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常光仲就那么伏在案前,盯着一本牛皮纸封面的案卷,眼神直勾勾的,像是要把那几个已经褪色的黑字给瞪穿了。
1992年,湖南,津市市。
市公安局办公楼里,只有常光仲的办公室还亮着一盏昏灯。
常光仲就那么伏在案前,盯着一本牛皮纸封面的案卷,眼神直勾勾的,像是要把那几个已经褪色的黑字给瞪穿了。
他娘的,六年了。
这案卷不是纸,是块烧红的烙铁,六年了,一直烙在他心口上,日日夜夜,滋滋作响。
他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
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他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额头上的褶子,像刀刻上去的,一道叠着一道,能夹死蚊子。
眼角的鱼尾纹更是野蛮生长,肆无忌惮地爬满了半张脸。哪还有六年前半点气宇轩昂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走在局里,腰杆挺得跟电线杆似的,眼神跟鹰一样,看谁谁哆嗦。
现在?
现在他就是一头被生活压垮了的老黄牛,眼神黯淡,浑身散发着一股子长期负重后的酸腐气。
这一切,都拜这本案卷所赐,拜那个让他咬碎了后槽牙的名字所赐——王桃玉。
他永远忘不了六年前那个凌晨。
1986年9月28日,凌晨1点40分。
电话铃声尖锐得像鬼叫,把他从梦里直接拽了出来。
电话那头,是看守所打来的,就一句话,差点让他当场心肌梗塞。
“常……常队……王桃玉……跑了!”
常光仲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跑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
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再过6个小时就要拉去吃枪子儿的滚刀肉,就这么跑了?
从津市市局的看守所里,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这消息简直比津市街头老大爷说的鬼故事还他妈离谱。
可它就是真的。
这颗炸雷,随着电波,一路从津市炸到长沙,又从长沙炸到北京。
整个湖南公安系统的脸,被人按在地上,用鞋底子来回地摩擦,火辣辣地疼。
天还没亮,省政府领导的指示就下来了,措辞严厉,四个大字:“迅速搜捕!”
上午,公安部的决定也来了,直接定性:“重大事故!”
那文件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大嘴巴子,狠狠地抽在津市公安局所有人的脸上。
更操蛋的是,这事儿丢人直接丢到了国外。
美国之音的广播里,那个洋婆子字正腔圆地播报着:“在中共湖南,一名死刑犯在临刑前几小时成功脱逃……”
常光仲当时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小的津市,一夜之间成了全国的笑柄。而他常光仲,作为负责看守工作的主要领导之一,首当其冲,成了最大的那个笑话。
处分下来得很快,没有半点情面可讲。
他被一撸到底,直接解职。
那三个当晚值班的看守,一个被判刑,两个被开除,一辈子的前途,就这么毁了。
从那天起,常光仲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件事:抓住王桃玉。这已经不是什么狗屁工作职责了,这是他的执念,是他后半辈子活着的唯一念想。
可王桃玉就像个屁一样,放出去就没了影儿。
六年来,社会上的传言五花八门,比说书的编的还精彩。
有人说,那孙子早就偷渡去了澳门,在赌场里当荷官,小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也有人说,他跑到泰国,连脸都换了,说不定已经变成了个娘们儿。更邪乎的,说他找了个深山老林躲了起来,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本事。
这些狗屁传言,像一把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常光仲的神经。他知道,王桃玉肯定还活着,就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像一条毒蛇,随时可能探出头来,再咬谁一口。
只要这孙子一天不归案,他常光仲就一天不算活人。
王桃玉,你最好别让我逮到你。
常光仲心里默念着,一遍又一遍。
活要见人,死,老子也要见到你的尸!
02 疏忽的链条1986年9月,王桃玉被重新塞回这个他几年前就待腻了的地方时,脸上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他那张瘦削黝黑的脸上,一双贼眼滴溜溜地转,像是在菜市场挑白菜一样,把这号称“插翅难飞”的监狱寸寸打量。
高墙,五米,上面拉着一圈铁丝网。
岗亭里,哨兵的枪刺在太阳底下泛着白光,晃得人眼晕。牢房里头,更是密不透风,一尺多厚的水泥墙,十多米高的空间,别说人了,就是只壁虎,想爬上去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
他蹲在监房的角落里,耷拉着脑袋,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回进来,跟上次可不一样了。
上次是进去蹲几年,这次是进去等一颗花生米,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报销。
从这地方跑出去?比母猪上树都难。
就在王桃玉心里已经凉了半截,琢磨着下辈子投胎做个什么玩意儿的时候,一个天大的机会,主动来了。
而这个机会,源于一场一本正经、冠冕堂皇的会议。
9月初,王桃玉的一审死刑判决下来了。公、检、法、司的四位大爷——也就是所谓的“四长”,凑在一块儿开了个专题研究会。
讨论的核心议题是:如何看守王桃玉和另一个女死刑犯刘新宇。
按照惯例,从一审到二审裁定,中间有二十多天的空档。有位领导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同志们啊,最近天气炎热,我们的干警工作强度大,很辛苦,容易疲劳。为了体现我们的人文关怀,也便于大家的生活安排嘛……”
这话一说出口,就像是定了调子。
领导的“人文关怀”很快就转化成了一个具体的、愚蠢到家的决定:把王桃玉和刘新宇这两个最危险的死囚,从固若金汤的监房里提出来,转移到监狱大院门外,那栋只有两层楼、平时用来审讯犯人的审讯室里关押。
理由听上去很美,说白了就是图省事。
这个决定,就是那根松动了整个大堤的螺丝。
审讯室那地方,根本就没啥正经的安防措施。
当然,这还只是悲剧的开始。如果后面没有一连串的疏忽,这事儿兴许还能兜住。
9月4日傍晚,王桃玉和刘新宇被押出了监房。
他被关进了审讯室那排平房里。
站在窗前,他那双贼眼又开始不安分地四处扫描。
南面是办公楼,人来车往,太扎眼,不行。
东侧是厕所,旁边有道矮墙,倒是可以翻,但翻过去是哪儿,心里没底。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北面。
北面是监狱的伙房,伙房的围墙外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乡间小道!那一带树林子多,人烟稀少,黑灯瞎火的往里一钻,就是条活路!
