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他嘴边。他的嘴唇干得起了皮,像冬天老树的表皮。
“老周,我把咱们账上那八百万,转给我弟了。”
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他嘴边。他的嘴唇干得起了皮,像冬天老树的表皮。
医院的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和各种病人身上散发出的微弱气息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闷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
他没张嘴,只是看着我。
那双眼睛,浑浊了,眼角耷拉着,但眼神还是亮的,像两颗被灰尘蒙了很久的玻璃珠,偶尔擦一下,还能透出点光。
我们结婚四十二年,AA制了四十二年。
从一九八一年领证那天起,他就拿出一个红壳的笔记本,用钢笔在第一页写下四个字:家庭账目。
他说:“林岚,咱俩都是有工作的人,以后各管各的钱。家里的开销,一人一半,记清楚,月底结账。”
我当时年轻,觉得这是新派男女的做派,挺好,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于是,我们家的账本,比厂里的流水账记得还清楚。买一斤白菜,他付了钱,会记上:白菜五分,周付。我扯了二尺布,会记上:的确良三块二,林付。
月底,我俩像会计对账一样,把本子摊在饭桌上,用算盘噼里啪啦一算,这个月谁多出了三块五,下个月就从谁的份额里扣。
儿子周兵出生,开销大了,账本也换了厚的。奶粉钱、尿布钱,清清楚楚,一人一半。
周兵上学,学费、书本费,依然是一人一半。
有时候,周兵看同学家都是妈妈管钱,或者爸爸给妈妈零花钱,就问我:“妈,咱家为啥跟别人家不一样?”
我摸着他的头说:“傻小子,这样才公平。”
公平。这两个字,像一把尺子,横在我们夫妻之间,量了四十二年。
我们的工资从几十块涨到几百块,再到几千块。我们从筒子楼搬进单元房,又换了电梯房。那本账本,也从红壳的换成了牛皮纸的,堆起来有半米高。
我俩的钱,分得清清楚楚。我的钱,存我的折子。他的钱,存他的折子。我们甚至在同一家银行开了户,但密码,只有自己知道。
这八百万,是我存了一辈子的钱。是我省吃俭用,是我投资理财,是我一分一厘攒下来的。
我弟林伟,做生意赔了,孙子又查出重病,需要一大笔钱。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电话那头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犹豫。
我把钱转了过去。
然后,我来到医院,告诉老周。
我以为他会生气,或者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毕竟,这笔钱,按我们家“公平”的原则,他虽然没份,但有知情权。
可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在他那张被病痛折磨得几乎没了表情的脸上,嘴角,竟然微微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是一个笑容。
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笑容。
我拿着牙签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爸!你怎么能让妈这么干!”
周兵冲进病房的时候,带着一身的风。他公司的业务看样子很忙,白衬衫的领口都有些汗湿。
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苹果,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
“妈!那可是八百万!您一辈子的积蓄!您就这么给舅舅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这个儿子,从小就看着我们记账,看着我们月底对账。他比谁都清楚,我们家的钱,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我的钱。”我平静地说。
“您的钱?您跟我爸结婚四十二年,您的钱就是我们家的钱!现在爸病成这样,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您把钱都给了舅舅,爸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得我生疼。
我们家?
这个词,从我儿子嘴里说出来,竟然让我觉得有些陌生。
我们家有过“我们家的钱”吗?
