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几十年后,当孙子缠着我问,说爷爷,奶奶当年当嫁妆的那袋大米,最后到底吃了没有?我总是笑着,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他的小脑袋。
几十年后,当孙子缠着我问,说爷爷,奶奶当年当嫁妆的那袋大米,最后到底吃了没有?我总是笑着,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他的小脑袋。
那哪里是米啊,孩子。
那是你奶奶在1978年那个秋天,堵上自己一辈子的名声,递给我的一条活路,也是她自己的一条活路。
从那个燥热的午后,到如今儿孙绕膝,我的人生就像我们家门前那条土路,被她那一袋米,硬生生砸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拐点。在那之前,我,陈建国,以为我这辈子就是土里刨食,娶个差不多的媳妇,生一窝娃,然后看着他们继续土里刨食。是她,让我看到了另一番光景,也让我明白,有时候,一个女人豁出去的勇气,比我们男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要金贵得多。
可故事的开头,远没有那么温情脉脉。那天,我只是个去公社交公粮的愣头青,肩膀上扛着的,除了那一百斤晒得滚烫的玉米,还有我们陈家一整年的指望。
第1章 交粮日的会计
1978年的秋天,太阳毒得像个后娘,能把人脊梁骨里的油都给烤出来。
我叫陈建国,二十一岁,是我们红旗生产大队里,力气数一数二的后生。这名头没啥好炫耀的,在那个年代,力气大就意味着你能多挣几个工分,能让你娘在分粮的时候,多分几斤干瘪的地瓜。
那天是公社规定交公粮的最后一天。一大早,我娘王彩娥就给我煮了两个鸡蛋,用她那双满是裂口的干手剥好,塞到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嘱咐:“建国,路上仔细点,别撒了。到了公社,嘴甜点,见了张主任、李干事的,都喊人。特别是粮站的林会计,那可是个文化人,别跟个闷葫芦似的。”
我囫囵吞下鸡蛋,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一个会计,还是个女的,能有多大道道?
我们家成分不好,爷爷那辈沾过点“富农”的边,虽然早就被批倒了,但那顶看不见的帽子,就像夏天里的狗皮褥子,又热又沉,压得我们一家在村里总要矮人半截。我爹前几年在修水库的时候伤了腰,重活干不了,家里家外全靠我娘和我这身力气撑着。
我把那袋精挑细选、颗粒最饱满的玉米甩上肩膀,那一百斤的分量压得我一个趔趄,但心里是踏实的。这叫“爱国粮”,是任务。交完了这个,剩下的才能算进队里的工分,我们家今年冬天能不能喝上几顿稠粥,就看它了。
从我们村到公社,十几里土路,我走得满头大汗。到了公社大院,已经快中午了。院子里乱哄哄的,都是各个生产队来交粮的社员,扁担、板车、麻袋堆得到处都是,空气里混杂着汗臭味、烟草味和粮食的土腥味。
我排着队,好不容易轮到我。过磅的李干事拿个大铁钩子一勾,扯着嗓子喊:“红旗大队,陈建国,玉米,一百零二斤!足!”
我心里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得去旁边的办公室找会计登记入账,领一张盖了红戳的收条。那张纸,比啥都重要,是咱们农民完成了国家任务的凭证。
公社的办公室是砖瓦房,比我们村里的土坯房气派多了。我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才敢往里走。
屋里很简陋,两张脱了漆的桌子,一把算盘,墙上贴着“农业学大寨”的标语。一个穿着蓝色卡其布上衣的女人正低着头,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啪作响,像雨打芭蕉似的,清脆又好听。
她就是林素问,公社的会计。
林素问不是我们本地人,听说是从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在这里扎了根。她长得跟村里的姑娘不一样,皮肤白,虽然也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但总是干干净净的。她不怎么爱笑,平时跟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透着一股子疏离。村里的年轻人背地里都说她眼光高,看不上我们这些泥腿子。
我偷偷看过她好几次。有一次她来我们大队核对工分,低着头写字,一缕头发从耳边垂下来,她就用夹着铅笔的手指,轻轻把它别到耳后。就这么个简单的动作,我记了好久。
我觉得她就像画上的人,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林会计。”我走到她桌前,把磅秤单递过去,声音有点发紧。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清亮得像山里的泉水。她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去看单子,声音不高不低地问:“陈建国?”
