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工地的脚手架上,给新砌的墙面抹最后一层水泥。南方的初夏,太阳像一团吝啬的火,只放热,不给光,闷得人喘不过气。
高考落榜,我南下打工杳无音信,母亲寻我十年哭瞎了双眼
01
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工地的脚手架上,给新砌的墙面抹最后一层水泥。南方的初夏,太阳像一团吝啬的火,只放热,不给光,闷得人喘不过气。
手机在帆布工具包里,用最刺耳的和弦铃声叫嚣着。是陌生的家乡区号。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
“哥,是我,李霞。”
妹妹的声音,隔着一千多公里的山水,又尖又细,带着一种被现实磨砺过的粗粝。十年了,我几乎快要忘了她的声音。
我“嗯”了一声,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
“你赶紧回来一趟吧,”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有压抑不住的哽咽,“妈……妈快不行了。”
我的手一抖,抹子“哐当”一声掉下去,在空旷的楼层里砸出孤零零的回响。我扶着冰冷的钢管,腿有点软。工友在下面喊:“远哥,没事吧?”
我没回话,只是对着电话问:“……怎么了?”
“你回来就知道了。”李霞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到谷底的疲惫,“哥,十年了,回来看看吧。她……她一直念叨你。”
挂了电话,我蹲在脚手架上,看着脚下这座飞速生长的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十年,我从一个毛头小子混成了工地上受人尊敬的“远哥”,有了点积蓄,娶了同样在这里打工的林慧,有了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儿子。我以为我把过去埋得很好,埋在了每一块亲手砌上的砖里,埋在了每一个汗水浸透的深夜。
可一个电话,就把所有掩埋的,连根拔起。
晚上回到租住的城中村小屋,林慧已经做好了饭。见我脸色不对,她把儿子抱到一边,给我盛了碗汤:“怎么了?工地上出事了?”
我摇摇头,把那串陌生的号码找出来,递给她看。
她看了半天,轻声问:“家里……来电话了?”
我点点头。
“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的小心翼翼,像怕踩到一颗地雷。
我没说话,眼泪先掉下来了。一滴,滚烫的,砸在满是薄茧的手背上。十年,我没在人前掉过一滴泪,工地砸了脚,钢筋划了手,过年一个人吃泡面,我都没哭。可这一刻,防线决了堤。
林慧没再问,只是走过来,轻轻抱住我。她的怀抱很瘦,却很暖。
“回去吧。”她说,“我跟老板请假,把店看好。钱不够,我这里还有点。孩子我带着,你放心。”
我抬起头,看着她清澈的眼,这个跟着我吃苦的女人,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愿意包容。我哽咽着说:“林慧,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们。”
“先别说这个,”她帮我擦掉眼泪,一字一句地说,“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家,永远是你的根。”
02
踏上回乡的高铁,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像我那段被刻意遗忘的青春。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这样闷热。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了绝路。分数离本科线差了一大截,连个像样的专科都悬。
父亲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呛人的烟雾从门缝里钻进来。他没骂我,只是长长地叹气,那叹息声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割着我的心。
母亲没有声音。我从门缝里看出去,她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我的房门,肩膀一耸一耸的。她没有哭出声,但那无声的抽泣,比任何责骂都让我无地自容。她是镇上小学的民办教师,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读书和脸面。而我,让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成了整个大院的笑话。
那几天,家里安静得可怕。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父亲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母亲的眼睛总是红肿着。我不敢看他们,扒两口饭就躲回房间。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邻居张婶的大嗓门。
“你家小远真是可惜了,平时看着挺聪明的。我家斌斌考上了,一本呢!说是毕业了能进大公司,坐办公室,一个月好几千呢!”
我听见母亲用极低的声音应付着:“是你家斌斌有出息。”
那一刻,羞耻和不甘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就是个多余的、丢人的存在。
一个深夜,我留下一张字条,揣着家里仅有的五百块钱,扒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字条上写着:“爸,妈,我出去闯闯,混出个名堂再回来。”
那会儿,我天真地以为,逃离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唯一方式。我以为只要我挣到了钱,衣锦还乡,就能洗刷所有的耻辱。我不知道,我这一走,留给他们的,是一个长达十年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03
走出高铁站,家乡的风裹挟着熟悉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李霞在出站口等我,十年不见,她早已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要糖吃的小丫头。她穿着朴素的衣服,眼角有了细纹,眼神里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沉静和坚韧。
“哥。”她叫我,声音有些沙哑。
我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后只化成一声:“霞。”
她没给我寒暄的机会,直接领着我上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医院。”她对司机说。
“妈……到底怎么了?”在车上,我终于问出了口。
李霞看着窗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缓缓开口:“糖尿病,好几年了。后来,引起了并发症,眼睛……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什么时候的事?”