一个清晰的逃跑路线图,瞬间在他脑子里形成了。这哪是关死囚的地方,这简直就是给他王桃玉量身定做的起跑线!
9月27号下午,二审裁定下来了,板上钉钉:第二天上午8点,绑赴刑场,执行枪决。
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儿已经尘埃落定,滴水不漏了。
27号夜里,王桃玉躺在冰凉的地床上,两手垫在脑后,镇定得像是在自家炕上睡觉。他甚至偷偷地,用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小铁丝,把脚上的镣铐给捣鼓开了,只是虚虚地套着。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东风”,就是那几个负责看守他的活宝。
零点一到,看守换班。接班的三个人,王桃玉这几天早就把他们给研究透了。
法院的干部高永昌,年纪大点,心肠软,看谁都像看自家犯了错的子侄,眼里总带着点怜悯。
法律顾问处的合同工毛晓林,纯粹就是个混日子的。那头,女犯刘新宇许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扯着嗓子唱起了悲歌。毛晓林这小子一听有热闹,立马就凑了过去,跟看守女犯的干警扯老婆舌去了,压根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屋里,就剩下了两个人。王桃玉的目光,像锁定猎物的蛇,死死地盯住了最后那个——法院的彭志远。
这彭志远,二十出头,戴一副黑框的高度近视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怯生生的,看人都不敢正眼看。
王桃玉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是个胆小怕事的怂货。
今晚的突破口,就是他了。
03 黑夜狂奔王桃玉的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他从地床上爬起来,脸上瞬间堆起一副可怜巴巴的怂样,对着高永昌说:“高干部,明天我就要上路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人之将死,也没别的求了,就想跟您讨点盐水喝。听说喝了盐水能紧血,到时候挨了枪子儿,能少流点血,走得体面些……”
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活脱脱一个认命等死的倒霉蛋。
高永昌那点菩萨心肠立马就泛滥了,心里叹了口气:唉,人都要到这步田地了,确实可怜,就当是积个阴德吧。他没多想,点了点头就转身出去了。
他哪里知道,这他妈是王桃玉精心设计的调虎离山之计。
屋里,只剩下胆小鬼彭志远一个人了。
“我要拉泡尿。”王桃玉说着,晃晃悠悠就往关押室外走。
年轻的彭志远压根没识破他的阴谋,只是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取下那副啤酒瓶底厚的眼镜,掏出手绢,仔仔细细地擦拭起来。
对他来说,犯人上厕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就是这个瞬间!
王桃玉一走到门外的暗处,动作快得像狸猫。他飞快地褪下脚上虚套着的镣铐,扔掉脚上的破拖鞋,光着脚,像一头被猎狗追急了的兔子,猛地朝伙房后面的围墙蹿去。
等彭志远擦完眼镜,重新戴上,扭头一看,眼前空空如也,王桃玉的影子都没了!
他脑子“嗡”的一声,吓得魂飞魄散,扯着嗓子就嚎了起来:“犯人跑啦!犯人跑啦!”
王桃玉此刻已经摸到了围墙边一个不知是谁忘在这儿的木梯,三两下爬上去,纵身一跃,就翻了过去,一头扎进了墙外的树丛里。
慌乱之中,他的左额头狠狠撞在一根树杈上,顿时鲜血直流。
尖锐的警报声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公安局长鲁礼堂被人从被窝里薅起来,眼都还没睁利索,提着枪就带着几十号人冲到了现场。
紧接着,市里的各路领导也纷纷赶到,一个临时追捕指挥中心火速成立。
几十辆警车、吉普车、摩托车,载着警察、民兵、联防队员,像一群没头的苍蝇,旋风般地封锁了全城所有的码头、车站和路口。
可追了一个多小时,连王桃玉的一根毛都没看着。
凌晨2点40分,两个侦察员追到了澧县的一个渔场。
值班的老头叫贺修才,一听说跑了死刑犯,猛地一拍大腿:“日他仙人,肯定是他!”
大概40分钟前,贺修才正在渔塘边巡逻,手电筒的光柱里,晃进来一个急匆匆的年轻人。那家伙披头散发,穿着身将军呢制服,左边脑门上还淌着血。
贺修才拿电筒照着他,大喝一声:“哪个?偷鱼的?”
那年轻人却异常镇定:“过路的,没偷你鱼。”
“你头上啷个在流血?”
“刚跟人干了一架。”那人说着,就急着往东走,没走几步又回过头,装模作样地问,“老庚,到蔡津是不是走这边?”
