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上海滩,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要么在码头上扛大包,要么在哪个弄堂里学门手艺,再不然,就是混成了街面上不知死活的“小开”。
那一年,我十七岁。
在上海滩,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要么在码头上扛大包,要么在哪个弄堂里学门手艺,再不然,就是混成了街面上不知死活的“小开”。
我哪样都不是。
我是瑞祥成布庄的学徒,沈渊。
瑞祥成在十六铺码头附近,门脸不算大,但老板方掌柜是苏州来的老人,眼光毒,手里的料子都是顶尖的货色。
铺子里除了我,还有个大师兄,林生。
林生比我早来三年,人机灵,嘴巴甜,早就学会在各色太太小姐和南来北往的生意人之间游刃有余。
我呢,闷葫芦一个,只会埋头干活,学着辨认各种绸缎的经纬,还有伺候那些娇贵的料子。
方掌柜总说我:“阿渊,你这双手,是天生摸料子的手。稳。”
可再稳的手,也抵不过时局的浪。
1930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街面上的萧条,像一层看得见的灰,蒙在每一块招牌上。
银行倒闭,工厂关门,洋行裁员,风声鹤唳。
瑞祥成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之前那些穿着旗袍、坐着黄包车来的太太们,不见了踪影。
铺子里积压的料子,堆得像一座座小山,散发着樟木和时光混合的清冷味道。
终于,那个下午,方掌柜把我和林生叫到了账台前。
他背着手,看着门外阴沉沉的天,许久没说话。
算盘被一块蓝布盖着,像是睡着了。
往日里,那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是整个铺子最动听的声音。
“林生,阿渊,”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往常要沙哑,“这铺子,开不下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有块冰砸进了胸口。
林生比我反应快,眼圈一红,抢着说:“掌柜的,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工钱我们可以不要,只要有口饭吃……”
方掌柜摆了摆手,转过身来。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雨水。
“不怪你们。是时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从抽屉里拿出两个信封,推了过来。
“这是你们的工钱,还有这个月的,一分不少。另外,我给你们多算了三个月的,算是遣散费。”
“林生,你机灵,出去闯闯,总能找到活路。”
“阿渊……”他看着我,顿了顿。
我攥着拳头,指甲掐得手心生疼,就是不肯去拿那个信封。
我爹把我送来的时候,是夏天。他拉着我的手,对方掌柜说:“这孩子笨是笨了点,但老实,肯下力气。您多担待。”
我爹说,学会一门手艺,到哪里都饿不死。
可现在,我的手艺还没学成,吃饭的地方就要没了。
回老家吗?家里已经够紧巴了。留在上海?我又能去哪儿?
一时间,我鼻子酸得厉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倔着不让它掉下来。
“掌柜的……”我声音发抖,“我……我不想走。”
方掌柜叹了口气,把属于我的那个信封又往我面前推了推。
“拿着吧,孩子。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林生拿了信封,对着方掌柜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额头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掌柜的,大恩不言谢。您多保重。”
说完,他站起来,拎着自己早就收拾好的小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帘晃动,灌进来一股冷风,吹得我一哆嗦。
偌大的铺子里,只剩下我和方掌柜。
还有满屋子不会说话的绸缎。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感觉自己像一片被风吹到屋角的落叶,没人要了。
“你怎么还不走?”方掌柜问。
我抬起头,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掌柜的,我走了,您一个人怎么办?”
这铺子就是他的命。我见过他半夜起来,抚摸一匹刚到的云锦,眼神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方掌柜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什么。
他没说话,只是走到门口,把厚重的木门一扇扇关上,最后落了锁。
天彻底黑了。
铺子里没点灯,只有街上路灯的光,透过门缝漏进来一点,微弱得像萤火。
“把你的包袱,拿到楼上来。”
他丢下这句话,就自顾自地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我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是……让我留下?
