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甘肃东部的方言版图中,甘谷、武山、通渭、陇西四地始终处于特殊的“语言枢纽”位置——从大尺度看,它们与天水、平凉、庆阳、陇南共同构成“秦陇方言圈”,共享中原官话的核心基底;从微观视角看,这四地又因地理、历史与文化的深度绑定,形成比大圈更紧密的“方言共同体”,语
渭水方言的“双重相近性”:甘谷、武山、通渭、陇西与周边区域的语言关联溯源
在甘肃东部的方言版图中,甘谷、武山、通渭、陇西四地始终处于特殊的“语言枢纽”位置——从大尺度看,它们与天水、平凉、庆阳、陇南共同构成“秦陇方言圈”,共享中原官话的核心基底;从微观视角看,这四地又因地理、历史与文化的深度绑定,形成比大圈更紧密的“方言共同体”,语音、词汇的相似度远超周边区域。这种“大圈相近、小圈更亲”的层级特征,并非偶然形成,而是渭水流域数千年文明演进中,地理纽带、行政统合与人群融合共同书写的结果。
一、方言格局:大圈与小圈的层级划分
要理解四地的语言关联,首先需理清其在甘肃东部方言版图中的“双重定位”——既属于更广阔的秦陇方言大圈,又自成更紧密的渭水上游小圈,两者的相近性存在明确的程度差异。
(一)大圈:秦陇方言圈的共同基底
四地与天水、平凉、庆阳、陇南同属“中原官话秦陇片”(部分区域如通渭、陇西属陇中片,但与秦陇片高度交融),这一“大圈”的相近性源于共同的语言基因:
- 语音基底一致:大圈内部均普遍存在“泥来母合流”(如“南”“兰”不分)、“中古入声消失”等秦陇方言核心特征,只是在具体发音细节上略有差异——比如天水麦积将“安”读“ān”,四地则读“ngān”,但均遵循秦陇方言的演变逻辑;
- 核心词汇共享:日常生活中的基础词汇高度重合,如“罐罐茶”(煮茶方式)、“攒劲”(能干)、“嫑”(不要)等,在天水、平凉、庆阳等地均能通用,只是表述略有变体(陇南文县称“罐罐”,庆阳西峰称“攒火”);
- 文化语境相通:大圈同属秦陇农耕文化区,“过事情”(办婚事)、“社火”(民俗表演)等民俗词汇的语义与用法完全一致,反映出文化认同对语言的塑造。
但大圈的相近性存在明显边界:因地理阻隔(如庆阳有六盘山、陇南有西秦岭)、行政分合(如宋代庆阳属环庆路,四地属秦凤路),大圈内部已出现显著差异——比如庆阳华池掺入晋语入声特征,陇南武山受西南官话影响,而天水秦安的“咎在屋里”(待在家里)与四地基本相同。
(二)小圈:渭水上游的方言共同体
相比大圈,甘谷、武山、通渭、陇西四地的“小圈”呈现出近乎“无缝衔接”的相近性,这种紧密性体现在语言系统的每一个维度:
- 语音高度统一:西北师范大学庄佳团队的研究显示,四地语音系统相似度高达85%以上,远超大圈内部60%-70%的平均水平。“零声母前加ng”(“安”读“ngān”、“爱”读“gài”)、“舌尖后音zh/ch/sh读z/c/s”(“枝”读“zī”、“茶”读“cá”)等特征完全一致,且无地域变体;
- 核心词汇无差异:时间表述中,“侧日”(昨天)、“今日”(今天)、“明早”(明天)通行四地,无任何替代说法;方位词汇“阿达”(哪里)、“这搭”(这里)、“那搭”(那里)的发音与用法丝毫不差;即便是口语中的语气词“哩”(陈述)、“嘛”(疑问),也保持绝对统一;
- 语法结构同轨:四地均习惯“副词+动词”的语序(如“多吃些”“快走去”),且普遍使用“宾语前置”句式(如“你饭咥了没”),这种语法特征在大圈其他区域已出现分化(如天水秦安常用“饭你吃了没”)。