“是是是,就沿这条大路笔直走。”
贺修才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哪知道自己随手一指,就把身后的追兵引上了一条岔路。
指挥部接到报告,立马分出三路人马,牵着警犬,嗷嗷叫着就朝蔡津村方向追了过去。
可他们不知道,王桃玉狡猾得像狐狸,虚晃一枪之后,早就折回身,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跑了。
他听着远处传来的狗叫声,心里冷笑一声,一头扎进养鱼户周定珍的渔塘,整个人没入水中,只留了根芦苇管在外面换气,身体则藏在了一丛茂密的水草里。
警察们拿着无数支手电筒在水面上晃来晃去,除了偶尔有鱼儿受惊打起的水花,什么也看不见。
就这么在冰冷刺骨的塘水里,王桃玉硬生生泡了好几个小时。
等到天色大亮,搜捕的人马因为疲惫和混乱开始松懈时,他才像个水鬼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水里爬了出来。
他溜进周定珍看渔塘的棚子,扒了身渔夫穿的破衣烂裤换上,戴了顶草帽,伪装成一个钓鱼的,大摇大摆地朝着澧县方向走去。
猫鼠游戏的第一回合,这只“老鼠”,把一群“猫”耍得团团转。#
04 亡命天涯警察们被耍得晕头转向,刚把人马调到澧县方向,王桃玉却又一个回马枪,杀回了津市市区。
王桃玉明白一个道理: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他猫着腰,溜进了市酒厂一个堆满了废酒瓶的露天仓库,往那玻璃山里一钻,谁能想到一个刚越狱的死刑犯敢这么干?
第二天中午,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王桃玉从酒瓶堆里爬出来,随手捡了个洗脸的搪瓷盆背在肩上,装成个进城打工的民工,低着头就往澧水河边走。
宽阔的河面上,几艘巡逻的民兵船来回逡巡,岸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王桃玉心里掠过一阵绝望,一种濒临绝境的恐惧让他腿肚子都开始转筋。
前路是天罗地网,后路是万丈深渊,他感觉自己这次是真的走到头了。
就在这时,“笛——”远处一艘货轮拉响了汽笛。
这声汽笛,像是一道光,猛地劈开了他脑子里的混沌。他看见九码头那儿,一条准备离港的驳船正在解开缆绳。
妈的,赌了!
下午4点50分,王桃玉出现在九码头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指挥部。
这次的情报来源确凿,指挥部立刻调集人马,疯了似的往河边扑。
可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当搜捕队赶到码头时,那条驳船已经驶离了港口,而王桃玉,正像一条死狗一样,蜷缩在驳船最底层的船舱里,随着船身的晃动,彻底跳出了津市的包围圈。
三天后,驳船在湖南湘乡市靠了岸。
王桃玉从暗无天日的船舱里钻出来,刺眼的阳光让他一阵眩晕。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吃没喝,饿得头昏眼花,浑身软得像一滩烂泥。他晃晃悠悠地走上街头,那双贼眼却依旧像秃鹫一样,闪着贪婪的光。
火车站附近,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气腾腾的包子,油光锃亮的猪蹄,那股子勾人魂魄的香味儿,对王桃玉来说,简直就是最恶毒的酷刑。他恨不得扑上去抢了就跑,可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冲动,一冲动,就全完了。
他像个幽灵一样在街上晃荡,最后,目光锁定在了木材仓库那栋孤零零的办公楼上。
中午时分,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真是天助我也!
他心里狂笑一声,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
不到三分钟,一千多块现金就揣进了他兜里。
有了钱,就有了底气。
他先是冲进一家小饭馆,风卷残云般地塞了一肚子饭菜,然后把自己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行头,摇身一变,又成了个人模狗样的家伙。
天刚擦黑,他不敢在外面多待,一头扎进了一家个体户开的“振兴旅社”。
这家旅社鱼龙混杂,老板是个滑不溜丢的老油条。
王桃玉在路上就动了心思,他看见一个小混混正在敲诈一个外地口音的商人。他眼珠子一转,走上前去,清了清嗓子,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沉声喝道:“干嘛呢!公安局办事,都给我老实点!”
他那股子亡命徒的气场,加上左额头上还没好利索的伤疤,那小混混当场就怂了,骂骂咧咧地溜了。
商人对他千恩万谢,不仅塞了点钱,还告诉他,这振兴旅社的老板跟自己是老乡,为人活络,让他尽管去住,保准没事。
这一下,连住处都有了着落。
王桃玉躺在旅社二楼的床上,心里那叫一个得意。
他盘算着,只要熬过今晚,明天坐上火车,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可人算不如天算。
半夜,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王桃玉心里一惊,从窗户缝里往下一瞧,我的亲娘!几辆警车的回旋灯闪着血红的光,把整条街都照亮了。
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就炸了起来,想跳楼,可楼下全是警察和联防队员,跳下去就是自投罗网。
原来,当晚湘乡市公安局正在全市范围内清查旅店。
带队的是个年轻民警,一进门,那矮胖的店老板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又是递烟又是点火。
“警察同志辛苦,我这旅社,绝对正规,没身份证的一律不让住……”
年轻民警不耐烦地打断他:“少废话,二楼住了些什么人?”
店老板眼皮都没眨一下,笑呵呵地说:“罗所长(他见谁都叫所长),楼上没外人,都是我自家几个亲戚,保险没事。要不,我陪您上去看看?”