“欸,是我。”
她“嗯”了一声,拿起笔,在一本厚厚的账本上开始登记。她的手指很细,握着笔的样子也很好看。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算盘珠子的脆响和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浑身不自在。
登记完了,她从抽屉里拿出公章,蘸了红泥,在收条上用力一盖。那鲜红的印章落在纸上,我心里那块大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
“好了。”她把收条递给我。
我伸手去接,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她的手有点凉,我像被电了一下,赶紧缩了回来,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她好像没察觉,又或者察superseded了,只是平静地看着我,忽然开口问:“你……吃过午饭了吗?”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我摇摇头,“没,回家吃。”
她沉默了一下,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就变得坚定。她站起身,朝四周看了一眼。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院子里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了门外。
“你等一下。”她说。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举动。她走到办公室的门边,把门闩,“咔哒”一声,给插上了。
我的心,也跟着那一声“咔哒”,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第2章 一袋米的嫁妆
门闩落下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光天化日,公社大院,她一个女同志,把门给关了?这是要干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手心里全是汗,心里像揣了十几只兔子,扑通扑通乱跳。
那个年代,男女之间别说关上门独处,就是在路上多说几句话,都可能被唾沫星子淹死。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要出事。要是被人看见,她一个黄花大闺女的名声就毁了,我陈建国也得背个“耍流氓”的罪名,我们陈家那本就挺不直的腰杆,就得彻底断了。
“林……林会计,你这是……”我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都变了调。
林素问没有看我,她的脸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她径直走到办公室角落里,那里堆着几个麻袋,是各个大队送来的粮样子。她弯下腰,吃力地拖出一个半满的麻袋,袋口扎得很紧,上面用红漆写着一个“米”字。
是精米,大米!
在顿顿啃窝窝头、喝地瓜粥的年景,大米是只有过年或者家里来了贵客才舍得吃上一小碗的金贵东西。这一袋,少说也有四五十斤。
我更懵了,她拖出一袋大米干什么?
她把麻袋拖到我脚边,然后直起身子,喘了口气,胸口微微起伏着。她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半分轻浮,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决绝和……紧张。
“陈建国,”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这袋米,你拿走。”
我彻底傻了。拿走?凭什么?公家的东西,我怎么能拿?这不是偷吗?
“林会计,你可别开玩笑。这是公家的粮食,我不能要。”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摆手。
“不是公家的,”她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天大的决心,“这是……这是我的。”
“你的?”我更不解了。她的工资和粮食定量都是有数的,怎么可能攒下这么多大米?
她没解释这米的来路,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我能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墨水的味道。
“陈建国,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你爹身体不好,你娘带着你和妹,日子过得紧巴。你人老实,力气大,肯干活,在村里名声也好。”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在背书,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
我听得云里雾里,她调查我?
然后,她投下了一颗真正的炸雷,把我整个人都炸懵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袋大米,算是我……给你的彩礼。你娶我,这袋米,就是我的嫁妆。”
“这袋大米,算我嫁妆。”
轰隆!
我的世界里仿佛响起一声巨雷。我呆呆地看着她,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或者是在做梦。
林素问,公社的会计,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全公社后生们梦里都不敢想的人,现在,就站我面前,用一袋大米当嫁妆,说要嫁给我这个穷得叮当响的泥腿子?
这太荒唐了!这比“农业学大寨”的标语突然变成“天上掉馅饼”还要荒唐!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惊吓和屈辱。
她这是什么意思?可怜我?施舍我?还是看我老实,拿我当冤大头?我们陈家是穷,是成分不好,但我们不卖儿子!我陈建国再不济,娶媳妇也得是堂堂正正的,哪能用一袋米就把自己给“卖”了?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林会计!”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愤怒,“你这是看不起谁呢?我陈建国是穷,可我还没穷到要靠女人的粮食过日子的地步!你……你这是在侮辱我!”
