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睡前消息第961期节目，督工你介绍南阳市轻轨项目同时，还分析了南阳在文旅产业转型方面的尝试。评论区有很多南阳观众，都提到了南阳当年的“水氢汽车”事件，有的观众直接说南阳政府急功近利，连“永动机”项目都敢投资。督工，南阳政府投资“水氢汽车”，是真的相信能开发永动

大家好，欢迎收看969期睡前消息。请静静介绍话题。

南阳的水氢汽车项目，从技术和市场两方面来说都不靠谱，失败是必然的。但是项目不靠谱，原因并不是南阳市政府相信永动机。起码从当时来说，政府和企业都有相对自洽的逻辑，认为项目能成功。水氢汽车当年成为舆论热点，主要还是宣传方式出了问题。

回顾事件的起点，2017年，一家叫青年汽车的公司宣布，自己发明了全球首辆水氢燃料汽车。按照当时的宣传，这款车“不加油，不充电”，只要加水就能开。

凡是经历过20世纪的中国人，非常熟悉类似的骗子套路。

上世纪80年代有个叫王洪成的人，宣称创造了中国第五大发明，只要用上自己发明的“洪成基液”，就可以把水变成油。王洪成这套说法，骗了300多家乡镇企业，还有部队企业找上门合伙开公司。我现在还记得经济日报在头版介绍王洪成的长篇文章。直到1997年，中国科技协会找到公安部举报，王洪成才坐牢。

媒体第一时间怀疑，水氢汽车是王洪成“水变油”骗局的变种。青年汽车创始人庞青年跑出来辟谣，又把事情抹得更黑了。庞青年表示，水氢汽车用了一种催化剂，可以把水分解成氢气，至于说催化剂是什么原理，属于商业机密不能透露。这个说法，跟王洪成的所谓“洪成基液”几乎一样，进一步坐实了“骗局”说法。

所以，南阳市政府选择投资水氢汽车，又快速失败，外界看起来就是故意相信低级骗局。2018年，南阳市和青年汽车共同宣布，双方各出资40亿，在南阳建立水氢汽车产业园。按照官方说法，这个80亿的项目，未来要年产氢能源汽车30万台，贡献超过一百亿税收。

南阳市政府宣传这个项目的时候，说法也跟庞青年一样。2019年5月，《南阳日报》发表头版文章，宣布首台水氢发动机下线，车辆加水就可以开。当时的市委书记张文深还跑到工厂，给项目撑腰。加水就能开车的说法，违反能量守恒定律，按常理说，南阳市的干部总受过中学教育，不可能上这种当。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水氢项目背后有利益输送。

水氢项目变成舆论热点以后，工信部很快就出来表态，说自己没有收到水氢汽车的准入申请。所以按照《道路交通安全法》，就算南阳真的把车做出来，也不能上路，更不能拿来卖。工信部的表态，等于给项目判了死刑。到了年底，青年汽车的项目公司被法院裁定破产，水氢汽车项目看起来就更像骗局了。

但从技术层面来说，“水氢汽车”并不是纯粹的骗局。和现在成熟的锂电池比，水氢汽车当然很幼稚。但如果和“水变油”的故事相提并论，有点太冤枉它。今年6月，青年汽车当年的合作方，湖北工业大学发布了官方文件，详细说明了技术原理。

按照湖北工大的解释，首先，“水氢汽车”的叫法就错了。这种汽车不是直接加水，而是自带制氢设备，用水生产氢气。铝的活性本来就高于水，只是平时被自己的氧化膜包裹，所以不与水或者氧气反应。青年汽车的技术方案是，把铝变成铝合金粉末，再使用水解制氢催化剂，就可以让铝置换水的氢元素，再驱动汽车。从这个角度来说，水氢汽车兵不是“加水就能跑”，应该是“加铝才能跑”，甚至整个项目都应该叫“铝氢汽车”。

另外，湖北工大卖给青年汽车的技术，虽然没有工信部支持，也有其他国家部委支持。2010年，科技部发布的“国家重点基础发展研究计划”，就列入这门技术。科技部认为，对比市面上已有的制氢技术，湖北工大的路线成本更低、效率更高，值得投入。所以湖北工大认为，虽然南阳水氢汽车搞砸了，不代表自己的技术路线错了。

