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王把那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时,外面的天色正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抹布,灰扑扑的,往下拧着潮气。
老王把那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时,外面的天色正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抹布,灰扑扑的,往下拧着潮气。
卡是那种最普通的储蓄卡,边角有点磨损,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他说,密码是你生日。
我愣住了。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微微发黄的牙齿,说,上次你家孩子给你寄快递,我在楼道里瞅见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窥见了藏在箱底的秘密,很不舒服。
他说,这里面是我的退休金,一个月九千二,你拿着,以后我的一日三餐,就拜托你了。
九千二。
这个数字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平静如水的心里砸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涟漪。
我一个人过日子,退休金三千出头,够用,但绝谈不上宽裕。买菜要掐着点去买打折的,一件衣服能穿好几年。
而他,一个住在对门十几年,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句的男人,现在要把他的全部身家交给我。
这算什么?
雇一个保姆?还是……别的什么?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旧楼道特有的味道,是潮湿的墙皮、邻居家飘出的油烟和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看着他,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灰色的棉絮。他的眼神很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恳求,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张卡推了回去。
他急了,又推了过来,力道有点大,卡片在老旧的木桌上划出一道轻微的“刺啦”声。
他说,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一个人吃饭,没滋味。
他的声音有点哑,像是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我儿子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一次。我这屋子,白天黑夜都是静悄悄的,连个回声都没有。做一顿饭,吃不完,倒了可惜,下顿接着吃,更没胃口。
他说着,眼圈竟然有点红了。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了我老头子走后的那几年。
也是这样,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我对着电视吃饭,菜凉了,饭硬了,嚼在嘴里像在嚼蜡。
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像冬天的寒气,无孔不入。
他说,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行不行?钱你随便花,买菜、买米、买油,剩下的,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不过问。
我沉默了。
那张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桌面上,也烫在我的心上。
最终,我点了点头。
我说,钱我先收下,但我会记账,一分一毫都给你记清楚。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说,好,好,都听你的。
他就这样走了,留下那张卡,和我一屋子的不知所rotor。
我拿起那张卡,很轻,却又觉得有千斤重。
我走到窗边,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对门邻居,我第一次觉得,我好像刚刚才认识他。
第一天,我拿着他的卡,去了菜市场。
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像是偷了东西。
卖菜的大婶跟我熟,笑着问我,今天怎么这么大方,买排骨了?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脸颊有点发烫。
我买了新鲜的排骨,冬瓜,还有他上次提过一嘴的,喜欢吃的豆腐。
我拎着菜回家,站在他家门口,却犹豫了。
钥匙他昨天就给我了,一串孤零零的钥匙,只有一把门锁的。
我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混杂着烟味、灰尘和独居老人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不大,收拾得还算整洁,只是没什么生气。
沙发上搭着一件旧外套,茶几上放着一副老花镜和一份过期的报纸。
阳台上养着几盆花,叶子有点发黄,显然是缺人照料。
我把菜放进厨房,他家的厨房很小,灶台上有一层薄薄的油垢,摸上去黏糊糊的。
我挽起袖子,先没做饭,而是找了块抹布,从里到外,把他家厨房擦了个遍。
水流过指尖的冰凉,和抹布擦过油污的滞涩感,让我心里那点不自在,慢慢消散了。
我开始做饭。
排骨焯水,冬瓜去皮,豆腐切块。
油下锅,“滋啦”一声,熟悉的声响让这个冷清的屋子瞬间有了一丝烟火气。
我做了冬瓜排骨汤,红烧豆腐,还炒了个青菜。
饭菜的香气,一点点填满了这个空荡荡的房子。
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收音机,看样子是刚从外面的修理铺回来。
他看到一桌子的菜,愣在了门口。
我解下围裙,说,洗手吃饭吧。
