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像是漏了个大窟窿,雨水忘了怎么下。地也像是被火烤焦了,裂开一道道口子,能塞进小孩儿的拳头。
那年我十九岁,守着个要命的粮仓。
粮仓在村子最东头,靠着河,孤零零的,像个被世界忘了的土耗子。
那年是五九年。
天像是漏了个大窟窿,雨水忘了怎么下。地也像是被火烤焦了,裂开一道道口子,能塞进小孩儿的拳头。
村里人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没神采,像蒙了层灰的玻璃珠子。
我叫陈望年。
名字是我爹给起的,盼着有个好年景。
结果,我活到十九岁,好年景没见着几个,坏年景倒是扎扎实实地赶上了一回。
我是从队伍上下来的,腿上挨过一枪,走路有点不利索。
村长拍着我肩膀,说,望年,你是在战场上见过血的,胆子大,觉悟高,这粮仓就交给你了。
这哪是交给我一个粮仓啊,这是把全村人的命根子,连带着一个大火药桶,一并塞我怀里了。
我知道这担子有多重。
粮仓里的粮食,是公粮,是国家的,一颗都动不得。
谁动,谁就是人民的罪人。
墙上刷着大红字,我每天睁眼就能看见——“宁肯饿死,不碰公粮一粒米!”
字写得歪歪扭扭,但那股子狠劲儿,像是能从墙上渗出血来。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绕着粮仓走,一圈,又一圈。
听着里面粮食的香味,再闻闻外面空气里飘着的土腥味和绝望。
那是一种撕裂感。
饿,这个字,在那年头,不是写在纸上的,是刻在骨头里的。
我见过半大小子为了一个干瘪的草根,跟野狗似的打架。
也见过平日里最体面的教书先生,佝偻着腰,在田鼠洞边上,一等就是大半天。
人的体面,在饿肚子面前,薄得像层窗户纸。
我爹娘走得早,家里就我一个。吃的是供应粮,不多,但饿不死。
所以我守粮仓,心里头比别人少一重牵挂,也多一重孤单。
那天下午,日头毒得能把人晒化了。
我靠在粮仓背阴的墙角,打着盹,手里的木棍就搁在腿边。
迷迷糊糊间,听见有脚步声。
很轻,很慢,像怕惊动了什么。
我一下子就醒了,抓紧了木棍,眼睛眯成一条缝。
一个女人。
她站在不远处,离我十几步远,就那么站着,不动。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补丁摞着补丁,但很干净。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人瘦得脱了相,两边的颧骨高高地凸出来,显得眼睛特别大,也特别空。
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用一块布兜着。
孩子也就一两岁的样子,小脸蜡黄,闭着眼,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
我心里咯噔一下。
“有事?”我开口,声音有点干。
她被我吓了一跳,身子猛地一缩,像是受惊的兔子。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了,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这里是粮仓,闲人免进。”我把话说得很硬。
这是我的职责。
她眼睛里那点刚聚起来的光,一下子就散了。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手轻轻地拍着。
那动作,温柔得让人心酸。
“同志……”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又轻又哑,像风一吹就散了,“我……我不是来偷粮食的。”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这些天,想来“借”粮食的人,我见得多了。
有跪地磕头的,有讲自家多难多苦的,还有拐弯抹角跟我攀亲戚的。
我都给顶回去了。
不是我心硬,是我不敢。
这门一开,我这条命,可能就没了。
“我男人……去外面寻活路了,好久没信儿了……”她低声说,“家里……断粮三天了。”
我心里一抽。
又是这样的话。
我几乎都能背下来了。
“村里不是有救济粮吗?”我问。
她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一大家子人,分到手里的,跟米汤没两样,大人还能拿水对付,孩子……孩子他……”
她没说下去,只是用脸颊,轻轻蹭着孩子的额头。
我看见她眼角有泪光在闪。
我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她。
我怕我一看,心就软了。
“规定就是规定,我这儿是国家粮仓,一颗粮食都不能少。”我把木棍在地上重重一顿,想让她知难而退。
她身子又是一颤。
她不说话了,就那么抱着孩子,站在毒日头底下。
影子,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时间一点点过去,空气像是凝固了。
我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
一下下,都敲在我的良心上。
我开始烦躁起来。
我想让她赶紧走,可她就像钉在了地上。
我甚至有点恨她。
恨她为什么偏偏要来找我,为什么要让我做这个选择。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想开口赶她走的时候,她怀里的孩子,忽然动了一下。
然后,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像小猫一样的哭声。
那哭声,又细又弱,却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浑身一僵。
我见过战场上炮火连天,见过兄弟在身边倒下,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够硬了。
可那一声哭,把我所有的坚硬,都击碎了。
那不是哭声,那是求救。
一个生命,在用最后一点力气,向这个世界求救。
我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她。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孩子的脸上。