这也不是湖北工大第一次为自己的技术正名。早在2019年6月，“水氢汽车”舆论最火热的时候，湖北工大已经发表过声明，说法跟现在差不多，但是没什么人关注。

能用铝粉来做汽车动力，可能是青年汽车最吸引南阳干部的地方。因为南阳乃至整个河南的铝产业，都比较发达。河南的氧化铝产能近900万吨，占全国总产能的10%，排名第四。电解铝产能200多万吨，全国占比近5%。铝材产量1200万吨，占全国15%，仅次于山东。河南gdp6.36万亿，铝产业链就超过7000亿。可以说河南的工业支柱，一个是装备制造，另一个就是铝。

这条产业链细分到河南下属城市，南阳有很大优势。全省只有郑州的产量比南阳高。去年南阳加工了280万吨铝材，占全省四分之一。

过去十多年，中国的人均铝的消费量，已经超过了美国，也接近美国的历史峰值。就算中国工业规模大，也不可能无限增长。产能过剩就在眼前，甚至中央已经开始主动限制落后产能了。南阳投资水氢汽车，可以看做给自己的传统铝产业找一条新出路。

因为相对不靠谱的技术路线，遇到了更加不靠谱的合作方。

先说技术方面。铝氢汽车就算造出来，也没什么市场竞争力。在性价比方面，它连主流的氢能源汽车都打不过，更别说现在的锂电池汽车。

主流制氢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工业灰氢，也就是天然气分解制取的氢气，这种做法成本最低，每公斤氢气只需要30块钱，但是会产生大量二氧化碳。另一种做法是电解绿氢，用风电、太阳能光伏板获取绿电，再电解水分子获得氢气。这种做法几乎可以实现0碳排放，但成本要高一些，每公斤氢气大概在50块左右。

用铝制备氢气，成本比这两种方式都要高。初中化学知识就能计算，制取1公斤氢气，至少需要9公斤铝。铝粉的价格高于普通铝材料，每公斤5到8块。也就是说制取1公斤氢气，需要45块钱的铝材。另外，铝氢汽车的铝粉还要掺入镓、铟，形成合金粉末，造价比普通铝粉还要贵。

就算青年汽车技术提升，能把价格打下来，从原理来说，也很难和锂电池汽车竞争。水的的氢元素质量占比只有11%，一辆氢能源汽车要生产10公斤氢，就要用到90公斤铝粉和90公斤水，另外带上铝粉储存罐、储水罐、制氢反应装置，，相当于背着小型化工厂和原料上路。

现在的电车每公里电费只要1毛钱左右，跑100公里不到10块钱。就算最便宜的工业灰氢，能耗也比电车高得多。另外，氢气非常容易泄漏和爆炸，还能渗入金属，破坏结构强度。用任何方式储氢，安全防护成本都高于锂电池和传统的油箱，所以一般的氢能源车很难快速推广。

和其他氢能源汽车相比，铝氢汽车可以设想自己有成本优势。加氢站成本高，那就改成加铝站，比加油站还安全。储存氢气危险，那就在汽车上生产氢气，随产随用，不用高压储存，自然降低风险。假如南阳有完整的汽车产业链，青年汽车有专业技术团队，花上十几年时间，也许真能让铝氢汽车在特定场景下拥有市场竞争力。

但是这两个条件，南阳的铝氢汽车项目都不具备，或者说先天不足。南阳从2016年到现在，一直想加入汽车产业链，现在还是只能生产减震器、水泵之类的零部件。对南阳来说，从头开发一整条小众技术路线，超出了本地工业基础。至于说合作方青年汽车，早就濒临破产，既没有强大的研发团队，也没有足够的资金。所以水氢汽车技术始终停留在实验室水平，没有完成产业化。

这里简单介绍下青年汽车。它的创始人庞青年是浙江台州人，跟吉利老板李书福是老乡。上世纪80年代，庞青年在台州开了个自行车轮胎厂，当时的名牌自行车比如说永久和飞鸽，都用他的产品。

90年代，中国一些发达城市开始建高速公路，逐渐兴起了公路客运，各地都需要买大巴车。一家叫北方汽车的国企，80年代引进德国豪华客车尼奥普兰的全套生产线，但是经营得不好。庞青年看准这个商机，花1.2亿买了北方汽车的股份，在金华成立北方福来汽车公司，也就是后来的青年汽车。年纪大一点的观众，或者有过长途打工经历的观众，可能还记得“欧洲之星”这个豪华客运品牌，这就是青年汽车第一款产品，2000年前后售价将近200万一辆。