他“哦”了一声,动作有点笨拙地去洗手。
吃饭的时候,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他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像是怕把这顿饭太快吃完。
那碗排骨汤,他喝得一滴不剩,连锅底都用勺子刮了干净。
吃完饭,他抢着要洗碗,我没让。
我说,我既然拿了你的钱,这些就是我该做的。
他没再坚持,只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那个修好的收音机。
收音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然后是一个女声在播报晚间新闻。
我洗着碗,听着收音机的声音,心里忽然觉得,这屋子,好像也没那么空了。
晚上我回到自己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想着那九千二,想着他喝汤的样子,想着那个“沙啦沙啦”响的收音机。
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我依旧去他家做饭。
我发现他阳台上的那几盆花快不行了,就从自己家搬了些花土,给他换了盆。
他看到了,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早上,我开门的时候,发现门口放了一小袋新买的肥料。
第三天,我给他收拾屋子的时候,在床头柜上看到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温柔的女人,梳着两条麻花辫。
应该是他的老伴。
照片的玻璃框上,有一道很细的裂痕。
我用抹布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灰尘,心里没来由地一酸。
下午,我出门去买了个新的相框,悄悄地给他换上了。
他回来后,在那个相框前站了很久很久。
我假装在厨房忙,没去看他。
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张照片上。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他说,她走的时候,就是这个季节。
我“嗯”了一声。
他说,她也喜欢做冬瓜排骨汤,味道跟你做的,很像。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原来,我做的不是饭,是回忆。
第四天,下雨了。
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我给他炖了鸡汤,加了红枣和枸杞。
他说,天冷,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他感冒了,有点咳嗽。
我给他找了药,倒了杯热水,看着他吃下去。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他说,麻烦你了。
我说,不麻烦。
那一刻,我忘了那张银行卡,忘了那九千二。
我只觉得,我是在照顾一个需要照顾的人,就像当年照顾我老头子一样。
第五天,他儿子打来视频电话。
他在阳台接的,声音不大,但我还是能零星听到一些。
“钱够不够花?”
“身体怎么样?”
“忙,回不来。”
“给你请个保姆吧。”
我听到他说,不用,我挺好的,有人照顾。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急促的追问。
“谁?你找老伴了?”
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你胡说什么!就是对门的邻居,互相帮衬一下!”
电话挂了。
他一个人在阳台站了很久,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天,他晚饭吃得很少。
我心里堵得慌。
我自己的孩子,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电话里永远是“我很好”,视频里永远是“别担心”。
可我们真的好吗?
那些深夜里独自面对的孤单,那些身体不适时身边无人的慌张,那些看着别人家儿孙绕膝时的羡慕,我们从没说过。
我们怕给他们添麻烦。
第六天,我照例去买菜。
路过一家商场,看到一条羊毛围巾,灰色的,很厚实。
我想起他那件磨破了袖口的外套,想起他咳嗽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
我用自己的钱,买下了那条围巾。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只是觉得,他需要。
晚上,我把围巾递给他。
他愣住了,手足无措地接过去。
“这……这怎么好意思……”
我说,天冷了,戴着吧。
他摸着那条围巾,一遍又一遍,像是摸着什么稀世珍宝。
那天晚上,他跟我聊了很多。
聊他年轻时在工厂当工程师,聊他和他老伴是怎么认识的,聊他儿子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
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这个沉默了十几年的男人,原来心里藏了那么多故事。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给他添点水。
收音机开着,放着一首老歌。
灯光昏黄,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不像是邻居,更像是一对相伴多年的老夫妻。
第七天。
一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
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早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买菜。
我把自己家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我去了银行。
我查了那张卡的余额。
九千二,一分没少。
我又去了趟超市,买了很多东西,米、面、油、各种调料,还有一些他爱吃的零食。
我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搬到他家。
他看到我大包小包地拎进来,很惊讶。
“你这是干什么?”