那年轻民警也是个爽快人,一听是亲戚,心想查个屁,估计又是白跑一趟。他大手一挥:“行了,既然是亲戚,那就不上去了!”
说完,带着人就钻进了警车。
店老板点头哈腰地把他们送走,嘴里还念叨着:“罗所长慢走啊,真是辛苦你们了……”
警车刚开走,一条黑影就从振兴旅社的后门溜了出来。王桃玉窜到铁道旁,爬上了一列北上的运煤火车,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又一次溜了。
那个年轻的民警,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就在那个夜晚,他离那条全国通缉的大鱼,只有一层薄薄的楼板。
一个不经意的疏忽,让这条鱼,彻底脱钩,游向了更广阔、更黑暗的深海。
05 洗白之路北上的运煤火车,像一条黑色的长龙,在中国的腹地哐当哐当往前拱。
王桃玉就窝在一节车厢的煤堆里,浑身黢黑,只露出一双贼亮的眼睛。
他现在就像一只被关在玻璃瓶里的苍蝇,前途一片光明,就是没有出路。
正当他抓耳挠腮,不知道该往哪儿钻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人来。
一个他只见过一面,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全的糙汉。
这人外号叫“蒙古佬”。
四年前,津市街头,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大汉,摇摇晃晃地摔倒在路边。那汉子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因为喝多了酒,脸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看着就不是善茬。
他就是吴广新,在内蒙古乌海一个什么地质队工作,因为老婆是津市人,偶尔回来探亲。
这家伙生性豪爽,好勇斗狠,在九澧一带的混子圈里也算小有名气。
王桃玉最佩服的就是这种浑不吝的狠角色。
那天晚上,他看着吴广新醉得不省人事,就动了心思,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回了家。
事后,吴广新压根就不知道是谁帮了他,王桃玉也没图他报答,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可现在,这个“蒙古佬”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火车一路向北。
王桃玉在河南项城一个叫秣陵镇的地方跳了车。
他需要钱,更需要一个能暂时落脚的壳。
之前,王桃玉在一趟开往山东的列车上,认识了一个叫耿长庆的河南人。这耿长庆是做非法银元生意的,生性豪爽,三杯黄汤下肚,就把自己那点破事儿抖了个底儿掉。
王桃玉装出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跟他称兄道弟,热情地劝着酒:“耿大哥,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来,干了!”
耿长庆被他忽悠得五迷三道,大着舌头说:“兄弟,够意思!啥时候有空来俺家,让你嫂子给你做河南烩面!”
说着,王桃玉在秣陵镇,靠着记忆中的地址,找到了耿长庆的老婆菊花。
“菊花嫂,我是老耿的朋友,他让我来这儿等他几天。”王桃玉一脸诚恳,还提了一网兜水果。
菊花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一看是丈夫的笔迹,立马就信了。她热情地把这个自称“马小月”的陌生人安顿在西厢房,好茶好饭地伺候着。
王桃玉在耿家安安稳稳地住了十天。眼瞅着耿长庆快回来了,他正准备开溜,却在这节骨眼上得了急性痢疾,直接昏死过去,被菊花送进了医院。
病床上,王桃玉心里把老天爷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他知道这地方不能再待了,菊花刚走,他就拔了针头,从医院里跑了。
等耿长庆回家一听这事儿,越想越不对劲,联想到电视上通缉的王桃玉,吓得脸都白了,立马报了警。
等警察赶到医院,床上早就人去床空。
一路辗转,1986年12月,王桃玉终于在内蒙古乌海市找到了吴广新。
吴广新压根就不认识眼前这个黑瘦的年轻人。可当他听说对方来自津市,还是当年那个把自己从马路边捡回家的“恩人”时,那股子他乡遇故知的豪情瞬间就上来了。
“兄弟!是你啊!来,跟哥喝两盅去!”吴广新蒲扇般的大手使劲拍着王桃T玉的肩膀。
饭馆里,王桃玉声泪俱下地开始编故事。他把自己说成一个因为赌博失手打了警察,被逼得有家不能回的苦命人。
“吴大哥,我现在是全国通缉,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投奔你。你要是不收留我,兄弟我可能就得横尸街头了!”
吴广新这人最吃这一套江湖义气。
他把胸脯拍得山响:“这算个屁事!包在哥身上!我有个哥们儿叫吕耀文,在东胜开了个羊毛衫厂,正缺人手。你就去他那儿,跟他说你是我表弟,叫刘志平。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王桃玉当场就差点给他跪下了。
就这样,一个杀人抢劫的死刑犯王桃玉,摇身一变,成了有背景、有靠山的“刘志平”。
他越过黄河,来到了内蒙古伊克昭盟的东胜市,走进了吕耀文的羊毛衫厂。
从这一刻起,王桃玉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全新的,也更加危险的幽灵——刘志平。
06 竹篮打水时间一晃,一年过去了。
负责追捕王桃玉的专案组,现在改名叫“追王小组”,听着就透着一股子悲壮。
常光仲坐在主位上,两眼布满血丝,盯着墙上那张巨大的中国地图。
地图上,用红蓝铅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标记,像一张错综复杂的蜘蛛网。
从王桃玉的人际关系开始一点点排查,光是查出来的亲戚、牢友,就有136个,涉及到五个省、十四个县市。
这一年,追捕组的兄弟们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可王桃玉就像个鬼影子,连个实形都摸不着。
经费越来越紧张,人心也越来越疲惫。
就在津市这边快要山穷水尽的时候,一条线索,像一道闪电,突然从长沙劈了过来。
长沙一个叫黄石泉的中年人报案,说在广州开往北京的火车上,碰见一个阔佬,长得跟通缉令上的王桃玉有八九分像。
那阔佬自称“王海”,操一口津市口音,左边额头上还有条疤!