说完,我转身就要去拉门栓,一秒钟都不想再待在这个让我难堪的地方。
“你站住!”她在我身后急切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恳求和无助,“陈建国,我没有侮辱你,更没有看不起你。我……我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僵在原地,心里的火气被她那句“没有别的办法了”浇熄了一半。我慢慢转过身,看到她眼圈红了,紧紧地咬着下唇,那副决绝的样子不见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种让人心头发酸的脆弱。
“你家里……出事了?”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她点了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她没去擦,就那么让它流着,声音沙哑地说:“我后娘……要把我嫁给邻村大队书记的那个瘸腿儿子,彩礼都谈好了,三百块钱。”
三百块钱!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笔天文数字。一个壮劳力干一年,也就能挣个百十来块。
“就为了给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娶媳妇。”她补充道,话语里充满了悲凉和绝望。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这不是施舍,也不是看不起,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在用她唯一能拿出来的东西,为自己的命运做最后一搏。她选择我,或许就是因为我老实,家里穷,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或许……她觉得我能护得住她。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愤怒,瞬间就烟消云散了。我看着她,一个读过书、体体面面的女会计,此刻却像一棵被暴雨打蔫了的小白菜,无助地站在那里,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和一袋米捆绑在一起,像一件货物一样推到我面前。
我心里堵得难受。
“你……为什么找我?”我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抬起泪眼看着我,说了一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她说:“因为上次你去河边挑水,我看见了。张家的小栓子掉水里了,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只有你,二话不说跳下去把他捞了上来。你上来的时候冻得嘴唇发紫,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我觉得,你心好。”
我愣住了。那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我自己都快忘了。没想到,她一直记着。
办公室里又陷入了沉默。窗外的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搅得人心烦意乱。我看着地上那袋米,又看看眼前这个泪眼婆娑的姑娘,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答应?怎么答应?这事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我?怎么看她?说我陈建国是趁人之危,还是说她林素问伤风败俗,自己拿米贴男人?
不答应?我走了,她怎么办?真让她嫁给那个瘸子?一想到她那双清亮的眼睛以后要对着一个她不情愿的人,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
“你……你让我考虑考虑。”我最终还是没能给出答案,只是含糊地说了这么一句。
林素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苦笑了一下,像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我知道,这事太突然,也太委屈你。这米,你先拿回去。就当我……借给你的。你家缺粮,先吃着。我的事,你就当我没说过。”
她把话说得那么体面,可我听着,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这是把所有退路都堵死了,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又怕我为难,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我看着她,心里天人交战。最终,我一咬牙,弯下腰,把那袋沉甸甸的大米扛上了肩膀。
“我……我拿回去了。”我说。
我没说我答应,也没说我不答应。但我扛起那袋米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跟这个叫林素问的女人,这辈子,是分不开了。
打开门栓,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扛着那袋米,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公社大院,身后,仿佛有无数道目光在灼烧我的后背。
第3章 家里的风暴
我扛着两袋粮食走在回村的土路上,一袋是公家的任务,另一袋,却是我人生的难题。
那袋大米的分量,远比我肩上那一百斤玉米要沉重得多。它压着的不是我的肩膀,是我的心。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素问那张含着泪的脸,和她那句“算我嫁妆”。
一路上,我走得魂不守舍。遇到相熟的村民打招呼,我都只是胡乱地点点头。他们看着我肩上多出来的一袋米,眼神里都透着好奇和探究。
“建国,发财了?交完公粮还背回一袋?”
“这白花花的是大米吧?好家伙,你家这是要过年啊!”
我没法解释,只能加快脚步,恨不得一步就跨进家门。
刚到院门口,我娘王彩娥就迎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我肩上那袋扎眼的白米,脸上的表情先是惊愕,然后是疑惑。
“建国,这……这是哪来的?”她压低声音问,一边说一边把我往屋里拽,好像那袋米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把两袋粮食卸下来,累得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端起桌上的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
“娘,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事太离奇,太惊世骇俗,我怕我娘听了,会以为我烧糊涂了。
我爹陈老实也从里屋拄着拐杖挪了出来,我妹妹建红也好奇地凑过来,一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袋大米上。
“哥,这是大米!我们家有好久没吃过大米了!”建红的眼睛里闪着光。
“建国,你快说啊!这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小子,该不会是干了什么犯法的事吧?”我娘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严厉起来。在我们这种人家,最怕的就是惹事。
我知道瞒不住,只能一五一十地,把在公社办公室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当然,我隐去了林素问被后娘逼婚的细节,只说是林会计看我们家困难,又觉得我人还行,就……就有了那个意思,这米,是她给的“信物”。
我讲得磕磕巴巴,脸红得像猪肝。
我说完,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娘王彩娥愣在那里,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都不知道。我爹陈老实张着嘴,半天没合上。我妹妹建红则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哥,你是说……公社那个跟仙女一样的林会计,要嫁给你?还自己带嫁妆?”建红最先打破了沉默,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胡说八道!”我娘终于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碗筷都跳了一下,“陈建国,你是不是发癔症了?人家林会计是什么人?城里来的文化人,端铁饭碗的!你看上你什么?看上你一身的力气,还是看上咱们家这四面漏风的土坯房?”