我没说话,把东西都放好。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老王,你看一下。”
他拿起那张纸,上面是我这一个星期以来的所有开销,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后面还附上了购物小票。
总共花了三百二十七块五。
然后,他看到了那张银行卡。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有点发抖,“你是不是嫌我给的钱少?还是觉得我这个人……”
“不是。”我打断了他。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老王,这一个星期,谢谢你。”
“我不是谢你的钱,我是谢你,让我的日子,又有了奔头。”
“每天想着要给你做什么吃的,想着怎么把你那几盆花养活,想着给你收拾屋子,我这心里,就觉得踏实。”
“我好像又找到了被人需要的感觉。”
他的眼圈,又红了。
我把那张卡,往他面前推了推。
“这钱,我不能要。”
“我们搭伙过日子,不是交易。”
“你出你的退休金,我出我的退休金,我们一起花。”
“买菜做饭,水电煤气,我们一起承担。”
“你愿意吗?”
他愣住了,像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过了很久,很久。
他缓缓地伸出手,把那张银行卡,收了回去。
然后,他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了他的工资卡,和我的那张卡,并排放在了一起。
他抬起头,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一下子照进了我的心里。
他说,好。
就一个字,却比千言万语,都来得厚重。
那天中午,我们吃的是饺子。
韭菜鸡蛋馅的。
我们俩一起和面,一起擀皮,一起包。
他的手指很粗糙,包出来的饺子,歪歪扭扭的,像个丑小鸭。
我笑他,他也跟着笑。
阳光洒在厨房里,面粉在空气中飞舞,像一场温柔的雪。
饺子下锅,在沸水里翻滚,一个个都鼓起了白白胖胖的肚子。
我们坐在桌前,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蘸着醋。
真香。
我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晚年相遇,不为别的,只为能一起,好好吃一顿饭,好好说一说话。
门外的走廊,还是那条走廊。
对门,还是那扇门。
但从那天起,我知道,门里门外,都不一样了。
我们的搭伙生活,就这么正式开始了。
没有合同,没有协议,只有两颗想要靠近的心。
日子像流水一样,不紧不慢地过着。
每天早上,我会先去公园晨练,他则在家里摆弄他的那些花草。等我回来,他已经烧好了热水,泡好了茶。
我们一起吃早饭,有时候是稀饭配咸菜,有时候是豆浆加油条。
吃完饭,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
他总是抢着拎最重的东西,走在我身边,像个忠实的护卫。
菜市场的喧嚣,那些讨价还价的声音,那些新鲜蔬菜瓜果的气息,都变得生动起来。
我们不再是两个孤独的个体,我们成了一个“我们”。
中午,我做饭,他就在旁边打下手,择菜,洗菜,偶尔还会笨拙地想学着切菜,结果总是被我笑着赶走。
他会把收音机打开,调到那个我们都喜欢听的评书频道。
在“铛铛铛”的醒木声和饭菜的香气里,我觉得日子安稳得不像话。
下午,他会午睡一会儿。
我就坐在沙发上,戴上老花镜,看看书,或者织毛衣。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道光斑。
他睡觉的时候会轻微地打鼾,那声音,曾经让我觉得吵闹,现在却觉得无比安心。
那是一种证明,证明这个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晚上,我们吃完饭,会一起下楼散步。
小区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得很短。
我们会聊一些闲话,今天菜价又涨了,楼上那家的小孙子真可爱,明天天气预报说要降温。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说起来,却一点也不觉得烦。
我们把彼此的退休金放在一个共同的账户里,花钱的时候,会一起商量。
他想买一个新的收音机,我会说,旧的还能用,修修就好。
我想买一件新衣服,他会说,去买吧,你穿什么都好看。
我们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有商有量,有说有笑。
当然,也会有摩擦。
他抽烟的习惯,我说了好几次,他嘴上答应着,却总是偷偷在阳台抽。
我做的菜,有时候咸了,有时候淡了,他虽然不说,但我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出来。
有一次,我因为他没及时给花浇水,跟他生了气。
我一天没理他。
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想说话,又不敢说。
到了晚上,他默默地把饭做好,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我看着他那笨拙的样子,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忽然明白,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
重要的是,碰了之后,我们还愿不愿意,把锅里的饭,一起吃完。
时间久了,我把他家和我家之间的那扇门,当成了我们自己家的房门。
有时候从他家出来,我会下意识地想用钥匙锁门,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走廊。
我们的生活,渐渐融为了一体。
他的儿子,又打来过几次视频。
看到我,会客气地叫一声“阿姨”。
我能感觉到他语气里的试探和审视。
老王会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你林阿姨,现在我们一起过日子。
他儿子的表情,总是很复杂。
我的孩子也一样。
女儿在视频里看到老王,会旁敲侧击地问我,妈,你可得当心点,别被人骗了。
我知道他们担心什么。
