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84年,我们村还叫大队,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刚从南边战场上退下来没两年。
84年,我们村还叫大队,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刚从南边战场上退下来没两年。
腿上留了点纪念,走路一跛一跛的,干不了太重的农活,大队里照顾,让我养猪。
养猪是个好活,清闲,年底还能多分两斤肉。
我爹妈走得早,家里就我一个人,光棍一条,盘算着养好了猪,攒点钱,盖个新房,再托媒人说说亲。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那猪圈,就跟我犯冲。
开春拿石头和泥巴垒好的墙,夏天一场大雨,准给你冲塌一个角。
好不容易修好了,秋天猪圈里那几头宝贝稍微一拱,又是一片狼藉。
村里人都笑我,说陈今河你这兵是白当了,连个猪圈都盖不牢。
我脸上臊得慌,嘴上却不服软。
“懂啥,我这是新式养猪法,通风透气。”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憋着一股火。
我把猪圈地基往下挖了半尺,用了最好的黄泥,掺了麦秆,一层层夯得结结实-实,自以为固若金汤。
结果,入冬第一场雪还没下透,猪圈的后墙,悄无声息地,又塌了。
那头最肥的老母猪,哼哼唧唧地半个身子露在寒风里,无辜地望着我。
我抄起旁边的铁锹,真想一下子给它拍晕。
可看着它那圆滚滚的肚子,那是全家过年的希望,我那股邪火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我蹲在猪圈门口,点上一根两分钱一根的“大生产”,烟雾缭绕里,我瞅着那堆烂泥和石头,真有点绝望了。
这猪圈,邪门。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
“后生,这猪圈,是修不好的。”
我一回头,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背着个旧布包,头发花白,眼神却亮得吓人。
他不像我们村里人。
“你是?”我站起来,警惕地问。那年头,村里来个生人不容易。
老头没回答我,只是围着我的破猪圈转了一圈,一边走一边摇头。
“你这地,不是给你盖猪圈用的。”
我一听,火气就上来了。
“不盖猪圈盖啥?给你家盖龙庭啊?”我这人,从战场上下来,脾气就没好过。
老头也不生气,只是用他那双亮得像鹰眼的眼睛盯着我。
“你这猪圈,修一次,塌一次,不是你手艺不行,是地下的东西,不愿意。”
我愣住了。
这话说的,玄乎。
“你到底是谁?装神弄鬼的。”
老头笑了笑,露出满口黄牙。
“我就是个过路的,懂点阴阳五行。看你这面相,是个有正气的人,才多句嘴。”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那片塌陷的后墙。
“别修了。”
“往下挖三尺。”
“挖出来的东西,是祸是福,看你自己的造化。”
说完,他转身就走,任我怎么喊,头也不回,很快就消失在村口那棵老槐树后面。
我站在原地,手里的“大生产”烧到了指头,烫得我一哆嗦。
往下挖三尺?
这老头,不是疯子,就是骗子。
我把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碾碎。
可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老头的话,像个魔咒,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
“地下的东西,不愿意。”
我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仿佛能看到猪圈那头老母猪无辜的眼神。
第二天,我没去修猪圈,而是扛了把铁锹和镐头,又站到了那片废墟前。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个傻子。
“今河,你这是要干啥?不修墙,改挖井了?”二柱子他爹,我们村的会计,叼着个烟袋锅,吧嗒吧嗒地凑过来。
我没理他,只是深吸一口气,抡起镐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泥土和碎石飞溅。
我就不信这个邪!
我倒要看看,这地下到底埋着什么不愿意的“东西”!
挖地,比我想象的要难。
猪圈的地面,常年被猪踩踏,混着粪便和烂草,又湿又黏,一镐头下去,只能刨开一小块。
我脱了外衣,光着膀子,一跛一跛地在坑里忙活。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混着泥土,糊了我一脸。
腿上的旧伤在阴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
村里人围在猪圈外面,指指点点。
“这陈今河,是不是在部队里待傻了?”
“我看像,好好的猪圈不修,挖坑玩儿。”
“可惜了,多好的一个小伙子。”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把力气全都使在了手里的镐头上。
挖了大概一尺深,土质开始变了。
不再是黏糊糊的黑泥,而是干燥的、纯净的黄土。
我心里一动。
有门儿!