我爹也跟着附和:“是啊建国,这事不靠谱。天上不会掉馅饼,无缘无故的,人家凭啥这么对你?这里面肯定有事。这米,咱们不能要,赶紧给人家送回去!”
我爹娘的反应,和我预想的差不多。他们一辈子的老实本分,让他们对任何“意外之喜”都充满了警惕和不安。他们不相信这种好事会砸到我们陈家头上。
我心里又急又乱,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不能把林素问的窘境说出来,那等于是在背后揭她的伤疤。
“爹,娘,是真的。林会计她……她就是那个意思。”我只能苍白地辩解。
“那个意思?哪个意思?”我娘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袋米,眼神复杂。有怀疑,有警惕,但慢慢地,也透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那可是几十斤大米啊!对于一个常年为一家人的口粮发愁的农村妇女来说,这袋米的诱惑力,是致命的。它可以让全家人吃上好几个月的饱饭,可以让建红的脸蛋多几分血色,可以给我爹补补身子。
我娘沉默了。她走到那袋米跟前,伸出粗糙的手,轻轻地摸了摸麻袋,仿佛在感受里面米粒的温度。
“建国,你跟娘说实话,”她转过头,表情严肃地看着我,“那个林会计,是不是……身上有什么毛病?或者,名声上……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在她的观念里,一个条件这么好的姑娘,如果不是自身有“问题”,绝不可能做出这种“倒贴”的事情。
“没有!娘,你想哪儿去了!林会计好好的,人品也好!”我急得站了起来。
“那她图啥?”我娘一针见血地问。
我被问住了,哑口无言。
是啊,她图啥?图我陈建国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可我们家穷得连个像样的彩礼都拿不出来。图我能保护她?可我在村里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压抑。那袋本该带来喜悦的大米,此刻却像一个烫手的山芋,让我们全家都陷入了困境。
最后,还是我爹叹了口气,下了结论:“建国,这事,爸觉得不妥。咱陈家再穷,也不能占人家姑娘的便宜。不明不白的,这米吃了,一辈子都亏心。明天,你把米给人家送回去。要是……要是林会计真有那个意思,让她托个正经的媒人上门来说。咱们家虽然穷,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废。”
我爹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是啊,这算怎么回事?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
我点了点头,“嗯,爹,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去还给她。”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料。我还没来得及把米送回去,一场风暴,就已经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村庄里,悄然酝酿。
第4章 风言风语
第二天一早,我娘就用布袋小心翼翼地装了半袋米,让我背上,去还给林素问。
“就说我们家心领了,但这个礼太重,我们不能收。让她别担心,要是真有缘分,我们家会请媒人正式上门的。”我娘反复叮嘱,生怕我说错了话,得罪了人家。
我心里五味杂陈,既觉得松了口气,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扛着那袋米,我心里沉甸甸的。
然而,我还没走出村口,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村里的大槐树下,总有那么一群妇女聚在一起,一边纳鞋底,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平时她们见到我,最多也就是笑呵呵地喊一声“建国”,可今天,她们的眼神都齐刷刷地朝我射过来,那眼神里,有好奇,有嫉妒,还有一种看好戏的玩味。
她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我听到几个关键词:“林会计”、“大米”、“倒贴”……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脚步也变得僵硬。
“哟,建国,这是上哪儿去啊?”一个嘴碎的王家婶子扬声问道,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去……去公社有点事。”我含糊地应付着,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是去还米吧?”另一个妇女接茬道,声音尖锐,“我说建国啊,你这就不懂事了。人家林会计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送上门的肥肉,哪有往外推的道理?换了我们家小子,早就敲锣打鼓地把人娶进门了!”
她们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得我浑身难受。
我怎么也没想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昨天才发生的事,今天全村都知道了?是谁传出去的?是公社大院里有人看到了什么,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埋着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一路上,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那些平日里和善的目光,现在都变得像刀子一样。我陈建国,一夜之间,从一个老实巴交的后生,变成了一个靠女人“倒贴”的小白脸。
这种羞辱感,比穷困更让我难以忍受。
我憋着一肚子火,到了公社。可我连林素问的面都没见到。会计室的门锁着,我问了别的干事,他们都说林会计今天请假了,没来。
我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是不是出事了?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那袋米在背上,感觉有千斤重。
回到家,我把情况一说,我娘的脸也白了。
“完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喃喃自语,“这事传出去,林会计一个姑娘家,以后还怎么做人?我们建国,也得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事情比我们想的还要糟糕。
下午,林素问的后娘刘姨,一个颧骨高耸、眼神刻薄的中年女人,竟然带着她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林卫东,找上了我们家门。
刘姨一进院子,就扯开嗓门嚷嚷起来,那架势,像是我们家刨了她家祖坟。
“陈建国!你给我出来!好你个陈建国,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背地里这么下作!勾引我们家素问,骗我们家的粮食!你给我把米交出来!”
