,正欲阖眼休憩——
忽而,笛音破风而来。
清越如泉,初起时似秋露坠潭,带着几分克制的冷意,却又在转折处悄然揉进温柔。
我心头一震,猛地掀开车帘。
长街尽头,一人独立。
青衫磊落,如松立雪。段如风未着朝服,只执一支白玉笛,横于唇畔。笛声婉转,吹的是一曲《折杨柳》。
那是送别之调,最是缠绵难断。
音流转折间,有千言万语沉于底,却终归不发一语。
唯有曲中情意,随风潜入耳,直抵心扉。
宁儿在我身侧轻唤:“小姐……”
声音微颤,似不忍,又似不解。
我望着那抹青影渐远,终于缓缓放下帘幕,只留一句轻若尘埃:
“——终无事。”
他不过,是来亲送我一程罢了。
数日前,他曾遣人送来一信。
信笺素净,无多言语,唯附一把小巧铜钥,与一处林州府的宅邸地址。
【嫂嫂不是说过,喜欢听昆曲吗?】
【我恰好在林州府有几处别院,曲水流觞,极宜听戏。便去那里避暑罢,也算散心。】
【等事情料理妥当,我自会去接你回来。届时……】
后文未尽,余韵却早已绕梁。
我靠在车内,身影隐入昏柔光影。
车轮碾过旧梦,马蹄踏碎流年。
秋风骤起,卷起满地枯黄,如往事纷飞。
过往种种,不堪回首。
幸得天光未绝,于绝境中辟出生路。
世局如棋,一子落定,便是山河易位,天涯两隔。
可此去千里,山高水长。
终有重逢之日。
来源:巡逻小奶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