她没去擦,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没有算计,没有花招,只有一个母亲最原始的绝望。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墙上那句“宁肯饿死,不碰公粮一粒米”的大红字,开始在我眼前晃动,扭曲,最后变成了一张张饿得不成人形的脸。
我想起了我娘。
我想起她在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用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一口粮,喂活了我。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我做了决定。
“你在这儿等着,不许出声。”我对她说。
她愣住了,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没再看她,转身,用钥匙打开了粮仓那把沉重的大锁。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
一股粮食发酵的、混合着尘土的香味,猛地涌了出来。
我闪身进去,反手把门带上。
粮仓里很暗,只有屋顶一个小小的天窗,漏下来一束光。
光束里,无数的灰尘在飞舞。
我走到一个麻袋跟前,用随身带着的小刀,在麻袋底部,小心翼翼地划开一道小口子。
米,白花花的米,像细沙一样,流了出来。
我用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小布袋,接了小半袋。
不多,也就三四斤的样子。
再多,就太显眼了。
我把麻袋的口子仔细地捏好,又从别的麻袋底下扫了些浮土盖上去。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
不是热的,是吓的。
我提着那小半袋米,像是提着自己的脑袋。
我打开门,闪了出去,又迅速把门锁好。
她还站在原地,像一尊望夫石。
我把布袋塞到她怀里。
“快走!别让人看见!”我压着嗓子说。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布袋,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不敢相信。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秒,她抱着孩子,“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使不得!”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她。
我的腿不利索,差点被她带着一起跪下。
“快起来!让人看见了,咱俩都得完蛋!”我急了。
她不肯起,只是给我磕头。
一下,两下,三下。
额头撞在干裂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谢……谢谢……”她终于能说出话来,声音里全是哭腔。
“别谢了,快走!”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这才在我的拉扯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她没再多说一句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有感激,有惊恐,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然后,她抱着孩子,护着那袋米,转身快步走了。
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腿肚子都在打颤。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那把大锁。
我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疯了。
这件事,一旦败露,轻则批斗,重则……我想都不敢想。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我救的,不是她,是那个孩子。
对,是那个孩子。
可是,心里的慌乱,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胆战心惊。
每天都像做贼一样,竖着耳朵听村里的动静。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心惊肉跳。
村里的巡查队队长,是个叫王胜利的。
他以前在村里就是个二流子,后来因为“觉悟高”,当上了队长,整天别着个红袖章,在村里晃来晃去,眼睛像鹰一样,专盯着别人家的烟囱。
我顶烦他。
那天,他晃悠到粮仓这儿来了。
“望年,最近没啥情况吧?”他背着手,官腔十足地问我。
“没情况。”我靠在墙上,懒得搭理他。
他绕着粮仓走了一圈,这里敲敲,那里看看。
“这粮食可是人民的血汗,一颗都不能少。你可得把眼睛放亮点,别让那些阶级敌人钻了空子。”
我心里冷笑,这村里哪还有什么阶级敌人,剩下的都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饥民。
“放心吧,王队长,有我在,出不了事。”我淡淡地说。
他大概是觉得在我这儿讨不到什么好,撇撇嘴,又晃悠着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几分。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说出去。
按理说,她不敢。
但这世上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我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
那天傍晚,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正准备锁门回家,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轻微的脚步声。
我心里一紧,回头一看,又是她。
她还是站在那个地方,不同的是,怀里没有抱孩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她又来要粮食了?