我看向病床上的老周。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那种我看不懂的光。那个笑容的余温,似乎还挂在他的嘴角。
“周兵,你小点声,别吵着你爸。”我站起身,想把他拉到外面去说。
“我不!我就要在这说!爸,您说句话啊!您就看着她把咱们家的钱搬空吗?”周兵的情绪有些激动,脸都涨红了。
老周的喉咙里发出一点含糊的声音,像是有痰卡住了。他想抬手,但胳C臂上扎着针,动弹不得。
我心里一紧,赶紧过去给他顺气。
“你爸需要休息,你出去。”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周兵看着我,又看看他爸,眼神里满是失望和不解。他大概觉得,我这个当妈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胳膊肘往外拐,不可理喻。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走出了病房。
门被他带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仪器“滴滴”的声响,和老周沉重的呼吸声。
我坐回床边,重新拿起一块苹果,递到他嘴边。
这一次,他张开了嘴,慢慢地,把那块苹果吃了进去。
晚上,我留在医院陪护。
周兵没再来,只是发了条信息给我:妈,我不是心疼钱,我是觉得您这么做,没跟我商量,也没考虑爸的感受。我很失望。
我看着手机屏幕,那“失望”两个字,在黑暗里格外刺眼。
我把手机锁了屏,放在一边。
病房里很暗,只有走廊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老周的轮廓。
我睡不着,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他白天那个笑容。
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笑?
按照我们四十二年的相处模式,他最应该有的反应是皱眉,然后拿出他的小本子,问我:“这笔账,怎么记?”
他是个极其讲究原则和规矩的人。
我记得有一年,我回娘家,我妈给了我二十个鸡蛋,说是自家鸡下的,让我带回来给周兵补身体。
我拿回家,老周看见了,就问我:“多少钱买的?”
我说:“妈给的,不要钱。”
他听了,眉头就皱起来了。他说:“林岚,亲兄弟明算账。妈给的,是她的一份心意,但我们不能白拿。这二十个鸡蛋,按市价,两块钱。这钱,得从我们共同的生活费里出,一人一块。”
我当时觉得他这人真是死脑筋,跟我吵了一架。
我说:“周建国,你是不是有病?那是我妈!不是外人!”
他却很坚持:“正因为是咱妈,才不能让她吃亏。我们成家了,就不能再啃老。”
最后,我拗不过他,气呼呼地从自己钱包里掏出一块钱,拍在桌子上。
他也从兜里掏出一块钱,工工整整地放在我那一块钱旁边。
然后,他在账本上写下:鸡蛋二十个,两元。林付一元,周付一元。
这件事,我记了很多年。
我觉得他这人,冷漠,没有人情味,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
我们之间,好像永远隔着一本账本。
可就是这样一个把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的男人,在听到我把八百万给了我弟之后,却笑了。
这太不符合他的性格了。
这笑容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我侧过头,借着微光,仔细端详他熟睡的脸。
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一张被揉搓了无数次的旧报纸。年轻时候的棱角,早就被岁月磨平了。
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和他,是厂里介绍认识的。
他当时是车间的技术员,不爱说话,但活儿干得漂亮。我是厂里的会计,每天跟数字打交道。
介绍人说,我们俩挺配,一个会挣钱,一个会算钱。
我们见了面,没太多话。他问我:“你看过《红与黑》吗?”
我说:“看过。”
他又问:“你觉得于连应该被同情吗?”
