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妻子方芳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股油烟味和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正蹲在客厅角落,用一小截铅笔头,费劲地给女儿牛牛的四驱车玩具上紧发条。
“李卫,你那单位发的劳保手套,又让你拿去送人情了?”
妻子方芳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股油烟味和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正蹲在客厅角落,用一小截铅笔头,费劲地给女儿牛牛的四驱车玩具上紧发条。
那辆红色的玩具车是单位工会发的,奖励我上个月全勤。九二年的风气就是这样,单位像个大家长,吃喝拉撒,连孩子的玩具都替你考虑到了。
“没,就借给老张用一下,他家垒个煤棚子,手上没个家伙不行。”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借?你这人就是脸皮薄,借出去的东西,什么时候见你往回要过?”方芳端着一盘炒土豆丝走出来,围裙都没解,“上次那半袋子劳保洗衣粉,也是借给王姐家,这都过去半年了。”
我没吱声,把上好发条的四驱车放在水泥地上。车子嗡嗡地冲出去,撞在墙角,翻了个身,四个轮子还在徒劳地空转。
牛牛拍着手咯咯地笑。
我的心,却像是被那辆翻倒的玩具车给撞了一下,也跟着翻了个个儿,一些被刻意压下去的画面,混着仓库里特有的、陈年谷物和麻袋混合的气味,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那也是一个下午,和今天一样,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粮站的老仓库要盘点,主任陈姐带着我,她是站长,我是她手下最年轻的力工,因为读过高中,还兼着点记账的活儿。
陈姐叫陈静,快四十的人了,但看着比实际年龄小。她是那种很利落的女人,短发,走路带风,说话办事从不拖泥带水。站里几十号人,大半是糙老爷们,但在她面前,一个个都服服帖帖。
大家都知道,她男人是前几年救火牺牲的,评了个烈士。她一个人拉扯着孩子,硬是把一个快散架的粮站管得井井有条。所以大家不光是怕她,更多的是敬她。
那天,我和她一前一后进了三号仓库。那仓库最大,也最老,里面堆着山一样的陈年玉米,空气里飘着细细的粉尘,光线从高处窄小的窗户里挤进来,把那些粉尘照得像金色的雾。
“李卫,你从东头开始数,我从西头,咱们中间对一下数。”陈姐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有些回响。
我应了一声,拿着账本和笔,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爬上粮堆。
盘点是个枯燥的活,一袋一袋地数,一笔一笔地记。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外面好像真的下起了雨,雨点敲在铁皮屋顶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
“陈姐,数完了,东头一共是三千六百八十二袋。”我从粮堆上滑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仓库里很暗,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西头是两千九百一十五袋。”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忽。
我正准备拿笔记下来,忽然听到“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铁锁链拖过地面的声音。
我心里一咯噔,快步跑到仓库大门边。那扇厚重的铁门,被风给带上了,外面的大锁,是那种老式的挂锁,门一关严实,锁扣就自己落了下去。
这下麻烦了。
仓库里没有电话,唯一的门被锁死,高处的窗户又小又高,还焊着铁条。
“陈姐,门……门被风吹上了。”我的声音有点干。
她也走了过来,伸手推了推门,铁门纹丝不动。
雨下得更大了,雷声在头顶滚过,整个仓库都跟着震了一下。
“别费劲了,”她说,“这门从里面打不开。老刘头每天五点半锁门,他肯定以为我们早走了。”
老刘头是管仓库的门卫,耳朵不好使,就算我们在里面喊破喉咙,他也听不见。
也就是说,我们得在这里待上一晚,等到明天早上有人来开门。
九十年代初,风气还很保守。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寡妇领导,在封闭的仓库里待一夜,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不敢想。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仓库里的温度在迅速下降,我只穿了件单褂,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陈姐好像比我更冷,我听到她牙齿在轻轻打颤。
“李卫,冷吗?”她忽然问。
“还……还行。”
“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她的方向走过去。
黑暗中,我感觉她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很凉。
她拉着我,一直走到粮堆边上。
“坐下,粮堆里暖和。”
我依言坐下,把身体陷进玉米堆里。粮食是温的,带着一股子熟透了的、踏实的气味,确实驱散了一些寒意。
我们俩并排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有外面的雨声和我们自己的呼吸声。
时间过得很慢,每一秒都像是在被拉长。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到方芳和牛牛,一会儿又想到明天站里的人会怎么看我们。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身边的陈姐忽然动了一下。
她靠了过来,很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是那种很便宜的茉莉花香。
然后,她做了一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
她伸出手,轻轻地,但又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把我推倒在粮堆上。
我整个人都懵了,后背陷进柔软的玉米里,仰面看着仓库顶上模糊的黑影。
她俯下身,凑到我耳边,声音很低,像是叹息,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晚之后,我和陈姐之间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在单位,她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陈站长,给我派活,检查我的账目,偶尔开会时目光扫过我,也和看别人没什么两样。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开始躲着她,尽量避免和她单独相处。她似乎也察觉到了,除了工作,再没和我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我以为,只要我们俩都当那件事没发生过,它就会真的像仓库里的灰尘一样,沉淀下去,再也无人问津。
我太天真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一个几十人的小单位里。
最先传出闲话的,是食堂的王胖子。
那天中午打饭,他给我多舀了一勺红烧肉,挤眉弄眼地说:“小李,最近红光满面的,有好事啊?”