我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我已经为你冒过一次险了,不能再有第二次。
我握着木棍的手,紧了紧。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警惕和不悦。
她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站着,对我鞠了一躬。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粮仓门口的一块石头上。
放好后,她又对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快步走了。
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警惕地等了一会儿,确定她走远了,才慢慢地走过去。
石头上,放着一根针。
一根普普通通的,用来缝补衣服的针。
针尖上,还带着一点点红色的锈迹。
针的后面,用一小截红线,系成了一个小小的结。
在灰扑扑的石头上,那一点点红色,显得格外刺眼。
我拿起那根针。
针身冰凉,带着傍晚的寒气。
我完全懵了。
一袋救命的米,就换来一根针?
这是什么道理?
我甚至觉得有点可笑,有点荒唐。
在那个年代,一根针或许也算得上是紧俏货。
但它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袋能救活两条人命的米。
我捏着那根针,站在晚风里,站了很久很久。
我想不明白。
这根针,是报答?还是别的什么?
如果是报答,那这报答也太轻了。
如果不是,那她又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覆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那女人绝望的眼神,一会儿是那孩子微弱的哭声,最后,都定格在那根带着红线的针上。
我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就着微弱的月光看。
看着看着,我忽然有点明白了。
她还不起那袋米。
在那个连草根都吃不上的时候,她拿什么来还?
可她又不能不还。
因为不还,她受的就不是恩惠,是施舍。
她不想被人施舍。
所以,她拿出了她身上,或许是唯一还算有点价值,并且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这根针,不是用来换米的。
它是用来还“人情”的。
它代表着她的尊严。
她用这根针告诉我,她借了我的东西,她记着,她也在用她的方式,偿还。
想到这里,我心里那点因为“不值当”而产生的荒唐感,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沉甸甸的感觉。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根针,用一块小布包好,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
从那天起,这根针,就再也没离开过我。
日子还在一天天往下过。
饥荒,像一张望不到边的大网,笼罩着每一个人。
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女人。
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住在村子哪个角落。
但我偶尔会去村里转转,假装不经意地,往那些有小孩的人家门口瞅。
我想看看,那个孩子,活下来了没有。
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背影很像她,正领着一个能下地走路的孩子,在田埂上挖野菜。
孩子走得跌跌撞撞,但很有劲儿。
我不敢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着。
看着那孩子把一棵刚挖出来的野菜,举到女人的嘴边。
女人笑着摇了摇头,把野菜放进了篮子里。
那一刻,阳光正好,洒在他们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我忽然觉得,我做对了。
用我可能掉脑袋的风险,换来这么一幅画面,值了。
我转身走了,心里头,前所未有的踏实。
那根针,也好像在我口袋里,变得温热起来。
风波还是来了。
秋后,上面下来人查账。
一笔一笔地对,一袋一袋地称。
王胜利跟在工作组后面,鞍前马后,殷勤得像条哈巴狗。
查到我守的那个仓时,王胜利特地指着我划过口子的那个麻袋,对工作组的人说:“领导,这个仓是陈望年负责的,这小伙子思想过硬,肯定没问题。”
他嘴上夸我,眼睛却像淬了毒的刀子,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瞟。
我心里明白,他这是在点我。
他可能早就怀疑我了,只是没抓到证据。
工作组的人很仔细,把那摞麻袋,一层层地往下搬。
搬到最底下,我那个做了手脚的麻袋,就露了出来。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我能感觉到王胜利的目光,更得意了。
一个工作人员走过去,踢了踢那个麻袋。
然后,他弯下腰,仔细地看了看。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被发现了,我就一口咬定,是老鼠咬的。
虽然这个借口很烂,但好过承认。
那个工作人员看了一会儿,站直了身子,对组长摇了摇头。
“没问题。”
组长点点头,在本子了画了个勾。
王胜利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我悬着的心,也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直到工作组的人都走了,我才敢走过去,假装整理麻袋,看了一眼那个被我划开的口子。
口子,被人用一根极细的麻线,从里面,一针一针地,给缝上了。
针脚细密,如果不扒开麻袋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是她。