我说:“不应该,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听了,点了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我们就结婚了。
我们的婚姻,就像一场精准的计算。没有太多浓情蜜意,但也没有什么大的差错。我们各自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共同抚养孩子,分摊着家庭的责任。
一切,都建立在“公平”这两个字上。
我一直以为,这就是我们婚姻的全部真相。
直到今天,他那个笑容,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了四十二年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和老周之间,似乎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一些被那半米高的账本,掩盖了的事情。
第二天,周兵来了。
他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熬得烂熟的鸡汤。
他没看我,径直走到床边,一口一口地喂老周喝汤。
老周的精神看起来比昨天好了一些,喝了小半碗。
周兵放下碗,给他擦了擦嘴,然后才转过身,看着我。
“妈,我们谈谈。”
我们走到病房外的走廊尽头。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空气里的尘埃照得清清楚楚。
“那八百万,是您攒的,您有权利支配,我不该跟您发脾气。”他先开了口,语气缓和了不少。
我看着他,没说话。
“但是,妈,您想过没有,爸现在这个情况,随时都可能需要用钱。您把钱都给了舅舅,万一……”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你爸有医保,他自己的存折上,也还有钱。”我说。
“那能有多少?”周兵追问,“爸这个人,一辈子省吃俭用,我知道他肯定也攒了点,但能跟您那笔钱比吗?您那是连投资带理财,才滚到这么多的。”
是啊,老周的钱,都是死钱。
他只会把钱存在银行,吃那点死利息。他总说,脚踏实地,一分是一分。
而我,从九十年代就开始琢磨着怎么钱生钱。买国库券,买股票,买基金,后来又买了房子。
我的八百万,是这么来的。
而老周的存折,我猜,顶多也就一两百万。
“他的钱,够用了。”我说。
“够用?妈,现在什么病不得花钱?进口药、好一点的护理,哪样不要钱?我们不能因为钱,让爸受委屈。”周兵说得很恳切。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在他眼里,我成了一个为了娘家,不顾丈夫死活的女人。
“周兵,我问你,你觉得我和你爸,这辈子过得怎么样?”我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跟上我的思路。
“就……就那样呗。挺好的,没吵过架,也没红过脸。”他想了想说。
“是啊,没吵过架,也没红过脸。”我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些涩,“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本账本。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钱算清楚,自然就没什么好吵的了。”
“妈,您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在想,你爸昨天,为什么会笑。”我说,“我把八百万给了你舅舅,他没生气,反而笑了。我想不通。”
周兵沉默了。
他大概也觉得,他爸的反应,不合常理。
“可能……可能爸是觉得,您有权利处理自己的钱吧。”他猜测道。
“是吗?”我看着他,“你爸是那么大度的人吗?为了二十个鸡蛋,他都要跟我算得清清楚楚。他会眼睁睁看着八百万从他眼前溜走,还笑得出来?”
周兵答不上来了。
是啊,这说不通。
除非,这背后有别的原因。
“妈,您别胡思乱想了。爸现在病着,您照顾好他就行了。钱的事,您别管了,以后爸要用钱,我来想办法。”周兵叹了口气,结束了我们的谈话。
他以为我是因为钱的事,在钻牛角尖。
他不懂。
我不是在乎钱。
我在乎的,是那个笑容。
那个笑容,像一把钥匙,让我第一次有了想要去探究我们婚姻真相的冲动。
我决定回家一趟。
家里,还是我走之前的样子。
窗台上的君子兰,叶子有点蔫了。我浇了点水。
我和老周,分房睡很多年了。
自从周兵上了大学,老周就说,他睡觉打呼噜,怕影响我休息,主动搬到了次卧。
我当时也没多想,觉得这样也挺好,互不干扰。
我走进他的房间。
房间不大,收拾得整整齐齐。床上的被子,叠成了豆腐块,像部队里一样。
书桌上,摆着一张照片。
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周兵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站在我们中间,笑得缺了颗门牙。照片里的我,和老周,也笑着,但笑得有些拘谨。
我拉开他的书桌抽屉。
里面是他的各种证书,技术标兵、先进工作者……满满一抽屉的荣誉。
我翻了翻,没什么特别的。
我又打开他的衣柜。
衣服不多,都是些半旧的工装和几件出门才穿的衬衫,叠得一丝不苟。
在衣柜的最底下,我看到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
这个箱子,我有点印象。
好像是很早以前,他从一个旧货市场淘回来的,说是用来放些重要的东西。
我从来没问过里面是什么,他也从来没在我面前打开过。
这是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
不问,不探究,各自保留着自己的空间。
但今天,我不想再遵守这种默契了。
我找到了钥匙。
他总是把备用钥匙放在书桌上那个青瓷笔筒里。这个习惯,几十年了,都没变过。
我的手,有些抖。
我不知道我期待在里面发现什么,又害怕发现什么。
是情书?还是别的女人的照片?