他们担心财产,担心我们之间,掺杂了太多不纯粹的东西。
我没有过多地解释。
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懂。
那种在深夜里,有人为你留一盏灯的温暖。
那种在生病时,有人为你递上一杯热水的踏实。
那种在吃饭时,有人在对面,听你唠叨的幸福。
这些,是再多金钱,也买不来的。
一个周末,老王说,我们去看看她吧。
我知道,他说的“她”,是谁。
我们坐了很久的公交车,去到郊区的墓地。
墓碑上的照片,还是那个梳着麻花辫的温柔女人。
老王把一束菊花,轻轻地放在墓碑前。
他蹲下身,用袖子,仔細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他对她说,我来看你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有个人,陪着我。她做的饭,跟你做的味道很像。你别担心我。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走上前,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回过头,看着我,满是泪痕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说,让你见笑了。
我摇摇头,说,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公交车摇摇晃晃,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但我的手,和他的手,却在不经意间,握在了一起。
他的手心,很粗糙,但很温暖。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或许,我们这样,也挺好。
不是夫妻,却胜似亲人。
我们是彼此的拐杖,是彼此的港湾,是彼此在这偌大世界里,最后的依靠。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
天气越来越冷。
我给他织的那条灰色围巾,他每天都戴着。
他的咳嗽,也好了很多。
阳台上的那几盆花,被我养得郁郁葱葱,开出了好看的花。
那个修好的收音机,每天都准时响起。
一切,都那么平静,那么美好。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她说,妈,我给你和爸爸,在老家那边,买了一块墓地。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女儿还在电话那头说着,说那个地方风水好,说以后我们一家人,就能在那边团聚了。
我听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我看着这个屋子,看着老王用过的茶杯,看着他放在沙发上的老花镜,看着阳台上那些我们一起侍弄的花草。
我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我一直以为,我死后,会和我老头子葬在一起。
这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现在,我却犹豫了。
我看着对面的那扇门,那扇我每天都要进出无数次的门。
我忽然害怕起来。
我害怕,如果我走了,老王怎么办?
谁来给他做饭?
谁来提醒他按时吃药?
谁来陪他说话?
谁来,在他孤单的时候,握住他的手?
我也害怕,如果他先走了,我怎么办?
这个屋子,会不会又变回那个冷冰冰,静悄悄的空壳?
我是不是,又要回到那种,一个人对着电视吃饭的日子?
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我尝过一次,我不想再尝第二次。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是我老头子的脸,一会儿是老王的脸。
一个是我的过去,一个是我的现在。
我该怎么选?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
精神恍惚。
老王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他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说,没事。
可我的眼睛,却出卖了我。
他给我倒了杯热水,坐在我身边,说,有事,就跟我说。我们现在,是一家人。
听到“一家人”这三个字,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女儿打电话的事情,跟他说了。
我把我的纠结,我的害怕,我的矛盾,都跟他说了。
我说,老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他才缓缓地开口。
他说,你女儿做得对。
我愣住了。
他说,你和你老头子,是结发夫妻。生同衾,死同穴,这是应该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但我的心,却像被针扎一样,疼了一下。
他说,我们俩,能这样搭个伴,走完这最后一段路,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我不敢奢求太多。
他说,你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硬朗着呢。就算你……就算以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能照顾好自己。
他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就越难受。
我宁愿他跟我吵,跟我闹,跟我抱怨。
可他没有。
他把所有的委屈,都自己咽了下去。
他把所有的体谅,都给了我。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故作坚强的样子。
我忽然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我拿起电话,又给女儿打了回去。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说,闺女,你买的那块墓地,退了吧。
女儿在那头,愣了很久。
“妈,你说什么?”
