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妻子徐静一边将最后一口米饭扒进嘴里,一边说出这句话。她的眼睛没看我,而是看着电视上正在播放的美食节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明天想吃西红柿炒蛋”。
“老宋约我,去川西。”
妻子徐静一边将最后一口米饭扒进嘴里,一边说出这句话。她的眼睛没看我,而是看着电视上正在播放的美食节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明天想吃西红柿炒蛋”。
我夹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老宋,宋驰,是她大学时的摄影社社长,一个至今仍在满世界跑的自由摄影师。我们结婚时,他从尼泊尔寄来一个手工的铜铃,声音清脆,挂在阳台上,风一吹就响。
“川西?自驾?”我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他正好有个拍摄项目,缺个搭档,也顺便散散心。”她放下碗筷,抽了张纸巾擦嘴,“他说那边的秋天,风景好得不像话。”
我“哦”了一声,没再说话。我们的儿子童童正坐在他的宝宝椅里,用小勺子费力地往嘴里塞着蒸蛋,弄得满脸都是。我伸手过去,用温毛巾帮他擦干净。
童童今年四岁,是我生活的轴心。
我们之间的沉默被电视里的广告声填满。这种沉默在我们的婚姻里并不少见。我们自诩为新时代的夫妻,相互独立,互有空间,从不过分干涉对方的社交圈。徐静有她的朋友,我也有我的球友。我们都觉得,这是一种健康的、可持续的婚姻模式。
“去多久?”我终于还是问了。
“计划是十天,来回路上可能要多花一两天。”她说着,起身开始收拾碗筷,背对着我。
“公司那边请好假了?”
“我这个月项目刚结束,正好是空档期。跟我们总监打过招呼了,没问题。”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水流声。
一切听起来都那么顺理成章,无懈可击。一个多年的好友,一次风景绝美的旅行,一个恰到好处的假期。我找不到任何可以理直气壮反对的理由。任何质疑,都会显得我小气、多疑、不自信,不符合我们一贯标榜的“现代婚姻”精神。
但我心里,那个清脆的铜铃声,似乎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变得沉闷起来。
“童童呢?”我抱着儿子,走到厨房门口。
“送去妈那边几天吧,她也念叨好久了。”徐静头也不回地说。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结婚六年,她似乎还是那个热爱自由、眼神里有光的文艺女青年,而我,却早已在父亲这个角色里扎下了根。
“行,你安排好就行。”我转身,抱着童童回了客厅,“爸爸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童童在我怀里咯咯地笑。
这就是我们家的“稳定假象”。一个开明大度的丈夫,一个追求自我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孩子。表面上,我们互相尊重,和谐共处,像两棵并排生长但根系独立的树。
但我知道,地下的土壤,已经开始松动了。
出发前一天晚上,童童开始发烧。
体温计显示38度5,小脸烧得通红,蔫蔫地窝在我怀里,连最喜欢的动画片都看不进去了。
徐静正在客厅里整理她的行李箱。一个巨大的登山包,还有一台看起来就很专业的单反相机。她蹲在地上,仔细地检查着镜头、电池、存储卡,脸上带着一种久违的兴奋。
“徐静,童童烧得有点厉害,要不要去趟医院?”我摸着儿子滚烫的额头,心里一阵阵发紧。
她闻声走过来,伸手探了探童童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是有点烫。家里不是有退烧药吗?先物理降温,再吃点药看看。”
她的语气很镇定,就像在处理一个寻常的技术问题。
我找出药箱,按照说明书上的剂量,给童童喂了退烧药,又用温水毛巾给他擦拭身体。小家伙难受地哼哼唧唧,眼角挂着泪珠。
“要不明天别去了吧?”我看着她,试探着说,“孩子病了,我不放心。”
徐静正在把一件冲锋衣卷起来塞进背包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不悦。
“李峰,小孩子发烧很正常,我们小时候谁没发过烧?吃点药,睡一觉就好了。我已经跟老宋约好了,机票也改不了签,人家在那边等我。”
“不是机票的问题,”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是童童。他现在需要妈妈。”
“他不是还有你这个爸爸吗?”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再说了,还有我妈呢。明天早上我把他们送过去,我妈有经验,你还信不过她?”