我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掀开箱盖。
里面没有情书,也没有照片。
只有一摞摞的账本。
和我们家那半米高的家庭账本不一样的,小小的,巴掌大的笔记本。
第一本的封皮上,用钢笔写着三个字:另一本账。
时间,是一九七八年。
比我们结婚,还早了三年。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
泛黄的纸页上,是老周熟悉的字迹,刚劲有力。
第一页,记着一笔支出:
一九七八年三月。
汇款:五十元。
收款人:沈慧茹。
地址:河北唐山古冶区。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沈慧茹?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努力地回忆着。
对了,是老周的战友。
我记得老周跟我提过一次,很久以前了。他说他在唐山当兵的时候,有一个关系最好的战友,姓沈,在七六年的那场大地震里,为了救他,牺牲了。
他说,那个战友家里,只有一个妹妹。
难道,这个沈慧茹,就是那个妹妹?
我继续往下翻。
每一页,都只记着一笔汇款。
每个月,五十元。雷打不动。
一直记到了一九八一年。
我们结婚的那一年。
从那一年开始,账本上的记录,变了。
一九八一年二月。
汇款:三十元。
收款人:沈慧茹。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本月起,家用开支增多,量力而为。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们结婚,在他看来,是“家用开支增多”。所以,给那个女人的汇款,就从五十,降到了三十。
我继续翻。
一九八二年,周兵出生。
那一年的账本上,汇款金额,又降了。
变成了二十元。
后面的小字写着:周兵出生,开销大,暂定此额。
我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我一本一本地翻下去。
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两千年……
汇款的金额,随着我们家收入的增加,也在慢慢地增加。
从二十,到五十,到一百,到五百,到一千……
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收款人,始终是那个叫沈慧茹的女人。
四十四年。
整整四十四年。
他瞒着我,养了另一个女人,四十四年。
而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却和他AA制,算计着一分一厘,过了四十二年。
多么可笑。
我一直以为的公平,原来只是一个笑话。
我一直以为的独立,原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他不是天生冷漠。
他只是把他的那份温暖和担当,都给了另一个女人。
留给我的,只有冷冰冰的账本,和一句“亲兄弟,明算账”。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整个人,都陷在黑暗里。
我觉得冷,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我把那些账本,一本一本地,重新放回箱子里。
在箱子的最底层,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一个铁皮盒子,装饼干的那种。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沓信。
信封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好。
我抽出最上面的一封。
寄信人,是沈慧茹。
收信人,是周建国。
我拆开信封。
信纸很薄,上面的字迹,娟秀,清丽。
“建国哥:
五十块钱收到了。谢谢你。
家里一切都好,勿念。我找了个临时工,在街道糊纸盒,虽然挣得不多,但也能补贴一些家用。
你来信说,要结婚了,我真为你高兴。嫂子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你把嫂子的照片寄给我看看,好吗?
还有,建国哥,以后不要再寄钱来了。你成家了,有了自己的日子,不能再让你为我们家的事操心了。哥哥在天有灵,也一定不希望你这样。
你对我们家的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完。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再报答你。
祝你和嫂子,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慧茹 敬上
一九八一年一月”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原来,她让他不要再寄钱了。
可是他,还在继续寄。
只是,把金额,从五十,降到了三十。
我拆开第二封信。
时间,是一九八二年。
“建国哥:
钱收到了。跟你说不要寄,你怎么还寄?