一定是她。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工作组要来检查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避开我的耳目,进到粮仓里,把这个口子缝上的。
我只知道,她又救了我一次。
我站在原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根针。
原来,这根针,不光是还人情。
它还是一个承诺。
一个无声的,却重于泰山的承诺。
从那以后,我对王胜利,就更加不假辞色了。
他看我的眼神,也更加阴冷。
我们俩,就像两只斗鸡,谁也不服谁,就等着一个机会,把对方啄死。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不过,倒霉的不是我,是他。
那年冬天,特别冷。
村里饿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王胜利仗着自己是巡查队长,以查“私藏粮食”为名,到处抄家。
谁家要是藏了一点点吃的,都会被他搜刮走。
美其名曰,“上缴集体”。
实际上,大部分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村里人对他,是敢怒不敢言。
终于,有一次,他踢到铁板了。
他抄到了一个老光棍家里。
那老光棍是个犟脾气,年轻时也是个狠角色。
王胜利从他家床底下,搜出半袋子地瓜干。
老光棍当场就急了,抱着王胜利的腿不撒手,说那是他的救命粮。
王胜利一脚把他踹开,骂骂咧咧地提着地瓜干就走。
结果,当天夜里,老光棍摸到王胜利家,一把火,把他家给点了。
火烧得不大,但事儿闹大了。
上面来人一查,就把王胜利那点破事,全给抖落出来了。
贪污,腐败,欺压百姓。
数罪并罚,直接给拉走,判了十年。
王胜利被带走那天,全村的人都出来看。
没人同情他,大伙儿的眼神,都带着一种解恨的快意。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他被押上卡车。
他也看见了我。
他的眼神里,全是怨毒。
我知道,这梁子,算是结死了。
日子,就这么在饥饿和挣扎中,慢慢地熬了过去。
那三年,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终于,噩梦还是有醒的时候。
六二年初,风向变了。
政策松动了,地里也能种点自己的东西了。
村里人的脸上,渐渐有了点生气。
那根针,我一直贴身带着。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拿出来看看。
看着它,我就会想起那个女人决绝的眼神,想起那个孩子微弱的哭声,想起那个被缝补起来的麻袋口子。
我觉得,这根针,就像是我人生的一个坐标。
它提醒我,在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候,人,还是可以保留一点叫做“善”的东西。
后来,运动一个接着一个。
我也因为那点“不清不楚”的过往,和王胜利结下的梁子,吃了不少苦头。
他们批斗我,说我思想有问题,同情地主富农(虽然我根本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成分)。
他们让我交代,当年在粮仓,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王胜利出狱后,更是像条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
他成了革委会的积极分子,到处宣扬我是个“伪君子”,“坏分子”。
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压抑。
我被赶去看牛棚,每天跟那些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待在一起。
有几次,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我想,要不算了,把事情都说出来,大不了一死。
可每当这个时候,我一摸到口袋里那根用布包着的小针,心就又硬了起来。
我不能说。
我说了,就等于出卖了她。
我不能对不起那份托付,那份信任。
于是,我咬着牙,挺了过来。
他们怎么打,我都不吭声。
他们怎么骂,我就当耳旁风。
我心里就一个念头:挺过去。
只要挺过去,一切都会好的。
就像那场大饥荒一样,总有过去的时候。
这一挺,就挺了十年。
十年,我从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熬成了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腿上的旧伤,在阴雨天,疼得更厉害了。
头发里,也夹杂了白丝。
终于,那场浩劫结束了。
我也被平反了。
王胜利因为作恶多端,又被抓了进去,这一次,听说判得更重。
我回到了村里,继续当我的农民。
只是,村里已经物是人非。
很多人都走了,或者死了。
我打听过那个女人的下落。
但没人知道我问的是谁。
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它能把最深刻的记忆,都冲刷得模糊不清。
我娶了妻,生了子。
日子过得平淡,但也安稳。
我当上了村里的小学校长,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我跟他们讲故事,讲历史,但从来没讲过那根针的故事。
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秘密有多重。
那根针,我一直没有拿出来用过。
它就静静地躺在一个小铁盒里,和我的一些旧证件放在一起。
铁盒生了锈,针也生了锈。
那截红线,颜色也变得黯淡。
但每次打开,我仿佛还能看见,它在那个傍晚,在灰色的石头上,那一点刺眼的红。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我老了,退休了,成了一个整天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糟老头子。
孩子们都长大了,在城里安了家,总劝我去城里住。
我不去。
我离不开这片土地。
我觉得,我的根,就在这里。
2005年的春天,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