我抱着怀里难受的儿子,看着眼前这个整装待发的妻子,心里那片松动的土壤,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不一样,徐静。生病的时候,孩子最黏妈妈。”
“你就是想太多了。”她走过来,从我怀里抱过童童,轻轻拍着他的背,“宝宝乖,睡一觉就好了,妈妈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明天让外婆拿给你。”
童童在她怀里蹭了蹭,似乎找到了些许安慰,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把童童放回小床上,盖好被子,然后转身对我,压低了声音:“李峰,这次旅行对我真的很重要。你知道我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单位,家里,两点一线。我感觉自己都快发霉了。我需要出去透透气,找找自己。”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恳求,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还能说什么呢?再说下去,就成了无理取闹,成了束缚她“寻找自我”的枷锁。
那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童童的体温反反复复,我每隔一小时就起来一次,给他量体温,换毛巾。徐静睡在旁边,呼吸均匀,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凌晨四点,童童的体温冲到了39度2。我不敢再等,轻轻摇醒徐静。
“不行,得去医院了。”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皱了皱眉。“现在?去哪个医院?急诊人多得要死。”
“儿童医院。”我果断地说,一边已经开始给童童穿衣服。
去医院的路上,夜色深沉。童童在我怀里昏昏沉沉地睡着,呼吸急促。徐静开着车,一言不发。
急诊大厅里,果然如她所说,人满为患。孩子的哭闹声,家长的焦虑声,混杂在一起。我们排队、挂号、候诊,整个过程像一场漫长的煎熬。
医生检查后,说是病毒性感冒引起的急性喉炎,高烧容易引起喉头水肿,有窒息风险,建议留院观察。
我拿着诊断单,手心有点冒汗。
徐静的脸色也变了。她看着诊断单上那些陌生的医学名词,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那……那怎么办?严重吗?”
“医生说要住院观察,至少两三天。”我看着她,“你的旅行……”
她没说话,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手机在她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了一眼,是老宋发来的信息,大概是在问她出发的时间。
她把手机塞回口袋,抬头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去办住院手续。”我说。
在缴费窗口排队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有一丝期待的。我想,这下她总该留下来了吧。孩子都住院了,任何一个母亲,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然而,我低估了她对那场远行的渴望。
办完手续,我拿着一堆单子回到急诊室,徐静正抱着童童,轻声哄着。看到我回来,她站起身。
“李峰,我跟我妈打过电话了。她天亮就过来。你白天在医院陪着,晚上让她来换你。我……我还是得走。”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还是得走。”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老宋那边都安排好了,我不能临时放他鸽子。而且,医生也说了,只是留院观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我妈过来,还有你,你们两个大人,照顾一个孩子,肯定没问题的。”
那一刻,我感觉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在一张一合,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心上那道已经裂开的缝隙上。
“徐静,”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儿子住院了,你要去跟一个男人自驾游?”
“李峰,你能不能不要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她也提高了音量,引得旁边的人朝我们看过来,“宋驰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不清不楚的男人!这是一次工作,也是一次放松,对我来说很重要!”
“有什么比儿子更重要?”
“这两者不冲突!”她有些急了,“我已经安排好了我妈过来,你也在,童童不会有事的。我只是离开几天,又不是不要他了!你为什么非要用这种事情来绑架我?”
