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月色初上,浦江边的白蕉寓所里飘着淡淡的墨香。六十二岁的白蕉正在灯下品鉴一幅新得的董其昌手札,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映着宣纸的微光。门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的青年在巷口徘徊了整整一炷香的工夫,终于鼓起勇气叩响了门环。
月色初上,浦江边的白蕉寓所里飘着淡淡的墨香。六十二岁的白蕉正在灯下品鉴一幅新得的董其昌手札,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映着宣纸的微光。门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的青年在巷口徘徊了整整一炷香的工夫,终于鼓起勇气叩响了门环。
“进来。”白蕉头也不抬,手中的放大镜仍在宣纸上游走。
青年局促地迈进书房,双手捧着一卷习作。他叫陈明远,是沪上美术专科学校的学生,为了这次拜访,特意省下三天的饭钱买了上好的宣纸。
“白先生,学生...学生习作,恳请指点。”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白蕉这才放下放大镜,目光如电扫过青年。他缓缓展开卷轴,当第一个字映入眼帘时,眉头便锁紧了。这是一幅临摹的《兰亭序》,笔画工整,结构匀称,却处处透着刻意的雕琢。
“何处学来的?”白蕉的声音冷峻。
“回先生,照着石印本临了两年,也...也学过些时人的笔法。”
白蕉突然拍案而起,震得案上笔洗晃动:“媚俗!取巧!全是匠气!”
陈明远脸色霎时惨白,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你看这笔捺,”白蕉的食指重重戳在纸上,“故作颤抖,学的是谁人的习气?这转折,装模作样,尽是市井流俗!”他越说越激动,竟抓起案头一方古砚,“这般写字,不如不写!”
砚台重重落回案几,墨汁飞溅到青年脸上。陈明远咬紧下唇,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滑落。
“学生...告退。”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时肩膀微微抽动。
望着青年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白蕉轻轻摇头,对侍立一旁的弟子说:“看见了吗?他临走时攥紧的拳头。若是就此沉沦,便不配吃这碗饭;若是知耻后勇...”
那一夜,陈明远在黄浦江边坐到天明。晨光熹微时,他回到狭小的亭子间,将所有的“得意之作”撕得粉碎。从此,沪美图书馆多了一个最早到、最晚走的身影。他不再临摹时人墨迹,而是从最基础的《峄山碑》重新开始,一笔一画,如履薄冰。
三年后的一个秋日,白蕉在朵云轩偶然看见一幅署名“明远”的小楷。字里行间已褪尽浮华,透着汉隶的朴拙与魏晋的风骨。他伫立良久,问掌柜:“此人现在何处?”
当陈明远再次站在白蕉面前时,已不再是那个怯懦的青年。粗糙的手指布满老茧,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沾着墨迹,唯有眼神清澈坚定。
“还记得三年前那个晚上吗?”白蕉缓缓研墨。
“学生每日都在回想。”陈明远平静答道,“先生的‘俗不可耐’四字,如晨钟暮鼓。”
白蕉递过一支笔:“写几个字看看。”
陈明远凝神静气,挥毫写下“抱朴守真”四字。白蕉仔细观察他的执笔姿势——拇指紧扣,余四指相递,正是古人“拨镫法”的真传。
“可知当初为何骂你?”白蕉终于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学生愚钝。”
“玉不琢,不成器。”白蕉从抽屉取出一方鸡血石印章,“我看你当时运笔,虽染时弊,但起收之间尚有天趣。若是寻常资质,客客气气打发走便是。正因为看出你是可造之材,才要骂醒你。”
他轻轻将印章放在青年手中:“从今日起,每逢周六十点,来此看帖。”
陈明远双手颤抖地接过印章,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在宣纸上洇开淡淡的水痕。
这天夜里,白蕉在日记中写道:“今收明远为徒,此子经三年淬炼,铅华尽洗,如璞玉初现莹润。忆昔厉声相斥,实乃见其天分不忍泯于流俗。书道寂寞,能守得本心者,方堪大任。”
窗外,梧桐叶落,覆盖了年轻人三年来往返图书馆留下的脚印。而在白蕉素净的书房里,一盏明灯为新的传承亮起,映照着两代人的坚守——对千年书脉的坚守,对艺术真谛的坚守,更是对文化薪火相传的坚守。
来源:越鸟巢南枝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