所有特征都对上了!
“追王”小组里顿时炸开了锅。侦察员石嘉斌和王观宏二话不说,揣上介绍信就直奔广州。
可他们不知道,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是个乌龙。
原来,黄石泉的小姨子,一个叫C小姐的年轻姑娘,正跟这个“王海”打得火热,两人一起去了广州,随身还带着几十万的人民币。
黄石泉一家本来还觉得C小姐傍上了大款,挺有面子。
可就在那天晚上,C小姐的姐姐董丽娟看电视,正好看到湖南省公安厅滚动的通缉令。
董丽娟一看王桃玉的照片,再一想妹妹那个男朋友“王海”,吓得差点当场厥过去。
这哪是傍大款,这他妈是跟死神跳舞啊!
一家人吓破了胆,黄石泉连夜就赶到广州,编了个“老妈心脏病发作”的瞎话,死活把C小姐给骗了回来。
他们一家子,首先想到的不是报警,而是撇清关系,别把自己给牵连进去。
等黄石泉把小姨子安全弄回长沙,才磨磨蹭蹭地去报了案。
这一下,最佳的抓捕时机,就这么被耽误了。
等石嘉斌和王观宏带着黄石泉火急火燎地赶到广州白云宾馆时,那个“王海”早就人去楼空。
偌大一个广州城,找一个人,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两个侦察员心急如焚,在广州城里像没头苍蝇一样,把大大小小的宾馆旅社跑了个遍,一连十一天,连个鬼影子都没看着。
就在他们快要绝望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5月13号傍晚,他们坐着的出租车正好路过解放路一家叫“大圆楼”的酒馆。
坐在副驾驶的黄石泉突然指着刚从酒馆里走出来的一对男女,扯着嗓子就喊:“那……那就是王海!”
石嘉斌和王观宏一听,肾上腺素瞬间飙升,车门一开就扑了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王海”给按在了地上。
人是抓住了,可带回局里一审,所有人都傻了眼。
这家伙根本不叫王桃玉,他叫王焕林,是另一个案子的重大诈骗犯!
消息传回津市,“追王”小组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就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这还不算完。没过几天,又有人报案,说在澧水大堤上碰见一个年轻道士,四处打听“大侠王桃玉”的下落。
常光仲一听,赶紧让人把那道士给逮了回来。
结果一问,又是个闹剧。
这小子是个武侠小说迷,听说津市出了个能飞檐走壁的“大侠”,特地跑来想拜师学艺,学两手绝招好回去开武馆发财。
一条条线索,最后都成了一个个笑话。
墙上的作战图上,那些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嫌疑人头像,一个个被打上了叉。
常光仲看着满屋子的疲惫和失望,只觉得一阵阵地头晕。
而此时,真正的王桃玉,那个已经改名叫“刘志平”的家伙,正在千里之外的内蒙古,过着他逍遥快活的双面人生。
07 双面人生内蒙古,东胜市。
刘志平,也就是王桃玉,在这里扎下了根。
他花了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两万块钱,在离市公安局不远的地方买了栋带院子的房子。
冰箱、彩电、席梦思,城里人有的玩意儿,他一样不落。
在羊毛衫厂,他更是混得风生水起。
这家伙脑子活络,手脚也麻利,加上以前在毛纺厂干过,有点技术底子,没过多久,就把厂长吕耀文哄得一愣一愣的,把厂里的两颗公章和生产大权都交给了他。
王桃玉摇身一变,从一个全国通缉的死刑犯,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青年企业家“刘志平”。
他给自己打造的人设是:仗义、豪爽、路子野。他结交朋友,从不看对方是干嘛的,盟长、司机、工商、税务,三教九流,来者不拒。
他出手阔绰,每次跟人赌钱,只要赢了,散场时必定抓出一大把票子,分给那些输光了的倒霉蛋。
“俺阿哥不在乎这点小钱!”
他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北方话,豪气干云地拍着桌子,“钱是王八蛋,仁义值千金!以后大家都是朋友,有事吱声!”
这套江湖嗑,把那帮赌徒和混子们感动得稀里哗啦,他们都以为结识了一个有钱有势又讲义气的牛逼人物,谁能想到,这个“南阿哥”的真实身份,是一个手上沾着人命的滚刀肉。
这家伙的胆子,已经肥到了没边的地步。
有一次,他竟然大摇大摆地晃进了市局刑侦队的办公室“串门”,跟里面的警察称兄道弟。他甚至还随手翻起了桌上的全国通缉令,一页一页看得津津有味。
翻完之后,他发现上面根本没有关于“王桃玉”的通缉信息。
他嘴角一撇,带着一丝嘲讽,对旁边的副队长轻描淡写地说:“哥们儿,你们这通缉令,不全啊。”
那副队长愣了一下,随口问了句:“咋不全了?”