她这么一嚷,半个村子的人都围了过来,把我们家小小的院子堵得水泄不通。
我爹娘赶紧迎出去,陪着笑脸说:“她婶子,你这是干啥?有话好好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没有误会!”林卫东,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长得贼眉鼠眼,流里流气地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我姐都跟我妈说了!就是你,陈建国,花言巧语骗了她!让她从家里偷米给你!我告诉你,我姐可是要嫁给大队书记儿子的人,你算个什么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气得浑身发抖。偷?我什么时候让她偷了?这分明是颠倒黑白!
“我没有!”我从屋里冲出来,眼睛都红了,“米是林会计自己给我的,她说……”
“说什么?”刘姨尖声打断我,“她一个没出嫁的姑娘家,能跟你说什么?陈建国,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把米还回来,再拿出二百块钱赔我们家素问的名声损失费,我就去公社告你耍流氓!让你去蹲大牢!”
二百块!这简直是抢劫!
周围的村民议论纷纷,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在他们看来,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我陈建国,一个穷小子,勾搭上了公社的女会计,骗了人家的感情,还骗了人家的粮食。现在,人家家里找上门来了。
我娘急得快哭了,拉着刘姨的胳膊,一个劲地说好话:“她婶子,我们家建国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我们这就把米还给你,求求你,别嚷了……”
“还米就行了?我女儿的名声呢?被你们家白白糟蹋了?”刘姨一把推开我娘,撒泼打滚地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没天理了啊!穷鬼欺负人了啊!骗财骗色了啊!”
我看着我娘被推得一个趔趄,看着我爹气得脸色发白,看着周围人指指点点的嘴脸,我心里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
林素问,她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也把我逼上了绝路。
这件事,已经不是一袋米还不还的问题了。它关系到她的名节,我的清白,我们陈家在村里还能不能抬起头做人。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我不能就这么认了。如果我认了,我就真成了他们嘴里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林素问,也会被她这个后娘和弟弟,彻底推进火坑。
我必须找到她,问个清楚。
第5章 墙角的真相
那场闹剧,最后还是在生产队长的调解下收场的。
刘姨和林卫东没拿到钱,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放下狠话,说这事没完。我们家虽然没吃大亏,但名声算是彻底臭了。我娘气得病倒在床,我爹一整天一句话不说,一个劲地抽旱烟。
整个家,像是被乌云笼罩着,不见一丝光亮。
我心里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我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在林素问身上。我必须找到她,当面问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到底想干什么?
第二天,我借口去镇上买东西,绕道去了公社。我没去办公室,而是在公社大院附近的一个角落里等着。我知道,林素问家就在公社后面的家属院里。
我从中午一直等到太阳偏西,腿都站麻了,才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素问。她提着一个篮子,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往家属院走。几天不见,她好像瘦了一圈,脸色也更白了,下巴尖尖的,显得很憔悴。
我心里一紧,快步跟了上去,在一个拐角处拦住了她。
“林会计。”
她听到我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我,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躲开。
“你……你来干什么?”她声音很低,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来干什么?”我心里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声音也大了几分,“你还好意思问我来干什么?林素问,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你后娘和你弟弟都找到我们家去了!现在全村的人都以为我陈建国是个骗你粮食的流氓!你满意了?”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句戳向她。
她被我吼得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那副倔强的样子,让我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说那米是你的嫁妆吗?为什么你家里人会说是你偷的?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拿我当傻子耍?”我逼近一步,几乎是冲着她咆哮。
长久以来的压抑、委屈、羞辱,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林素问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悲伤,看着我,声音沙哑地反问:“那不然呢?陈建国,你让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后娘那天回去,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风声,把我打了一顿,逼问我米是不是给你了。我承认了,我说我看上你了,我想嫁给你。”她哽咽着说,“可他们不信,他们认定是你勾引我,骗我偷米。他们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出门,就是为了逼我嫁给那个瘸子,好拿那三百块钱的彩礼!”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们……打你了?”我注意到她额角有一块淡淡的淤青,被头发遮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没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凄凉:“我没办法了。我只能顺着他们的话说,是我傻,被你骗了。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来找你闹,才会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大了,闹得人尽皆知,那个大队书记家要面子,就肯定不会再要我这个‘名声不好’的儿媳妇了。”