“确诊失明,是三年前。但之前好几年,视力就一直在下降。”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医生说,有病理原因,但主要还是……还是情绪。这些年,她哭得太多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一直在找你。”李霞转过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你走的第一年,她和爸把附近所有你可能去的城市都找遍了。后来,她就一个人去,广州,深圳,东莞……每个工业区,每个火车站,她都拿着你的照片问。她不会说普通话,就用手比划。被人骗过,钱被偷过,还差点被当成人贩子抓起来。”
“她把教书攒下的那点钱全花光了,后来就把老房子卖了,搬到我这儿住。可她还是不停地找。她说,万一哪天小远回来了,找不到家怎么办?”
“三年前,她在东莞一个车站摔了一跤,被人送回来,从那以后,眼睛就彻底看不见了。可就算是这样,她每天还让我在门口摆个小板凳,说要坐那儿等你。她说,她看不见,但能听见你的脚步声。”
李霞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哭声。我看着她,这个比我小五岁的妹妹,这十年,她一个人撑起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家。而我,这个所谓的“哥哥”,却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自己的世界里。
04
医院的消毒水味,比工地的水泥味更让我窒息。
病房门口,我看到了父亲。他靠在墙上,背驼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头发全白了,脸上沟壑纵横,像干涸的河床。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愕,有怨怼,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岁月抽干了所有力气的茫然。
我们父子俩,隔着三步远的距离,相对无言。
李霞推开病房的门,我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眼睛上蒙着厚厚的纱布。她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耸起,裸露在外的胳膊,皮肤松弛地耷拉着。
这哪里还是我记忆里那个爱干净、爱漂亮的母亲?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
“妈,你看谁回来了。”李霞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
母亲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走过去,在离床一米远的地方站定。我怕,我怕我的出现,会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妈……”我终于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就是这一声“妈”,让病床上的母亲像触电般浑身一颤。她猛地侧过头,朝着我的方向,“看”过来。那双被纱布蒙住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直直地钉在我心上。
“小远……?”她的声音,像一张被揉搓了无数次的砂纸,嘶哑,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是……是小远吗?”
我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床边,握住她那只正在输液、布满针眼的手。她的手很凉,皮包着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
“妈,是我,我回来了。”我泣不成声。
母亲用另一只手,摸索着,颤抖着,抚上我的脸。她的指尖冰凉,带着老人特有的、干燥的触感。她从我的眉毛,摸到我的鼻子,再到我的嘴唇,像一个盲人,在用手“看”清自己失散多年的珍宝。
“瘦了……”她喃喃自语,“也……也老了。”
她的眼角,有泪水从纱布底下渗出来,迅速濡湿了一片。
她没有问我这十年去了哪里,没有问我为什么不联系家里,更没有一句责备。她只是反复地、贪婪地抚摸着我的脸,仿佛要把这十年的空白,都用指尖的触感填满。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哽咽着说,“妈还以为……这辈子都等不到你了。”
05
那一刻,我所有的羞耻、不甘和所谓的“自尊”,都被母亲的泪水冲刷得一干二净。我犯了一个多么愚蠢又残忍的错误。我以为我在惩罚自己,殊不知,我是在用最锋利的刀,凌迟我最亲的人。
父亲走了进来,默默地把一个削好的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转身出去,我看到他用粗糙的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我们一家人,用这种沉默而笨拙的方式,完成了这场迟到了十年的重逢。
我在医院陪着母亲。白天,我给她读报纸,讲我这十年的经历。我没有美化自己的生活,我告诉她,我在工地搬过砖,睡过桥洞,被人骗过工钱,也遇到过像林慧这样的好人。
她总是静静地听着,不说话。只有在我讲到吃不饱饭的时候,她的手会攥紧我的手,勒得我生疼。
晚上,李霞和丈夫来换班,我就去他们家。那是我曾经的家,如今已经换了主人。我的房间,被改造成了外甥的书房。书桌上,还摆着我当年用过的一盏旧台灯。
李霞告诉我,母亲失明后,脾气变得很古怪,常常半夜惊醒,喊我的名字。她把所有关于我的东西都收在一个箱子里,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来摸一遍。那张我高中的照片,边缘都被她摸得起了毛。
“哥,你知道吗?妈总说,是她逼你的。如果不是她那么爱面子,总拿你和别人比,你就不会走。”李霞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悲伤,“她把所有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我心如刀割。原来,在我们彼此看不见的十年里,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着自己,也折磨着对方。我们都以为自己在承担,却不知道,这种隔绝,才是最深的伤害。
06
母亲的身体,在我的陪伴下,奇迹般地有了一点起色。虽然眼睛复明的希望渺茫,但她的精神好了很多。她开始吃饭,甚至会在我讲笑话的时候,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一天下午,她忽然问我:“小远,你……成家了吗?”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嗯。她叫林慧,是个好姑娘。我们还有个儿子,五岁了。”
母亲的脸上,绽放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她急切地问:“真的?那……那孩子叫什么?长得像谁?”