我胡乱地抹了把脸,拿起桌上那个信令封,连同我自己的那个小包袱,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去。
楼上是方掌柜的住处,也是仓库。
他点亮了一盏煤油灯。
豆大的火光在黑暗中跳跃,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上。
“掌柜的,林师兄的钱……”我把那个信封递过去。
他没接。
“你留下,这些钱,你先拿着。”
“不,我不要。”我把钱塞回他手里,“我留下给您看店,您管我一口饭吃就行。”
他看了我很久,那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疲惫,还有一点我看不懂的东西。
“看店?”他自嘲地笑了笑,“一个空壳子,有什么好看的。”
“你真的想留下?”
我用力点头,像小鸡啄米。
“行。”他吐出一个字,“不过,不是看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是守店。”
看店和守店,一字之差,意思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我不懂,但我没问。
他让我留下,就够了。
从那天起,瑞祥成布庄就彻底关了门。
方掌柜遣散我的第二天,就出了远门。
他说去苏州老家收几笔旧账,短则一月,长则三月。
临走前,他给了我一把钥匙,还有一些钱。
“省着点花。每天的饭,自己去弄。铺子里的东西,一样都不许动。”
“还有,”他指了指后院那口井,“每天打水,把所有屋子都擦一遍,尤其是那些放料子的柜子。”
“别让它们沾了灰。”
我点头,把他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偌大的铺子,就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白天,我把门板卸下一条缝,透点光进来。
我就着这点光,打水,擦地,把几十个樟木柜子擦得油光锃亮。
那些绸缎,被方掌柜用油纸一层层包好,放在柜子里,像是沉睡的宝贝。
我不敢去碰它们,只是每天擦拭柜门的时候,心里会默念它们的名字。
织金缎、妆花纱、素软缎、八丝晕……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首诗。
晚上,我把门板全部装上,落了锁。
世界被隔绝在外。
我睡在楼下的小隔间里,就是我以前的床铺。
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到黄浦江上传来轮船悠长的汽笛声,一声,又一声,像是这个巨大城市的叹息。
也会害怕。
尤其是在起风的夜里,风吹动街角那个破损的招牌,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像是有谁在外面挠门。
我就会把头蒙在被子里,心里一遍遍地念着方掌柜的名字。
念着念着,好像就不那么怕了。
日子过得像井里的水,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沉闷。
我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从铺子到街口的小饭馆。
买两个最便宜的肉馒头,就是一天的口粮。
饭馆老板是个胖胖的阿姨,有时候会多送我一碗菜汤。
“小阿渊,还在守着那个空铺子啊?”
“方掌-柜真是,自己跑了,留你一个小孩子在这里。”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他们不懂。
守着这个铺子,我就有根。
根在这里,心就安。
邻居们都以为方掌柜是欠了债跑路了。
渐渐地,开始有人上门来。
不是来买布,是来“看看”的。
第一个来的是街口的混混,外号“三只手”,说要找方掌-柜“聊聊”。
我隔着门板,说掌柜的不在。
他在外面骂骂咧咧,踹了两脚门,走了。
第二次,来了两个穿着短打的男人,说是某个“商会”的,要来盘点资产。
我还是那句话:“掌柜的不在,谁也不许进。”
他们想硬闯,我搬来最沉的柜子顶住门。
他们在外面撬了半天,没撬开,也走了。
我后背全是冷汗。
我开始明白“守店”这两个字的分量了。
方掌-柜要我守的,不只是这个铺子,还有铺子里那些他视若性命的宝贝。
到了第二个月,方掌-柜还是没回来。
我手里的钱,快用完了。
我开始一天只吃一个馒头。
饿的时候,就去后院的井边喝凉水。
井水很甜,但喝多了,胃里像是有冰块在滚,又冷又疼。
我瘦得很快,颧骨都突出来了,衣服晃晃荡荡的,像挂在衣架上。
那天下午,我正在擦柜子,门板被人敲响了。
又是来找麻烦的?
我心里一紧,走到门后,压低声音问:“谁啊?”
门外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请问,方掌柜在吗?我叫方清芷,是他的女儿。”
方掌柜的女儿?