我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还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王师傅”。
他旁边一个帮厨的嫂子接了话:“可不是嘛,年轻就是好,有奔头。”
他们的眼神很奇怪,带着一种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暧昧。
我心里咯噔一下,端着饭盒,快步走开了。
流言就像是发酵的粮食,一开始只是几粒种子,在黑暗潮湿的角落里悄悄萌芽,等到你发现的时候,它已经散发出浓烈又刺鼻的气味,弥漫在整个空气里。
很快,各种版本的故事就在单位里流传开来。
有人说,那天晚上仓库里有动静,像猫叫春。
有人说,第二天早上,看见陈站长是从仓库里出来的,头发有点乱。
还有人说得更难听,把陈姐那个牺牲的丈夫都扯了出来,说她守了这么多年,肯定是耐不住了。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我。我走在单位里,总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那些目光里混杂着嫉妒、鄙夷和看热闹的兴奋。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仓库里那片黑暗,和陈姐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
方芳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你最近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一天晚上,她给我掖被角的时候问。
“没什么,单位事多,累的。”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累?我看你是心里有事。”她挨着我躺下,“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什么传言?今天我去菜市场,碰到你们单位老李的老婆,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想跟我说什么,又没说。”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能有什么传言,别瞎想。”我硬着头皮说。
“李卫,我们是夫妻,你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方芳的声音有些发紧,“你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没有!绝对没有!”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牛牛在里屋被我的声音吓得哭了起来。
方芳没再说话,起身去哄孩子了。
那一晚,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楚河汉界,我能清楚地听到她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知道,我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第二天上班,我鼓足了勇气,敲响了陈姐办公室的门。
她正在看文件,抬头见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 ઉ 的波动。
“陈姐,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坐吧。”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很平静。
我没坐,就那么站着,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外面的话,你都听到了吧?”她先开了口。
我点了点头,感觉喉咙发干。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目光直视着我,像是在审视一份报告。
“我……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解释?谁会信?不解释?那就是默认。
“李卫,”她放下手里的笔,身体微微前倾,“这件事,错不在你,也不在我。错的是那阵风,是那把锁,是那些嚼舌根的人。”
她的声音很冷静,有一种能让人安下心来的力量。
“可是……方芳她已经起疑心了,我怕……”
“怕什么?”她打断我,“怕她跟你闹?怕丢人?还是怕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没了?”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怕,我什么都怕。我怕失去这份来之攻不易的铁饭碗,怕失去方芳和牛牛组成的这个家,怕父母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
“这件事,你不要出面。”陈姐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你越解释,别人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时间长了,自然就过去了。”
“那……那要等多久?”
“等到他们有新的闲话可说的时候。”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我听不懂的疲惫和沧桑。
我从她办公室出来,心里更乱了。
清者自清?真的能自清吗?
我决定按照陈姐说的,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指望着时间能冲淡一切。
但后果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方芳开始变着法地盘问我。
今天问我那天晚上加班,具体都干了些什么。
明天又问我陈站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家里还有什么人。
她甚至开始检查我的衣服,闻上面有没有不属于我们家的味道。
我们的家,不再是那个可以让我放松的港湾,变成了一个审讯室。我每天下班,都像是要去上刑场。
争吵成了家常便饭。
“李卫,你跟我说实话,你跟那个姓陈的,到底有没有事?”她把一件我刚脱下的衬衫扔在我脸上,领口上有一个淡淡的口红印。
那是我中午吃饭时,不小心蹭到食堂王胖子老婆的。
但我没法解释,因为我的任何解释,在她看来都是掩饰。
“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我的耐性也到了极限。
“我无理取闹?李卫,你摸着良心说,你心里没鬼,你躲什么?你怕什么?”她眼睛红了,声音也开始发抖。
“我没躲,也没怕!我就是不想跟你吵!”