刘志平嘿嘿一笑,没再往下说。
这既是一种试探,更是对自己成功隐匿六年的一种赤裸裸的炫耀和挑衅。
他享受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刺激感,享受把警察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快感。
男人有了钱和地位,就琢磨着搞娘们儿。
在伊盟文化娱乐中心的舞会上,他盯上了一个叫郝彩云的姑娘。这姑娘刚满二十,长得白白胖胖,身段也好,在舞池里一转起来,裙子散开像把花伞,把王桃玉的魂儿都给勾走了。
可他不会跳舞,只能在边上急得直搓手。
十天后,他把郝彩云约了出来,一顿花言巧语,几杯烈酒下肚,就把这个单纯的姑娘给灌得不省人事。
等郝彩云醒过来,发现自己光溜溜地躺在旅馆的床上,一切都晚了。
生米煮成了熟饭,郝彩云哭过闹过,最后还是屈辱地嫁给了他。
一年后,儿子刘贝出生了,可这个家却没有半点欢乐的气氛。
郝彩云发现,自己的丈夫就像一团迷雾。他自称是福建福清人,却从来不跟家里联系,也绝口不提回老家的事。她问得急了,他就发脾气:“娘们儿家家的,管那么多屁事!”
有一次,郝彩云在铺床时,发现了一张两万块的银行存单。
她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终于鼓起勇气质问丈夫钱的来路。
刘志平被问得烦了,索性摊了牌:“告诉你也无妨,赌来的!你怕什么?如今这世道,谁他妈不赌?没钱,人活得连条狗都不如!你要是真害怕,行啊,咱俩离婚!”
“离婚”两个字,像一把刀,瞬间就扎中了郝彩云的软肋。
在那个年代,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走到哪儿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再说,她也知道,外面盯着自己男人的野女人多的是。汽车配件公司那个才十八岁的小丫头片子白茹,不就死不要脸地缠着他吗?
郝彩云叹了口气,她认命了。
她不知道,她的懦弱和妥协,正在把自己和儿子,一步步地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面是受人尊敬的“南阿哥”,一面是阴狠暴戾的罪犯。
王桃玉把这双面人生,演绎得天衣无缝。
他就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混进了羊群,甚至还跟牧羊犬成了朋友。
而这只狼的獠牙,很快就要再次亮出来了。
07 高原幽灵1989年,吕耀文的羊毛衫厂倒闭了。
这层“企业家”的外衣一被扒掉,刘志平(王桃玉)身体里那个压抑已久的恶魔,彻底挣脱了枷锁。
从那以后,一个幽灵开始在鄂尔多斯高原上游荡。
东胜市的警报器,隔三差五就尖叫起来。今天影像社丢了几台高级相机,明天糖酒公司的保险柜被人撬了,后天气象站的财务室又被洗劫一空。
两年多的时间里,这个幽灵疯狂作案17起,卷走的现金和物资,折合下来超过六万块!在那个年代,这笔钱足够在市中心买好几套房了。
社会上怨声载道,老百姓骂骂咧咧,公安局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
东胜市公安局长王建平,愁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他搞了二十多年公安,还是头一次碰上这么邪乎的案子。
这个贼,简直成了精。
他作案手法极其老练,动手快、准、狠,专挑中午刚下班,人去楼空的那几分钟下手。
现场干干净净,别说指纹了,连个脚印都很少留下。
最操蛋的是,这家伙心理素质极好,甚至懂得制造假象。
影像社那次被盗,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配了门锁的钥匙,偷完东西,还把门给你原样锁好,搞得警察一开始还以为是监守自盗,查了半天自己人,把内部关系搞得一团糟。
王建平感觉自己就像在跟一个鬼魂斗法,有力气没处使,憋屈得想骂娘。
就在警方被耍得团团转的时候,那个胆大包天的“幽灵”,甚至还敢跟警察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吹牛逼。
那天是吕耀文四十岁的生日,请了几个最好的哥们儿吃饭,其中就有刘志平和公安处某科的B科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B科长因为临时有案子,来晚了。
他一进门,就满头大汗地嚷嚷:“妈的,又发大案了!”
桌上的人都好奇地问是啥案子。
B科长灌了口酒,愤愤地说:“今天中午,伊盟气象站财务室被盗了,两万多块现金!”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议论这贼胆子真大,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志平突然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抓?抓个屁!咱不敢恭维,人家都说咱这儿的警察是傻鳖哩。”
这话一出口,桌上的气氛瞬间就僵了。
B科长本来就一肚子火,一听这话,脸当场就涨成了猪肝色,两眼瞪得像牛铃铛:“傻鳖?谁是傻鳖?你以为我们这碗饭好端啊?”
刘平也有了几分醉意,那股子亡命徒的嚣张气焰再也压不住了。
他用一种极度鄙夷的眼神斜睨着B科长,一字一句地说:“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不是咱说得狂,就是那贼现在坐在你面前,你也发现不了!”
“啪!”
B科长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指着刘志平的鼻子吼道:“你他妈别欺人太甚!你要是贼,看我不活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桌上的人赶紧打圆场,一场差点动手的风波,才在嘻嘻哈哈的碰杯声中被掩盖了过去。
那天晚上,喝得东倒西歪的刘志平哼着小曲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心情好得很,当面把警察损成那样,太过瘾了。
他不知道,天狂有雨,人狂有祸,那个在酒桌上被他当面羞辱的B科长,很快就要兑现他“抽筋剥皮”的诺言。
09 一票定乾坤1992年5月5号,刘志平(王桃玉)干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票。
那天中午,他像往常一样,在街上溜达踩点。当他晃到伊盟畜牧处草原工作站楼下时,猛地听到楼里有人喊:“发工资喽!发工资喽!”
