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群里老班长把地址丢过来,是老城南那家“东顺饭店”,门脸不大,招牌字有些掉漆,干净利落。
都来吧,二十年了,别装忙。
群里老班长把地址丢过来,是老城南那家“东顺饭店”,门脸不大,招牌字有些掉漆,干净利落。
我回了个“行”,把手机扣在桌上,顺手把母亲留下的蓝边搪瓷缸冲了冲,倒扣在水池边缘,阳光从窗台斜下来,落在缸沿那道细小的崩口上,像一粒米的光。
儿子趴在客厅的小书桌上写作业,抬头问我:“爸,回来给我带糖醋里脊。”
我说:“少放糖,别齁。”
他笑了一下,眼睛亮得像擦过油的黑豆。
我把钥匙、钱包、纸巾一样一样塞进帆布袋,袋角那块不合色的补丁是妻子去年缝的,线脚略粗,稳当。
下楼的楼道里像每个老小区一样,混着洗衣粉、炖肉、旧铁门的味道,像九十年代的冬天又折回来,陪着人走几步。
小区门口的梧桐树新发的叶子还有薄薄的绒,风一吹,灰绿灰绿的,像刚漂过的毛衣。
“东顺饭店”的玻璃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又合上,门上贴着“本店不接待酒席”的红字,角落泛白,说明过的年头不少。
我一脚踏进门,热气里带着酸菜的味道,像一道旧时的味觉密码。
老班长最先看见我,笑得一脸褶子,朝我挤眼:“哎呀,老赵来了,还挎个布兜,真讲究。”
我把帆布袋搁在脚边,说:“装家伙什儿的,省得丢。”
他给我让座,随口说:“一会儿王瑶来。”
我“嗯”了一声,心里有一丝难以形容的期待,又怕自己表现得突兀,只低头翻了翻菜单。
人陆续到齐,熟悉的脸排列成当年的座位表,只是眉眼间各添了一道生活的折痕。
刘倩坐在我斜对面,一笑眼睛就眯成一道弯,还是当年的样子。
陈颖坐在靠角的位置,动作轻,笑声轻,像厨房里的小火。
孙海坐得直,嗓子亮,说话抑扬顿挫,像做小生意练出来的“场面感”。
服务员端上来砂锅,酸菜气腾起来,盖子“咯噔”一声,又重重扣回去。
“你现在忙啥呢?”右边有人半玩笑半认真问我,“我们都快退休啦。”
我笑笑,说:“忙不能叫忙,白天干活,晚上带孩子。”
“那就对了,”有人接,“慢慢往前挪,别抢跑。”
桌上话题自然而然绕到孩子、老人,再绕到工作,像饭桌上常见的路线图,熟悉得没有惊喜,却不让人排斥。
王瑶迟了几分钟进来,她穿一件浅色的风衣,头发扎得低,走路不慌不忙。
她坐在我对面,点点头,笑意淡,却不冷。
老班长打趣:“王老师,教哪个年级?”
她说:“七八九轮岗。”
她把社保卡从包里拿出来塞进手机壳后面,那动作是习惯性的,不是要亮给谁看,像把一块心里要紧的东西放在手边,一伸手就能摸到。
我看着那张卡,突然想起母亲年轻时拿着粮票、布票排队,手背上的筋根清清楚楚。
谈笑的间隙,我总感觉自己在等一个什么话头,等着它出现,然后抓住它,再说上两句像样的。
“你看咱女同学,有的不上班,有的在单位里守着,等着年限。”不知是谁说,声音不大,落在桌面上,像一粒不轻不重的籽。
我心里就像被这粒籽撞了一下,先是反射性地绷紧,然后又松一点,忍不住把它倒在手里端详。
不上班,守着,等年限,这几个词像三根并排的筷子,被人拿起来,又放下。
我一时想起许多片段,像风吹落的叶子慢慢堆成一小堆。
想起九十年代的冬天,教室里的煤炉子烧得旺,铁皮和煤炭的味道里夹杂着铅笔芯的粉尘。
想起家里新买的黑白电视摆在客厅的一角,晚间新闻开播前的滴答声,全楼的人像被一根线牵着,搬小板凳来围。
想起父亲衣服上常年那股机油味,母亲拿刷子在搪瓷缸里刷,刷刷刷,清脆有节奏,像给一天收尾的节拍。
想起后来BP机开始响,报刊亭里售货员手指按着键盘,短促的“滴滴滴”像小鸟啄米。
这些片段走马灯一样转,我把眼神从砂锅上的汽移开,落在每个人脸上。
刘倩说她这两年在社区做志愿者,给楼道挂上荧光条,帮老人录指纹,冬天送米送面,夏天帮忙搬电风扇。
她笑说:“上回有位奶奶走失,我们在小区里找了两小时,最后在花坛边看到,她坐着说歇会再回,这一歇,大家心都放下来了。”
陈颖慢慢说她在单位换了个岗位,事情不算少,但可以调时间,遇上父母看病,能请半天去陪一下。