我愣住了。
来铺子两年,我只知道掌柜有个女儿在北平念大学,从没见过。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搬开柜子,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姑娘。
穿着一身蓝色的学生装,梳着两条麻花辫,皮肤很白,眼睛又黑又亮。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和惊讶。
“你是?”
“我叫沈渊,是铺子里的学徒。”
她“哦”了一声,目光越过我,看向铺子里面。
“我爹呢?”
“掌柜的回苏州了。”
“回苏州?”她皱起眉头,“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没跟我说?”
她一边说,一边就往里走。
我下意识地拦了一下。
“掌柜的吩咐过,不让外人进。”
她停下脚步,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外人?我是他女儿。”
“可我没见过你。”我固执地说。
我不能让任何没有得到掌柜的允许的人进来。
哪怕是他的女儿。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进?”
“我只是奉命行事。”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气得跺了跺脚。
“我爹呢?我爹的信呢?他肯定给你留了信!”
信?
我想起方掌柜临走前,确实给了我一个封好的信封,说如果有人来找,就看情况给。
我转身从账台的抽屉里拿出那个信封。
她一把抢过去,飞快地拆开。
信纸很薄,她看得很快,脸色也越来越白。
“他……他把铺子抵押了?”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心里一惊。
抵押了?
怪不得那些人要来“盘点资产”。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拿着信,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起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揪住了,又酸又胀。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站起来,用手背擦干眼泪。
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兔子。
“对不起,刚才是我太激动了。”她对我小声说。
“我叫方清芷。谢谢你还守在这里。”
我摇了摇头。
“掌柜的让你留下,他信你。”她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爹的眼光,不会错。”
那天,方清芷没有走。
她住在了楼上她原来的房间。
铺子里多了一个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生气。
她会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通风,阳光照进来,空气里的尘埃都在跳舞。
她会哼一些我听不懂的歌,调子很轻快。
她还从箱子里翻出一些书,每天坐在窗边看。
我们很少说话。
我还是每天擦柜子,打扫。
她看她的书。
吃饭的时候,我会把我的馒头分她一半。
她会皱着眉说:“怎么又吃这个?”
然后,她会拿出一些钱,让我去买点米,买点青菜。
“钱是哪来的?”我问。
“我把我的钢笔和一块手表当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是掌柜的千金,是念大学的知识分子,现在却要靠当东西来换饭吃。
有一天,她看我擦柜子擦得满头大汗,突然问我:“沈渊,你为什么愿意留下来?”
我想了想,说:“掌柜的对我好。”
“怎么个好法?”
“他教我认料子,教我打算盘。他说我的手稳。”
“就这些?”
“嗯。”
她笑了,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你真是个实心眼。”
我不知道这是夸我还是损我,脸有点热。
她又问:“我爹除了让你守着这些料子,还说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
她看着满屋子的柜子,眼神变得悠远。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是绸缎。”
“不只是绸缎。”她说,“这是我们方家几代人的心血。”
那天晚上,她跟我讲了很多。
她说,方家祖上是苏州织造府的工匠,专门给皇家织一种叫“缂丝”的东西。
缂丝,寸锦寸金,是丝织品里最顶级的工艺。
后来,织造府没了,这门手艺就传了下来。
到了方掌柜这一代,时局动荡,懂-丝、愿意花大价钱买缂丝的人,越来越少。
方掌柜只能靠卖普通的绸缎来维持生计,也为了能继续养着缂丝这门手艺。
“所以,这个铺子,不只是个铺子。”
“这里面,藏着我爹的命。”
我听得入了神。
我好像第一次明白了,我守着的,到底是什么。
那不是一卷卷冰冷的布料。
那是一段历史,一门手艺,一个家族的魂。
“那我爹……他为什么要抵押铺子?”方清芷的声音低了下去。
“是为了我。”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
“我去年参加学生运动,被抓了。我爹……花了很多钱,才把我捞出来。”
“他说,让我别再管外面的事了,好好念书。”
“可我怎么能不管?这个国家都病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我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身体里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
她和我不一样。
我只想着怎么活下去,怎么守好这个铺子。
而她,想着的是整个国家。
从那天起,我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丝敬佩。
铺子里断粮了。
方清芷当掉的东西换来的钱,也花完了。
她看着空了的米缸,好半天没说话。
然后,她站起来,开始在楼上翻箱倒柜。
我以为她又要找东西去当。
结果,她抱下来一匹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料子。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
一瞬间,我感觉整个屋子都亮了。
那是一匹绯红色的妆花纱,上面用金线织着凤凰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流光溢彩,像是活的一样。
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料子。
“这是我娘的嫁妆。”方清芷轻声说,“我爹一直收着,不舍得动。”
“你想……”
“拿去当了吧。”她打断我,“先换点钱吃饭,不然我们都得饿死。”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不行!”我脱口而出,“这是夫人的东西,掌柜的回来会打死我的!”