“你是不想吵,还是不敢说?”
那段时间,家里气压低得吓人。牛牛也变得很敏感,不敢大声说话,总是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每当看到女儿那双清澈又带着恐惧的眼睛,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
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了这件事的破坏力。它像一瓶硫酸,不仅泼在了我的身上,还溅到了我最爱的人身上。
我开始思考,陈姐说得对吗?沉默真的是金吗?
或许,我该主动做点什么。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末。
那天我休息,方芳厂里加班,我带着牛牛去公园玩。
公园里有个滑梯,牛牛玩得很高兴,和其他小朋友笑闹成一团。
我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着她,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时候,旁边坐过来一个女人,是住我们家楼下的吴嫂。
“小李,带孩子玩呢?”她笑着打招呼。
“是啊,吴嫂。”我勉强挤出个笑容。
“你家方芳呢?上班去了?”
“嗯。”
吴嫂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凑过来说:“小李啊,嫂子多句嘴,你可别不爱听。”
我心里一沉,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两口子过日子,最重要的就是个‘信’字。外面那些风言风语的,你别往心里去,但自己个儿也得行得正,坐得端,别让你家方芳受委屈。”
她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连邻居都听说了。
我看着不远处,牛牛正和一个小男孩抢滑梯,小男孩的妈妈跑过去,一把将牛牛推开,嘴里还嘟囔着:“离她远点,有其父必有其女。”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我冲过去,把牛牛抱在怀里,女儿吓得哇哇大哭。
我瞪着那个女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跟她吵什么?说我没有?说她是胡说八道?
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一个和寡妇上司有染、不知廉耻的男人。我的女儿,也因此被打上了不光彩的烙印。
抱着哭泣的牛牛,我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因为一件莫须有的事情,被人指指点点。
我不再想“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开始想,“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结束这一切?”
我必须弄清楚,那天晚上,在那个仓库里,陈姐推倒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只有知道了真相,我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是跟方芳坦白一切,还是用别的方式,去平息这场风波。
我的思考模式,从被动承受,转为了主动出击。
我决定,再去找一次陈姐。
这一次,不是以一个下属的身份去请示,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去寻求一个答案。
我把牛牛送回家,交给我妈,然后骑着自行车,直接去了陈姐家。
她家住在单位分的旧楼里,两室一厅,很简单。
开门的是她儿子,叫小勇,上初中了,很瘦,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文静。
“叔叔你找谁?”他怯生生问。
“我找你妈,陈站长。”
陈姐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她穿着家常的衣服,头发随便挽着,没有在单位时那么强势,多了几分女人的柔和。
“你……怎么来了?”
“陈姐,我能跟你单独谈谈吗?”我的语气很坚决。
她看了看儿子,点了点头,让小勇回自己房间写作业。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给我倒了杯水,白瓷缸子,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
“坐吧。”
我没坐,开门见山地问:“陈姐,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一件事。那天在仓库,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端着水杯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走到一个五斗橱前,从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
相框是木质的,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得发白。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消防服的年轻男人,笑得很灿烂,牙齿很白。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就是小勇,那时候还很小。
“这是小勇他爸。”陈姐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他走的时候,小勇才五岁。”
我静静地听着。
“他是个英雄,所有人都这么说。单位分了房,给了抚恤金,小勇上学也有优待。逢年过节,总有领导来慰问,送米送油。”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相框的玻璃。
“所有人都觉得我过得很好,很坚强。一个英雄的妻子,就应该这样,不是吗?不能哭,不能喊累,不能有半点软弱,不然就是给你男人丢脸。”
她的眼圈慢慢红了。
“可我也是个普通女人。水管坏了,我得自己踩着凳子去修;煤气罐扛不动,我得求邻居帮忙;小勇半夜发高烧,我一个人背着他去医院,在走廊里坐了一夜。”
“这些年,我活得像个男人。在单位,我要管着几十号人,不能出一点差错。在家里,我要当爹又当妈,不能让孩子受一点委屈。”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一个人。可是那天,在仓库里,天那么黑,雨那么大,门被锁上了,那一瞬间,我觉得天都塌了。”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
“我忽然觉得好累,好冷,好怕。那种感觉,跟他刚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四面八方都是黑的,没有一个人能帮我。”
“我看到你,那么年轻,那么健康,坐在那儿,一句话不说。我当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我就是……我就是觉得,我撑不住了。”
“我把你推倒,说那句话,我不是对你说的,我是对我自己说的,是对老天爷说的。我在说,陈静,你看,你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说完,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那个陈旧的相框上。
我站在那里,像被雷击中一样。
原来,那不是挑逗,不是暗示,更不是什么不堪的欲望。