她说话时手指轻轻转杯沿,一圈一圈,像把紧张也绕成了圈,便没那么戳人。
孙海用他特有的语气给我们讲市场上新出的货架,他说:“这年头话便宜,干活不便宜,咱得做事。”这话像一句简短的家常金句,没有锋利,却直。
我听着,心里的那粒“籽”越滚越烫。
不上班,守着,等年限。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生怕一不小心把话说偏了。
偏偏那股冲动像一阵突然起的风,推着我出了声。
“这不就是混日子嘛。”
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像有人把一块生姜丢进滚汤里,辛辣立刻翻腾出来,熏得眼里、鼻子里都有一点酸。
桌子上静了几秒钟。
王瑶放下筷子,抬眼看我,眼神没有锋芒,只有一小点让人心软的认真。
她说:“不混,守着。”
她的“守”字落在桌面上,轻,却稳。
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让那股火往下落一点。
老班长赶紧把话岔到菜上:“来,尝尝这口条,店里招牌。”
服务员端来一盘新炒的青菜,油亮,蒜香和青气混在一起,给这桌子换了气。
外头忽然下起雨,雨不大,密密的,从屋檐上垂下一道灰白的帘子。
堂倌儿招呼我们把桌子挪开一些,街边路灯的光被雨切碎,层层叠叠。
雨给人找了个借口,我推开门去门口站着透气。
王瑶也站过来,手里撑了一把伞。
伞面薄,雨点落在上面,像指尖轻敲一面鼓。
“你刚那句话,”她说,“我懂。”
“我说得有点直。”我说。
“直也没什么。”她望向雨幕,声音里有线头被理顺以后的安静,“我妈去年摔了一跤,做手术,恢复慢,晚上翻身需要人扶,白天我去学校,后来调了岗,下午能早点回。”
她停了停,像确定一件事已经说清楚,又加了一句:“孩子初二,回家第一口水,都在那只缸里。”
我愣了一下,笑:“你还记得那缸?”
“记得。”她笑,雨光沿伞沿流过,像把她眼角的弧度轻轻勾亮,“你妈当年每次测验后给我们分水喝,蓝边缸,开口微微外撇,缸沿有一道浅浅的纹。”
我惊讶这份记忆的细致,又觉得合理。
少年时代的某些小事,总能嵌在人的记忆里,像钉子,一直钉着,不松动。
“我不是不愿意往上走。”她低低道,“也考过,也争过,只是有时候,家里的火得有人看着,不然风一吹就灭了。”
她说“火”时,眼神稳稳的,像在灶台前把火拧到合适的那一格。
我忽然想起母亲的“熬性子”。
她遇事不急,慢慢来,像她把窗台上的薄霜刮下来,放在搪瓷缸里,等它化成水,再端出去给花淋,那个耐心,是把日子放在手心里一遍遍捂。
雨渐渐小了,街上的霓虹在水面上开花,行人的鞋跟劈啪,像敲一段轻快的节奏。
我们回到桌上,话题转到哪家菜市场的菜新鲜,哪家店的豆腐脑香,哪家超市星期三打折。
我插不上太多话,心却慢慢落了位。
被我们绕着说的这些女同学,她们不是“混”,她们是在守。
守老人,守孩子,守一户人家的温度,守一盏灯。
散席时,老班长把费用分到人头上,说AA,大家都说合适。
我说多算我一点,他摆手:“规矩不能乱,大家轻松。”
门口风凉,刘倩塞给我一小包硬糖,说社区里的几位奶奶喜欢这个,“回去给阿姨带两颗。”
她说“阿姨”的语气像从旧日里顺出来的,温温的。
我和王瑶一起往地铁口走,街角书报亭还亮着白灯,灯底下摊着当天的报纸,还有几本旧杂志,封面有些泛黄。
卖报的老先生戴着褪色的军绿色帽子,帽檐下的眼神是清亮的。
他身后的玻璃上贴着一张“代充公交卡”的纸,字歪歪斜斜,像是用圆珠笔写的,边角起了毛。
“你那帆布袋挺能装。”王瑶看了一眼袋角的补丁,笑。
“能装能扛。”我说。
“能扛就好。”她点点头,像给一个词盖了章。
到了地铁口,风更凉了些。
我把伞递回去,她没推辞,干脆接了,说“谢”。
她的“谢”字利落,不拖尾音。
第二天清晨,厨房里的光通透,像一碗清水。
搪瓷缸倒扣在水池边,崩口那处像一枚浅浅的月牙,我把它翻过来,倒进温水,又把白瓷盖盖上,防灰。
母亲起得比我还早,脚步声在走廊里像棉花擦过。
她看见我在灶台前,说:“今儿怎么这么早?”