我彻底呆住了。
我以为她是把我推进了火坑,却没想到,她是为了自救,先点燃了自己。
她用毁掉自己名节的方式,来摆脱那桩她不想要的婚事。而我,陈建国,只是她在这场绝望的豪赌中,选中的一颗棋子。一颗能把事情闹大,又能让她看到一丝生机的棋子。
“你……你真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骂她傻,还是该佩服她的狠。
“对不起,陈建国。”她看着我,泪水模糊了双眼,“我知道,这件事把你牵扯进来,对你不公平。是我自私,是我害了你。你放心,等这件事过去了,我会去跟所有人解释清楚,是我不好,跟你没关系。那袋米,你……你就当是我的赔罪吧。”
她说完,提着篮子,绕过我,就要走。
看着她那单薄、孤立无援的背影,我心里那点火气和怨恨,早就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取代了。那是心疼,是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冲动。
我凭什么要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
就因为我爹娘说的,我们家穷,成分不好,就活该被人指着鼻子骂,活该受这份窝囊气?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就该被她那个所谓的“家人”像牲口一样卖掉?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林素问!”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喊了一声。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你别去解释了。他们不是说我勾引你吗?他们不是说我骗你粮食吗?好!那我就坐实了这个名声!”
林素问惊愕地看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明天,我就去请媒人!”我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去你家提亲!”
第6章 提亲
我的话,让林素问彻底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微微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娶你!”我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
这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同情心泛滥。就在刚才那一刻,我想明白了。从我扛起那袋米开始,我的命运,就已经和这个女人绑在了一起。躲是躲不掉的,退也无路可退。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迎上去!
他们不是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那我就吃给他们看!他们不是说我骗她吗?那我就堂堂正正地把她娶回家,一辈子对她好,让所有人都闭嘴!
我陈建国二十一年来,活得谨小慎微,活得憋屈。但这一次,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我要挺直腰杆,活一回!
“你疯了?”林素问反应过来,急切地拉住我的胳膊,“陈建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现在娶我,不就等于承认了所有事?你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你家里人也不会同意的!”
“我不管!”我甩开她的手,眼神坚定,“我的名声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至于我家里人,我去说服他们。林素问,我只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
我死死地盯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震惊,有感动,有犹豫,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回到家,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爹娘。毫无意外,家里炸开了锅。
“你疯了!建国!”我娘第一个跳起来反对,“我们家现在都成全村的笑话了,你还要上赶着去娶她?你这是嫌我们家还不够丢人吗?我不同意!”
“建国,这事不能意气用事。”我爹也紧锁着眉头,“你现在去提亲,人家家里能同意吗?他们摆明了是要钱,我们家哪有钱给他们?到时候不是自取其辱吗?”
“爹,娘,你们听我说。”我跪在了他们面前,“这件事,已经不是娶不娶的问题了。现在全村的人都看着我们家,如果我们退了,就等于我们心虚,我们默认了那些脏水。我只有把素问娶进门,堂堂正正地娶进门,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而且,素问她……她是个好姑娘,她是被逼的。如果我们现在不管她,她这辈子就毁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我把我从林素问那里听来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爹娘。
听完之后,屋子里一片沉默。我娘别过头去,偷偷地抹眼泪。我爹手里的旱烟袋,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个天杀的后娘!真是作孽啊!”我娘恨恨地骂了一句。同为女人,她最能体会到林素问的苦。
“唉……”我爹长长地叹了口气,最终拍板道,“罢了,罢了!我们陈家是穷,但不能没有骨气。不能让一个好姑娘就这么被糟蹋了。建国,你想做,就去做吧。爹支持你!”
得到了家里的支持,我心里有了底。
第二天,我揣着家里仅有的三十块钱,求了村里德高望重的三爷爷,让他当媒人,提着两瓶劣质的白酒和几斤红糖,硬着头皮,走进了林素问的家。
开门的是林卫东。他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轻蔑地笑了起来:“哟,这不是陈建国吗?怎么,上门来赔罪了?二百块钱带来了吗?”