他心里一阵窃喜,贼眼往上一瞟,通过玻璃的反光,把二楼财会室的位置和布局看了个大概。
下班铃一响,楼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
这个幽灵便以猎豹般敏捷的动作窜上二楼,用一根铁丝轻松捅开门锁,摸进财会室,掏出随身携带的改锥,对着放钱的抽屉猛地一撬……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超过三分钟。
王建平局长带着刑侦队的人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又是一个“干净”得让人牙痒痒的犯罪现场。
门窗完好,抽屉上的锁扣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半圆形的压痕。没有指纹,没有脚印,什么都没有。
经清点,被盗现金2450元,还有一沓343公升的汽油票。
看着这熟悉的作案手法,王建平的眉头先是紧锁,随即却慢慢舒展开了。
他意识到,这个幽灵作案越来越频繁,胆子也越来越大,这说明他至今仍逍遥法外,甚至还没被警方纳入怀疑的视线。
连续作案,也暴露了他最大的弱点——他还在本地。
王建平的脑子飞速运转。
现金,不好追,花出去就没了影。
但是……汽油票!这玩意儿上面是有编号的!
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眼中闪烁着久违的精光。他对身边的侦察员下达了命令:“把所有的警力都给我撒出去,给我死死盯住全市所有的加油站!别管现金了,突破口,就在这批汽油票上!”
棋争一着,满盘皆活。
这个看似简单的决策调整,精准地切中了这个幽灵的命门。
命令下达后仅仅三小时,伊盟加油站就传来情报:刚才有两个小子,坐着一辆“慢慢游”(机动三轮车),来加了340公升的汽油!
340公升!
和被盗的343公升,仅仅差了3公升!
王建平敏锐地感觉到,这不是巧合!
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声音沉稳地命令道:“盯住那两个小子,给我查清楚,他们的油票是从哪儿来的!”
顺着这条线,警方很快就摸到了一个叫封冬河的人身上。
封冬河是伊盟人防办的,被警察堵在家里时,吓得腿都软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全招了。
他说,5月5号下午,一个叫“南阿哥”的人,把343公升的汽油票放在他家,托他帮忙转手卖掉。
南阿哥?
当“刘志平”这个名字从封冬河嘴里蹦出来时,在场的所有警察都愣住了。
就是那个仗义豪爽、朋友遍地的“南阿哥”?
核对油票编号,证据确凿!这个在东胜市横行两年多的幽灵,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抓捕行动立刻展开。
然而,当侦察员们火速赶到刘志平的住所时,却扑了个空,家里没人。
是走漏了风声?
王建平心里咯噔一下。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了解自己的手下,虽然有些人平时跟刘志平称兄道弟,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绝对不可能通风报信。
他推断,刘志平一定是碰巧外出了。
“给我把这栋院子围起来,一只苍蝇也别让他飞出去!”
王建平当机立断,选派了八名最精干的警察,在刘志平家周围设下了天罗地网,日夜潜伏,张网以待。
那张撒了两年多都没能收拢的网,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刻。
10 铁证如山就在东胜警方张网以待的时候,刘志平(王桃玉)正在800多公里外的准格尔旗赌场里挥金如土。
他被一帮早就串通好的本地赌徒联手做局,连赌了三天三夜,输得只剩下条裤衩,三万多块钱打了水漂。
1992年5月21日,这是刘志平这辈子最黑的一个日子。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东胜的家,像条斗败了的公鸡。
刚一推开院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几条黑影就从暗处猛地扑了上来,瞬间就把他按倒在地。
一双有力的大手,死死地钳住了他的胳膊。
他猛一抬头,借着院里的灯光,看清了抓住他的人。
竟然是B科长!
就是那个在酒桌上被他当面嘲讽是“傻鳖”的B科长!
两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死死地对峙着。
一双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愤怒和复仇的快感,另一双则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足足五秒钟后,刘志平突然暴起,猛地抽出被钳住的右手,一记黑虎掏心,狠狠地朝B科长的面门砸去。
B科长早有防备,头一偏,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动作,反手就把刘志平的胳膊拧到了背后。
“咔嚓”一声,一副锃亮的铁铐,死死地锁住了他的双手。
B科长凑到他耳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老子说过,要抽你的筋……”
审讯室里,灯光白得刺眼。
公安局副局长兼刑侦队长老魏亲自坐镇。
老魏是军人出身,一脸的严肃,那双眼睛犀利得像刀子,能把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刘志平被带进来,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慌张。
他很自然地在审讯椅上坐下,神色坦然得就像是来串门的。
老魏心里暗暗诧异,知道今天碰上硬茬了。
果然,审讯一开始,刘志平就表现得异常“配合”。
老魏还没怎么问,他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在东胜犯下的那17起盗窃案,一五一十,连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
这就反常了。
一个刚刚还拼死反抗的家伙,怎么一进审讯室就全招了?他是真想坦白从宽,还是想用这些案子来掩盖更大的秘密?
老魏不动声色,目光落在了案卷上刘志平的口供上。
“姓名?”
“刘志平。男儿志在四方,一生平平安安。”
“籍贯?”
“福建省福州市福清县解放路13栋3号。”
“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了。父母双亡,没兄弟姐妹,从小就是个孤儿。”
老魏看到这里,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早就让人给福清县公安局打了电话,查无此人。
他放下案卷,两眼死死地盯着刘志平:“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哪里人?”