那是一个女人,在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之后,瞬间的崩溃和绝望。
她不是把我当成一个男人,而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让她暂时卸下所有伪装的、无声的支撑。
而我,却用我那点可怜的、男人的自尊和猜疑,把她最脆弱的一面,想象得那么龌龊。
我心里五味杂陈,有震惊,有同情,更多的,是愧疚。
“陈姐,我……”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
“你都明白了吧?”她擦了擦眼泪,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冷静的表情,“这件事,是我失态了,给你添了麻烦。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你怎么处理?”我问。
“我已经打了辞职报告。”她平静地说,“下个星期就批下来。我带着小勇回我娘家那边,离这里远一点,对谁都好。”
我彻底愣住了。
辞职?她为了平息这场风波,为了不连累我,竟然要放弃她这么多年的心血?
“不行!”我脱口而出,“陈姐,你不能走!错的不是我们!”
“李卫,”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这个世界,有时候不讲对错,只看人言。我走了,这件事就断了根,过段时间,就没人记得了。你还年轻,有家庭,有孩子,你的路还长。”
我走出陈姐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街上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像一个个孤独的岛屿。
我的心,也像一座孤岛,被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包围着。
我以为我找到了真相,就可以解决问题。
可我没想到,真相的背后,是另一个人的巨大牺牲。
我回到家,方芳正坐在饭桌边等我,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
“你去哪儿了?”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我去找陈姐了。”我决定不再隐瞒。
她“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站了起来。
“你还去找她?李卫,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好欺负了?”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不是你想的那样,方芳,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不想听!我只相信我看到的!全单位都在传你们的事,你现在还背着我去找她!你让我怎么想?让别人怎么看我?”
“我们之间是清白的!她是个好人,她……”
“她是个好人?”方芳冷笑一声,“她一个寡妇,深更半夜把你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留在仓库里,她安的什么好心?现在为了你,连工作都不要了,要远走他乡,你敢说你心里一点都不感动?李卫,你别傻了,她这是以退为进!”
方芳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把我刚刚建立起来的对陈姐的同情和理解,切割得支离破碎。
是啊,在方芳的角度,在一个妻子的角度,这一切看起来,就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圈套。
一个孤独的寡妇,看上了一个年轻的下属,用苦肉计博取他的同情,最终的目的,是拆散他的家庭。
这个逻辑,无懈可击。
我所有的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方芳,你相信我,真的不是那样的。”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相信你?我怎么相信你?”她指着门口,“李卫,我今天把话放这儿。要么,你明天就去把工作辞了,跟那个女人断得一干二净,我们安安分分过日子。要么,我们就离婚,你跟她过去,我带着牛牛过!”
离婚。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像一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五年的女人,她的脸上写满了决绝。
我看到桌上那盘已经冷掉的土豆丝,我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没有房子,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里,她也是这样,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我爱吃的菜。
我又想起牛牛,如果我跟方芳离婚了,她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了。她会像小勇一样,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长大。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珍视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名誉,我的信念,好像都碎了。
一边是无辜的、为我做出巨大牺牲的陈姐,我如果辞职,就等于承认了我们之间有不清不白的关系,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在了她身上。
另一边是我的妻子和女儿,我如果不辞职,就要失去她们。
我被推到了悬崖边上,往前一步是背信弃义,往后一步是家庭破碎。
我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地捆住,喘不过气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一个人在外面游荡。
初秋的夜晚,已经很凉了。我走到单位附近的小河边,坐在长椅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从仓库的那一夜,到单位的流言蜚语,到方芳的猜忌,再到陈姐的辞职。
我像一个笨拙的解题人,面对一道无解的方程式,怎么算都是错的。
我恨那些嚼舌根的人,是他们的恶意,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变得如此复杂。
我也怨方芳,为什么她就不能多一点信任,少一点猜疑。
我甚至有些埋怨陈姐,如果那天她没有那个崩溃的举动,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是,怨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夜深了,河边的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父亲。
他是个木匠,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我小时候,看他做家具,有时候一块木头上有个很大的疤,或者一道裂缝。我以为这块木头就废了。
但父亲总有办法,他会顺着木头的纹理,把那个疤或者裂缝,精心打磨,或者镶嵌上另一块不同颜色的木料,最后,那个原本的瑕疵,反而成了一件家具上最别致的装饰。
父亲常说,木头跟人一样,没有十全十美的。遇到问题,躲是躲不掉的,得想办法,让坏事变成好事。
我的问题,症结到底在哪里?