“我是来提亲的。”我平静地说。
我的话让林卫东和随后走出来的刘姨都愣住了。
“提亲?就凭你?”刘姨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饰,“你拿什么提亲?就这几斤破糖,两瓶破酒?”
“我们家素问,可是有人出三百块彩礼的!你给得起吗?”林卫东抱着胳膊,一脸的嘲讽。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羞辱,只是朗声说道:“婶子,我知道你们是为了卫东兄弟的婚事着急。三百块,我们家现在确实拿不出来。但是,我陈建国可以保证,以后素问嫁到我们家,我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我会拼命干活,让她过上好日子。而且,卫东兄弟的婚事,我也可以想办法。”
“你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刘姨冷笑。
“我们大队明年开春要去修水库,我去报名,当突击队员。一天十个工分,还有补贴。干一个冬天,怎么也能挣下百十来块。我还可以去山里打猎,去镇上找零活。两年,最多两年,我一定把这三百块钱给你们凑齐!我可以写字据!”
我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刘姨和林卫东都有些动容。他们要的,无非就是钱。如果我能保证给钱,那把林素问嫁给谁,对他们来说区别不大。更何况,现在林素问的名声已经因为他们闹得人尽皆知,那个大队书记家还愿不愿意要,都是个未知数。
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林素问从里屋冲了出来。
“娘!我非陈建国不嫁!”她站在我身边,眼神坚定地看着刘姨,“你要是再逼我,我就去公社纪检委,告你买卖婚姻!”
“你!”刘姨气得脸色发白。
“好!好!真是女大不中留!”刘姨最终咬着牙,松了口,“三百块,一分不能少!两年之内要是拿不出来,我就去你们家拆房子!”
我知道,她这是答应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从林家出来,天已经黑了。林素问送我到门口,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建国,谢谢你。”她轻声说。
“傻话。”我看着她,咧嘴笑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谁也别想欺负你。”
我们没有办酒席,只是去公社领了一张结婚证。那一天,林素问穿着她最好的一件蓝布上衣,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我穿着我娘连夜给我缝补好的新布鞋。
领完证,她就正式成了我陈建国的媳妇。
我们家没有因为娶了她而变得富有,反而背上了三百块钱的巨额债务。村里的风言风语也并没有立刻停止。
但是,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因为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有了家,有了媳妇,有了要为之奋斗一辈子的目标。
而那袋作为“嫁妆”的大米,被我娘用一个干净的坛子装了起来,放在了我们婚房的床底下。她说,这是我们家的“根”,不能动。
第7章 日子和米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难,也比我想象的要甜。
难的是那三百块钱的债务,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我们夫妻俩的头上。刘姨隔三差五就来我们家门口转悠一圈,阴阳怪气地提醒我们别忘了还钱。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也还是带着几分看笑话的意味。
为了还债,我几乎是把命都豁出去了。
我报名参加了修水库的突击队,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冬天泡在刺骨的泥水里清淤,夏天顶着烈日扛石头,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但我从不叫苦,因为每次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总有一盏灯为我亮着,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在桌上等着我。
素问她,也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辞去了公社会计那个让人羡慕的“铁饭碗”,她说,她已经是陈家的人了,不能再占着公家的位置,要回来跟我一起挣工分。
我不同意,让她一个文化人下地干粗活,我舍不得。可她很坚持。
“建国,我们是夫妻,日子要一起过,苦也要一起吃。”
她学着我娘的样子,下地、割草、喂猪,什么都干。那双原本拨算盘、写字的纤细的手,很快就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变得和我娘的手一样粗糙。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她把我们那个简陋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的衣服不管多脏多破,她总能洗得干干净净,补得整整齐齐。她会算账,家里的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硬是能从牙缝里省出钱来。
村里人渐渐地,对她的看法也变了。他们看到,这个城里来的女会计,不是他们想象中那样娇气,反而比村里很多媳妇都能干、更能吃苦。那些风言风语,慢慢地就少了。
