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野狼峪的那场单方面的碾压,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苏彻心里荡开几圈微澜,便迅速沉底,再无痕迹。那些山匪的惨叫和惊恐的眼神,并未给他带来丝毫快意,反而像拭去了蒙在江湖表层的一层薄灰,露出底下更真实、也更不堪的质地。
野狼峪的那场单方面的碾压,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苏彻心里荡开几圈微澜,便迅速沉底,再无痕迹。那些山匪的惨叫和惊恐的眼神,并未给他带来丝毫快意,反而像拭去了蒙在江湖表层的一层薄灰,露出底下更真实、也更不堪的质地。
软弱的欺压更软弱的,凶狠的吞噬不够凶狠的。所谓绿林道义,不过是块遮羞布。
他背着用粗布重新缠好的刀,沉默地汇入北上的稀疏人流。官道两侧的景致,从漠北的苍凉壮阔,逐渐变得有些烟火气,却又透着一种被精心修饰过的荒芜。田地还算整齐,但耕作的农人脸上,看不到半分丰收的期盼,只有一种逆来顺受的麻木。村落多了,却多是低矮破败,土墙斑驳,偶有鸡犬之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空气里那股无形的紧绷感,并未因远离野狼峪而消散,反倒像是浸透了水汽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行路人的心头。关卡盘查越发频繁和严苛,兵卒的眼神带着审视猎物般的锐利,尤其在苏彻这种带着兵刃、风尘仆仆却又看不出具体路数的年轻独行者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他的路引依旧无懈可击,沉默寡言的态度也省去不少麻烦。只是每一次按捺住拔刀的冲动,每一次平静地回答那些重复的问题,都让他对“规矩”这两个字,有了更冰冷的认知。这里的规矩,不是漠北强者为尊的直白,而是一张无形的、黏腻的网,束缚着你,却又不知网线究竟握在谁手。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似乎酝酿着一场夜雨。前方道路旁,孤零零地挑出一面褪色的酒旗,在渐起的晚风中无力地晃动。旗子上绣着几个模糊的字迹:“悦来客栈”。
名字倒是取得四海一家亲,可那建筑本身,却透着一股年深日久的陈腐气。木质结构歪歪斜斜,墙皮大块剥落,露出里面颜色深浅不一的泥砖。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像盲人浑浊的眼眶。唯有门口挂着的两盏气死风灯,灯罩还算干净,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在这荒郊野外,成了唯一明确的指引。
苏彻停下脚步,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色,又瞥了一眼那客栈。他需要歇脚,需要食物,更需要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理一理北上以来纷杂的思绪。风险?哪里没有风险。漠北的狼群,未必就比人心的鬼蜮更可怕。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客栈大堂比外面看起来稍大些,但也空旷得很。只零星摆着四五张旧木桌,油污浸得桌面发亮。角落里坐着两个行商打扮的汉子,低着头小声交谈,面前摆着简单的酒菜。另一张桌子旁,是个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枯瘦老者,自斟自饮。
柜台后,站着一个女人。
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葱绿布裙,腰身束得紧,衬得胸脯鼓胀胀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在脑后挽了个髻,插着一根廉价的银簪子。脸上施了脂粉,在这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过分白了,唇却涂得鲜红。她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柜台,见苏彻进来,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立刻瞟了过来,未语先带三分笑。
“哎哟,这位小郎君,打尖还是住店呀?”声音带着点刻意捏出来的软糯,尾音微微上扬,像带着小钩子。
“住店,一碗面,再切盘肉。”苏彻走到离柜台不远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将背上的刀解下,靠在手边容易拿到的地方。动作自然,却透着警惕。
“好嘞!”老板娘应得爽快,扭着腰肢朝后厨方向喊了一嗓子,“死鬼!客人要面,切盘好肉!”她放下抹布,亲自提了桌上的粗陶茶壶,给苏彻倒了碗浑浊的茶水,“小郎君是远道而来吧?看着面生得紧。这鬼天气,眼看要下雨,住下就对了,咱们这儿干净又便宜。”
她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浓劣的脂粉香气混着些许厨房的油烟味扑面而来。苏彻端起茶碗,没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碗沿粗糙的缺口,目光落在她说话时微微颤动的银簪和光洁的脖颈上,那里,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隐约可见。