当时青年汽车的大巴配备了航空座椅，车里边还有两台电视机，算得上高端客车，市场竞争力不错。2002年，青年汽车的收入超过10亿。2006年，北京为了打造“绿色奥运”，准备淘汰老旧客车，订购800辆“绿色大巴”。青年汽车打败了沃尔沃、奔驰这些巨头，拿到了500辆的订单，算是彻底打响了品牌。后来北京公交集团为了奥运多次招标，青年汽车又中标了1300辆客车，跟奥运挂上了钩。在高铁兴起之前，青年汽车几乎霸占了国内所有豪华客车市场。当时统计，国内130万以上的豪华客车，青年汽车占了71%，200万以上的市场更是全部占领。

赚到钱以后，庞青年就开始玩资本游戏。他的套路总结下来有两个，跟国际车企谈合作搞名气，跟地方政府谈投资搞钱。

先说搞名气。第一个被庞青年盯上的品牌，是正版的莲花跑车，也就是现在吉利旗下的路特斯。2006年，庞青年跟一家叫莲花工程的公司签订协议，表示要联合研发跑车，然后在国内注册了莲花商标。

但是这个莲花工程公司跟莲花跑车的关系，就类似保时捷设计跟保时捷的关系，只是名字一样。庞青年后来推出的第一款莲花汽车，技术上算是三菱小轿车换皮，销量不怎么样，还毁掉了真莲花汽车的名誉。庞青年的老乡李书福收购正版莲花以后，被迫改名路特斯，跟青年莲花撇清关系。

第二个被庞青年盯上的品牌，是瑞典萨博，曾经跟沃尔沃齐名，都是北欧高端汽车。2008年金融危机，通用汽车决定出售萨博业务，庞青年就表示要收购。

后来通用把萨博卖给了瑞典世爵集团，青年汽车又表示跟世爵达成了协议，要合作生产超级跑车。但是直到青年汽车破产，也没有生产出一辆萨博车。

用莲花跟萨博这两个品牌炒出名气，庞青年开始跟地方政府谈合作。

2010年，青年汽车跟宁夏石嘴山市签约，承诺投资267亿，在当地建设汽车生产基地。石嘴山提供煤矿，给工厂保障能源。按规划，这个基地每年要生产21万辆重型卡车，10万辆莲花轿车。结果媒体发现，青年汽车运来了一批组装好的卡车，冒充本地生产，同时把煤矿转手卖了10个亿，就彻底失联。

2011年，青年汽车又跑到另一个煤炭产地鄂尔多斯，签订了投资协议，表示要投资200亿，在当地生产萨博汽车。作为交换，鄂尔多斯向青年汽车提供13亿吨煤炭。青年汽车转手就把这13亿吨煤炭指标卖了出去，收了2亿定金。

在庞青年沉迷搞名气搞投资的时候，豪华客车这个老本行，逐渐被市场淘汰。高铁打掉了大多数大巴车需求，剩下的市场，被宇通、金龙、中通这些品牌抢走。2017年，青年汽车卖给上海公交集团245辆新能源客车，因为虚标电池容量骗取补贴被工信部处罚，彻底丢了市场信誉。

早在2013年，鄂尔多斯发现自己被骗以后，就已经用诈骗罪起诉庞青年。但庞青年当时担任浙江省人大代表，不能随便逮捕，也很难跨省追究，所以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青年汽车跟南阳合作之前，他旗下的青年莲花汽车公司已经因为资金链断裂，被法院裁定破产清算。庞青年的人大代表身份，也在前一年被取消。后来压垮庞青年事业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南阳“水氢汽车”事件。南阳造永动机失败的传言爆发之后，石嘴山、六盘水这些被庞青年忽悠的城市，都找上门要说法。青年汽车公司，金华青年汽车制造有限公司都宣告破产。现在庞青年到底藏在中国哪个角落，没人知道，但肯定是没有复兴的机会了。

从庞青年最近十几年的经营来看，他从来没有打算建立一个大型研发团队，所以不可能把小众技术升级到大众技术。南阳选了庞青年作为合作方，这条技术路线就注定要失败了。

绝对损失很小，考虑到当时的特定投资环境，甚至可以说是借此避开了另外一个大坑，算是赚到了。

虽然南阳市政府号称投资40亿造水氢汽车，但真正花掉的钱，只有8640万。这笔钱是通过政府采购的方式，向青年汽车购买了72辆氢能源公交车。在南阳市政府做后续投入之前，项目就已经被国家叫停了。对比庞青年另外两个合作伙伴鄂尔多斯和石嘴山，南阳是损失最小的一个。