“他不会的。”她摇摇头,“人都要死了,还守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可……”
“沈渊,”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现在,这个家,我说了算。”
我最终还是没拗过她。
我抱着那匹妆花纱,感觉像是抱着一团火,烫手。
我去了上海最大的一家当铺,朝奉是个精瘦的山羊胡老头。
他接过料子,只看了一眼,眼睛就亮了。
“好东西,好东西啊!”他啧啧称奇,“这手艺,现在可不多见了。”
他开了一个不小的价钱。
足够我和方清芷吃上大半年。
我拿着钱,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总觉得,我对不起方掌柜的托付。
回铺子的路上,我拐进了旁边的小巷。
巷子尽头,有个小小的馄饨摊。
我用刚到手的钱,买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鲜肉馄-饨。
我想让方清芷吃顿好的。
我端着馄饨,快步往回走。
还没到门口,就看到铺子门前围了一圈人。
我心里一沉,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只见几个穿着黑西装的人,正拿着斧头和撬棍,在砸我们的门板。
为首的是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手里夹着一根雪茄。
“给我砸!今天必须把这铺子给我清出来!”他嚣张地喊道。
方清芷就站在门内,用身体死死地抵住门。
“你们不能这样!这是私闯民宅!”她声音发抖,但没有退缩。
“私闯民宅?”那个男人冷笑一声,“方大小姐,你爹欠了我们恒通银行的钱,这铺子早就是我们的了。今天,是最后期限。”
“我劝你,乖乖地让开。不然,伤到你这如花似玉的脸,可就不好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血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手里的馄饨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汤水洒了一地。
“住手!”
我吼了一声,冲了过去。
我像一头发怒的小兽,撞开两个砸门的人,挡在了方清芷身前。
“掌柜的只是出远门了!他会回来还钱的!”
那个油头男人,姓杜,是恒通银行的经理。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轻蔑得像是在看一只蚂蚁。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看店的小伙计,也敢在这里多管闲事?”
“滚开!”
他身后一个保镖模样的人上来推我。
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撞在门框上,后背生疼。
但我没有退。
我张开双臂,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把方清芷和身后的门护得死死的。
“除非我死,否则你们别想进去!”
我的声音不大,但巷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杜经理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这个瘦得像根豆芽菜的小子有这种胆量。
他气笑了。
“好,好啊。有骨气。”
“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他对手下使了个眼色。
那个保镖狞笑着,举起了手里的铁棍。
我闭上了眼睛。
我甚至能感觉到铁棍挥下来带起的风声。
“住手!”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我睁开眼。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我的面前。
是方掌柜。
他回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半旧的蓝布长衫,但整个人像是换了一副筋骨。
眼神锐利如刀,浑身散发着一种迫人的气势。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
“杜经理,”方掌柜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杜经理脸上的嚣张气焰,一下子收敛了不少。
“方……方掌柜?你不是回苏州了吗?”
“办完了事,自然就回来了。”方掌柜淡淡地说,“倒是杜经理,带着这么多人来我这小店,是想干什么?”