我又往下挖了半天,镐头“当”的一声,像是碰到了什么硬物。
我心头一紧,扔下镐头,用手扒开那层黄土。
一个黑乎乎的、四四方方的角露了出来。
是木头。
围观的人群也发出一阵骚动。
“挖着东西了!”
“是个啥?棺材?”
我没理会他们的嚷嚷,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很快,一个长约三尺、宽约两尺的木箱子,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
箱子是桐木做的,上面刷着黑漆,虽然在地下埋了不知道多少年,但除了几个角有些腐朽,大部分还很完整。
箱子上没有锁,只有一个简单的铜扣。
我试着去掰那个铜扣,入手冰凉,纹丝不动。
“今河,别乱动!这东西来路不明,得上报大队!”村支书闻讯赶来,一脸严肃地拦住我。
我喘着粗气,抬头看着他。
“叔,这是在我家地里挖出来的,就是我的。”
“胡说!咱们的地都是集体的!挖出宝贝就得上交国家!”会计在旁边帮腔。
我冷笑一声。
“宝贝?你们怎么知道是宝贝?万一是一箱子破烂呢?你们要?”
村支书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他知道我这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你……你先别动,我去找人来,大家一起看看。”村支书说着,转身就要走。
我一把拉住他。
“叔,这东西,让我自己先看看。”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如果真是金银财宝,我一分不少,全交上去。如果不是……”
我顿了顿,“如果不是,那就是我的私事。”
村支书看着我满是泥污的脸,看着我那双在战场上见过生死的眼睛,他犹豫了。
最后,他叹了口气。
“行,就依你。但我们都在这儿看着。”
我点了点头,找来一根撬棍,对准箱子的缝隙,用力一撬。
“嘎吱——”
一声刺耳的响声,箱盖被撬开了一条缝。
一股陈腐的、混合着樟脑丸和旧纸张的味道,从缝隙里飘了出来。
不是金银珠宝的味道。
我心里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我把箱盖完全掀开。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箱子里,没有金条,没有银元,只有一沓沓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信件,和一个用蓝布包裹的小方块。
“切,一堆破纸。”
“白挖了半天。”
人群中传来失望的声音。
村支书和会计也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我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
是毛笔写的繁体字。
收信人:台湾省台北市中正路123巷 林府 苏卿女士 收。
我的心,猛地一跳。
台湾?
这个在84年的我们听来,既熟悉又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地方。
我颤抖着手,打开那封信。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折叠得整整齐-齐。
展开信纸,一股墨香扑面而来。
“素卿吾妻,见字如面。”
开头这七个字,笔力遒劲,透着一股军人的刚毅。
但接下来的字迹,却渐渐变得温柔。
“自一别,已是数月。沪上秋意渐浓,不知家中是否安好?岳父岳母身体可健朗?吾儿念之,是否已能唤‘爹爹’?”
“此处战事胶着,然我部士气高昂,胜利在望。卿不必挂怀。唯夜深人静之时,常忆及你我于西湖畔漫步之景,念之嗷嗷待哺之容,不免心酸。”
“军中诸事繁杂,书信难通。此信托人辗转带出,不知何日能抵你手。随信附上美金二十元,为家中补贴。万望珍重,静候我归。”
“夫,维仁。民国三十八年,十月。”
民国三十八年。
1949年。
我的手开始发抖。
这不是一封普通的家书。
这是一个在1949年上海战场的国民党军官,写给他远在台湾的妻子的信。
我一封一封地往下看。
第二封信,时间是十一月。
“素卿吾妻,战局逆转,我部已奉命登船,不日将转进至舟山。沪上已非我有。临行仓促,未能将此箱带走,实乃一生之憾。此箱内,皆为你我往来之信件,及吾之日记。本欲作你我白首偕老时之笑谈,不想竟成累赘。”
“我已将此箱托付于本地一同乡,嘱其深埋于自家院中,待时局平定,再行取回。然时局叵测,人心难料。若我此去不归,此箱或将永埋地下。”
“素卿,若你我有缘再见,此箱便是你我爱情之见证。若缘分已尽,愿后世有缘人,能知我林维仁,此生挚爱,唯你苏卿一人。”
我的眼睛,湿了。
我仿佛看到一个年轻的军官,在炮火连天的深夜,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些字。
他的脸上,有硝烟,有疲惫,但他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对妻儿的思念和牵挂。
我继续往下翻。
一封封信,记录了他从上海到舟山,再从舟山撤退的颠沛流离。
信的内容,也从最初的信心满满,变得越来越忧虑,越来越绝望。
“素卿,海峡如天堑,归期已无望。每当风起,我立于海边,遥望西方,总觉你就在那里。不知吾儿是否已长高?是否还会记得我的模样?”