你儿子出生了,真好。叫周兵吗?真是个好名字。希望他长得像你,高大,英俊。
建国哥,我求求你,以后真的不要再寄钱了。你也有了孩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这边,你不用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你再寄钱,我真的要生气了。
慧茹”
信的末尾,能看到几个被墨水晕开的痕迹,像是泪滴。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每一封信,都在说,让他不要再寄钱了。
每一封信,都在说,她过得很好,让他不要担心。
而他,却像一个固执的傻子,一笔一笔地,把钱汇过去。
在铁皮盒子的最底下,我发现了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褪色了。
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和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姑娘。
那个年轻人,是老周。
不,比我认识他的时候,还要年轻。
眉眼英挺,意气风发。
他旁边那个姑娘,扎着两个辫子,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
赠建国战友,沈卫国,沈慧茹。
一九七五年,于唐山。
沈卫国。
那个为了救他而牺牲的战友。
沈慧茹。
那个他瞒着我,养了四十四年的女人。
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原来,在遇到我之前,他的生命里,就有过这样一个笑靥如花的姑娘。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成了一团。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一直以为,我是他生命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主角。
却原来,我只是在他早已写好的剧本里,扮演了一个叫做“妻子”的角色。
一个负责和他AA制,负责和他“公平”地分摊生活成本的角色。
那么,他对我,到底有过感情吗?
还是,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场交易?
我需要一个伴侣,来组建一个正常的家庭。
你需要一个丈夫,来共同抵御生活的风雨。
我们一拍即合。
多么完美的合作关系。
我拿着那张照片,在黑暗里,坐了整整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那箱子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然后,我收拾了几件衣服,离开了那个我住了几十年的家。
我没有回医院。
我去了我弟弟家。
弟弟看到我,吓了一跳。
“姐,你怎么来了?姐夫呢?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想在你这住几天。”
弟媳给我收拾了房间,端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小孙子航航,刚做完第一期治疗,精神还好,看到我,甜甜地叫了一声“大姥姥”。
我摸着他的头,心里五味杂陈。
就是为了这个孩子,我动用了我一辈子的积蓄。
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我才撞开了老周尘封了四十四年的秘密。
这到底是命运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我在弟弟家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我的手机,响了无数次。
都是周兵打来的。
我一次都没有接。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病床上的老周。
第四天,周兵直接找到了弟弟家。
他看到我,眼睛都红了。
“妈!您怎么回事啊?电话不接,人也找不着!您知道我有多着急吗?爸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跟我回去。”他拉起我的手腕。
我甩开他。
“我不回去。”
“为什么?”他吼道,“就因为我前几天说了您几句?我跟您道歉还不行吗?妈,您别闹了,行不行?爸需要您!”
闹?
在他眼里,我只是在无理取闹。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周兵,我问你,在你心里,你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又愣住了。
“什么样的人?就是我爸啊。一个普通的,有点固执的,一辈子勤勤恳恳的工人。”
“他爱你吗?”
“这不废话吗?”
“那他爱我吗?”
这个问题,让周兵沉默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我们家,爱这个字,是很少被提起的。
我们更习惯于谈论责任、义务,和账本上那些冷冰冰的数字。
“妈,您到底怎么了?”
我从包里,拿出那张褪色的照片,递给他。
“你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周兵接过去,看了看。
“这是爸年轻的时候吧?旁边这个……不认识。”
“她叫沈慧茹。”我说,“你爸,养了她四十四年。”
周兵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他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妈,您……您说什么?”
我把我在那个木箱子里的发现,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
从那些账本,到那些信。
周兵听完,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拿着那张照片,手在微微发抖。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爸不是那样的人……”他喃喃自语。
是啊,在他心里,他爸周建国,是一个正直、古板,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做出金屋藏娇,而且一藏就是四十四年的事情?
“事实就摆在眼前。”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心里,却像刀割一样。
周兵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他眼里的震惊,慢慢变成了同情和愧疚。
他大概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为什么不肯回去了。
“妈,对不起。”他低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
“这不怪你。连我这个跟他同床共枕了四十二年的人,都不知道。”
我们母子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传来了航航的笑声。
那笑声,清脆,充满了生命力。
却让我的心,更加沉重。
“妈,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周兵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离婚吗?
都这把年纪了,他还在病床上躺着。
就这么原谅他吗?