我说:“聚会回来,想起点事。”
她没问是什么,笑了一下,去阳台上叠衣服。
我把热水倒进保温壶,塞进帆布袋,又顺手放了昨晚买的热馒头,袋布上立刻湿出一块浅浅的印。
楼下的晨市热起来了,卖菜的人把豆角在空中抛起再接住,像要给我们表演一个把日子抛亮的手艺。
有人推着旧自行车,自行车铃一动,叮当两声,清脆。
我先把儿子送到自习室。
路上等红灯时,他鞋带松了一截,我蹲下给他系,顺口说:“作文别太用力,留点余地。”
他“嗯”一声,抬眼看我,似懂非懂。
我把馒头送到母亲住的那栋老楼。
老楼没有电梯,台阶被一代代脚步磨得发亮。
我提着帆布袋一步步往上,袋角的补丁在晨光里闪一下又一下,像给我打拍子。
母亲接过馒头,摸摸帆布袋,说:“这袋子结实。”
我说:“你那针脚结实。”
她笑,没再谦虚。
回家路上,我给王瑶发消息:“那把伞不急还。”
她回:“周末要用。”
我回了个“好”字,又补了一句:“你昨天说的‘守’,我记住了。”
她回:“咱这代人,小时候学‘忍’,长大该学‘守’。”
她又发了四个字:“守住一盏灯。”
手机屏幕的光在我手心里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像一口不急不慢的呼吸。
群里突然热闹起来,老班长发了一个倡议:“周末大家报个能帮忙的小事,有就说,没有就点赞。”
刘倩发了一张照片,她穿着反光背心,袖子挽到胳膊肘,笑得快把眼睛挤没了,照片下配文字:“谁家老人需要领药,我去。”
孙海回:“我有小货车,谁要搬点儿大件,喊我。”
陈颖说:“我在家时间多,谁家孩子需要改作文,我可以帮。”
我盯着屏幕,忽然觉得这些短短的句子像一排小小的火苗,从屏幕里冒出来,聚拢到一起,能暖一个角落。
下午去单位,车间门口老师傅夹着烟,笑我:“磨叽来了。”
我笑回去:“慢工稳。”
他用下巴指指我帆布袋:“这玩意儿耐用。”
我说:“耐用。”
他说:“老东西,有老东西的好。”
我点了点头,心里头那点火稳稳地在,既不旺得吵人,也不弱到一吹就灭。
晚上回到家,儿子把作文拿给我看,结尾写:“我不想写一个响亮的句子,只想写一盏灯,放在桌角。”
我看着那句,心里有一种被轻轻托住的感觉。
灯光照到搪瓷缸的崩口上,像在一枚小小的月牙上撒了点糖霜。
我在心里把昨天的话悄悄改了一遍。
不是混,是守。
过了几天,群里更热闹了。
有人把自家闲置的缝纫机拍了照,说谁要做窗帘,可以借去用,还说附带教。
那缝纫机像母亲年轻时的伙伴,沉沉地在照片里坐着,身体周围像有一圈看不见的汗和力气。
还有人晒出家里留着的黑白电视,说还能亮,想放在小店里做摆设,旁边放一盆绿萝。
另有人问哪家医院挂号快,底下回复像一串有条理的清单,哪天哪点去,人少些,哪个窗口,哪种号更合适,恳切而有用。
周末,我带儿子去社区做志愿。
门口的格子柜里放着一排洗得发白的反光背心,号码已看不太清,边角起了毛。
刘倩挥手:“来,扫楼道,擦扶手,贴告示。”
她分派事情的口气不居高,也不畏缩,像把一个工作当成家务活一样自然。
我拿抹布伏在楼梯口那根木扶手上,木头被手擦得发亮,带着一点温热的油光。
清洁剂的味道和夏天的汗味混在一起,有一种透明的真实。
儿子在两层之间跑,鞋底摩擦水泥发出的细响像一串细小的泡一朵朵冒。
擦到三楼,有位老太太把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半张脸,说:“小伙子,谢谢啊。”
我直起腰,笑着说:“应该的。”
她看见我脚边的帆布袋,赞一句:“结实。”
我说:“结实,用了很多年。”
她点头,像赞一个老朋友。
中午回家,我把搪瓷缸里的温水倒进菜篮里,青菜在水里抖了抖,筋骨舒展开。
妻子在灶台前炒鸡蛋,转过头问我:“怎么今儿格外麻利?”