开着一辆黑色的,亮得晃眼的小轿车。
这在当时的村里,可是个稀罕物。
车在村口停下,下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
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像个大老板。
他跟村长打听一个人。
“陈望年。”
村长指了指我家的方向。
然后,那个男人,就带着几个人,朝我走来了。
我当时正坐在门口的槐树下,跟几个老伙计下棋。
看见他们,我有点纳闷。
我这辈子,没跟这种体面人打过交道。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说不出的情绪。
“请问,您是陈望年,陈老先生吗?”他开口,声音很客气,带着点口音。
“我是。你找我?”我扶了扶老花镜,也打量着他。
他看起来有点面熟,但我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他笑了。
“我叫林建国。”他说,“我妈,叫林蕙。”
林蕙。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尘封了几十年的记忆。
我手里的棋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猛地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急,一阵头晕眼花。
“你……你说你妈叫什么?”我的声音都在抖。
“林蕙。”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死死地盯着他。
在他的眉眼之间,我依稀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女人的影子。
一样的倔强,一样的清秀。
“你……你妈她……还好吗?”我问,嘴唇哆嗦得厉害。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摇了摇头。
“我妈……三年前就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了块石头。
走了……
终究,还是没能再见一面。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林建国说,“她临走前,一直念叨一件事,一个心愿。”
他顿了顿,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让我,一定要找到您。找到当年那个,在粮仓门口,给了她一袋米,救了我们娘俩性命的恩人。”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几十年的委屈,几十年的坚守,几十年的等待,在这一刻,全都化成了滚烫的泪水。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守着这个秘密。
“快……快进屋坐。”我擦了把泪,手忙脚乱地请他们进屋。
老伴儿也闻声出来了,又是倒水,又是拿水果。
我们在堂屋里坐下。
林建国给我讲了他家的故事。
原来,林蕙的男人,当年出去寻活路,就再也没回来,估计是死在外面了。
林蕙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在那场饥荒里,硬是活了下来。
后来,她带着孩子,改嫁到了邻县。
她没读过多少书,但她坚信,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她拼了命地干活,供林建国读书。
纳鞋底,做刺绣,什么苦活累活都干。
林建国也很争气,从小就学习好,一路考上了大学,成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毕业后,他下海经商,凭着一股子韧劲和聪明,硬是闯出了一片天。
如今,他已经是国内一家知名企业的董事长了。
“我妈这辈子,吃尽了苦。但她总跟我们说,她运气好,遇见过贵人。”
林建国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感激。
“她说,当年如果不是您那袋米,我们娘俩,早就成了路边的两堆枯骨了。”
“她说,您给她的,不只是米,是活下去的希望。”
“她一直教育我,做人,要知恩图报。她说,欠别人的,一定要还。尤其是救命的恩。”
我听着,不住地擦眼泪。
“她还跟我说了一件事。”林建国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他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幅装裱好的刺绣。
绣的是一幅山水画,山峦叠翠,流水潺潺,针脚细密,巧夺天工。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绣娘。后来,眼睛不行了,就再也没动过针线。”
“这幅《还恩图》,是她花了好几年的功夫,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她说,这幅绣品,一定要亲手交到您手上。”
“可惜……她没等到这一天。”
林建国的声音,哽咽了。
我看着那幅刺绣,手抖得厉害。
在画的右下角,绣着一行小字:
“一饭之恩,没齿不忘。还君一针,盼君安康。”
下面,落款是:林蕙。
我再也绷不住了,趴在桌上,老泪纵横。
一针……
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还我一根针,是还我一份人情。
她绣这幅《还恩图》,用千万根针线,是还我一份救命的恩情。
“陈伯伯,”林建国站起来,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
“我知道,再多的钱,也报答不了您的恩情。这里面是一点小意思,算是我妈,也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后半辈子,就别再辛苦了,拿着这钱,好好享享福。”
我把卡推了回去。
我摇了摇头。
“孩子,这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林建国急了,“您是不是嫌少?您放心,您要多少,我给多少!”