绑架。她用了“绑架”这个词。
我忽然就没了跟她争辩的力气。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多年的女人,我孩子的母亲,突然觉得她像一个我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她脸上的执拗和对远方的向往,是如此的真实,也是如此的冰冷。
天亮了。
岳母提着保温桶匆匆赶到病房时,徐静已经拖着她的行李箱等在医院门口了。
她换上了一身适合出行的户外装,脸上化了淡妆,遮住了熬夜的疲惫。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即将踏上旅途的背包客,而不是一个儿子正在住院的母亲。
她跟岳母交待了几句,无非是童童的饮食禁忌,还有退烧药的用法。岳母连连点头,眼神里却满是担忧和不解。
她走到我面前,伸手想抱抱我,被我侧身避开了。
“我走了。有事随时打电话。”她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然后收了回去。
“路上开慢点。”我说,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拉着行李箱,上了一辆早已等在路边的越野车。
车窗摇下,驾驶座上的老宋朝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没有回应。
我只是看着那辆越野车汇入车流,越开越远,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那一刻,我的心也跟着那辆车,沉到了谷底。
徐静走后的第一天,是混乱的。
童童因为喉咙发炎,什么都吃不下,不停地哭闹。岳母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儿地念叨:“这孩子从小就没受过这种罪,小静也真是的,心怎么这么大……”
我默默地抱着儿子,在病房狭窄的走廊里来回踱步,一遍遍地拍着他的背。他的小身体滚烫,像个小火炉,紧紧地贴着我,仿佛我是他唯一的依靠。
护士来量体温,39度。打点滴的时候,童童哭得撕心裂肺,三四个大人按着他,才勉强把针扎进去。看着他手背上渗出的血珠,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
晚上,岳母回去了,说明天一早再过来。病房里只剩下我和童童。
夜深人静,整个楼层都安静下来,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童童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地抽动一下,嘴里模糊地喊着“妈妈”。
我坐在病床边,一夜没合眼。
手机屏幕亮着,我翻看着徐静的朋友圈。她还没发任何东西。我点开她的头像,看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上,她笑得灿烂,抱着童童,头亲昵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那是去年春天在公园拍的。阳光很好,一切都很好。
我给她发了条信息:“童童还在发烧,晚上闹得厉害。”
我想,她看到后,至少会打个电话回来,问问情况。
然而,我等了很久,手机都没有任何动静。我想,她可能在开车,或者在信号不好的地方。我这样安慰自己。
第二天,童童的病情没有好转,反而有些加重,开始咳嗽,声音嘶哑得像拉风箱。医生来查房,听了听他的肺部,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有肺炎的迹象,去做个CT看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抱着童童去做检查的路上,他伏在我肩上,虚弱地问:“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没有,妈妈出差了,很快就回来。”我拍着他的背,声音有些哽咽。
检查结果出来了,是支气管肺炎。需要加大抗生素的剂量,延长治疗时间。
我拿着CT片子,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我再次给徐静发信息:“童童确诊肺炎了,已经住院。情况不太好。”
这一次,她回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蓝天、雪山、经幡。配文是:“抵达。空气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照片拍得很美,很有意境,是老宋的风格。
照片下面,是她对我那条信息的回复,只有短短几个字:“遵医嘱。辛苦了。”
没有一个问号,没有一句关心,没有一丝要回来的意思。就像一个遥远的、客气的领导,在批阅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报告。
我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那一刻,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了这个伦理困境的沉重压力和破坏力。它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具体的、刺痛我心脏的现实。
我的妻子,在儿子生病住院的时候,在离我们几千公里远的地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而我,被困在这座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白色建筑里,独自承受着这一切。
我收起手机,深吸了一口气。走进病房,童童已经醒了,正眼巴巴地看着门口。看到是我,他眼神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下去。
“爸爸,妈妈呢?”
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对他笑了笑。“妈妈在跟爸爸玩捉迷藏呢,我们先不要找到她,好不好?”
我决定,不再主动联系她了。
从那一刻起,我内心的焦点,开始发生转变。
起初的两天,我完全是被动地承受着痛苦和纠结。我反复问自己:“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她怎么可以这样?”我像一个溺水的人,被愤怒、失望和无助的情绪包围着,拼命挣扎,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但当我看到童童那双清澈又失落的眼睛时,我忽然明白,我的挣扎毫无意义。我的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这个已经很糟糕的处境,变得更糟。