“素卿,我好想你。想念你做的红烧肉,想念你为我缝补衣衫时专注的模样,想念你夜半惊醒时,紧紧抓住我的手。”
这些文字,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在我的心上。
我也是个兵。
我也在战场上想过家,想过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姑娘。
我懂他。
我懂那种在枪林弹雨中,唯一能支撑你活下去的,就是心里那点念想。
信的最后,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或者说,是一篇日记。
“民国三十八年,十二月。舟山,登步岛。”
“共军登陆了。炮声震天。我们被包围了。”
“弹尽粮绝。我们已经吃光了所有的树皮和草根。”
“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我好怕。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再也见不到素卿和念之了。”
“素卿,我的妻。如果我死了,请你一定好好活下去。把念之抚养成人。告诉他,他的父亲,不是一个懦夫。”
“我把你的照片,放在胸口的口袋里。你的样子,我已经刻在了心里。”
“如果……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一定不再当兵。我就在杭州开一家小小的绸缎铺,你当老板娘,我当账房先生。我们生一堆孩子,看着他们长大……”
字迹到这里,变得潦草,甚至有些模糊,像是被泪水浸透过。
最后,只有三个字,力透纸背。
“我爱你。”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一个在战场上腿被弹片削掉一块肉都没掉一滴泪的汉子,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围观的村民都静了下来。
他们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他们能看到我脸上的悲伤。
村支书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今河,这……”
我抹了把脸,把那封没有寄出的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信封。
然后,我拿起了那个用蓝布包裹的小方块。
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旗袍、梳着发髻的年轻女子,眉眼弯弯,笑得温婉动人。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照片的背后,是两行娟秀的小字。
“夫君维仁存。妻苏卿携子念之。”
照片上的女人,就是苏卿。
那个让林维仁在炮火中念念不忘的女人。
我看着照片,又看看手中的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这是一个被战争和时代撕裂的家庭。
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的最后遗言,在地下埋了整整三十五年。
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可能至今都不知道,他最后在想些什么。
他们甚至可能以为,他早已把她们忘了。
“今河,这箱子……你打算怎么办?”村支书轻声问。
会计也凑过来说:“这可是‘敌特’留下的东西,得赶紧上交,说不定还能算你立功。”
立功?
我看着他那张精于算计的脸,一股无名火涌了上来。
“这不是‘东西’!”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这是一个男人,对他老婆孩子最后的交代!”
会计被我吼得一愣,不敢再说话。
我把所有的信件和照片,小心地放回箱子里,然后盖上箱盖。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箱,站了起来,环视了一圈目瞪口呆的村民。
“这箱子,是我的了。”
“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说完,我抱着箱子,一跛一跛地,走回了我的小屋。
那天晚上,我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把林维仁所有的信和日记,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我仿佛和他一起,经历了他生命中最后那段动荡的岁月。
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也是个勇敢的军人。
虽然我们曾经属于不同的阵营,但在那一刻,我对他,只有深深的同情和敬意。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必须找到苏卿。
我必须把这个箱子,亲手交给她。
我要告诉她,她的丈夫,到死都在爱着她。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84年,两岸还处于隔绝状态。
别说去台湾了,就是往那边寄一封信,都可能被当成“里通外国”。
我只是一个退伍的农村青年,一没钱,二没人脉,怎么可能找到一个远在台湾、三十五年杳无音信的人?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把箱子藏在了床底下最深处,用一堆破棉絮盖住。
生活,还得继续。
猪圈,我没再修。
我跟村支书说,那地邪性,我不敢养了。
村支书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同情,也有无奈。最后,他给我换了个活,去村里的果园看场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
我每天在果园里转悠,晚上回到冷冰冰的小屋,总会忍不住把那个木箱子拖出来,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林维仁和苏卿的故事,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开始尝试着打听去台湾的途径。
我跑到县城的邮局,怯生生地问柜台后面那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
“同志,请问……能往台湾寄信吗?”