我做不到。
那四十二年的AA制,那半米高的账本,就像一根根刺,扎在我的心里。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周兵没有再劝我。
他只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说:“妈,不管您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您。但是……爸他,时间不多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像一块石头,压在了我的心上。
是啊,他时间不多了。
我们之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或许,很快就要随着一个人的离去,而画上句号了。
可是,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
我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周建国欠了我四十二年的答案。
我回了家。
那个充满了我和他生活痕迹,却又让我感到无比陌生的地方。
我再次打开了那个木箱子。
这一次,我的目标,不是那些账本和信件。
我在箱子的夹层里,找到了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林岚 收。
字迹,是老周的。
但是,却有些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写出来的。
看样子,是他在生病之后写的。
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拆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林岚: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有些话,我藏了一辈子,也瞒了你一辈子。现在,我想告诉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很冷漠,很没有人情味?连夫妻之间,都要算得那么清楚。
其实,不是的。
我只是,不敢。
我这条命,是沈卫国用他的命换来的。
七六年,唐山,地动山摇。我被埋在预制板下面,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冲进来,用手刨,用肩扛,把我救了出去。
最后一块预制板塌下来的时候,他把我推开了,自己,却永远留在了那里。
他临死前,拉着我的手,只说了一句话:‘建国,我妹妹,慧茹,就托付给你了。’
我答应了他。
我这条命,是他给的。他的嘱托,我不能不听。
我开始给慧茹寄钱。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也才三十多块。我省吃俭用,每个月给她寄二十块。
后来,我认识了你。
你很好,很独立,很能干。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踏实。
但是,我心里,始终压着一块石头。
就是我对沈家的责任。
我怕。
我怕我跟你说了,你会看不起我,会觉得我是个累赘。
我怕我跟你坦白了,我们这个家,就散了。
所以,我选择了最笨,也最自私的办法。
就是AA制。
我想,只要我们的钱,分得清清楚楚,我用我自己的那一份钱,去履行我的承诺,就不算亏欠你。
只要我们之间,建立起一道墙,一道用账本砌起来的墙,我就能守住我的秘密,也能保住我们的家。
我以为,这样就是对你最大的公平。
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心安理得。
可是,我错了。
这四十二年,委屈你了。
让你跟着我,过了这么多年清汤寡水的日子。
让你跟着我,把每一笔开销,都算计得那么清楚。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
周兵出生的时候,我看着他小小的脸,心里又高兴,又愧疚。
我高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愧疚,因为我没办法给他一个像别人家一样,温暖、亲密的家庭。
我欠你的,太多了。
这辈子,还不清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丈夫,不再有任何隐瞒,不再有任何秘密。
那八百万,你转给你弟弟,我听周兵说了。
我很高兴。
真的。
我躺在病床上,什么都做不了。我看着你,为了你的娘家,能拿出那么大的魄力。
我忽然觉得,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
都是那种,把责任看得比天大的人。
你对我,是责任。
我对沈家,也是责任。
我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在守护着自己认为重要的人。
看到你那么做,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所以,我笑了。
那是一个,释然的,也是欣慰的笑容。
我终于可以,放心地走了。
林岚,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周建国 绝笔”
信纸,从我的手中滑落。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才是全部的真相。
他不是不爱我。
他只是,用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在爱着我,也在守护着这个家。
他用AA制,在我们之间,砌起了一道墙。
这道墙,隔开了我们的财产,也隔开了我们的情感。
但这道墙,也保护了我。
保护我,不被他那沉重的、背负了一生的责任所拖累。
他宁愿让我误会他,宁愿让我觉得他冷漠、无情。
也不愿意让我,跟着他一起,去承担那份不属于我的重担。
多么傻的男人。
多么固执的男人。
我哭着,又笑着。
我为我这四十二年的委屈而哭。
也为他这四十二年的坚守而笑。
我终于明白了他那个笑容的含义。
那是理解,是认同,是释然。
在那一刻,他不是把我当成一个需要他来评判对错的妻子。
而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和他一样,在负重前行,守护着自己家人的,同路人。
我们之间那道用账本砌起来的墙,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周兵的号码。
“妈?”