我不再去想“为什么”,而是开始想“怎么办”。
我不再是被动的受害者,我必须成为主动的解决者。为了我的儿子,也为了我自己。
那天晚上,我坐在病床边,看着童童熟睡的脸庞,第一次冷静地、系统地思考整件事情。
徐静为什么要去?因为她觉得压抑,她要去“寻找自我”。
她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走?因为她觉得有我,有她妈,童童不会有事。她把我们的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的托底。
她为什么对童子的病情反应如此冷淡?因为距离太远,她感受不到这里的焦虑和辛苦。对她来说,肺炎只是诊断书上的两个字,而不是儿子痛苦的咳嗽和彻夜的高烧。
我意识到,任何语言上的指责和争吵,在此刻都是苍白的。我发再多抱怨的信息,打再多愤怒的电话,都无法让她真正感同身受。她只会觉得我在“绑架”她,在破坏她“寻找自我”的神圣旅程。
我需要做的,不是跟她争论对错,而是让她“看见”现实。
一个计划,在我脑中慢慢成形。
这个计划不为报复,不为泄愤,只为让她明白,选择的背后,是责任。自由的代价,是失去。
从那天起,我不再给徐静发任何关于童童病情的负面信息。
我开始像写日记一样,记录下我们父子俩在医院的生活。
我买了一个小小的素描本。每天,我会把童童的体温、用药情况、饮食状况,都详细地记录下来。几点几分,体温多少度;几点几分,用了什么药;今天吃了多少毫升的粥,喝了多少水。我写得工工整整,像在完成一份重要的工程报告。
我开始给童童拍照。不是他哭闹、打针时的痛苦模样,而是那些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暖意的瞬间。
比如,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他安静地看绘本的样子。
比如,我一口一口喂他吃水果泥,他吃得满嘴都是,冲我傻笑的样子。
比如,他精神好一点的时候,我们一起在病床上用积木搭城堡的样子。
我不再给她发文字,只是每天定时,给她发一张这样的照片。没有配文,没有解释,就像一种日常的打卡。
我开始处理那些因为童童生病而积压的工作。我把笔记本电脑带到医院,在童童睡着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回复邮件,修改图纸。岳母来换班的时候,我就回公司开个短会。
我让自己的生活,在一种看似混乱的状态下,重新建立起秩序。
我不再去刷她的朋友圈,不再去猜测她和老宋在做什么。我的世界里,只有两件事:照顾好童童,处理好工作。
岳母看我一个人忙里忙外,瘦了一圈,心疼得直掉眼泪。
“李峰啊,你别硬撑着。要不,我给小静打个电话,让她赶紧回来!”
我拦住了她。“妈,别打了。她想玩,就让她玩个痛快吧。”
岳母不解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没再解释。
我知道,真正的沟通,有时候需要的是沉默和距离。我要让她在遥远的风景里,看到她遗失了什么。
第四天,徐静大概是觉得我这几天的反应有些“不正常”,主动给我发来了视频通话请求。
我接了。
屏幕上,是她被高原的风吹得有些红的脸,背景是辽阔的草原和成群的牛羊。她看起来很开心,眼睛里闪着光。
“喂?李峰,能听见吗?这边信号不太好。”
“能。”我把镜头对准了正在玩积木的童童。
“童童,看谁呀?”
童童抬起头,看到屏幕里的妈妈,愣了一下,然后把头埋进了我的怀里,不肯再看。
屏幕那头的徐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他怎么了?是不是还不舒服?”
“好多了,已经不烧了,就是还有点咳嗽。”我平静地回答。
“他怎么不理我呀?”
“可能……有点认生吧。”我说。
我们之间,隔着屏幕,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你一个人行不行啊?我妈呢?”她问。
“妈白天过来,晚上我来。放心,我们俩挺好的。”我把镜头转向自己,让她看到我正在画的一张图纸,“工作也没落下。”
我表现得越是平静,越是井井有条,她似乎就越是无所适从。她预想中的抱怨、指责、一地鸡毛,都没有出现。她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比如“我也很担心”、“我也没办法”,完全派不上用场。
“那就好……那就好……”她有些语无伦次,“那……我先挂了,我们准备去下一个地方了。”
“好,注意安全。”
挂断视频,我看着怀里不作声的儿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我知道,我的计划,已经开始起作用了。那颗被她抛在身后的石子,终于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一丝涟漪。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自由”对她的诱惑,也高估了自己内心的承受能力。
转折点发生在第六天。
那天童童的精神好了很多,医生说如果明天情况稳定,后天就可以出院了。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晚上,我一个许久不联系的大学同学,忽然给我发来一张截图。
截图是徐静的朋友圈。
她发了一组九宫格照片。有星空,有雪山,有湖泊,每一张都拍得像专业大片。
最中间的一张,是她和老宋的合影。
夕阳下,两个人站在一辆越野车旁,背对着镜头,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姿态亲密地靠在一起。
配文是:“灵魂在路上,从未如此自由。”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足足有五分钟。
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头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几天我刻意不去关注她的动态,努力维持着内心的平静。我以为我能做到心如止水,但我错了。这张照片,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
自由。
原来,这就是她不顾生病的儿子,执意要奔赴的“自由”。
一种没有我,没有童童,只有她和另一个男人的自由。
更让我难受的,是下面的评论区。
她的很多朋友,甚至我们一些共同的朋友,都在下面点赞、留言。
“哇,太美了!神仙眷侣!”