那姑娘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台湾?你给谁寄信?”
“一个……远房亲戚。”我含糊其辞。
“不行!”姑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现在政策不允许。”
我又跑到县里的侨务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大爷,在看报纸。
我把我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大爷从老花镜后面抬起眼皮,打量了我半天。
“小伙子,你哪个单位的?”
“我们村的。”
“找台湾的亲戚?有证明吗?”
“证明?”我愣住了。
“你们的亲属关系证明,街道或者村委会开的。”
我哪有什么证明。
我总不能跟他说,我挖到了一箱子国民党军官的遗物吧?
那我估计当场就得被抓起来。
我灰溜溜地从侨办出来,心里一片冰凉。
这条路,走不通。
难道,林维仁的遗愿,就真的要永远埋没了吗?
我不甘心。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见到了那个过路的风水先生。
他还是那副干瘦的模样,眼神亮得吓人。
他指着我床底下的木箱子,说:“这东西,是债。”
“是你欠他的,也是他欠她的。”
“债,就得还。”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债,就得还。
是啊,我既然挖出了这个箱子,我就有责任,让它物归原主。
这是一个承诺。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我把家里的几亩薄田,托付给了邻居二柱子。
然后,我揣着我退伍时发的全部津贴,一共三百多块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我要去福建。
我听说,那里离台湾最近。
也许,在那里,能找到办法。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载着我的希望和迷茫,一路向南。
车厢里挤满了南下打工的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香烟的味道。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七上八下。
我不知道我这一去,会遇到什么。
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回来。
但我知道,我必须去。
到了福建,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沿海的几个城市乱转。
我去了厦门,去了泉州。
我站在海边,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海面,想象着海的那一边,就是台湾。
苏卿,你还好吗?
你知不知道,你的丈夫,一直在等你。
我找那些在码头上跑船的船老大打听。
“师傅,能带人去金门吗?”
船老大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
“小兄弟,你不要命啦?那边可是有水鬼的!被抓住了,枪子儿可不认人!”
我又去找那些据说有“门路”的人。
他们把我带到阴暗的小巷子里,压低声音说:“去台湾?可以。先交五百块钱定金。”
我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一百多块钱,苦笑着摇了摇头。
钱,很快就花光了。
我开始在码头上打零工,扛包,卸货,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腿上的旧伤,在潮湿的空气里,疼得更厉害了。
晚上,我就睡在码头的仓库里,用几张破报纸当被子。
有好几次,我真的想放弃了。
我想家,想我们村那片果园,想二柱子他爹那个吧嗒吧嗒响的烟袋锅。
可是一闭上眼,我就看到林维仁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债,就得还。”
我又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在码头上摆摊算命的瞎子。
那天,我扛完一天的包,累得像条死狗,蹲在路边啃着一个冷馒头。
瞎子就坐在我对面,面前摆着一个签筒和几本发黄的旧书。
他突然开口了。
“小伙子,你心里有事。”
我没理他,以为又是个骗钱的。
“你不是为自己求财,也不是为自己求缘。”瞎子又说,“你是在替别人,还一笔债。”
我手里的馒头,掉在了地上。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
瞎子笑了笑,高深莫测地说:“我虽然眼瞎,但心不瞎。你身上,有别人的故事。”
我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把箱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当然,我隐去了国民党军官的身份,只说是一个远方亲戚的遗物。
瞎子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痴儿,痴儿。”
他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张纸条,递给我。
“你去这个地址,找一个叫‘阿春’的人。她或许,能帮你。”
我接过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地址,是厦门一个偏僻的渔村。
我千恩万谢,要把身上仅剩的几块钱都给他。
他摆了摆手。
“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记住,做个好人,有好报。”
我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叫“阿春”的女人。
阿春是个四十多岁的渔家妇人,皮肤黝มืด,手上布满了老茧。
她听了我的来意,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点了点头。
“我可以帮你把信带到金门去。但是,那边有没有人能送到台湾本岛,我就不敢保证了。”
我激动得差点给她跪下。
“大姐,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我把我写的信,连同林维仁写给苏卿的那封“绝笔信”的抄本,一起交给了她。
我不敢把原件给她,那太珍贵了。