“嗯,漠北来的。”他答得简短。
“漠北呀!”老板娘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那可是苦寒之地,小郎君一个人闯荡,真是好胆色。”她啧啧两声,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苏彻放在手边的刀,以及他那身洗得发白、却掩不住挺拔身姿的棉袍。
后厨帘子一掀,一个系着油腻围裙、矮壮黝黑的汉子端着木托盘走了出来。他低着头,将一大碗飘着几点油星的面条和一盘切得薄薄的卤肉放在苏彻面前,又默不作声地退了回去,自始至终没看任何人。
那盘肉,看起来倒是颇为诱人。酱色浓郁,纹理细腻,肥瘦相间,边缘处带着些许透明的胶质,冒着丝丝热气。
老板娘倚在柜台边,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依旧笑吟吟地看着苏彻,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到手的猎物。“小郎君快尝尝,咱们这儿的卤肉可是一绝,用的是独家秘方,火候老道,最是鲜嫩入味。”
苏彻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肉。肉质确实细腻得有些异乎寻常,几乎看不到寻常牲畜肉的纤维感。他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味道很重,香料放得足,几乎掩盖了一切本身的味道,只有一种异常的软烂和腻滑感在舌尖化开。
他嚼着肉,抬起眼,看向依旧倚着门框、笑靥如花的老板娘。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那鲜红的嘴唇像刚刚吮吸过鲜血。
整间客栈不知何时安静下来,角落里那两个行商停止了交谈,连那戴斗笠的老者斟酒的动作也顿了顿。只有后厨传来隐约的、沉闷的剁砍声,一下,又一下。
苏彻咽下口中的肉,看着老板娘那截在灯光下尤其白皙、血管微现的脖颈,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诡异的寂静:
“比人肉如何?”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老板娘脸上那训练有素、媚意入骨的笑容,像一张被骤然摔碎的瓷面具,裂纹从嘴角开始,瞬间蔓延到整张脸庞。那点刻意营造的风情碎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惊骇和一丝扭曲的狰狞。她扶着柜台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角落里,那两个行商汉子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去。那戴斗笠的老者,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斗笠下的阴影里,目光锐利如针,钉在苏彻背上。
后厨那沉闷的剁砍声,也戛然而止。
整间客栈,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门外风吹酒旗的呼啦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苏彻依旧慢慢地嚼着嘴里剩下的那点肉,然后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冲淡那腻人的味道。他的动作很稳,眼神平静得可怕,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老板娘,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寻常的点评:
“火候过了,肉就柴了,没嚼头。”
“你……”老板娘胸口剧烈起伏,那根廉价的银簪子随着她的颤抖微微晃动。她死死盯着苏彻,那双刚才还媚意横生的凤眼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一丝被戳穿底牌的慌乱。“小郎君,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这可是正经店家……”
“正经店家?”苏彻放下茶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响,在这死寂中格外惊心。他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两个瑟瑟发抖的行商,扫过柜台后脸色铁青的老板娘,最后落在那扇通往的后厨、此刻寂静无声的布帘上。
“漠北的狼饿了,只啃骨头,不挑肥瘦。”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里的每一个人说,“到了这儿,规矩倒是多了,还要分个高低贵贱,挑那细皮嫩肉的入口。”
他缓缓站起身,手按在了旁边用粗布缠裹的刀柄上。
“我即是漠北来的恶客。”他看着老板娘,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静的、如同漠北深秋荒原般的冰冷,“不懂你们中原的规矩,只知道,谁让我吃不下饭,我就让谁,再也端不起饭碗。”
话音落下的瞬间,后厨布帘猛地被掀开!那矮壮黝黑的厨子如同发狂的野猪般冲出,手里不再是菜刀,而是一柄沉甸甸、专门用来劈砍骨头的厚背砍刀,双眼赤红,带着一股腥风,一言不发,朝着苏彻当头劈来!