我说:“学的。”
她笑:“跟谁学?”
我说:“同学。”
她没问是谁,只伸手把火调小一格,火焰蓝得稳稳的。
夜里翻手机,看见王瑶发了个短视频。
她母亲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张旧票据,票边泛黄,上面写着“修补费五角”,旁边是一只蓝边搪瓷缸,崩口位置和我家的像亲戚。
她配了一句:“有些东西,不用也留着,看见它,心就不乱。”
我点了个赞,又给她发:“守住一盏灯,就是赢。”
她回了个“嗯”。
“嗯”字短,却像轻轻把门掩上,屋里就暖了。
又一次聚会定在周五晚,老班长说不喝酒,喝汤,谁也别逞强。
我们点了四个家常菜,一锅酸菜,一盘木耳,一份小炒肉,一碗丸子汤。
陈颖背来一摞练习册,说是楼下邻居的孩子基础薄,想请人看看。
我接过来,翻了翻,字迹稚嫩,思路简单,却干净。
“我可以改改。”我说。
儿子在我旁边坐着,拿着自己的书,抬眼瞟了一眼那摞练习册,没说话。
散场的时候,老班长忽然提议:“再建一个互助小群,谁有事直接说,别客气。”
大家都说好。
回家的路灯把人影拉长,像把一天的疲惫拉薄,风一吹,疲惫就淡了。
那晚临睡前,我把帆布袋放在椅子上,袋口露出保温壶的盖,我关了灯,又打开,又关,像给自己做一次简单的仪式。
第二天一早,群里有人发:“谁能陪我去医院挂个号?”
“我来。”刘倩回。
“我车送。”孙海回。
“我帮你看孩子,半天。”陈颖回。
这些“我来”“我送”“我帮”的句子,看起来平淡,底子上却有力气。
中午时分,我给那摞练习册挑了几篇改,铅笔淡淡地勾差错,边上写一句话:“你说的对,再多举一个例子,会更好。”
儿子凑过来,问:“爸,你怎么改得这么轻?”
我说:“写字要留余地,改字也一样。”
他“哦”了一声,点点头,回桌上继续写他的作业。
下午,我带着帆布袋去菜市场,路过一家旧物修理铺,门口摆着一块牌子:“修鞋、补伞、换拉链”。
我停了一下,把袋子拉链的滑头按了按,没问题,想起那年妻子给它换拉链,细细地穿针引线,针脚在布上走,发出极轻的声音,像一个人心里头的缓和。
修理铺里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播音员的普通话干净,讲的是天气和生活小窍门,字里行间有一种愿意陪着人过平常日子的表情。
我买了菜,回到家,把搪瓷缸洗净,插两枝绿萝,绿萝的叶子在水面上轻轻浮着,像两只不怕风的小手。
夜里,群里又弹出消息,王瑶说在学校发起一个“灯盏计划”,让孩子们写家里的一盏灯,写它照过谁,看过什么。
她发了几张学生的作业,有写奶奶的缝纫灯,有写父亲的车间灯,有写自家的台灯臂上贴的卡通贴纸,稚嫩里有认真。
我看着,心里头那点火被轻轻地拨了一下,又红了些。
周末下午,我去给邻居小孩讲作文,他坐得直,眼睛里有认真,我说:“写人就写小动作,写事就写小转弯。”
他点头,写下一句:“妈妈洗碗的时候,袖子卷到小臂。”
我说:“对,看到的就是真实。”
回家的路上,风轻轻地走,枝叶的影子在墙上晃,像很多只手招呼你暮色里别急。
晚上吃完饭,妻子收碗筷,我把桌面擦干净,拿抹布的手下意识顺着桌边轻轻一圈,像给一天收尾。
母亲坐在沙发上缝扣子,针尖在扣眼里进进出出,像日子的小洞里穿过去的光,细,却亮。
她忽然说:“这缝线,拉紧一点,别断。”
我说:“好。”
她又说:“你们年轻人忙也要稳。”
我笑着应了一声,心里头的那盏灯,微微更亮了一点。
夜深了,窗外远处的工地还亮着灯,像一片没有睡的海。
我站在窗边看那片灯,心里替那些灯后的人轻轻地喊一声“加油”,也替我们自己喊一声“慢慢来”。