这种小圈的“超近性”,本质是四地比大圈更优越的地理条件、更稳定的行政统合与更集中的人群融合所致——它们同处渭水上游河谷,无山脉阻隔;元明清三代长期同属巩昌府,行政纽带从未断裂;明清移民多为连片迁入,语言未受外来干扰,这些因素共同造就了“小圈更亲”的独特格局。
二、历史脉络:双重相近性的形成逻辑
无论是大圈的“基础相近”,还是小圈的“高度统一”,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从史前到元明清,不同历史阶段的文化、行政与人群活动层层叠加的结果。
(一)史前奠基:文化同源的语言雏形
大圈与小圈的语言关联,最早可追溯至渭水流域的史前文明。大圈范围内,从天水大地湾到庆阳仰韶遗址,均属仰韶文化体系,而小圈(四地)正是仰韶文化中期石岭下类型的核心分布区——武山傅家门遗址、甘谷西坪遗址出土的彩陶刻符、卜骨遗存,与天水秦安大地湾遗址的同类文物高度一致,印证了大圈“文化同源”的根基;而小圈作为石岭下文化的中心,人群聚居更密集、文化传承更连续(如傅家门遗址同时包含石岭下、马家窑、齐家文化层),为小圈语言的早期统一埋下伏笔。
这种史前文化的“大圈同源、小圈核心”特征,让语言雏形从源头就带有层级差异——大圈共享仰韶文化的交流符号,小圈则因核心地位形成更统一的符号系统,这种差异延续至今,成为方言层级相近性的原始基因。
(二)秦汉建制:大圈框架的首次确立
秦汉时期的行政整合,首次将大圈的“基础相近性”纳入制度框架。秦始皇设陇西郡(辖四地、天水)、北地郡(辖庆阳),汉代置凉州刺史部统摄大圈全域,这种行政统一推动了“秦陇方言”的初步形成——《史记·大宛列传》载“陇西、天水、安定、北地,言语相通,风俗相近”,正是大圈相近性的早期记载。
而小圈在这一时期已显现“更亲”的趋势:四地同属陇西郡核心区,汉代大规模移民(如汉武帝迁关东民72万至陇西)多集中于渭水河谷,人群交流密度远超大圈其他区域(如庆阳因靠近匈奴,移民多分散)。扬雄《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中,将“自关而西,陇西、天水之间”的方言单独归类,记载其“凡物壮大谓之嘏”等独特词汇,这些词汇在今日四地仍有遗存,印证了小圈语言的早期独立性。
(三)唐宋经略:大圈活力与小圈强化
唐宋时期,大圈因丝路与边政更具活力,小圈则因枢纽地位进一步强化统一。唐代陇右道统摄大圈全域,天水、陇西、庆阳均为丝路节点,商旅往来让大圈核心词汇(如“谝传”“扎势”)得以传播;但小圈(四地)作为陇右道次级军政中心(渭州治陇西),官话(唐代关中雅言)传播更彻底,“舌尖后音读舌尖前音”等特征在此定型,与大圈其他区域(如陇南因吐蕃影响,出现部分借词)形成差异。
宋代秦凤路(辖四地、天水)与环庆路(辖庆阳)的分治,让大圈相近性出现微调,但小圈仍因“熙河开边”(王韶招抚吐蕃12万人内附)保持统一——吐蕃语借词“克其麻嚓”(麻利)在四地同步吸收,未出现地域变体,而庆阳、陇南则因与西夏、川蜀交流,词汇出现分化,小圈“更亲”的格局进一步巩固。
(四)元明清统合:双重相近性的最终定型
元明清三代是大圈与小圈相近性“定型”的关键时期。大圈层面,元设陕西行省、明置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将大圈纳入同一行政体系,秦陇方言的核心特征(如“泥来母合流”)在大圈内部最终固化;但小圈因元明清均属巩昌府(陇西为府治),行政统一性远超大圈其他区域——明代山西洪洞移民连片迁入四地(甘谷马氏、陇西陈氏族谱可证),清代通渭地震后灾民定向迁徙(甘肃巡抚绰奇奏疏记载),让小圈语言未受外来干扰,实现“语音、词汇、语法”的完全统一。