我笑了,擦干了眼泪。
我站起来,走到里屋,打开那个生锈的铁盒子。
我把那个用布包着的小东西,拿了出来。
一层层地打开。
那根生了锈的针,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
我走出去,把它递到林建国面前。
“你看这个。”
林建国愣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我手里拿起那根针,看了又看。
“这……这是……”
“这是你母亲当年还给我的。”我说。
“就为了一袋米?”他满脸的不可思议。
“不。”我摇了摇头,“不是为了一袋米。是为了尊严。”
我把当年的事,原原本本地,跟他讲了一遍。
从她如何来借粮,到她如何还我一根针,再到她如何悄悄地帮我补上麻袋的口子。
林建国听得泪流满面。
他捧着那根锈迹斑斑的针,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他喃喃自语,“我妈总说,人可以穷,但志不能短。原来……原来根子是在这里。”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母亲,已经报答过我了。”我说,“就在她把这根针放在石头上的那一刻,她就还清了所有的人情。”
“至于那份恩情……你看看你,再看看这幅绣品。你和你母亲,用你们的一生,早就把这份恩,放大了一万倍,一千万倍。”
“你母亲用一根针,告诉我,她会活下去。”
“你用你的成就,告诉我,你们活得很好。”
“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我把那张银行卡,又一次推到他面前。
“孩子,把钱收回去。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份恩情,不是用钱能衡量的。”
“当年我做的,不过是凭着一点良心,做了一件小事。我没想过要什么回报。”
“如果非要说回报,那根针,就是最好的回报。”
林建国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他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伯伯,我懂了。”
“您不只救了我妈和我的命,您还给我们上了一辈子最重要的一课。”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天,林建国没有再坚持。
他收回了银行卡,但把那幅《还恩图》留下了。
他说,这是他母亲的心愿,我必须收下。
他还说,他要用我给他的这笔“精神财富”,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他要以他母亲的名义,成立一个助学基金,去帮助那些像他当年一样,贫困但有志气的孩子。
基金的名字,就叫“一针基金”。
临走的时候,他把那根锈迹斑斑的针,还给了我。
“陈伯伯,这根针,是属于您的。它是您善念的见证。请您,一定好好保管。”
我收下了。
送走他们,我一个人回到屋里。
我把那幅《还恩图》,挂在了堂屋最显眼的位置。
又把那根针,放回了铁盒子里。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刺绣,心里头,一片宁静。
我想,我这辈子,当过兵,挨过枪,守过粮仓,看过牛棚,当过校长。
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到头来,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竟然是在一个饥饿的午后,因为一念之善,救了两条人命。
而那回报我这份善念的,只是一根针。
一根针,有多重?
微不足道。
一根针,能有多重?
它比我守过的那一整仓粮食,还要重。
因为它承载的,是一个人活下去的希望,和另一个人一辈子的尊严。
它还承载着一个朴素的道理:
你投之以木桃,我报之以琼瑶。
哪怕我只有一根针,我也要用这根针,绣出整个春天,来报答你。
这,就是我们中国人骨子里的,最硬的志气,和最柔的情义。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