我拿出手机,翻出林慧和儿子的照片,凑到她眼前。我知道她看不见,但我还是想让她“看”一眼。我把手机贴在她的手心,描述着:“林慧眼睛大大的,很爱笑。儿子叫念念,思念的念。长得……长得像我小时候。”
“念念……”母亲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眼泪又流了下来,“好,好名字……”
那天晚上,我给林慧打了视频电话。当屏幕上出现林慧和儿子稚嫩的脸庞时,母亲激动得浑身发抖。
“妈,这是林慧,这是念念。”我把手机递到她耳边。
“妈,您好。”林慧在电话那头,声音有些紧张,但很真诚。
“奶奶好!”儿子清脆的声音响起。
母亲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她伸出手,徒劳地想去触摸屏幕里的那张小脸。
挂了电话,母亲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小远,让她们……回来吧。我想……我想摸摸我的孙子。”
07
半个月后,我回了一趟南方,处理了工地的工作,带着林慧和念念,一起回到了家乡。
当我领着林慧和儿子走进病房时,父亲和李霞都愣住了。林慧有些局促,但还是大方地喊了一声:“爸。”又对李霞笑了笑:“小霞,你好。”
父亲的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就红了。李霞拉着林慧的手,不住地说:“嫂子,快坐。”
念念不怕生,挣开我的手,跑到病床前,仰着小脸看着蒙着纱布的奶奶,奶声奶气地问:“奶奶,你为什么蒙着眼睛呀?是在玩捉迷藏吗?”
,让满屋子的大人都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都下来了。
母亲伸出手,我把念念的小手放进她的掌心。她摸着孙子软软的小手,脸上是满足而安详的笑容。
“好,好孩子。”
那一刻,病房里充满了久违的、家的味道。那些曾经的隔阂、怨怼、伤痛,仿佛都在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中,被慢慢抚平。
08
母亲出院后,我们没有回李霞家挤着,而是用我这些年攒下的钱,加上林慧的积蓄,在镇上租了一套大点的房子。
父亲戒了烟,开始学着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李霞一家一有空就过来,屋子里总是热热闹闹的。林慧辞掉了南方的工作,在镇上找了个超市收银的活儿。她说,钱少点没关系,一家人在一起才最重要。
我的生活,也从漂泊的工地,回归到琐碎的日常。我每天给母亲按摩,陪她说话,用轮椅推着她去公园晒太阳。
我会指着一朵花,告诉她:“妈,这是月季,红色的,开得正艳,像你以前穿的那件红毛衣。”
我会让她感受风:“妈,起风了,是南风,暖暖的,带着青草的味道。”
我会把念念的小手放在她手里,告诉她:“念念今天在幼儿园得了五角星,老师夸他画的画最好看。”
她虽然看不见,但她脸上的笑容,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多。
有一次,我推她到河边,夕阳把江面染成一片金色。我描述给她听,她静静地听着,忽然说:“小远,别怪自己。妈知道,你那时候心里苦。”
我鼻子一酸:“妈,是我错了。我不该……”
她打断我:“不,是妈错了。妈不该总拿你跟别人比,让你那么大压力。家人,不是用来比较的,是用来疼的。你爸……他也后悔。我们都错了。”
她顿了顿,摸索着抓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
“小远,眼睛看不见了,妈的心,反倒亮了。什么功名,什么脸面,都没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重要。你肯回来,肯带着媳妇孙子回来,妈这辈子,就值了。”
夕阳的余晖里,我看着母亲苍老而平静的侧脸,心里那块压了十年的巨石,终于被彻底搬开。
09
春天的时候,我们带母亲去省城最好的眼科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她的眼底损伤是不可逆的,复明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回来的路上,车里很安静。林慧抱着睡着的念念,眼圈红红的。
我握着母亲的手,她的手很暖。
“妈,没事。看不见,我当你的眼睛。”我说。
母亲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傻孩子,妈早就想开了。妈现在每天能听见我孙子笑,能摸到我儿子的手,比什么都强。”
她反过来拍拍我的手背:“小远,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再背着了,好好过日子。你和你媳妇好好的,把念念带大,就是对爸妈最好的孝顺。”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努力不让它掉下来。我知道,从今往后,我的眼泪,不能再为悔恨而流,只能为幸福而流。
10
如今,我的生活回归了最质朴的模样。我在县城找了一份装修监理的工作,每天下班回家,都能闻到林慧做的饭菜香。父亲会在阳台上摆弄他的花草,念念会缠着我讲故事。
而母亲,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
她不再是为了等我,而是为了“听”这个家。
她能听出我回家的脚步声,能听出林慧在厨房切菜的节奏,能听出念念在院子里追逐嬉闹的笑声。
有时候,我会坐在她身边,什么也不说,只是陪她一起听。听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听邻居的谈笑声,听远处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她说:“小远,你听,这日子,多有动静,多好啊。”
我嗯了一声,看着她布满皱纹、却无比安详的脸,心里一片温热。
十年南下,我追逐过虚无缥缈的“名堂”,却弄丢了最珍贵的家。十年归来,我才明白,真正的成功,不是衣锦还乡的光鲜,而是能在一个寻常的黄昏,坐在母亲身边,听她满足地说一句:
“回来就好。”
是回来就好。沟通与理解,是回家的路。而家,永远是那个无论你走多远,犯了多少错,都愿意为你留一盏灯的地方。即使那盏灯,只能亮在心里。
来源:志强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