是流言吗?不是。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不住。
是陈姐吗?也不是。她也是个受害者。
那问题出在哪里?
我猛地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
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我忽然明白了。
问题的根源,在我自己。
从一开始,我就选择了隐瞒和逃避。
我对妻子方芳,没有做到真正的坦诚。
我告诉她“没什么”,告诉她“我们是清白的”,这些都是事实,但不是全部的事实。
我没有告诉她,在那个黑暗的仓库里,我感受到的恐惧和无助。
我没有告诉她,当我听到陈姐那些关于她丈夫、关于她一个人支撑家庭的话时,我内心的震惊和同情。
我更没有告诉她,当我得知陈姐为了我,要放弃一切远走他乡时,我心里的愧疚和挣扎。
我把这些最真实的情感,全都藏了起来。
我以为这是在保护她,保护我们的家,不让她胡思乱想。
但实际上,我是在把她推开。
我用一个“清白”的空壳,去应对她所有的不安和恐惧。我没有让她看到我内心的挣扎,没有让她参与到我的困境中来。
所以,她只能靠自己的想象,去填补那些我没有说出口的空白。而女人的想象,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往往是灾难性的。
我一直要求她信任我,但我却没有给她一个可以信任的理由。
真正的信任,不是建立在“什么都没发生”的苍白解释上,而是建立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与你共同面对”的坦诚上。
我必须把完整的真相,包括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情感,都告诉方芳。
我要让她看到那个在仓库里同样害怕的我,那个同情陈姐遭遇的我,那个因为她的牺牲而愧疚不已的我。
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不受任何诱惑的圣人,我只是一个会害怕、会同情、会犯错的普通男人。
而我这个普通的男人,最在乎的,始终是她和牛牛。
这很难,这等于是在她已经充满疑虑的心上,再撒上一把盐。她可能会更生气,更不理解。
但这,是我唯一能走的路。
就像我父亲对待那块有裂缝的木头,我不能再试图用腻子把它填平,假装它不存在。我必须正视这道裂缝,然后想办法,把它变成我们婚姻里一道新的、更深刻的纹理。
想通了这一点,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忽然松动了。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掐灭了烟头,站起身,骑上自行车,回家。
推开家门,方芳正坐在小板凳上,给牛牛梳辫子。她一夜没睡,眼睛又红又肿。
看到我,她没有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牛牛看见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
“方芳,我们谈谈。”我的声音很平静。
她没理我,继续给牛牛梳头。
“去里屋谈,别当着孩子的面。”我说。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起身,走进了卧室。
我关上门,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
“你想说什么?想好了吗?辞职还是离婚?”她背对着我,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从头开始讲。
从那天下午,我和陈姐怎么进的仓库,讲到那阵突如其来的大风,讲到铁门是怎么被锁上的。
我描述了仓库里的黑暗,空气中的粉尘,还有我们两个人的恐惧。
我没有回避任何细节,甚至包括陈姐的手有多凉,她说话的声音有多抖。
然后,我讲到了最关键的那一幕。
“她把我推倒在粮堆上。”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能清楚地感觉到方芳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没有停,继续说下去。
“然后,她在我耳边说,‘这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把我对这句话的理解,从最初的震惊、误会,到后来从陈姐那里听到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讲了陈姐那个牺牲的丈夫,讲了她一个人拉扯孩子的艰辛,讲了她作为一个“英雄妻子”所背负的巨大压力。
“方芳,她不是在勾引我。她是在那一刻,彻底崩溃了。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让她靠一下的木桩,或者说,一个可以倾听她绝望的树洞。”
“然后,我又讲了我去找她的事,讲了她为了不连累我,已经打了辞职报告。”
“我知道,在你看来,这一切都像是一个圈套。但是方芳,我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一个女人,如果不是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不会拿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和前途去赌。”
方芳一直没有回头,肩膀却在微微耸动。
我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把她的身体转过来。
她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方芳,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做错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错在,没有第一时间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我怕你多想,怕你担心,怕我们吵架。我以为我一个人能扛下来。”