信里,我详细说明了箱子的来历,以及我的联系地址。
我没有留我的真名,只署名“一个守信的故人”。
阿春收下信,对我说:“一个月后,你再来这里。不管有没有回音,我都会告诉你。”
那一个月,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月。
我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
我既盼着有消息,又怕没消息。
一个月后,我再次来到阿春家。
她递给我一封信。
一封从金门辗转过来的信。
信封很薄,上面没有邮票,只有一个潦草的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颤抖着手,打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是几行潦草的字。
“信已收到。经查,台北市中正路123巷,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拆迁。原住户林苏卿一家,下落不明。勿再来信。”
下落不明。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都破灭了。
我拿着那封信,失魂落魄地走在厦门的大街上。
天,下起了小雨。
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失败了。
我辜负了林维仁的嘱托。
我对不起那个在地下埋了三十五年的承诺。
我在福建待不下去了。
我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火车上,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回到村里,已经是第二年春天。
村里一切如旧。
二柱子把我那几亩地照顾得很好。
村支书看到我,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问。
我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
看果园,睡觉,吃饭。
只是,我再也没有碰过床底下的那个木箱子。
我怕看到它。
我怕看到林维仁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我把他,弄丢了。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下寻亲的失败,渐渐被我埋在了心底。
转眼,几年过去了。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我们村也搞起了承包制。
我靠着退伍兵的身份,承包了村里最大的一片果园。
我把战场上学来的那股子拼劲,都用在了种果树上。
我请教农技站的技术员,学习科学种植。
我改良品种,搞无公害种植。
几年下来,我的果园,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果园”。
我赚到了钱,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我盖了新房,青砖大瓦房,村里最气派的。
托媒人说媒的,踏破了我家门槛。
我娶了媳妇,是邻村的老师,叫月娥。
月娥是个好女人,温柔,贤惠,不嫌我腿跛,也不嫌我曾经是个穷光蛋。
我们很快有了孩子,是个大胖小子。
我给他取名叫“守信”。
我希望他长大后,能成为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我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我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后来还当上了村主任。
我带着村民们修路,通电,建学校。
我们村,成了市里的明星村。
我成了别人眼里的成功人士,人生赢家。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心底,一直有一个缺口。
那个装着林维仁信件的木箱子,还静静地躺在我新房的阁楼上,落满了灰尘。
我偶尔会上去看看它,擦去上面的灰,然后又默默地盖上。
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那个叫林维仁的军官,和他那个叫苏卿的妻子。
他们,怎么样了?
苏卿,找到你了吗?
念之,长大了吗?
这些问题,像一根根小刺,时不时地扎我一下。
时间来到了九十年代末。
两岸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通”实现了,台湾同胞可以回大陆探亲了。
报纸上,电视上,经常能看到那些白发苍苍的台湾老兵,回到阔别几十年的故乡,和亲人抱头痛哭的场面。
每当看到这些画面,我的心,都会被狠狠地揪一下。
林维仁,你为什么不回来?
你的家,就在海峡的这一边啊。
我决定,再次寻找苏卿。
这一次,我有了钱,有了人脉,也有了更广阔的渠道。
我通过县里的台办,发了一封协查函。
我花钱在台湾的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
我甚至托一个去台湾做生意的香港朋友,帮我打听。
寻人启事上,我写得很简单。
“寻民国三十八年自沪去台之苏卿女士,及其子林念之。有知其下落者,请与大陆陈先生联系。有重谢。”
我还附上了那张苏卿抱着孩子的黑白照片。
我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毕竟,已经过去了快五十年。
人海茫茫,找两个人,何其艰难。
但是,我必须再试一次。
这是我对林维仁的承诺,也是对我自己的一个交代。
寻人启事登出去后,石沉大海。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
一点消息都没有。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从台湾打来的长途电话。
那是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台湾腔的女人声音。
“请问,是刊登寻人启事的陈先生吗?”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我就是。”
“我……我姓林。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刊登的寻人启事。照片上的那个人,很像我的奶奶。”
我的手,开始发抖。
“你奶奶……她叫什么名字?”