很多观众应该记得，在“水氢汽车”出来同时，一个小学学历的发明家，在秦皇岛推出了一款高科技交通工具，叫作“巴铁”，号称“避堵神器”。这个巴铁看起来是移动的高架桥，车内搭载乘客，车身下面挖空，可以正常通行汽车。

但是只要开过车的人，都知道“巴铁”完全不靠谱。巴铁公交的高度4.5米，比很多立交桥都高。车厢宽将近8米，横跨两个车道，转弯半径30米起步，需要一条单向8车道才能容纳。另外，“巴铁”的下层净空只有2米出头，比非机动车道设计规范还要低1.5米。在“巴铁”下面开车，里面和外面的司机相互看不见，必然会产生数不清的交通事故。

但是，在土地财政还比较充足的年代，地方政府很喜欢类似的新奇项目。最早对巴铁项目感兴趣的城市，一个是秦皇岛，另一个就是南阳。南阳当时计划投资100亿，要建设“巴铁”工厂。恰好庞青年同时宣传“水氢汽车”项目，才改变了南阳的投资方向。

现在庞青年虽然公司破产，一身债务，但起码还没有坐牢。“巴铁”项目就不一样了。背后操作“巴铁”的公司，叫作华赢凯来，2016年就用“政府PPP 项目”的名义向社会集资。华赢公司在项目投资书里边表示，“巴铁项目基金”规模1亿元，认购金额100万元起，年化收益12%。

3年时间，“巴铁”项目骗到4万多人，赚了48亿。这些钱没有拿来搞技术研发，而是被拿去炒房地产，最后不能正常兑付，公司老板被认定集资诈骗罪，判了无期徒刑。所以，南阳当时的领导班子，可能还要感谢庞青年。最起码，当时在两个项目之间纠结的南阳领导，可以正常退休，这比喜欢投资文旅的接任者朱是西幸运不少。

总的来说，我认为水氢汽车项目不应该定性为诈骗，勉强还可以算作商业冒险，和928期介绍的新奥集团核聚变项目可以坐一桌。因为铝粉制氢技术并没有走到工程层面，不能说绝对没有前途。只是商业冒险的试错成本，应该让风险投资公司去承担，不能让地方政府背债去赌博，至少不能让南阳这种输不起的地方去赌。

从584期节目开始，我们已经有四五期节目关注南阳了，主题全是分析南阳搞产业升级的失败教训，这恐怕不是偶然。

第961期节目介绍过，南阳作为地理第二阶梯和三阶梯分界线城市，本来得到了一定的三线工业转移，但因为纯粹的军事工业比例太高，所以并没有因此带动产业升级。

同时，南阳曾经有1200多万户籍人口，现在也有900多万常住居民，在非省会地级市中排名第八。排在前面的7个地级市，分别是深圳、苏州、东莞、青岛、温州、宁波、佛山。可以说，南阳是中国最大的不发达地级市，是最需要解决居民发展的地方。

要满足南阳人的发展需求，最理想的选择当然是就地发展经济，但前面列出这些城市都分布在沿海，南阳恐怕很难得到同样的投资效率。所以，更合理的方案是让南阳人走出去，无论是近处的襄阳、郑州，还是远处的北京、上海，只要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找到更好的工作，都应该鼓励南阳人往外走。

但很遗憾，东部三个直辖市有严格的户籍制度，不欢迎南阳人。其他沿海城市的房价相当不低，构成了很高的移民门槛。至于说去外地读书，河南人和山河四省受到的高考歧视待遇应该不用再说了。所以，虽然已经有200万南阳人离开故乡，剩下的950万人还是没有合适的发展空间。这才是南阳不断尝试各种神奇项目的核心原因。

如果我们不希望内地城市盲目投资，浪费整个国家的金融资源，增加整个政府体系的债务。最好的方案，还是尽早废除户籍制度，高考统一录取，以及收取房产税，用可持续的方式建设新城区。否则别的地方不好说，还有950万人的南阳，肯定还会在产业升级问题上搞大新闻，继续成为我们睡前消息的老朋友。

感谢各位收看，969期睡前消息到此结束，我们下期再见！

来源：马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