反观大圈其他区域:庆阳因明清移民来自陕西、山西、宁夏多地,方言掺入晋语特征;陇南因川北移民迁入,出现西南官话变体;天水秦安虽与四地相近,但因行政归属多次变动(曾属秦州),部分词汇(如“夜个”代指昨天)已与四地不同。至此,“大圈相近、小圈更亲”的方言格局彻底形成。
三、语言实证:双重相近性的具体表现
大圈与小圈的层级相近性,最终落地为具体的语言特征差异,这些差异既是历史的遗存,也是当下可感知的“方言密码”。
(一)语音:大圈有共识,小圈无差异
大圈内部,“泥来母合流”是共同特征,但具体合流程度不同——四地(小圈)“南”“兰”完全不分,读“lán”;天水秦安“南”读“nán”、“兰”读“lán”,已出现部分区分;庆阳西峰“南”读“nǎn”、“兰”读“lán”,差异更明显。而小圈的“零声母前加ng”特征,在大圈其他区域已出现分化:平凉崆峒“安”读“ān”,陇南文县“安”读“ǎn”,仅四地完全统一为“ngān”。
(二)词汇:大圈有变体,小圈无替代
以“昨天”为例,大圈内部表述多样:四地(小圈)统一称“侧日”,天水秦安称“夜个”,陇南文县称“夜儿”,庆阳西峰称“夜儿个”,平凉崆峒称“夜来个”;再看“你们”,小圈统一称“辽”(niǎo)(jiao),天水秦安称“你伙”,庆阳西峰称“你些”,陇南武都称“你们”,变体差异显著。只有“攒劲”(能干)、“罐罐茶”(煮茶)等基础词汇,在大圈内部保持一致,体现“基础相近”的特征。
(三)语法:大圈有分化,小圈同结构
大圈内部,语序已出现分化:四地(小圈)习惯“副词+动词”(如“快走去”),天水麦积常用“动词+副词”(如“走去快”),庆阳华池则用“动词+补语+副词”(如“走快些”);而小圈的“宾语前置”句式(如“你饭咥了没”),在大圈其他区域已多改为“饭你吃了没”(天水)、“你吃了饭没”(庆阳),仅小圈保留古汉语语序特征。
四、文化认同:双重相近性的生活意义
对当地人而言,方言的双重相近性不仅是语言现象,更是生活中的“身份标识”——大圈的相近性让四地人与天水、平凉等地人交流无阻碍,小圈的更亲性则让四地人之间有“自己人”的归属感。
在四地农村,方言使用率仍高达92%,远超大圈城市周边70%的平均水平。村民们用“侧日”“阿达”交流农事,用“辽们”(你们)招呼邻里,这些词汇是跨县通婚、商贸往来的“通用语”——陇西首阳镇的商贩去甘谷磐安镇赶集,无需任何语言适应;通渭平襄镇的村民去武山洛门镇走亲戚,方言交流毫无隔阂。而与天水人交流时,虽能听懂“夜个”(昨天)的含义,但会下意识纠正“是侧日”,这种细微的“纠正”,正是小圈“更亲”的文化认同体现。
即便在普通话普及的今天,四地人仍会在外地因“侧日”“辽”等词汇认出同乡,这种“方言暗号”的辨识度,远超大圈其他区域的语言特征。正如《渭水上游方言词典》编纂者所言:“天水人与庆阳人见面,会说‘咱们是秦陇老乡’;四地人见面,会说‘咱们是渭水一家人’——这就是方言双重相近性赋予的文化归属感。”
从史前石岭下文化的彩陶刻符,到元明清巩昌府的行政文书,从“侧日”“辽”的日常对话,到“泥来母合流”的语音特征,甘谷、武山、通渭、陇西四地的方言,始终在“大圈相近”的框架下,保持着“小圈更亲”的独特性。这种层级关联,既是渭水流域地理格局的必然结果,也是数千年行政统合、人群融合的历史遗存,更成为今日陇右大地文化认同的鲜活载体——它证明方言不仅是沟通工具,更是一部镌刻在口语中的“区域文明史”。
来源:兴弘智能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