“我奶奶叫苏卿。”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找到了。
我终于,找到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自称叫林晓雯,是林念之的女儿,也就是林维仁的孙女。
她说,她的奶奶苏卿,已经在十年前去世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苏卿,到死,都没能等到她丈夫的消息。
林晓雯说,她的父亲林念之,还健在。
他看到报纸上的照片后,非常激动,立刻让她打电话过来确认。
我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把那个木箱子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压抑的哭声。
“我爸爸……他等了爷爷一辈子。”林晓wen哽咽着说,“我奶奶,也等了他一辈子。”
她说,苏卿当年带着年幼的林念之去了台湾后,就一直没有再嫁。
她靠着给人缝补衣服,做零工,一个人把林念之拉扯大。
她一直相信,她的丈夫,总有一天会回来。
她每天都会去码头,看那些从大陆方向过来的船。
一看,就是几十年。
直到她去世前,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她和林维仁的合影。
我听着林晓雯的讲述,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这是一个怎样坚贞的女人啊。
她用一生,守候了一份没有结果的爱情。
“陈先生,”林晓雯说,“我爸爸,他想见您。他想亲眼看看爷爷留下的东西。”
“好。”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让他来。我等他。”
半个月后,林念之来了。
他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到林维仁的影子。
他带着他的女儿林晓雯,一起来的。
我去机场接他们。
在出站口,我们四目相对。
没有过多的言语,我们只是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像失散多年的亲人。
我把他们带回了家。
月娥准备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们本地的特色。
饭桌上,林念之很沉默,只是不停地喝酒。
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吃完饭,我把他们带到了阁楼。
我亲手打开了那个尘封了半个世纪的木箱。
当我把那沓泛黄的信件,和那张黑白照片,递到林念之手上时,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
他跪在地上,抚摸着那些信件,像是在抚摸他父亲的脸。
“爸……儿子不孝……儿子现在才看到您的信……”
他的哭声,撕心裂肺。
林晓雯也抱着他,哭成一团。
我跟月娥站在旁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那一夜,林念之没有睡。
他把我拉到院子里,就着月光,跟我聊了一整夜。
他跟我讲他母亲苏卿的坚韧,讲他从小没有父亲的辛酸,讲他这些年对父亲的思念和怨恨。
“我以前,是恨他的。”林念之说,“我恨他为什么一去不回,为什么把我们母子俩扔在台湾,不闻不问。”
“我甚至以为,他早就在大陆另娶,把我们忘了。”
“直到今天,我看了他的信,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他不是不爱我们,他是回不来。”
“他到死,都在想着我们。”
林念之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父亲,是个英雄。”
“是啊,”林念之点点头,“他是我心里,永远的英雄。”
第二天,林念之要去给他父亲扫墓。
我愣住了。
“扫墓?可是……我们不知道你父亲葬在哪里啊。”
林念之摇了摇头。
“我知道。”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已经泛黄的地图。
“这是我父亲当年留给我母亲的。他说,如果他战死了,就让他葬在能看到家乡的地方。”
地图上,用红笔,在舟山群岛的一个小岛上,画了一个圈。
那个小岛,叫登步岛。
我心里一震。
林维仁的最后一封信,就是从登步岛发出的。
原来,他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甚至,为自己选好了长眠之地。
我决定,陪林念之一起去。
我要亲眼看看,那个让林维仁魂牵梦绕的地方。
我们坐飞机到了宁波,又转乘客轮,颠簸了几个小时,才登上了登步岛。
岛上,很荒凉。
除了一个不大的渔村,到处都是乱石和荒草。
我们按照地图上的标记,爬上了一座不知名的山。
山上,风很大。
吹得人睁不开眼。
在一片朝向大陆方向的山坡上,我们找到了一个简陋的坟冢。
没有墓碑,只有一个用石头堆起来的小土包。
土包前,插着一块已经腐朽的木牌,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就是这里了。”林念之的声音,在颤抖。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坟前。
“爸,儿子……来看你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香烛,祭品,一一摆好。
然后,他把那个木箱子,放在了坟前。
“爸,您的信,我带回来了。您的心愿,儿子替您了了。”
他点燃了那些信件。
火光中,我仿佛看到了林维仁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
他在笑。
笑得那么欣慰,那么释然。
火焰,吞噬了那些泛黄的纸张,也吞噬了那段尘封了半个世纪的恩怨情仇。
风,把纸灰,吹向了海峡的对岸。
那里,是他的故乡。
林念之在坟前,长跪不起。
我没有去打扰他。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望着远处的海面。
海的那边,是台湾。
苏卿,你看到了吗?