我说,你爸那边,我会按时去看他,给他烧纸,跟他说说话。但是,我死后,不想去那边了。
“那你想去哪?”女儿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
我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坐在我对面,同样一脸震惊的老王。
我说,我想和你王叔叔,葬在一起。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我的这个决定,在世人眼中,是多么的惊世骇俗。
一个女人,不和自己的丈夫合葬,却要和一个没有名分的邻居葬在一起。
这简直是伤风败俗。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人死后,不过是黄土一抔。
葬在哪里,和谁葬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要的是,活着的人。
我希望,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陪在我身边的人,是他。
我希望,在我闭上眼睛之前,能握着他的手。
我希望,我们能一起,看着夕阳落下,再也不用担心,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身边会是空的。
我跟女儿说,闺女,妈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年轻时,为你们的爸爸活,后来,为你们活。现在,老了,走不动了,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你王叔叔,是个好人。他陪着我,我心里踏实。这就够了。”
我不知道女儿最后有没有听懂。
她只是在电话那头,哭了。
挂了电话,屋子里,一片死寂。
老王看着我,眼睛里,有震惊,有感动,有难以置信。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这个一辈子要强的男人,这个在墓碑前都忍着没哭出声的男人,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他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说,你……你傻不傻啊……
我说,不傻。
我这辈子,做的最清醒的一个决定,就是这个。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一起买菜,做饭,散步,聊天。
但我们的眼神里,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
那是一种,叫做“余生”的东西。
我们开始一起规划未来。
我们把两家的房子,都写了遗嘱,留给各自的孩子。
我们把剩下的存款,拿出来,列了一个清单。
我们想去一次北京,看看天安门。
我们想去一次海边,听听海浪的声音。
我们想在过年的时候,包一次所有人都爱吃的饺子,拍一张全家福,哪怕照片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的日子,忽然变得忙碌而充实。
我们不再去想,死亡什么时候会来。
我们只想,在它来临之前,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
把想说的话,都说了。
把想爱的人,好好爱了。
春天的时候,我们去了公园。
桃花开得正艳,像一片粉色的云霞。
他给我拍了很多照片,技术不怎么样,把我拍得又矮又胖。
我们俩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笑得前仰后合。
夏天的时候,我们去了海边。
我第一次看到大海,那么蓝,那么宽阔。
我脱了鞋,踩在沙滩上,软软的,痒痒的。
海风吹着我的头发,带着一股咸咸的味道。
他站在我身边,给我披上一件外套。
他说,别着凉了。
秋天的时候,我们院子里的桂花开了。
满院子都是香的。
我做了桂花糕,甜甜的,糯糯的。
我们坐在院子里,喝着茶,吃着桂花糕,看着落叶一片一片地往下掉。
他说,真好。
我说,是啊,真好。
冬天,我们哪儿也没去。
外面下了很大的雪,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我们待在屋子里,生了暖气。
我织着毛衣,他看着报纸。
收音机里,放着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我抬起头,看到窗外的雪花,在路灯的照耀下,纷纷扬扬。
他放下报纸,走到我身边,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暖暖的。
他说,有你,真好。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那么有力,那么安稳。
我想,这就够了。
人生,还能求什么呢?
能有一个人,在你白发苍苍的时候,愿意牵着你的手,愿意陪你一起,看日出日落,看云卷云舒,愿意在你冷的时候,给你一个拥抱。
这,或许就是最大的幸福吧。
我不知道我们的明天会是怎样,也不知道我们还能有多少个这样的冬天。
但我知道,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每一天,都是温暖的。
那张银行卡,还静静地躺在抽屉里。
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它。
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早就已经超越了那九千二。
那是一份,用再多金钱也无法衡量的,叫做“陪伴”的深情。
它比黄金更珍贵,比生命更长久。
它会陪着我们,一直,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
来源:笑笑不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