“福清县解放路13栋3号。”刘志平像背书一样,面不改色。
“好,那我问你,你们福清县城里有几座桥?”
刘志平愣住了,支支吾吾地说:“……大概,一座吧。”
“叫什么桥?”
“……”
“桥下的河叫什么河?”
“……”刘志平的额头上开始冒冷汗。
老魏看着他那副窘相,心里已经有了底。
他突然话锋一转,用一种极其平缓的语气,像是讲故事一样开了口:
“刘志平,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美丽的洞庭湖畔,有个叫津市的小城。六年前,也就是1986年9月28号的凌晨,那里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犯人,在离枪毙还有几个小时的时候,居然……越狱逃跑了……”
老魏每说一个字,刘志平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越狱逃跑”四个字从老魏嘴里说出来时,刘志平浑身一颤,他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一样,从椅子上瘫软下去,嘴里发出了绝望的哀嚎:“我……我交代……我就是那个死刑犯……我就是王桃玉……”
11 尘埃落定1992年5月23号中午,津市市公安局刑侦队值班室的电话铃,叫得比死了亲娘还急。
唐业华一把抓起电话,听筒那头传来的消息,让他握着电话的手都开始哆嗦,他扯着嗓子,对着话筒吼道:“千万!千万给我看住了!我们马上到!马上到!”
王桃玉在内蒙古落网的消息,像一颗深水炸弹,把整个津市都给炸翻了。
老百姓们惊愕、疑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失踪了六年,几乎已经成为都市传说的死囚,竟然又被抓回来了?
一时间,公安局的电话被打爆了,所有人都在问同一句话:“是真的吗?”
是真的。
副局长李卫和亲自带队,点了九名最能打的侦察员,浩浩荡荡地杀向了东胜。
津市电视台和其他新闻单位也闻风而动,组了个报道小组,跟着就往鄂尔多斯高原赶。
那阵仗,比迎接英雄还热闹。
南下的列车上,李卫和靠在硬座车厢的椅子上,一夜没合眼。
六年前王桃玉跑的时候,他还是刑侦队的指导员。
那份羞辱和懊悔,像一条毒蛇,在他心里啃了六年。
他对面,王桃玉的右臂被手铐牢牢地锁在了一个叫柳青的年轻民警的左臂上。
王桃玉闭着眼,咬着嘴唇,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翻江倒海。
他知道,这趟回去,就是去走那条六年前没走完的黄泉路。
他倒不是怕死,死对他来说,或许是种解脱。
他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想见见爹妈,想见见他那两个老婆和两个儿子。
“如果小郝(郝彩云)早点听我的跟我离了婚,还能分点家产,现在……”
他低声对柳青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悔。
当王桃玉听说,自己跑了之后,前妻易婉珍因为背着“死刑犯家属”的恶名,一直没能再嫁人时,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眼角竟然流下了一串泪珠。
可真快到家了,他又连连摇头:“不见了,不见了……我已经害了他们一次,再见一面,不是往他们心口上再捅一刀吗……”
列车穿过长江,抵达洞庭。
当闻到故乡那股子混杂着水腥味和泥土味的熟悉气息时,王桃玉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新修的大桥、闪烁的霓虹灯,脸上露出一丝惊喜。
可这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僵住了,随即,他的头沉重地垂了下去。
这一切,终究是不属于他的了。
津市市公安局新建的监狱,坐落在八角山上,比六年前那个看守所,不知道坚固了多少倍。
当王桃玉被押进去时,他彻底死了心。
监狱的审讯室里,他见到了那个让他记恨了半辈子,也恐惧了半辈子的男人——常光仲。
六年不见,常光仲老了许多,两鬓已经斑白,但那双眼睛,却比六年前更加锐利,像两把淬了火的刀子,能剜进人的骨头里。
王桃玉看到他,竟然本能地站了起来,伸出那双戴着铐子的手,声音沙哑地说:“常局长,我对不起你,让你受牵连了……”
常光仲只是冷冷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有怨怒,有憎恨,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后的平静。他嘿嘿一笑,挥了挥手:“坐下吧。”
“中国有句老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知道吗?”常光仲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知道,知道。”王桃玉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王桃玉,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王桃玉低着头,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半晌才抬起头,眼里满是血丝:“常局长,第一次判我死刑,我不服。但这次,我是罪有应得。我只求政府,别牵连我的两个儿子……”
两天后,常德市中级人民法院在津市公开审理了王桃玉脱逃、惯窃一案。法庭上,法官那宏亮而威严的宣判声,给这个罪恶的故事画上了句号:“……被告人王桃玉……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就在登上囚车的那一刹那,王桃玉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前妻易婉珍和他十岁的儿子王国庆。他猛地大叫起来:“婉珍!国庆!”
法警把他儿子带到了他跟前。
“爸爸!爸爸!”王国庆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王桃玉泪流满面,他看着儿子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用尽全身力气叮嘱道:“爸爸是罪有应得……我只希望你……长大要学好,不要学爸爸……听政府的话……”
这或许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真诚的忏悔。
囚车开走了。
不久,涔澹河畔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
一个罪恶的幽灵,终于倒下了。
市公安局,常光仲的办公室里。他将那本已经泛黄、卷了边的案卷,缓缓地合上,亲手把它放进了档案柜的最深处,上了锁。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股子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宿命般的释然。
六年了,这场一个人的战争,终于打完了。
来源:史飞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