时间本就是慢慢来的,急不来,慢不下,像锅边粥,贴着走才不糊。
又过了两周,老班长说周五再聚一次,这次换到老北门的一家小馆子,菜单不贵,味道实在。
我们坐下,先把汤点上,再点三个素菜两个荤菜,照例有人要蘸料,有人不要,服务员记得清楚,像记住了这条街的雨季和晴季。
桌上话题绕到“退休”这个词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人计算年限,算到小数点后两位,有人说不急,先过好这几天。
“我妈常说一句话,”王瑶忽然笑,“‘日子是一碗汤,吹一吹再喝。’”
这话像一缕热气,绕着桌子走了一圈,落到每个人的眉毛上。
我想起那晚她撑着伞说“守”。
我又想起母亲说“熬性子”。
我再想起群里那些简单的“我来”“我送”“我帮”。
三个词加在一起,像三只手把一个盆稳稳端住,不烫,不泼。
饭后散了,我们沿路走,各自往不同的方向。
街角的炸串摊热油翻滚,有人买了两串,站着吃,油纸包在手里,食物的热气把指尖都暖了。
我忽然意识到,生活里那些看起来像“守”的动作——为家留一个下午,为老人送一趟药,为孩子改一篇作文——其实也在“行”,在往前走。
只是步子不大,不响亮,但走得稳。
回到家,母亲把缝好的扣子递给我看,说:“你看,针脚匀不匀。”
我说:“匀。”
她满意地笑。
儿子在书桌前架起一盏小台灯,灯光落在他的作文本上,结尾那句“我不想写一个响亮的句子,只想写一盏灯,放在桌角”,被灯照得更亮。
我把帆布袋挂在门后,袋角的补丁在灯下像一块暖色的叶片,安静地贴着。
手机又弹出消息,刘倩在群里发:“谁家门口台阶滑,我这有防滑条,免费粘。”
孙海发:“周日早上去河边跑步,有人一起吗?”
陈颖说:“我家多出来两本字典,要的举手。”
王瑶回:“我班上有孩子正好需要。”
这几句看上去像没有重量的琐碎,却像一圈一圈向外扩的涟漪,慢慢把人心接起来。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我们初中时的教室,黑板擦有点潮,窗台上摆着两盆吊兰,煤炉子的热腾腾的气体往上升,像蒸笼的汽。
课间,我们挤在水房里排队,水房里放着一只蓝边搪瓷缸,缸里漂着一只瓷碗,碗里挤着几只牙刷,牙刷柄上各有名字。
有人把牙杯里的水倒进搪瓷缸,慢慢倒,生怕溅出来。
门口风一吹,一张作文纸抖了一下,露出一行字:“留点余地,给自己,也给别人。”
我在梦里笑了一下,醒来时,窗外正亮,城市的早晨正从一扇窗,爬到另一扇窗。
我起身,把搪瓷缸洗净,倒入一缸温水,盖上白瓷盖。
我拿起帆布袋,摸了摸那块补丁,补丁边的一根线头竖着,我用指甲轻轻把它压下。
我背上帆布袋,关灯,开门,走到楼道里,灯光亮了一下,又稳住。
楼下小卖部的门帘哗啦一下,被老板掀起来,他的电台流出一段平缓的音乐,不激不厉,像一位老朋友站在你身边,轻声说:走吧,前面不远,就是今天。
午后我去老工业区的路上,路过曾经的单位宿舍院,铁门上的字已起锈,门里一排老槐树还在,树皮皱得像老人的笑纹。
院墙里贴着一张海报,宣传社区活动,字是新的,颜色也是新的,跟旧墙形成一种不突兀的对照。
我站在铁门外,隔着铁栅看了一眼深处的楼道口,想起父亲那会儿夹着帽子回家的样子,想起母亲拿着刷子在搪瓷缸里刷的声音。
那些声音像被铁门挡了一下,又从缝隙里漏出来。
我回过神,快步往前走,想起下午要去接儿子,晚上还要改两篇作文,明早要给母亲带早点。
这些事情像珠子一样排在一天里,不大不小,串起来,刚好合一个人的生活长度。