与此同时,柜台后的老板娘眼神一厉,手在柜台下一摸,再扬起时,指缝间已然夹了三根蓝汪汪的细针,显然是淬了剧毒!手腕一抖,三点寒星呈品字形,悄无声息地射向苏彻的胸腹要害!
角落里那戴斗笠的老者,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枯瘦的手掌从宽大的袖袍中探出,指尖乌黑,带起一股阴风,直抓苏彻后心!
电光石火之间,杀机四起!这间黑店,终于图穷匕见!
苏彻动了。
面对厨子势大力沉、足以劈开牛骨的砍刀,他不退反进,侧身、踏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灰影。砍刀带着恶风从他身侧掠过,重重劈在刚才他坐的木凳上,“咔嚓”一声,木凳四分五裂!
在厨子因用力过猛而身形前倾的刹那,苏彻按在刀柄上的手动了。不是拔刀,而是连带着刀鞘,如同一条毒龙出洞,精准无比地向前一捅!刀鞘的末端,重重撞在厨子持刀手腕的关节处。
“嗷!”厨子发出一声不似人腔的惨嚎,腕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砍刀“当啷”落地。苏彻动作不停,刀鞘顺势向上一撩,击中厨子下颌。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厨子庞大的身躯被带得向上飞起少许,然后重重砸在地上,口鼻溢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几乎在厨子倒地的同时,苏彻仿佛背后长眼,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微拧,那三枚淬毒细针擦着他的衣袍飞过,“夺夺夺”三声,钉入身后的土墙,针尾兀自急速颤动。
而他对付那老者的方式,更为直接狠辣。在拧身避过毒针的瞬间,他的左腿如同铁鞭般向后猛地扫出,脚跟带着破空声,精准地踢向老者抓来的手腕!
老者显然没料到苏彻在应对前后夹击时还能如此迅捷反击,变抓为掌,想要硬接这一腿。
“嘭!”
一声闷响。老者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从对方腿上传来,远超他的预估!他枯瘦的手臂根本抵挡不住,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人被踹得踉跄后退七八步,撞翻了一张桌子,才勉强站稳,斗笠跌落,露出一张干瘦惊骇的脸,那只与苏彻硬碰的手掌,此刻软软垂下,显然已是废了。
转瞬之间,三人联手,一死两伤!
苏彻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面无人色、浑身发抖的老板娘身上。她手里的毒针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二轮,眼前的景象已经让她肝胆俱裂。
苏彻一步步向她走去。
“别……别杀我……”老板娘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刚才的风情万种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肉……肉是……是前几日几个过路的客商……不关我的事,都是……都是他们逼我的……”她语无伦次地指着后厨和那受伤的老者。
苏彻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没有理会她的求饶和推诿,只是伸出了手。
不是杀她,而是从她颤抖的手中,取回了刚才付房钱和饭资的那一小块碎银子。
他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揣回怀里。
“我的规矩,”他看着老板娘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声音平静无波,“吃饭,给钱。吃不下,钱拿回来。”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烂泥般的女人,也不再理会角落里那个捂着手腕、脸色惨白的老者,更没去探究后厨那可能存在的、更深的黑暗。
他弯腰捡起自己的刀,重新背好,拉开门,走进了门外已然淅淅沥沥落下的夜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冲刷着方才客栈里沾染的血腥气和腻人脂粉味。
官道漆黑,雨丝如织。
苏彻的身影融入雨夜,步伐稳定,不曾回头。
这世道,谁比谁干净?
他这把来自漠北的刀,今夜,只是挑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脓疮。
而前路,还有更多的污浊,等待着他去斩开。
来源:快乐哥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