“羡慕静姐的洒脱人生!”
“这才是活着的意义!”
没有人知道,这份“洒脱”和“自由”的背后,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孩子,和一个心力交瘁的丈夫。
她把我们的牺牲,当成了她炫耀的资本。
就在这时,我妈的电话打了进来。
“小峰,你看到徐静发的朋友圈了吗?”我妈的语气里,充满了压抑的怒气,“这像话吗?孩子还病着,她倒好,在外面风流快活!我们家的脸都让她给丢尽了!”
紧接着,我姐,我舅舅,各种亲戚的电话和信息,像潮水一样涌来。
他们都在问我同样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我挂了电话,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所珍视的一切,我的婚姻,我的家庭,我的尊严,在这一刻,似乎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以为我的计划是在让她“看见”现实,但现在看来,她根本不在乎我构建的这个现实。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着别人的赞美和羡慕,活得光芒万丈。
而我,像一个守着一堆烂摊子的傻瓜。
那一晚,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童童已经睡了,病房里很安静。我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后面,或许都是一个完整的家。而我的家,好像已经碎了。
我点开徐静的微信,打了一段很长很长的字。
我质问她,我控诉她,我把这几天所有的委屈、愤怒、失望,都倾注在了那些文字里。
但就在我准备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我停住了。
我忽然想,我发这些过去,又能怎么样呢?
换来一场歇斯底里的争吵?换来她的道歉或者辩解?
然后呢?
等她回来,我们继续在那个充满了裂痕的“稳定假象”里生活下去吗?
我删掉了所有文字。
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这疲惫不是来自照顾童童的辛苦,而是来自内心的消耗。我意识到,我的那个“计划”,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做那么多,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她能回头,还是想维持这段婚姻。我的所有行动,都是围绕着“她”展开的。
我把改变的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良心发现”上。
可如果,她根本没有呢?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站起身,走到病房的窗边。
透过玻璃,我能看到童童安静的睡颜。他的小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那么平稳,那么真实。
这几天,他虽然难受,但只要我在身边,他就会觉得安心。他会拉着我的手,让我给他讲故事。他会在喝完苦苦的药之后,主动跟我要一个“奖励的抱抱”。
他那么小,却那么懂事。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场婚姻的危机里,最无辜,也最需要保护的人,是他。
我的责任,不是去拯救一个已经不想回家的女人,而是要为我的儿子,撑起一片安稳的天。
无论这片天上,有没有他的妈妈。
那一刻,我好像忽然就顿悟了。
我对“家”的理解,不再是两个人之间“公平”的契g约,而是一种对下一代“无条件”的责任。这种责任,不应该被任何人的“寻找自我”所绑架。
我的内心,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童童的情况稳定,医生同意我们出院了。
我办好手续,收拾好东西,抱着已经恢复活力的童童,走出了医院。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深吸了一口医院外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像是重生了一样。
回到家,我没有请假,而是把童童送到了我父母那边。我妈看到我们,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拉着我说了半天徐静的不是。
我只是平静地听着,然后告诉我妈:“妈,这件事,我自己来处理。你们别掺和,也别给她打电话。”
我妈看我态度坚决,只好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后就去父母家陪童童。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搭乐高,一起去楼下的小公园散步。
我没有再给徐静发过任何照片或信息。
我的微信,一片沉寂。
她那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开始主动给我发信息,问童童的情况。
“出院了吗?”
“咳嗽好了吗?”
“吃饭怎么样?”