“我……”杜经理一时语塞。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方掌柜说,“但砸门抢东西,这就是强盗行为了。”
“方掌柜,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方掌柜冷笑,“上海滩的规矩,是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规矩。但今天,我方某人,想跟你讲讲另一条规矩。”
他把手里的木箱,重重地放在地上。
“打开。”
杜经理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手下打开了箱子。
箱子一开,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满满一箱子,全是金灿灿的小黄鱼。
金条。
杜经理的眼睛都直了。
“方掌柜,你这是……”
“这里是五百根小黄鱼。”方掌-柜说,“当初,我从你恒通银行借了三百根。现在,我连本带利,还你五百根。”
“从现在起,我瑞祥成,跟你恒通银行,再无瓜葛。”
“你的人,可以滚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杜经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已经山穷水尽的老头,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金子。
他贪婪地看着那箱金条,又看了看方掌柜。
最终,他一挥手。
“我们走!”
一群人,来得气势汹汹,走得灰头土脸。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
巷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方掌柜转过身,看着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方清芷。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最后,他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孩子,辛苦你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委屈,后怕,还有见到主心骨的安心,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哭。
“爹!”
方清芷也扑了上去,抱着方掌-柜的胳膊,泣不成声。
方掌柜叹了口气,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按着我的头。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回家吧。”
他说。
回家。
这两个字,是我这两个多月里,听过最温暖的话。
那天晚上,方掌柜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红烧肉,油焖笋,清蒸鱼。
他甚至还温了一壶黄酒。
我们三个人,围坐在那张小小的八仙桌旁。
煤油灯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着,温暖着。
方清芷把那匹妆花纱的事说了。
方掌柜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看着方清芷,又看着我。
“你们做得对。”他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只要手艺还在,这些东西,以后还会有。”
然后,他端起酒杯。
“阿渊,这杯酒,我敬你。”
我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
“掌柜的,使不得,使不得!”
“坐下。”他按着我的肩膀,“你受得起。”
“这两个月,你守住的,不只是一个铺子,更是我方家的脸面,和我这条老命。”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把那杯酒喝了。
酒很辣,烧得我喉咙里火辣辣的,一直暖到心里。
吃完饭,方掌-柜把我单独叫到了楼上。
还是那个房间。
他点亮了灯。
这一次,他没有背着手,而是正对着我。
“阿渊,想不想学点真本事?”
我愣住了。
“掌柜的,我……我不是一直在学吗?”
他摇了摇头。
“你之前学的,只是皮毛。”
“辨认料子,招呼客人,那是伙计的活。”
“我想教你的,是这个。”
他转身,走到墙边,推开一个不起眼的柜子。
柜子后面,竟然还有一扇暗门。
他打开暗门,里面是一条狭窄的通道。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室,比整个铺面还要大。
地下室里,没有堆放绸缎,而是摆放着十几台巨大的木制织机。
织机上,绷着五颜六色的丝线,在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墙上,挂着几幅已经完成的织品。
有山水,有花鸟,有人物。
精美绝伦,栩栩如生,比我见过的任何画都要动人。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
“这就是缂丝。”
方掌柜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
“通经断纬,挖花妆彩。这门手艺,传到我手里,已经是第九代了。”
他走到一台织机前,轻轻抚摸着上面未完成的作品。
那是一幅“百鸟朝凤”图,已经完成了一半。
“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幅图织完。”