“周兵,帮我办一件事。”我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有些沙哑,但却异常坚定。
“你帮我查一下,河北唐山,一个叫沈慧茹的人。我要她所有的联系方式。”
周兵的办事效率很高。
第二天,他就把沈慧茹的资料,放在了我的面前。
她一直没有结婚。
年轻的时候,在街道工厂上班。后来工厂倒闭,就靠打零工为生。
她还有一个儿子。
是她哥哥沈卫国的遗腹子。
当年,沈卫国的未婚妻,在得知他的死讯后,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生下孩子后,身体就垮了,没过几年,就去世了。
是沈慧茹,这个名义上的姑姑,把这个孩子,一手拉扯大的。
周建国寄去的那些钱,不仅仅是养活了她,也养活了他的战友,留下的唯一血脉。
那个孩子,如今也四十多岁了,在唐山一家钢铁厂当工人,已经成家立业。
沈慧茹,今年也快七十了,身体不好,一直住在儿子家里。
我看着手里的资料,心里,最后的一点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我没有去唐山。
我只是,以一个老朋友的名义,给沈慧茹的账户上,打了五十万过去。
然后,我回到了医院。
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老周正在睡觉。
周兵坐在床边,看到我,站了起来。
“妈,您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走到床边。
我看着老周的睡颜。
他睡得很沉,眉头,却还是微微皱着。
好像,睡梦里,也还在背负着什么重担。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
这个动作,我们结婚四十二年,我从来没有做过。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眼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我嗯了一声,握住了他那只没有打针的手。
他的手,很干,很瘦,皮包着骨头,像一截枯树枝。
但很温暖。
“老周,”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都,知道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想挣开我的手,但没有力气。
“别……别……”他急促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怕了。
他怕我知道了真相,会怨他,会恨他。
我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不怪你。”我说,“一点,都,不怪你。”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消失在花白的鬓角里。
“你是个……好人。”我说,“周建国,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男人。”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我俯下身,用我的脸,贴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别怕。”我轻声说,“以后,有我呢。”
周兵站在我们身后,早已泣不成声。
老周是在一个星期后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
临走前,他看着我,又笑了。
这一次的笑容,比上一次,要清晰得多。
没有了秘密,没有了负担。
那是一个,纯粹的,满足的笑容。
我知道,他这一辈子,活得太累了。
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老周的后事,是我和周兵一起办的。
很简单,没有大操大办。
整理他的遗物时,周兵把那个木箱子,抱了出来。
“妈,这个,怎么处理?”
我打开箱子,看着那一摞摞的账本,和那些泛黄的信件。
我说:“烧了吧。”
周兵愣了一下。
“都烧了?”
“嗯,都烧了。”
这些东西,是周建国一个人的秘密,是他一个人的重担。
现在,他走了。
就让这些秘密,随着他一起,烟消云散吧。
我和周兵,在楼下的空地上,点燃了火盆。
我把那些账本,一本一本地,扔进火里。
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页,把那些数字,那些名字,都化为了灰烬。
我们四十二年的AA制婚姻。
他隐瞒了四十四年的秘密。
都在这场火里,结束了。
火光,映在我的脸上,暖暖的。
我抬起头,看着天上。
天很蓝,云很白。
我想,老周,还有那个叫沈卫国的年轻人,现在,应该在天上相遇了吧。
他们,应该会像年轻时一样,勾肩搭背,谈笑风生。
周建国会拍着胸脯,对他的战友说:“兄弟,你的嘱托,我完成了。”
这就够了。
“妈,我们回家吧。”周兵扶着我的胳膊。
我点了点头。
“回家。”
我的人生,上半场,是和周建国一起,在AA制里,度过的。
现在,我的下半场,要开始了。
没有了账本,没有了秘密。
我会带着对他的理解,和我们之间那份迟到了四十二年的爱,好好地,活下去。
来源:一遍真命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