我每次都只回复一两个字:“嗯。”“好了。”“还好。”
客气,而疏远。
她大概是慌了,开始给我打电话。
我没有接。
第八天晚上,她发来一条很长的语音,语气里带着哭腔。
她说她知道错了,说她不应该在孩子生病的时候离开,说她看到我发的照片,心里很难受。她说她马上就订机票回来,求我再给她一次机会。
我听完,没有回复。
我知道,她可能只是因为我的冷淡而感到了恐慌,而不是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我需要一场面对面的,彻底的谈话。
在她回来的前一天,我去找了一位律师朋友。
我咨询了关于离婚、财产分割和孩子抚养权的问题。我让他帮我草拟了一份离婚协议。
我不是真的想立刻离婚,但我需要一个最坏的打算,也需要一个最有力的筹码。
我要让徐静明白,婚姻不是一个可以随时离开,又能随时回来的游乐场。它是一个有规则,有底线的契约。
当她踏上回家的飞机时,她以为的,可能是一场痛哭流涕的忏悔和原谅。
但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她人生中最冷静,也最严肃的一次审判。
第十一天,徐静回来了。
我开车去机场接她。
她从出口走出来,瘦了,也黑了,但眼神依旧明亮。她拉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看到我,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老公,我回来了。”她想上来抱我,被我手里的车钥匙隔开了。
“嗯,走吧。”我接过她的行李箱,转身走向停车场。
一路上,她都在不停地说话,试图打破车里尴尬的沉默。
她说川西的风景有多美,说她拍了多少好照片,说她给童童和我都买了礼物。
我只是安静地开着车,偶尔“嗯”一声,表示我在听。
回到家,一开门,她愣住了。
家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阳台上的花浇了水,地板拖得能反光。
这和她想象中,一个男人独自带娃十几天后,家里应该有的脏乱差,完全不一样。
“童童呢?”她放下行李,急切地问。
“在我妈那儿。”
“哦……那我,我先去洗个澡。”她有些局促地走进了卧室。
等她洗完澡出来,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摆着几样东西。
一个文件夹,一个素描本,还有一杯刚泡好的茶。
“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她不安地坐下,眼神瞟向茶几上的东西。
我先把那个素描本,推到她面前。
“这是童童这次生病住院的全部记录。”
她伸手,有些颤抖地翻开本子。
第一页,是入院的时间,体温,诊断结果。
后面,是每一天的详细记录。体温变化的曲线图,用药的名称和剂量,每天吃了什么,喝了多少水,咳嗽了几次,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越翻,脸色越白。
这些冰冷的文字和数字,比任何声泪俱下的控诉,都更有力量。它们在无声地告诉她,在她欣赏雪山星空的时候,她的儿子,在经历着什么。
然后,我把那个文件夹推了过去。
“这里面,是这次住院所有的缴费单、化验单和CT片子。”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还有这个。”
我从文件夹里,抽出了最后几页纸。
是那份离婚协议书。
当她看到“离婚协议书”那五个大字时,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电击了一样。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李峰,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徐静,你知道吗?在你发那张‘灵魂自由’的朋友圈的那个晚上,童童的肺炎有加重的迹象,医生甚至提到了‘并发心肌炎’的可能性。”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告诉你也没用。你远在几千公里之外,除了徒增焦虑,什么也做不了。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一个人,冷静地处理这一切。”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还有童童,我们撑过来了。”
“现在,你需要做一个选择。”
我指着桌上的东西:“这边,是过去十一天里,你缺席的、一个母亲的责任,一个妻子的义务。”
然后,我把那份离婚协议,轻轻地往前推了推。
“而这边,是你想要的、可以随时抛下一切去追寻的‘自由’。”
“我不会骂你,也不会指责你。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不能什么都要。你选择了远方的风景,就意味着,你放弃了守护家人的责任。你选择了所谓的‘寻找自我’,就意味着,你可能会失去这个你曾经想要建立的家庭。”
“所以,现在,你选吧。”
我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因为我知道,当一个男人,把离婚协议书放到妻子面前时,他不是在威胁,他是在告知一个已经做出的决定。
徐静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她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无声的、压抑的抽泣。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那份离婚协议书上,洇开了一片水渍。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悔恨。
“不……不要……李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不要什么自由……我只要你和童童……我只要我们的家……”
她从沙发上滑下来,跪在地上,想要抓住我的手。
“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求求你……”
这就是我想要的“求饶”。
不是因为我的愤怒,不是因为我的逼迫。
而是她发自内心地,为自己的选择,感到了恐惧。她终于明白了,她所谓的“自由”,是以差点失去我们为代价的。
我没有去扶她。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这场风暴,终于结束了。
但我们的家,还能回到从前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今以后,我们之间那种“稳定假象”被彻底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脆弱,但也可能更真实的联结。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推开窗。
那个从尼泊尔寄来的铜铃,在晚风中,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悠长的回响。
我抽回了手,没有让她碰到。
“徐静,你先起来。”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回沙发上,身体缩成一团,肩膀还在不住地颤抖。
我把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往她面前推了推。
“你这次旅行,花了多少钱?”我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小声报了个数字。
“这是你自己的钱,还是我们共同的存款?”