“可惜,我的眼睛,已经不行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
“阿渊,我看了你两年。你心静,手稳,人也忠厚。”
“是块学缂丝的好料子。”
“我问你,你愿不愿意,拜我为师,继承这门手艺?”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灼热的期盼。
我突然明白了。
他遣散所有人,唯独留下我。
他出远门,把整个铺子交给我。
他不是在遣散伙计,也不是在躲债。
他是在考验我。
在为这门绝世的手艺,寻找一个传人。
而我,通过了考验。
我没有丝毫犹豫,双膝跪地,对着方掌柜,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被分成了两半。
白天,我还是瑞祥成的学徒沈渊。
铺子重新开了门,但生意依旧冷清。
方掌柜不再进货,只是变卖一些积压的普通料子,维持生计。
方清芷也留了下来,没有回北平。
她帮着照看铺子,整理账目,成了瑞祥成的“二掌柜”。
而到了晚上,关上店门,我就会跟着师父,走进那个地下的秘密世界。
我是方家第九代传人,方门弟子,沈渊。
学缂丝,比我想象中要苦得多。
第一步,是认丝线。
缂丝用的丝线,有上千种颜色。
每一种颜色,根据深浅浓淡,又分出几十个色号。
“鸦青”、“月白”、“石绿”、“胭脂”。
师父会随手拿起一缕丝线,让我说出它的名字和色号。
说错了,戒尺就会打在手心上。
很疼。
但比疼痛更难熬的,是枯燥。
我花了整整三个月,才把那一屋子的丝线认全。
第二步,是上经。
把几千根纤细的经线,一根根地绷到织机上。
不能错一根,不能断一根,每一根的松紧度都要完全一样。
我的眼睛看得发花,手指被磨得全是血泡。
有一次,我花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上好了一架织机。
师父来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中间有三根线,松了。”
他拿出剪刀,“唰”的一声,把所有的经线全部剪断。
“重来。”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疲惫都涌了上来,差点哭出来。
但我忍住了。
我拆掉所有的线,从头再来。
又花了三天三夜。
这一次,师父点了点头。
“嗯,有点样子了。”
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最难的,是“挖花”。
也就是用带着丝线的小梭子,在经线之间来回穿梭,织出图案。
这需要极度的耐心和专注。
一幅小小的手掌大的花样,我要织上十天半个月。
稍有分神,梭子穿错了位置,整个图案就毁了。
一开始,我总是出错。
织了拆,拆了织。
师父从不骂我,他只是坐在我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有时候,我急得满头大汗,他会递给我一杯茶。
“阿渊,慢下来。”
“你的心,要比手里的丝线还静。”
“你要忘了时间,忘了自己,你的眼里,心里,只能有这方寸之间的经纬。”
我似懂非懂。
但我听他的话,努力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我开始学着和那些丝线对话。
我能感觉到它们在我的指尖下呼吸,生长。
渐渐地,我手下的图案,开始有了生命。
花朵仿佛在绽放,鸟儿似乎要振翅飞翔。
师父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方清芷有时候会下来看我们。
她会给我送来宵夜,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她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缠着布条的手指,会心疼。
“爹,别把他逼得太紧了。”
师父总是摇摇头。
“慈不掌兵,严师方能出高徒。”
“这门手艺,不能断在我手里。”
日子就在这白天与黑夜的交替中,飞快地流逝。
铺子里的料子,越来越少。
地下室里,我织出的作品,越来越多。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干活的闷葫芦。
我的心里,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那里有五彩的丝线,有经纬交织的乾坤。
那是一个比外面那个喧嚣、动荡的世界,更真实,也更安宁的地方。
时局,却不会因为你的安宁而停止它的脚步。
1931年,九一八事变。
东北沦陷的消息传到上海,满城震动。
学生们走上街头,高喊着“抗日救国”的口号。
方清芷也坐不住了。
她开始频繁地外出,参加各种集会和募捐活动。
她总是回来得很晚,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睛里却燃烧着火焰。
师父很担心她。
“清芷,外面太乱了,你一个女孩子……”
“爹,国之不存,家将焉附?”方清芷说,“我不能像你一样,守着一门手艺,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父女俩为此吵了好几次。
师父吵不赢她,只能一遍遍地叹气。
“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啊。”
他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教我缂丝上。
他开始让我接触那幅“百鸟朝凤”。
“阿渊,这幅图,是我方家几代人的心血。”
“当年,我太爷爷起了个头,我爷爷织了凤凰的身子,我爹织了翅膀。”
“传到我手里,我织了三十年,才织出这百鸟的轮廓。”
“现在,我要你,和我一起,把它完成。”
我看着那幅巨大的图,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
那上面的每一根丝线,都浸透了岁月和心血。
我何德何能,敢去触碰它?