“但我现在明白了,我们是夫妻。夫妻,就是要一起扛事。我的害怕,我的为难,我的愧疚,都应该让你知道。我不该把你关在我心门外面,让你一个人胡思乱想。”
“工作,我可以辞。我可以向所有人证明我的清白。”
“但是,在我辞职之前,我必须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因为,别人的看法不重要,单位的饭碗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我不能让你带着对我的误会,过完下半辈子。”
我说完,屋子里一片寂静。
方芳就那么看着我,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说话了。
她忽然伸出手,给了我一拳,捶在我的胸口上。
不重,软绵绵的。
“你这个傻子。”她带着哭腔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的眼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
“对不起,方芳,对不起。”
那天下午,我写了一封信。
不是辞职信,是澄清信。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煽情,只是客观地陈述了事实。
在信的最后,我写道:“陈静站长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领导,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因为一场意外,让她承受了不该有的非议,也给我和我的家庭带来了困扰。我希望流言止于智者。如果因为这件事,让陈站长这样有能力、有担当的干部离开岗位,那将是我们整个粮站的损失。”
我把这封信,贴在了单位大门口的公告栏里。
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方芳就站在我身后。
贴完信,我没有去看周围人惊愕的表情,拉着方芳的手,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单位大门。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坦然。
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单位会怎么处理我,不知道那些流言会不会停止。
但我知道,我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我没有辜负陈姐的信任,也没有失去我的家庭。
后来的事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的那封信,在单位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二天,上级主管单位就派了调查组下来。
他们找我谈了话,找陈姐谈了话,也找了单位里好几个爱传闲话的人谈了话。
一个星期后,结果出来了。
单位专门开了全体职工大会,主管领导亲自到场。
会上,领导公开表扬了陈姐这些年的工作成绩,也肯定了我在处理这件事上的坦诚态度。
然后,话锋一转,严肃批评了单位内部存在的自由散漫、捕风捉影的坏风气,点名道姓地处分了几个传谣最厉害的人。
最后,领导宣布,驳回陈静同志的辞职申请,希望她继续带领粮站,创造更好的成绩。
会议结束的时候,全场响起了掌声。
我看到陈姐站在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哭了,但这一次,是释然的笑中带泪。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我,向我投来一个感激的、复杂的眼神。
我也笑了。
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我和方芳之间,好像经历了一场洗礼。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倾听对方心里的声音。
那道因为猜疑而产生的裂缝,没有毁掉我们的婚姻,反而让我们更紧密地贴合在了一起。
单位里的风气也好了很多,大家说话都谨慎了,不再背后议论人。
我和陈姐,也恢复了正常的工作关系。
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那件事,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之间,有了一种超越了普通同事的情谊。那是一种在困境中,守住了人性底线的、干净的战友情。
又过了几年,粮站改制,我下了岗。
我用下岗的补偿金,和方芳一起,在市里开了个小小的粮油店。
因为我懂行,人也实在,生意做得还不错。
牛牛也长大了,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
陈姐后来升了职,调到了市粮食局,当了副局长。小勇也很争气,考上了名牌大学,后来出了国。
我们偶尔还会联系,逢年过节,会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有时候,方芳还会开我玩笑:“哎,你那个陈姐,现在可是大领导了。”
我就会笑着说:“那也是你老公我,当年有眼光,保住了一个好干部。”
每当这时,我们都会相视一笑。
如今,我也快退休了。
有时候,坐在店里,看着外面车水马龙,我还是会想起九二年那个阴雨的下午。
想起那个黑暗、冰冷的仓库,想起那堆温暖的、带着谷物香气的玉米,想起一个女人在我耳边那句绝望的低语。
那件事,像我父亲手里的那块有疤的木头,曾经是我生命中最难看的一道瑕疵。
但经过了时间的打磨,它最终变成了我人生里,一道最深刻、也最宝贵的纹理。
它让我明白,生活里,总会有那么一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刻。
但只要你守住内心的那份坦诚和善良,不逃避,不退缩,勇敢地去面对,就总能找到透进光来的那条缝隙。
来源:小模型数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