“我……我自己的……”
“好。”我点了点头,“这很好,至少在经济上,我们还是独立的。”
我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收了回来,放回文件夹里,但没有当着她的面撕掉。
“这份东西,我暂时不会提交。但是,它会一直在。”我说,“它会像一个警钟,提醒我们,婚姻是有底线的。”
她的身体放松了一些,但依旧不敢看我。
“李峰,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当时就是……就是脑子一热,我太想出去了,我……”她试图解释。
我抬手打断了她。
“我不想听解释。”我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你‘为什么’那么做,我只想看到你‘接下来’怎么做。”
“从今天起,这个家,我们需要重新建立规则。”
我看着她,说出了我这几天思考了很久的话。
“第一,我们依然可以有各自的朋友和空间,但任何一方的出行,都必须以家庭,特别是孩子的健康和安全为最高前提。这是不可动摇的底线。”
“第二,关于‘寻找自我’。我不反对你寻找自我,甚至我支持你。但是,自我价值的实现,不应该建立在对家庭责任的逃避上。如果你觉得现在的生活让你压抑,我们可以谈,可以一起想办法调整,而不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去伤害最亲近的人。”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停顿了一下,让她能完全消化我的话,“我们需要重建信任。而信任,不是靠嘴上说说的,是靠行动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会观察你,看你的行动。你是否能真正地把童童,把这个家,放在你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我说完,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她压抑的哭泣声。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声音沙哑地说:“好。你说的,我都答应。”
“我不要你的口头答应。”我摇了摇头,“我要看你怎么做。”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第二天是周末,我一早就去了父母家。徐静也跟着去了。
当童童看到她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心地扑上去喊“妈妈”,而是往我身后躲了躲,眼神里带着一丝胆怯和陌生。
那一刻,徐-静的脸色,比我拿出离婚协议书时还要苍白。
她可能这才真正意识到,她这十天的离开,对孩子造成的伤害,是多么直接和深刻。
她蹲下身,试图去抱童童,童童却紧紧地抓着我的裤腿,不肯撒手。
我妈在一旁冷着脸,一句话也没说。我爸叹了口气,把童童抱了起来,“走,爷爷带你去买糖葫芦。”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徐静,还有我妈。
气氛尴尬得几乎凝固。
最终,是徐静先开了口。她走到我妈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妈,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把生病的童童丢下,让您和李峰受累了。”
我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徐静就那么一直弯着腰,不敢起来。
我知道,这是她重建信任的第一步。她必须先过我父母这一关。
许久,我妈才冷冷地说:“你该道歉的不是我,是童童。”
从那天开始,徐静变了。
她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每天准时下班回家。她开始学着做童童爱吃的辅食,研究各种育儿书籍。她会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陪着童童搭积木、读绘本。
童童对她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疏远,慢慢地,一点点地,重新变得亲近起来。
有一天晚上,我加完班回家,看到徐静和童童头挨着头,趴在地板上画画。童童画了一个小人,指着对徐静说:“妈妈,这是你。”然后又画了一个高一点的,说:“这是爸爸。”最后,他在两个人中间,画了一个最小的,“这是我。”
他把三个人手牵手连在了一起。
徐静看着那幅画,眼圈红了。
她抬头看到我,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以前的洒脱和文艺,却多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踏实和温暖。
我们的关系,没有立刻回到从前。
我们之间,还是会有些许的尴尬和客气。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跟她分享我工作上的事。她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理所当然地对我撒娇。
那道裂痕,依然存在。它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用很多的耐心和爱,去慢慢修复。
那份离婚协议书,我没有扔掉。
我把它锁在了书房的抽屉里。
它就像我们婚姻里的一面镜子,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家,不是一个讲“自由”的地方,而是一个讲“责任”的地方。
你可以飞得很高,很远,去寻找你的星辰大海。
但你必须记得,回家的路。
因为家里,有等你的人。
来源:聚会旅游