“师父,我……我不行。”
“我说你行,你就行。”师父的语气不容置疑。
“从今天起,你织凤尾,我织凤冠。”
“我们师徒俩,要把这只凤凰,点活了。”
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专注,也最幸福的日子。
我和师父,每天在地下室里待十几个小时。
除了织布,我们几乎不说话。
但我们之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
我能从他梭子发出的声音里,听出他的情绪。
他也能从我丝线的走向里,看出我的心境。
我们像是一个人,用四只手,共同完成一件伟大的作品。
凤尾上的羽毛,一根根地在我手下丰满起来。
五彩的丝线交织,流光溢彩,仿佛真的有生命在流动。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织布。
我是在创造。
这种感觉,让我沉醉。
然而,平静的日子,终究是短暂的。
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
日本人的炮火,在闸北,在虹口,炸响了。
整个上海,都陷入了战火之中。
我们铺子所在的南市,虽然暂时还是安全的,但每天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炮声。
天空中,时不时有日本人的飞机呼啸而过。
人心惶惶。
很多商铺都关了门,老板带着家眷逃去了租界。
方清芷更忙了。
她成了一名战地护士,每天跟着红十字会的车,去前线抢救伤员。
她每次回来,身上都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人也瘦了一大圈。
师父看着她,心疼得直掉眼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织机上。
他好像想用这种方式,来对抗外面的炮火和杀戮。
他想为这个破碎的世界,留住一点美,一点希望。
有一天,方清芷回来,脸色异常苍白。
“爹,沈渊,你们快走吧。”
“日本人,可能要打过来了。”
“租界里也不安全了。我联系了一个朋友,可以送你们去香港。”
师父摇了摇头。
“我不走。”
他看着织机上那即将完成的“百鸟朝凤”。
“它还没织完。”
“爹!”方清芷急了,“命重要还是这块布重要?”
“都重要。”师父说,“这是我的命,也是方家的命。”
“要走,你们走。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方清芷还要再劝,被我拉住了。
我摇了摇头。
我懂师父。
让他离开这里,比杀了他还难受。
“师姐,我也不走。”我说,“我陪着师父。”
方清芷看着我们,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姑娘,第一次露出了无助的眼神。
她最终还是走了。
不是去香港。
是跟着一支撤退的部队,去了内地。
临走前,她把一个包袱塞给我。
里面是她所有的书,还有一封信。
信上说,如果还能再见,希望看到“百鸟朝凤”真正的样子。
她说,她相信我们。
我送她到巷口。
她回头,对我笑了笑。
“沈渊,保重。”
“师姐,你也是。”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晨曦的薄雾里。
我知道,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铺子里,又只剩下我和师父两个人。
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
我们的世界,只剩下那一方小小的地下室,和那台巨大的织机。
炮声越来越近。
有时候,整个地面都在震动,头顶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
师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他的咳嗽越来越厉害,眼睛也几乎看不清东西了。
但他还是坚持每天坐在织机前。
他用手摸索着,凭着几十年的感觉,一寸一寸地,织着那顶金色的凤冠。
我知道,他是在和时间赛跑。
他想在自己倒下之前,完成这最后的杰作。
终于,在一个下着雨的清晨。
师父放下了手里的小梭。
他颤抖着手,抚摸着那刚刚完成的凤冠。
“阿渊,成了。”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走过去。
织机上,那只凤凰,终于完整了。
它昂首挺胸,百鸟环绕,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丝线的束缚,冲天而去。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
一种浴火重生的,悲壮的美。