你的丈夫,回家了。
从登步岛回来后,林念之就要回台湾了。
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硬要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美金。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念之兄,你这是干什么?看不起我?”
“陈先生,不,今河兄弟。”林念之眼圈红了,“这点钱,跟您为我们家做的一切相比,根本不算什么。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我态度很坚决。
“这钱,我不能要。”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钱。”
“我只是,想还一个债。”
“一个军人,对另一个军人的债。”
林念之愣住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今河兄弟,我明白了。”
“您这份恩情,我们林家,永世不忘。”
送走了林念之,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但我的心,却不再有缺口。
那个困扰了我十几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我觉得,我的人生,完整了。
几年后,我已经退居二线,不再当村主任了。
儿子守信,也大学毕业,回到了村里,接了我的班,搞起了生态农业和乡村旅游。
我们村,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景点。
每天都有很多城里人,来我们村体验农家生活。
有一天,村口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
他径直走到我家门口,问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我。
“请问,您是陈今河老先生吗?”
我点了点头。
年轻人恭敬地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叫林宇,是林晓雯的儿子。”
我愣住了。
林维仁的曾孙。
“我这次来,是代表我们林氏家族,来完成我曾祖父的一个遗愿。”
说着,他让身后的人,抬下来一个大箱子。
箱子打开,里面是崭新的教学设备,电脑,投影仪,还有满满一箱子的图书。
“我曾祖父在信里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和平,没能让孩子好好读书。”
“我们家族成立了一个教育基金,专门资助贫困地区的教育事业。”
“我们村的这所希望小学,是我们基金会捐建的第一个项目。”
“我们希望,这片曾经埋藏着我曾祖父遗憾的土地,能开出希望的花朵。”
我看着那些崭新的设备,看着那些孩子们渴望的眼神,我的眼睛,又湿了。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炮火中写信的年轻军官。
他或许没有想到,他当年的一个小小的心愿,在半个多世纪后,以这样一种方式,得到了实现。
学校建成那天,举行了盛大的典礼。
林宇代表林氏家族,把一块牌匾,交到了我的手上。
牌匾上,是林念之亲手写的八个大字。
“一诺千金,功德无量。”
我拿着那块沉甸甸的牌匾,心里百感交集。
我回想起84年那个冬天,那个塌了又修、修了又塌的猪圈。
回想起那个神秘的风水先生,和那句“往下挖三尺”。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什么风水。
那是一个契机。
一个让我有机会,去完成一个承诺,去弥补一段遗憾,去见证一段跨越海峡、跨越世纪的不了情的契机。
我这辈子,当过兵,打过仗,当过村官,赚过钱。
但我觉得,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那年冬天,我选择了相信那个老头,抡起了那把镐头。
我挖出来的,不是金银财宝。
而是一个人的良心,和一个民族的记忆。
如今,我老了,走不动了。
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我们村那所“林氏希望小学”的门口。
听着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阳光下,我仿佛能看到,一个叫林维仁的年轻军官,和一个叫苏卿的温婉女子,正并肩站在一起,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他们的身后,是我的儿子守信,是林念之,是林晓雯,是林宇……
是一代又一代,被这份承诺所感召,所连接的人们。
真好。
这人间,真好。
来源:小蔚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