日子虽然苦,但我们的心是热的。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她会靠在我肩膀上,给我念书、读报。她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告诉我国家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清泉一样,能洗去我一身的疲惫。
那时候我才明白,娶一个有文化的媳妇,是多大的福气。她打开了我眼前的另一扇窗,让我这个只知道埋头刨食的庄稼汉,也开始抬头看天了。
一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陈思源。孩子的到来,给这个家增添了无尽的欢乐,也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我们更加拼命地干活。
终于,在结婚第二年的年底,我们靠着省吃俭用和拼死拼活,凑够了三百块钱。
我还钱的那天,特意把素问和儿子也带上了。我当着刘姨和林卫东的面,把那一沓零零碎碎、沾着我们夫妻俩汗水的钱,一张一张地拍在桌子上。
“钱,还清了。从今往后,我媳妇林素问,跟你们林家,再无瓜葛。”
说完,我拉着素问,抱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我感觉压在我们身上两年的大山,终于被搬开了。天,是那么的蓝,阳光,是那么的暖。
回家的路上,素问哭了。她趴在我背上,哭得泣不成声。我知道,那是喜悦的泪,是解脱的泪。
从那以后,我们的日子,才算是真正走上了正轨。
我们靠着勤劳的双手,把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我们翻盖了新房,买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儿子思源也很争气,读书争气,考上了大学,成了我们陈家第一个大学生。
而那袋被我娘珍藏起来的大米,一直静静地躺在床底下,谁也没有提过要吃它。
有一年,家里遭了灾,青黄不接,几乎要断粮了。我娘看着饿得直哭的小思源,动了开坛吃米的念头。
是素问拦住了她。
她抱着儿子,眼睛红红地说:“娘,这米不能吃。这是我们家的念想。只要它还在,我们就知道,再难的日子都能熬过去。我们就是吃糠咽菜,也不能动它。”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提过吃那袋米。
它就像我们家的一个图腾,一个信物,见证了我们从最艰难的岁月里,一步一步,相扶相持地走过来的所有历程。
第8章 嫁妆的真意
时光荏苒,一晃就是几十年。
我和素问都老了,头发白了,脸上也爬满了皱纹。我们那个曾经破败的小院,如今已经三世同堂,充满了欢声笑语。儿子思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有了好工作,也娶了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就是我那个爱缠着我问东问西的孙子。
他们好几次要接我们去城里享福,但我们都拒绝了。我们离不开这片土地,这里有我们的根。
前几年,村里搞旧村改造,我们家的老房子要拆了。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从床底下,把那个落满了灰尘的米坛子,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
坛子很沉。我打开封口,一股陈旧的米香扑面而来。里面的大米,因为存放太久,已经微微发黄,变成了陈米。
孙子好奇地凑过来:“爷爷,这就是奶奶的嫁妆吗?还能吃吗?”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素问也走了过来,她扶着我的胳膊,看着那坛子米,眼神里充满了感慨。
“建国,还记得吗?当年我让你把这米拿走的时候,心里怕得要死。我怕你看不起我,更怕你不要我。”她轻声说。
我握住她那双早已不再细腻的手,柔声说:“怎么会。我当时只是个愣头青,被你吓傻了。现在想想,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那天,把你和那袋米,一起扛回了家。”
我们相视而笑,眼角都有些湿润。
那段艰苦的岁月,那些曾经让我们痛苦不堪的风言风语,如今想来,都成了我们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拆迁那天,我和素问商量了很久,决定把这坛米,分成三份。
一份,我们留着,埋在了新房的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下。我们想让它继续守护着这个家。
一份,我们给了儿子思源。我们告诉他,这是我们陈家的传家宝。它代表的不是粮食,而是一种精神: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向命运低头,要用自己的双手,去争取想要的生活,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最后一份,我们背着它,回到了早已物是人非的公社旧址。
我们找到了当年那间小小的会计室。房子已经废弃,窗户破了,墙皮也剥落了。我们把米,撒在了那间屋子的门前。
我们想告诉这片土地,感谢它在1978年的那个秋天,见证了一个走投无路的姑娘,和一个穷困潦倒的后生,用一袋米作为起点,开启了一段相濡以沫的人生。
孙子后来又问我:“爷爷,那你觉得,奶奶的嫁妆到底是什么呀?”
我把他抱在怀里,指着不远处,正和邻居们笑着聊天的素问,对他说:“你看,你奶奶的嫁妆,不是那袋米。而是她当年的勇敢,是她把一辈子都托付给我的信任,是这几十年来,她陪着我吃的苦,享的福,是我们这个家。”
是啊,一袋米能吃完,钱财会花光,但一个女人用她一生的幸福做赌注,押在你身上的那份情义,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贵重、也最永恒的嫁妆。
而我陈建国,何其有幸,能拥有这份嫁妆,一辈子。
来源:安逸橘子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