师父靠在织机上,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阿渊,把它……接下来。”
“好,师父。”
“用我们方家最好的‘裱功’,把它裱起来。”
“好,师父。”
“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等到……等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再让它……重见天日。”
“师父!”我跪在他面前,泪如雨下。
他抬起手,想要摸摸我的头,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了下去。
师父走了。
就在他一生心血的结晶,完成的那一刻。
他走得很安详。
我按照他的遗愿,用最隆重的礼节,把他安葬在了后院那棵老槐树下。
没有墓碑,只有一块青石。
然后,我回到地下室。
我看着那幅“百鸟朝凤”,擦干眼泪。
师父的嘱托,就是我的使命。
我花了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用师父教我的,最古老的“宣和裱”手艺,把这幅“百鸟朝凤”图,精心地装裱起来。
它成了一幅巨大的画卷。
展开来,有三米多长。
流光溢彩,灿若云霞。
我仿佛能看到,师父,师公,太师公……方家的列祖列宗,他们的魂,都织进了这幅图里。
就在我完成装裱的第二天。
日本人的军队,开进了南市。
太阳旗插上了街头的岗楼。
皮靴和刺刀,代替了昔日的繁华。
我知道,我必须走了。
我不能让“百鸟朝凤”落到日本人手里。
我把铺子里剩下的所有绸缎,都堆在了一起。
把所有的账本,都扔了进去。
最后,我把一盏点燃的煤油灯,放在了上面。
大火,很快就吞噬了整个瑞祥成布庄。
我背着那幅沉甸甸的画卷,从后门离开。
回头望去,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夜空。
那个我生活了数年,承载了我所有青春、梦想和记忆的地方,化为了一片灰烬。
我没有哭。
因为我知道,瑞祥成的魂,被我背在了身上。
我开始流亡。
背着这幅不能见光的“国宝”,我一路向西。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我只知道,我要活下去。
要让它,也活下去。
我做过苦力,下过煤窑,当过乞丐。
最饿的时候,我啃过树皮。
最冷的时候,我睡在雪地里。
无数次,我想过,把它卖了。
随便卖给哪个有钱人,我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受这份罪。
但每一次,当我打开画卷,看到那只浴火的凤凰。
我就会想起师父临终前的眼神。
想起方清芷离开时的嘱托。
我就又有了撑下去的力气。
它不是一幅画。
它是我的命。
是师父的命。
是一个民族,在最黑暗的岁月里,不肯熄灭的那一点,对美的向往和坚持。
我走过很多地方。
重庆、成都、昆明……
在每一个地方,我都会找一个最隐蔽的角落,把画卷打开,晾一晾,掸一掸上面的灰尘。
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继续上路。
我怕它受潮,怕它虫蛀,怕它在颠沛流离中,有任何一点损伤。
它比我的命,还金贵。
抗战胜利的那一年,我正在云南的一个小镇上。
听到消息的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
我抱着画卷,在镇子里的石板路上,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师父,我们赢了。
天下,要太平了。
解放后,我回到了上海。
十六铺码头,还是那个码头。
瑞祥成布庄原来的位置,已经盖起了一座新的楼房。
物是人非。
我找到了方清芷。
她也回来了。
她成了一名医生,在一家公立医院工作。
我们再见时,都已不再年轻。
她的头发里,有了银丝。
我的脸上,刻满了风霜。
我们相视一笑,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我把那个一直背在身上的画卷,交给了她。
“师姐,幸不辱命。”
她颤抖着手,缓缓展开画卷。
当那只浴火的凤凰,再次出现在眼前时。
我们俩,都哭了。
后来,这幅“百鸟朝凤”图,被我们一起,捐给了国家。
它现在,就陈列在上海博物馆里。
在恒温恒湿的玻璃柜里,安静地,向世人展示着它那惊心动魄的美。
我成了一名博物馆的顾问。
专门负责古代丝织品的修复和研究。
我把师父教我的手艺,又传给了新的年轻人。
我经常会一个人,去展厅里,看那幅画。
隔着玻璃,我仿佛还能看到,师父坐在织机前,专注的背影。
还能听到,那熟悉的,梭子穿梭的声音。
我知道,师父他,从未离开。
他和他守护了一生的美,一起,活在了时光里。
活在了,这片他深爱着的土地上。
生生不息。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