晚上,群里忽然有人发来一张照片,是一盏壁灯,灯罩简单,光线温和,照着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本作业本,一只杯子。
配文只有一句话:“守住。”
我看了很久,没回,也不觉得需要回。
灯就在那儿,光就在那儿。
有人在灯下写字,有人在灯下缝扣子,有人在灯下缠一段线,有人在灯下把一天的事情排列好。
外面的风走过一轮又一轮,灯一直亮着。
我忽然明白了一个朴素的道理。
人到中年,学会的不是把话说响,而是把灯拧稳。
第二天,老班长在群里说:“周末社区办‘旧物新用’活动,谁有合适的,拿来摆一摆,讲讲它的故事。”
我想了半天,拎起搪瓷缸,又放下。
我决定带帆布袋去。
活动那天,社区的广场上摆了几张长桌,桌上放着旧收音机、针线筐、闹钟、缝纫机、小板凳。
孩子们围着看,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问完就笑,笑里有好奇,也有一种对老物件不带偏见的亲近。
我把帆布袋挂在一根钩子上,讲它的来历。
说这是结婚那年一个朋友送的,那时流行耐用、实在,帆布袋就这样跟着我们家过了二十多年,换过一次拉链,补过一次角,装过书、菜、药、被褥、玩具,出去旅行时也带着它。
一个小女孩拉了拉她妈妈,问:“为什么不买新的?”
我说:“新的是好,可这个跟着我们看过很多天和夜。”
她点点头,像明白了,又像没全明白。
王瑶把她母亲的那只缝纫筐带来了,筐里还有一卷旧线,纸心已经发黄。
她讲她母亲年轻时在缝纫社给人改衣服,一晚上能改好几件,回家累得坐在椅子上就睡着。
她讲的时候没有感叹,也没有“苦过”二字,只把事实摆出来,像把鱼摆在砧板上,清清楚楚。
刘倩带了她在社区用的扩音喇叭,说话的时候用它发声,声音清清亮亮,像从一条小河传来。
孙海把一只旧的工具箱放台上,打开给大家看里面的扳手、螺丝刀,工具的金属光被岁月磨得温和。
老人们看得笑,小孩们看得欢,年轻人拿手机拍照,贴到群里,配一句“老物也有新光”。
活动散场前,主持人让大家围在一起合影。
我们站在一排旧物后面,像站在自己的半生后面。
快门按下的那一下,我忽然感觉到一种不响亮的合。
不是旗帜,不是口号,是“这就是我们”的一种合。
晚上回到家,我把帆布袋挂回门后,搪瓷缸里水还温,我把绿萝往里挪了挪,让它更舒展。
母亲把洗好的菜一片片码进盆里,水沿着叶脉滚下来,像小小的光在叶子上走。
她忽然说:“你写的东西,少说两句重话。”
我笑:“知道了。”
她又说:“有些人守着,心里头也亮。”
我“嗯”了一声。
儿子从房间里探出头,说:“爸,我们班要写‘家里的灯’,你看我写的。”
我接过来,读到最后两句:“这盏灯没有名字,它照过我的作业,照过妈妈的针线,照过爸爸的字,也照过奶奶的茶水。”
我把本子还给他,说:“写得好。”
他笑了,笑有一点自豪,也有一点安静。
我走回厨房,把火调小一格。
火焰收拢,蓝得稳。
楼下的小卖部关门的铃“哗啦”响了一下,风从窗口挤进来,吹动窗帘一角,像有人轻轻把手伸过来,说:“一天到了这儿。”
我把灯关了一盏,留一盏。
那盏灯照着桌角,照着搪瓷缸,照着帆布袋,照着母亲的针脚,照着儿子的作文本,照着妻子刚放下的筷子,照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夸张的温度。
窗外远处的工地灯渐渐灭了,城市的夜往深处走。
我关窗,回屋,关另一盏灯。
屋里还亮着一点,是心里那盏。
它不需要关。
它守着。
来源:朴实精灵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